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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小说] 说书人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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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浙江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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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2-14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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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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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23 22:48: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浙江绍兴
         【编者按】这是甲申老师奉献给广大读者的又一篇小说力作,小说很有广度、力度和深度,语言上也颇见功力。小说构思很巧妙,“‘话说,有一年……’一个说书人轻摇着折扇,在指间幽转。”作者通过一个说书人的口,将一个新兴特色小镇的地理风貌和风土人情尽情展现,一揽无余:浓云细雨、戏台楼阁、小河流水、乡土文人、市井小民、商贾官史、办差“衙役”,一道道江南风景,一个个特色人众,先后粉墨登场,逐一浮现,由此而衍生出赌石、行商、文物、办案待许多的故事,场面之宏大,情节之繁杂,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作者以其精湛的文字,再现了人间万象,社会百态,使人们开阔了眼界,受到了视觉和感官上的冲击。读甲申老师的作品,犹如在欣赏一件玲珑剔透的艺术品,是一种美的享受。特别是作者不一样的文字风格,使我们不由地联想到鲁迅笔下那些幽雅的场景和鲜活的人物形象,甲申的作品具有鲁迅小说的文风。小说的结构也很有特色,以出场人物分段,每段里有一个“主人公”,从不同的角度,对人物进行了集中的刻画,这样就进一步加深了读者对人物的印象,加深了与人物有直接联系的所发生事件的了解。毫无疑问,这是一篇有档次、有文学欣赏价值的好小说。好文共享,推荐阅读。(编辑:老榆木)


           说书人的小说
      
      甲申/文
      
      梅雨天气又来了,潮湿、温润,夹杂着慵懒而困顿的情绪,十足萎靡无比。他们说,这是一个好天气,也算是一个坏天气。总之,新镇翻新之后,也还就那样。几个来来回回在废巷里逡巡不止的厝边头尾磕着陈旧的南瓜子,正躲避着雨水的寒微和冷涩,继而排着椅子圪蹴在戏台旮旯的一边。编排,并坐,各自为着几句所愠、所喜的感怀,闹得不停。还有那些村妇和老人悠然而有闲地听着几个说书人拍着醒木,有理有据地、又反复乐呵乐呵地唱着悠长、悠长的腔调。说是,有个人物出来了。
      
      “别赌了!”一个乡邻穿着一件簇新的长衫,撑着雨伞就走了出来,“听戏去。”
      
      “听,这鹅卵玉可能击破陶瓷碗,可陶瓷碗却碰不破鹅卵玉啊。”一个蓄着胡子的赌石客还坐在戏台旁边的牌楼里,喝着温茶,泡着新酒。始于一股烟熏味,在迷雾升起的云间,有迷离的味道飘过。
      
      “鹅卵玉?”
      
      “就是夹在废石里面的一块实心的璞玉,割开来,说是有契机。嘿,你赌不赌?”赌石客细搓了一下须頾,呷笑,“赌对了,可是大价钱。”
      
      “不,不了……我去隔壁听戏去。”他说话的动作,始终有些微微地歉伤。
      
      “是的,我怎么给忘了,你挂着长衫,毕竟也是说书一门走出来的门面。我等商贾,有别、有别……”赌石客说了几句,转过身,别过脸,表情瞬时就沉静了下去。他的笑靥只充盈在一片狎戏的氛围中去,言讫,声音也不等消匿,就恣意放纵了许多。
      
        雨依旧下着,淅沥沥淅沥沥,拍打在几片张开新枝的荷叶上。莲朵,中通外直,溢香四散,释放着清新的意识,如一颗氤氲的心,焕然常新、如诗隽丽。那些个摇曳着藤椅的看客乜斜着天空中飘来的几粒干净的水分子,悉数密盖在头发上,凝结成一串腥甜味道的露珠。空气之间,惛惛然的,即是说唱的声音飘逝,也多半弥漫在冥迷的眼睛里,支颐注目,抬起十二分的精神,也是渴睡不止。
      
      “话说,有一年……”一个说书人轻摇着折扇,在指间幽转。他的唱腔是浑厚的唱腔,像秦地老生的声,盖过戏台的每一个角落,把声音打醒,把迷蒙的人打醒,把雨水打醒。
      
      那边赌声对弈,这边独白贱价。正好,正常的戏幕已然开始了。
      
      一.        聂光年篇
      
      也是,有一场雨。
      
      我从洗浴中心出来,伸了一个懒腰。我别了别支在衬衫间的领带,时而抹着油头粉面的表皮,时而涂着溢香的指甲上开裂的缺口,而手上的表又是瑞士产的,英国造的,也算凸显出别有标致的一面。据说,西装笔挺、改换户庭,新的装潢好的门面,代表着新的营生正有序地开始。“聂光年——聂光年的。”我见有人喊,便朝着里屋艰涩地应了一声,说是有商客来投标,大有十分的商机。大喜之外,又是大喜。
      
      “鲲鹏马上来了,聂老板。”有人对我耳语。
      
      “那还不快招待招待。”我有些不耐烦地,指手画脚了一通,继而胡乱地,“那里拖拖地,这里擦擦桌子,还有……还有……许多有灰尘的地方,都给我掸干净些。”
      
        说完,我笑出一丝邪魅。想当年,别人也是这么吆喝我的,现在连本带利的还给别人。诚然,成为一家门店的大股东的滋味,别是想当然地欣喜加癫狂,容易忘记本尊是谁来着。是狗,是人,是人模狗样的家伙,或者从来都是。
      
        新镇可不就是如此。几个发了财的商人说赢得了外运而来的财富,想要构筑新的围城,以及簇新的理想。在横跨着夜市、霓虹、迷幻的灯光之间,河流坍弛着灯红酒绿的所有意象。外乡客越来越多,打工仔包括其中,人来涌动。在旮旯处吆喝的剃头匠已经少见寡鲜,有的乌篷船大抵荒废在满是泥泞的洿泥池上,标志着土地被弃用或者填弛的用途。有的没的,可以在工厂里操作旧机器和新机器,大多数服务业也是应运而起,或多或少带动了繁华的都市客趋之若鹜的梦想。总之,乡村像极了城镇,城镇变成了城市,所有曾被贬低过的一切废旧的观念,再一次被连根耘锄。
      
       我还是那样,在原地颓废,又在原地重生。
      
      “聂光年。”有人喊我。我看见夜雨降临的时刻,从一辆吉普车座上下来一个穿着皮毛衣衫的男人,正在黑夜的笼罩的边角,却突兀地戴着一副墨镜出来。除了让人心生“厌恶”,就是一身的鸡皮疙瘩。呵呵,我也是随便说说。
      
       我迎上去,和他拥抱了一下。接着,还是不自然却又自然地寒暄,微笑,有些僵硬。
      
      “鲲鹏,老朋友。”我说,打了一个响指,在细绵的雨声中,声音变得很轻。
      
       他笑了笑,在走进洗浴中心的门口,继续带着墨镜,大摇大摆的。
      
       说是投标,但吃饭也是必须。不过这儿不行,必是在隔壁的饭店里相互应承。杯酒碰撞之间,谁要夸谁不好,指定这场刚夸下海口的生意要完蛋。我连连应诺,说是接不了造价工程的方案,只是身边有搞施工设计的同学,倒是可以帮上一忙(所以,这个中标人还指不定是谁)。这个出没吃饭的饭店里面,大概谁都有推诿或者假惺的语气,在支撑着肠胃里面翻滚的“荦荦大端”的条理。有的、没的,套来套去,还是人情的关系。
      
      “鲲鹏,我可以帮到你。哦,是您,我的荣幸。”言讫,我提着泛着彩色灯光的玻璃杯,脸微红,还是一饮而尽。
      
      “光年,够了,喝一点就行。”鲲鹏用手捋了捋和我一样的油头,手环之间露着一个檀木香气的佛串,戴在手中,却多半生出一点内涵来。
      
        其实,鲲鹏和我一样。也是近几年在新镇搞投资发的财富,先前,搞期货,后来,转卖股票。别人说,这也能有一本万利。可不,现在说话腰杆挺直的,谁也说一不二。可谁又能想着,十几年前的新镇,还是一幅落魄的农村模样。
      
        鸡、鸭、牛、羊……成群,连着男人和女人在田垄间或者水池里沉默的背影。一个农民在河边划水,木筏身上有水珠溅起的声音,刮过鱼塘的石头和茭白的青涩的嫩叶,碰撞出一丝错落的、那段畏葸着秋天的音色。两个男孩,在黑黢黢的土地里奔跑,在风里、在雨里,在泥泞的园地,抓起还未成熟的柿子,啃一口,酸涩无比的感觉。他吐了吐舌头,上面尽数是暗黄色的苔;而他咯吱地笑,笑得放肆,置身在河水里,听一曲雨打芭蕉的欢心与喜悦。他们俩在河水里游曳,有着秋天的清凉与奔放,光着身子,在一片热忱的幸福里沉潜。
      
        我说,那两个男孩的童年,也是回不去了。
      
      “光年,父母那边,还好吧?”鲲鹏突兀地问我这句,在餐桌上递过一根名贵的烟。
      
      “好的,还在老地方。新改后的集镇,还是种田、豢养鸡鸭家舍。”我说,声音很沉缓。我也想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但一想过一些平淡的酸苦,喝了几滴酒,倏然间就忘得一干二净。
      
      “有几年没回去了。”他说,感慨。
      
      “这不就是新镇吗?只不过我们在新镇的市区而已,有什么可回不去的呢?”我嘲笑了一句,“新改的市镇,加上一些流光溢彩的东西,就把你的本性给忘了?我的鲲鹏。”
      
      “不,没忘。”
      
      鲲鹏自然没忘,脑子清醒的时候,我也没敢忘记这些。几年前,我还是打工仔,和鲲鹏一样,在一家货运公司当搬运。说是有高工资的洽谈,却总是没完没了地贱卖苦力,一来二去,也就厌嫌了经久出力而不得高就的生活。肌肉长时间劳损,加上一日三餐的不规律,我改换了门庭。后来我去了网吧当实习生,专门用来伺候网管。哪知道有一日网管的钱丢了,钱包还在,说是我长了出去花掉的本事,也是欲加之罪。辞职、请罪!我又走了。关于五六年来节节败退的生活,让我深害其中,宛如掉入深渊,再也爬不上来。
      
      房租涨了、衣架贵了,穿衣服的品味始终上不去。直到最后,我搞了个投资项目,算上去还有鲲鹏的股份在里面。洗浴中心,是改换门市的最后一道福祉,我来了,来到一个新的世界。干净、素丽、奢靡、高贵……像一切上流社会里开诚布公的生活,被人也艳羡了起来。我被人叫着“聂老板,聂老板”的,表面自然也应着熟络的假客套,心里到底是美着的。
      
      谈完投标项目的时候,鲲鹏走了。他一道,我一道。他说他不去洗浴中心转转,生意过后,还有些许要忙活的事情。我也不挽留,替他撑了一把伞,轻声关上后座车门,挥挥手,算作风雨里的告别。
      
      “这小子!”我喃喃地说了一句。
      
      回头的间歇,雨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越来越恣狂。
      
      洗浴中心门口,迷蒙的雨水,有点冷。还是几个站着的人,和一个坐着的乞丐。乞丐坐在门口,并没有拉二胡,或者说,蓬头垢面的、就这样蹲蹴在一个角落,透着荧荧的光,更显得他的不格调。乞丐还是老样子,脏兮兮的身子骨盖在雨水的表面,看得出一丝瑟缩的迹象。他并不是天天来,倒是这几日有闲心,盖住长发,说着一些俚语,想让我关注一些。那么说来,还真是一个问题。工作人员几次三番地想赶走,被驱赶走了一圈,他便是又回来一刻,继续碎碎地敲打着搪瓷杯,想报警都无法。
      
      “聂光年……”乞丐说话。他抬头的一刹那,我多少有些疑惑。
      
      “你是?”我问。
      
      待他拨开脏乱的假发套,露出一个平头,我才从一堆涂抹了煤灰的面孔中看出了他的原貌。原来……原来……
      
      “秦小义!”我惊讶,又是新镇的一个发小。当然,这并非是久远的面孔,那种惊讶倒是令自己也浮夸一些。
      
      “别来无恙。”说着,他站起来。
      
      秦小义现在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小小的农民。我见过他的那些年,还是在技校一同念书的时候。他老实,我爱玩,这也便是我俩疏途的缘由。半个月前,他说和鲲鹏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架。当然,我也只是听说罢了,即是没问,他倒也没说,这就这么过去好了,即便我也认识鲲鹏,和鲲鹏无话不谈。
      
      “小义,进去洗个澡吧。身上这么脏?”我客气了一下,心里还是嘀咕。
      
      “那敢情好。”他倒是没有客套,当是如此。我自顾哂笑了一下。
      
      “我请客。”我知会,最后一声。
      
      澡堂子里,温暖,但也惬意。
      
      “哎,聂光年,你这里有特殊服务吗?”紧接着一会,秦小义的身子就脱了精光,泡在水池里,咕噜着吹着气泡。
      
      “没有!”我说话很坚决。
      
      “哦,害我白高兴一场。”他说话的时候,还矫情了一番。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下水给你搓背。我一开始就是干这个的。”我笑着说。
      
      他洗着澡,就他一人在水里,没有其他门客。水汽渐渐聚热,他有一些闷,遂让我拿了一块毛巾。这个时候,他本能地想说话,我也就适时地应着他的言语、来套用一番关于三三两两的话寮子的用途。他说,他是一个十足的好人。我自然全信,每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我都会点头。点头是一个好交流的动作,他说话的间歇,便是应承了所有的交涉和感想。所以,他不再拘谨,我也轻松了许多。
      
      “你说,我自己农地里挖出来的青铜器,为什么鲲鹏非说是他的?”秦小义回首那件打架的事的时候,无论表情和内心都是气咻咻的不止。
      
      “那这个就难说……”我支支吾吾地停顿了一下,作为一个局外人,我也说不上个好赖。
      
      “就在我自家的地里。”秦小义说,“一个圆台形状的青铜酒器,我还特意翻阅了史料,说是叫‘觯’。”
      
      “什么?”
      
      “觯。说了你也不懂。”秦小义解释不通,就说了这句话,让我有些不解气。
      
      “那当然你懂一些。”
      
      “别误会。”
      
      “不,我没有怄气的意思。”我说话,但有些猩红,脸部。
      
      “那个时候,鲲鹏这小子从市区赶过来,无非还是来家里借钱的。当然了,这个权且不说,就说青铜器的事情……他说,我家是他家祖上的佃农,这块地是租给他们家的。名义上呢,这青铜酒器就属于他们家的了。”秦小义说话的语气很急促,想当然有些激动,“一百多年前祖上的事情,还能追溯到现在?再说了,国土资源局答应了他的说辞了吗?也真是可笑之极。”
      
      “那么?”我问,“青铜器鉴定过吗?是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秦小义说话的时候,使劲地往水里梳洗了头发。
      
      “然后,就为了这个莫名不知情的玩什,你们俩还打架了?”我觉得听到了一段不值得玩味的话,突兀地笑了出来。
      
      “你可别笑,聂光年。这都是为了尊严的事情,当尊严失去的时候,普希金自然要和丹特斯拔剑相向。”
      
      “行,我说不过你。”
      
      我咯咯地笑了两声,重新替秦小义耷拉了一块干净的毛巾。水池子里的水,一处泫烂脏乱,看样子,秦小义却有扮演了好几天的“乞丐”,就是为了在我这里蹭一个热水澡。想到此,我也是不通自解,继续笑了两声。
      
      换好衣服的将近,工作人员说有一个叫做任新民的要来做暗访检查,至于此,我也是两手空空,随时应对。毕竟对于任新民这个欢喜做做样子的民警来说,乔迁之后的生活,倒是可谓忙碌。三天两头到我这里来,别的不说,其余人的闲言碎语可少不多。所以,也怪不得秦小义会对我说我这儿有什么特殊服务。
      
      “等一下,聂光年。”我看到任新民的时间,已是秦小义走出客厅的晚上21点钟。秦小义说自己不单单是来话唠,也是为着获得认同和许可。只是他看到民警任新民的检查,心惶惶地不知所踪,自是要逃之夭夭。但是对于我而言,不到三更半夜,当是不怕鬼敲门的缘由,必然是可以和任新民身边的辅警老沈聊得甚欢的。
      
        任新民还是老样子,一袭便装,便是他身边的老沈也是如此。这新镇的夜市还是如此,该照旧的依然照旧,该营业的继续营业。别人的歌舞升平,别人的莺歌燕舞,别人家的劳什子的新鲜,在我这里可是什么都没有。任新民从前到后、从上到下,从每一个旮旯角落“勘探”了所有,哪怕只剩下一个女人,也是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
      
      “怎么样,任警官。”我腆颜,笑着。
      
      “哦。”任新民的话很简单。
      
      任新民带着老沈走出客厅,夜色一片,照着霓虹的光色,照映出一处祥和的光彩来。一段时间后,我听到一阵发动机渗着汽油的味道,汽车一辆,车辙印驶向远方,在黑夜的迷途中往返。
      
      夜雨,下了一阵,有些清冷。过了一段,就停下了。
      
      二.        任新民篇
      
      我叫任新民,还是一个刚从警校出来进入基层的民警。但是呢,从工作到现在,我并没有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白天,深夜,只要有警情,便是一个倒班一个倒班的奔袭。我深知自己不是一个优秀的、令人敬佩的、让人心悦诚服的那么一个警察……不,那么一个人,一个男人。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和治安组的老沈一起,把该工作的事情给应付到位罢了。
      
      “小任……不,任警官。”辅警老沈从办公室走进来的时候,连门都没敲一声,“接警大厅打来电话,说有一个赌博警要出一下。”
      
      “是吗?”我疑惑。
      
      “是的,你的对讲机没响吗?”
      
      “没……哦,有的。”我说,宽慰自己,“在哪个地方?”
      
      “在新镇的民安广场的一家超市的地下室里。”老沈说话很沉缓,但隐隐能透出一丝深邃。
      
      “这么复杂。”我说。
      
      “是的,再复杂的地方,也便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老沈说,说话的语气很坚决。
      
      这便是我工作后碰到的第一个难题。从刑侦到治安,从每一个可以搜索的线索中,拿捏出一个两个关乎深沉而又深刻的话题,来解决一切亟待解决的卑劣的事件。在警校的时候,我时刻做着一些俯卧撑、攀岩、防火演习等一切用之以理的防身术,那一天、那一刻,会否成为我建功立业的一些用途。当然,窃喜这些都是假象。真正的真相便是把一件沉重的案子攥在手心,不要让其成为耻笑我的把柄,这大抵就是一个成功。
      
      新镇的民安广场,未必就那么安全。夜市里嫖娼的灯火酒绿,赌博的隐匿藏身,真要抓出来一应俱全,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我和老沈、以及治安队的一行队员,分成4、5个便衣小组,从各自的四个东南西北,或者左右前后方向进行包抄。超市下面,本能地以为是地下室,一眼望去,也是黯淡而微弱一片。到底有人,还是没人,一开始并不清楚。我和老沈穿着便衣和装备,小心翼翼地探寻进入。打开手电、轻蹑着小步,在挪动着每一步紧张的神经下的步子,一颗石子碰着,都能踩出一粒微茫的声音。
      
      手电、微光。在地下室的石柱上来回闪现。倏然间,在两个人影中凸显出一幅微暗的景象。光线渐明,有声音、有喘息,甚至还有溜冰的灌针……
      
      “你们也是来‘捕鱼’(赌博)、溜冰(吸毒)的?”一个瞧见我的男人对我说道,由于我穿着便衣,一时半会也没让他认出来。
      
      “哦,没事。”老沈接过话茬。
      
      “那是?”
      
      “我只是打个电话。”说话间,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又恰时地回头看了一下老沈,看着面前或者不远处的蹲在角落里的纹身客,抽着大烟、打着牌九,熏出一股子呛鼻的味道。我顿了顿,眼睛瞥过一处,继而拨通了电话。
      
      我的声音很轻,暗语、指示。对着外面的队员,暗暗地说了几句话。
      
      突然间,两队队员冲了进来,其余的留在外头继续包抄。我们喊着“抱头”的震骇的话语,让所有人都开始紧张万分。民安广场的地下室里,一片狼藉和逃匿。一段时间之后,就归附了平静。抱头的依然抱头,跳楼的依旧跳楼。那些个不怕死的门客有从三层民房里跳出来的,直到脚掌被摔破成一个骨裂的形状,血流模糊,恐怖不止。
      
      “把他们全带回去,还有溜冰的一群人!”老沈说话的声音比我还响,还激烈,还要震撼一些。我居然有些钦佩他了。
      
      “该破除的破除,该毁掉的毁掉!”在说话间,几个民警对着三五台捕鱼机和老虎机,就是几下锤子,粉身碎骨、剩下玻璃碴子横飞。
      
      就这样,我破获了一件连根带泥的案子。然后,我又抓获了在民安广场的一件出租屋里的卖淫嫖娼案。再然后,还有各式各样的民事纠纷和非法集资案件。不多会时间,我得到了升迁,除了老沈这一干辅警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之外,治安片警大多得到提拔。
      
      这已经是7年后,直到我突击检查聂光年的时候,也顺带认识了聂光年。当然,聂光年或许很早就遇见过我,只是我一时半会没有认出他来。
      
      那会,聂光年的女朋友还在炒期货,于是接到了来自新镇群众的非法举报。说是聂光年女朋友一行人在某个公司里面弄非法集资,把一干投资人的钱悉数卷了去,成了一桩无头的悬案。有损有陪的事情,说实话我也分不出个优劣。在有所针对,有偿买卖的运营之中,商人和运营商之间彼此相互勾连,又相互诋毁。之于聂光年的女朋友后来如何如何,我只清楚那些钱是真正地被公司贱价出卖了当。之后,那些男人女人从看守所出来,炒期货的换成了买卖现货,卖股票的变成了捣腾石油差价……反正,我有些说不上头,聂光年能细细戳戳地道出一万两千八百个头头是道的源头,只是我不听,他就说不下去。
      
      算上去,翻开聂光年的履历档案,也是黑历史累累。在未成年的时候,聂光年就因为在当地偷窃被教育改造过一段时间;几年之后,又因为殴打执法人员,被刑事拘留了三个月,然后才腼着脸孔说事出有因;近几年,有听闻群众举报,说是洗浴中心非法操作,有一些小姐出入在其高档的门厅里面暗箱操作。是真是假,确实突击暗访了几次,终于了然无踪。
      
      有些事情是事出有因,有些事情并不是这样。当然,纷纷扰扰的鸡毛蒜皮,还是要管管安全。我长时间审批文书的时候,老沈总是安静地坐在一侧跟我干瞪眼。然而,老沈并不是识得多少字,他是从联防队那个时代过来的,有着孔武有力的身体,却无可明辨的文识。我时常想着民众在派出所追问不止的疯癫举动,比如指责我是吃干饭不出力的黑色官员,再比如詈骂我是不为人办事、只顾着享乐主义的颓废警察,再比如……反正也没个好话。
      
      “老沈,你说……我们为什么没有落得一个较好的环境和名声呢?”四下无人,我在泡着咖啡的时候,看见老沈走过来,追问着他一句。
      
      “任警官,你说什么是较好的环境。”老沈靠着我对面的一侧,倒了一杯开水,“像我这样干辅警的,一年也没个奔头。但是要像你这样,自然比我有成就的多。”
      
      “嗨——这事情说的——”不过呢,我还真有点卡壳,被老沈噎地说不上话来,“老沈,我还是想说说当时秦小义骂我的那些话。仔细回想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哪件事情?”老沈问,嘴里咕咚着刚吹凉的开水。
      
      “就是半个月前,新镇的农民秦小义和市区的商人鲲鹏之间打得头破血流的事件。听说,他们俩的老家都在新镇。”我说,对着老沈说,娓娓道来。
      
      “哦?”
      
      “听说是为了一件青铜器。关于谁是谁非,属于物件属于谁又不属于谁的命题。”我说,温了一口咖啡,嘴角有一丝甜糯的香气,“秦小义说那件青铜器是从自己地里挖出来的,理当属于自己;鲲鹏呢,说这块地原先属于他们家,直到今天秦小义父子还租用着鲲鹏家的土地,所以青铜器属于鲲鹏。”
      
      “按我说,这些吃饱了撑的农民,也该醒了。这些东西难道就鉴定过了,就一定是文物?如果真鉴定出来是文物,还不上缴?”
      
      “是的。”
      
      “那后来这事你怎么处理?”老沈问我。
      
      “纯粹按打架的案子来调解,其他公头、民事的纠纷,反正我们也管不得。真要为了一己私欲,谁自然也落得一身骚不是。”我说话,说完点了一根菸,“由于农民秦小义把商人鲲鹏打伤、流血,而秦小义经医院检查并没有大碍,所以该赔偿就得赔偿,秦小义出一份子钱来养赡鲲鹏的伤情,而鲲鹏也为事先出手打人付出了代价。双方都在调解室里当面道歉了事,如果打架不能停歇,那么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该拘留的拘留,该释放的释放。好在,谁都调停了此事。至于最后这件青铜酒器怎么样了,于案情无关,我也不清楚。”
      
      “就这么处理掉了?”不知为何,老沈在惊讶的余地,给我的却是惊悚。
      
      “怎么了?”我问,“不按照打架的方式处理吗?”
      
      “按我说,就该拘留秦小义。”老沈说话的间刻,居然攥起了拳头,暗暗使劲,仿佛随时欲出就要冲过来打人一样。
      
      我瞬时地瞄了一眼,陷入沉思。
      
      老沈也没说话,直到户籍室的工作人员走进民警办公室翻看文件的时候,我俩才转移话题。
      
      后来,我的脑海里差点就忘记了秦小义的案子。
      
      几天后,天气晴好。我独自一人去乡下采风,顺便也去跑跑步,放松一下心情。
      
      白天的风,有些清凉,吹到发梢外面,有一股子温润的感觉。尽管在暖阳下,还是容易出汗,故而简单地套了一件外套,迎着微弱的空气,在一陆有着乡土梦想的水泥地上奔跑。水泥地是新铺上的水泥地,之前是泥土、油菜花种植的菜畦,旁边种着树,枣树、刺槐都有。这些植物像有着新鲜故事的名字一样触碰着一个季节的姓氏,秋,仿佛就是如此。而新镇的秋天也就在这里缱绻,有故事、有清风、有白开水一样的温情,当然还有诗歌。
      
      我在路上奔跑的时候,随意采摘了一朵桂花,风一吹,四散。一绺相思一样的香气,从鼻息间轻轻掠过,很柔软。
      
      坐在石头上,一个人想着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大抵装起了深沉。于是,白夜仿佛也有了黄昏。
      
      “任新民,不,任警官……”我坐在菜畦外面的石头上,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
      
      我回头,看到穿着一件休闲衬衫,褪去一切奢侈品的聂光年向我的方向迎面奔跑。
      
      “嘿,你好啊。”我说。
      
      “你好,我的朋友。”
      
      “朋友?”我不解,但是顷刻间就放松了一些,“好,那便是如此吧。”
      
      “任警官,我想我该认识你了吧。即便我们只是今天作为朋友,但今天的时辰正好没有遗失掉,不是吗?”聂光年说出一番有哲理的话语,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还是问了一句话。
      
      “我要怎么跟你说,比如说我?我要和你产生怎样的一种友谊,才算不失真呢?”
      
      “也许,你该了解一下秦小义的一些事,我想带你去探望一下他的家庭。”聂光年说。
      
      “哦?”
      
      我坐在石头上,没有站起来。待云雀飞过,在天边发出一声寂寥空旷的悲鸣,我才掸了掸裤子上的泥土,径直朝着聂光年指着的新镇老农村的方向走去。
      
      路总归不远,但也不会太近。聂光年本想驱车赶往,但被我喊住,应着奔跑的距离和方向,在田垄之间来回徘徊。
      
      农村还是旧的农村,几排旧时的泥瓦房子,犬牙交错,像是没有规格地并列而镶嵌在一起。几间相邻的屋舍,都是一面泥墙共处,相互连接,又彼此分开。我对聂光年说,这里的民风一定淳朴,像柔风一样轻盈而干净。
      
      “不,也是相互纠葛,彼此有矛盾。”没想到,聂光年回复我的是这样的答案。
      
      “也许,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
      
      我喃喃地自语。
      
      几刻钟之后,我随着聂光年走进了一家农舍。在外屋,有犬声、鸡鸭的鸣唤;里屋,我看到了秦小义和他的母亲,正坐在房间正中吃饭、夹菜。秦小义看见我,眼神疏离地回落一下,正巧也被他的母亲看到,便是一阵歉意的笑。为了不便搅扰,我想当然地走出去,却被聂光年推诿。聂光年说,他想帮助秦小义,想帮他把青铜酒器交给我,然后找市文物中心的彭主任鉴定一下。
      
      “那不行!”我拉过聂光年的衣襟,走到外面,“未经由物主同意,我们私自挪移他人的物品,这是属于物品转移还是预谋而成的不被告发的盗窃啊?”
      
      “嘿,亏你还是民警呢?在你知情的情况下,物主双方拥有一件未可知的青铜酒器,然后想据为己有……若是真的文物,何况这块土地……实话告诉你,土地也并非秦小义和鲲鹏祖代拥有,若是真的,那必是私藏无疑……”
      
      我的眼角被莫名地针扎一下,但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外面风大,吹得面容生疼,有些惧骇之意。
      
      “具有一定历史的珍贵艺术品和工艺美术品,将禁止私藏和买卖,这是法律明确规定的。”我对自己说着一段,然后念着各种民法和刑法的文献,在脑海里一遍遍地翻腾。
      
      最后,我还是走进了秦小义的家里。
      
      秦小义的母亲招呼我坐下,我没有坐,只是微笑着示意。秦小义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大抵五六十岁的年纪,头发略白,皮肤上有暗黄色的色斑,身上穿着上大多是粗布衣裳,或多或少的是从乡镇集市的地摊上买来的旧件,可就是如此,能拮据就拮据一些。然而,她说话声音是不善大声的,有些唯诺,也有些羞赧。看着我进来的时候,忙招呼秦小义从里屋沏茶过去,说是稀客,稀客的,让我好生尴尬。
      
      “小义啊,你以后要多跟聂光年学学,如今他当了老板,还认识了这个贵人呢?”说完,秦小义的母亲端着一杯凉茶,对着聂光年和我,微笑自若地走过来。
      
      “哦,谢了。”我说。
      
      当然,大多数的气氛还是沉默异常。我不说话,秦小义和聂光年也没怎么说话。我看着手表上滴答转过的时间,忍不住开口,却又不时地吞咽下去。毕竟,我时常没有空闲的时间,若是有,也是十有八九会被警队召唤回去。这个时候的尴尬,依然让我局促不安,喝着凉茶的时候,手还是哆哆嗦嗦地不止。当然,直到聂光年向着秦小义不停地使着眼色,才让秦小义有所顿悟。话讫,秦小义终于跟着自己的母亲耳语一番,待母亲点着头、从严肃的表情中坍弛下来,秦小义才蹑手蹑脚地从里屋柜子里拿出一件掉了铜漆的酒器,继而不情愿地出来。
      
      “你们需要让彭主任鉴定一下吗?”秦小义拿着酒器的时候,手攥地紧促,丝毫没有伸过去的意思。
      
      “你放心好了。”聂光年抢过我的话,对着他就是一通解释。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酒器,我们得鉴定一下是否属于国家文物,不然,这事可大可小。”我说,“我才醒悟过来,我也得仔细掂量掂量这分子事情,不然呢?”
      
      “嗯,你是警察,我相信你。”秦小义对着我说,倒并不是不相信聂光年。
      
      面前的青铜器摆放在面前,陈旧、掉漆,还有些许的泥土与荇草的味道。秦小义说,这是他从地里刨出来垦到的宝物,是祖上留下来的阴德,来福佑自己日渐贫落的家庭。
      
      “它叫觯,对吗?”我问。
      
      “是的,叫觯。”秦小义说。
      
      三.        鲲鹏篇
      
      聂光年这个小子,谈生意的时候头头是道,巴不得自己是白圭转世。但白圭可不是精于心计的商人。正不巧,我投标给聂光年的私款,被聂光年摆了一道。他意欲建造洗浴中心的分店,意欲把自己的连营门面成为广袤诚交的信用市场。可是,挪掉了我手中托付于其的工款,这信用价值还值当多少,想必只有他心里清楚。
      
      “聂光年,你把我投标的钱挪到自己口袋里去为自己私建了!”我碰到聂光年的时候,他正在洗浴中心洽谈生意。
      
      他说,洗浴中心日后会变成洗浴城,再之后,就是电玩商务会所、地下电影院、娱乐城。
      
      我戏谑得嘲笑了一番,十足得想羞辱他一下,但没有更好的说辞,走进去,看着服务员随手供上来的水果沙拉,只好拂去,扔掉。
      
      “鲲鹏,你好歹也入了股份。”聂光年义正言辞,好像有我的一些不堪动用的把柄,“你也是靠着炒期货发家的掮客,和我一样罢了。你不也是要建设娱乐城,电玩市场……大概,或许,以我的名义,我就成了大股东,而你不是,就这样让你恼羞成怒了。”
      
      “别忘了,投标协议上签的是你的名字。作为中标人,你可得负责。”我说,詈骂声不绝。
      
      刚一说完,聂光年沉默良久。他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言语之后,便是支开身边的商人门客,到我耳边,唇语私聊,让我好生难堪、羞赧。
      
      “鲲鹏……鲲鹏兄,这个施工方的签字,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要建设电玩企业,也是老弟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这也是我率先要帮你完成这份夙愿……”聂光年的语气转变,有些诚恳,但依旧透着一股市侩的狡黠,“你我合作,互利共赢。你的初衷,不也是这样吗?”
      
      “你就不怕树大招风?”
      
      “怕啥?只要不涉及黄的、赌的,任新民哪管的这些事……他们,他们可忙着的。再说,我和任新民,你和老沈他们……”说着,他拍着我胸脯,仿佛了然于心。
      
      “呵呵。”我自顾一笑,玩味了一阵。
      
      从聂光年的门厅出来,我特意甩了一下车门。车门声很响,吱出尘埃,在十月的灼热的烈日下,迸出一丝星火味道。
      
      天气还是照旧,一出日晕,半分热忱。从下雨的时辰开始,就有一些让人委顿不堪的情绪索然于心,之后,没有雨季,便是烈日灼心。我睇眄这几天的日头,温度时常维持在很高的数字之间,眼睛无论如何都是睁不开的。出来的时候,我戴着墨镜开始工作;回家的时候,我戴着墨镜安枕。除了在健身房,或者一些合租的单位、公司,连续的忙活一些可有可无的算计,着实有的忙头。听说,这几年的建筑工程并不吃香,反而是服务行业多如牛毛,一浪高出一浪。有的蝇营狗苟的世道,也是摆了一张黑白兼有的莫可明辩的谱;有的狡黠多诡的市场,也是长了一副令人同情、敢情又半生不熟地、令人生厌无比的脸,在滋生一些无比偃蹇傲慢的事端。我并不算是一个多么好的家伙,我也是惟利是图的商人,但商人的底线总是有的,那就是生财有道,不触及法律的红线,别让朋友生分罢了。
      
      这些天,我这个叫鲲鹏的男人,又要躲避一些世俗的偏见。独处、安心地独处,让时间静下来最好。
      
      后来,我还是回归到健身房去。跑步,在机器的原地上,投资一场旷日持久的奔跑。其实呢,汗水还是涔涔的,流下来的时候,是水;等滴在地面时候,却是尘埃。
      
      “人又何尝不是尘埃。”我笑着,解嘲了一阵。
      
      不过,一想到和秦小义在田垄间为着青铜器打架的疯狂,我自己还是无法……无法得难以自辩。我为了一件青铜酒器去打架,也是够可悲、可笑的一件事情。何况,我还是一家健身房的投资人、洗浴中心合伙人,未来的电玩市场经营者……我是个价值倍增的庄园主。每每梦到,或者想到于此,便会不动声色地暗笑几声。是啊,这世界有时就是这么疯狂。
      
      我的脚在跑步机上反复轮转,听着脚步呼吸,踩过去的时候,发出沉缓的太息声。我算是很久没锻炼了,肌肉松弛,肥胖增生……别人瞅我的眼神,大抵都有一丝卑劣与苦楚。我也无奈,我自然有着商人的世俗和偏见,但也仅限于此,不会再有其余的傲慢的骄奢。兴许,对于我曾经的骄奢,这似乎只是一个错误的自由主义。戴戴佛珠,开开吉普,物质的东西,刚开始令我大开眼界。可新鲜过后,就是多余的平淡。
      
      我刚从健身房出来,脸上还余留着汗珠,眼睛边上倒是一阵清爽。外面有风,凉、又有点温,拂过一脸疲态的面孔。可是曾被秦小义挥拳相向的留下的伤口痕迹,留下心中的阴翳,倒是未被扫去。
      
      我摸了一下脸,有一道疤。
      
      “这个混蛋。”我骂了一声。
      
      “呵,你在骂谁呢?”我刚碎碎念地咒骂秦小义,却被突然碰到的辅警老沈碰个正着。他穿得休闲,没有一身制服,倒也显出他的真性情。话说回来,他始终有闲心,见我出来,也准备忙乎地去里面办一张健身卡。想进去,却又踯躅,见我有心,敢情也陪我坐下来,就在门口的旮旯处,想着法陪我聊聊旧时的尴尬事。
      
      也就是十多天以前的事。老沈内心有够八卦,但也是这个人的生活常态。他虽为中年人,似乎也不亚于青年男女追星族的热情。某某明星几时购物,谁谁谁点了一颗痦子,哪个星探又找到了一个未来之星……老沈都能娓娓地说出一二。
      
      他说当我是朋友,我也是。可是,就是听不得他那嘴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从此就叭叭不停的闲言碎语。他说是要得到一些可算是新鲜的“情报”,我也多半哂笑一声,很是荒谬。
      
      “老沈,你的职业病又犯了。”我坐下来,就靠坐在一张圆形的石凳上,和老沈并排坐着。
      
      “非,是各自的心病。”
      
      老沈说话并非幽默,倒让我有些感受到别有幽默的一面。
      
      “鲲鹏啊,你脸上的伤好些了吗?”不知为什么,他会关心起我这块被伤痛了十多天的疤痕,让我心生莫名的感动来。
      
      “谢谢,承蒙关照。”我说。
      
      “鲲鹏……我想说。”老沈接着说下去,“那天你和秦小义打架,真的只是为了一个赝品?”
      
      “什么?”
      
      “就是一个青铜酒器。话说叫做觯,可名贵,也不可名贵。”
      
      “你的话怎么云里雾里的。”我跨了跨脚,站起来,继而跺了一下,想把自己舒展片刻,“说明白一点,老沈。”
      
      “你和他打架,就不觉得亏算。我觉得,土地是土地,但可不是衡量私藏文物的尺寸。若是你和他真的伤筋挫骨,到头来双方拘留,谁也没落得好。”
      
      “谁,谁打架了。”我说,“这块疤痕,就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小心在走路的时候磕破的。”
      
      “哦,那是。别是被觯鼎砸的。”
      
      “你怎么说话的,老沈。”我听出来话外的意思,语气不知觉地加重,“你今天怎么回事,话里带刺,刺中带刀。你是关二爷转世投胎出来的?专门取我性命的吗?”
      
      “别说笑,是你姑父他老人家告诉我的……”老沈会意地笑着说,言语中似乎有嘲笑的意味。
      
      “我姑父?在文物鉴定中心的彭姑父,彭主任?”我试着询问。
      
      经由老沈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有些日子没有见过老姑父一面。他还在老地方供职,听说主任的位置待得清闲,也是自得其乐。搞搞文物,倒腾古玩,再就是修身养性地练写几篇书法,到底是文人雅兴,让自己这个满是铜臭味的商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每每想到此,便是提着一大篮水果或者一提子牛肉去拜访,当时读书的时候没少有送礼的过节。有求于人、有求于事,总是好比周瑜与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没事下来,囊中羞涩,可被刮去不少在生意场上累积的白银子、红钞票……当然,这也是我的命。亲戚走动,互通有无,这几年老姑父家的公子上大学,我也希望知会我一声,哪怕在学费教育的问题上有求于我。但是,他们终于是没有求我、召见我,哪怕是一个电话……我一个人仿佛被遗落了。
      
      老沈跟我谈了几句话,还是走进了健身房去。他想锻炼,却总是逡巡不止,彷徨着在门口踯躅,方才进去,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他这样办件事情也疑生诸多顾虑,也是没谁了。
      
      我回家,倒是有电话。确实是姑父彭主任打来的,说让我去他家一趟。
      
      我终于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几日,我从农贸市场采购了不少的果蔬、肉类,专门邀请和拜访,在我心中其实就是一回事。风里来、雨里去的,谁都为了人情二字。老姑父在以前并不是非常照顾我,但我心里有数,他工作忙,需要被我这个清闲的商人来拥趸一下,他才喜上眉梢,有所热忱。
      
      来到姑父家的时候,我哒哒哒地敲了一下门。门其实没锁,但还是见有人打开门。面前的一片黑黢黢的幽闭的空间,只有几束可有可无的红外线。面前出现的任新民倒是让我惊讶,他开门,说明他也在老姑父的家中。
      
      “任警官?”我问。
      
      “快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吧。马上进来。”任新民带着姑父传话,告诉我别管其他的什么事情,叫我应声就到客厅去。
      
      我倒以为是什么紧张的大事。其实呢,老姑父正揣着放大镜,有模有样地戴着防腐手套,双手各不闲着,正襟危坐。还不就是那只叫做觯的青铜酒器,让他们俩开始神神叨叨了一阵又一阵。听说,这件东西还是任新民这个警察用自己的特殊证件和说辞,把秦小义说得心服口服,继而才让其交出青铜玩什作为鉴定。然而,我也坐下来,坐下来足足有半个小时,打着昏黄的手电,在一片盗汗不止的气氛下,活脱脱地把自己弄得跟盗墓贼一样。或许,他们俩也像。
      
      好像什么结果都没有。
      
      “我去打一下灯光。”我说。我实在被红外线憋出内伤。
      
      “别,再忍耐一下。”
      
      又过了一段时间,姑父才说可以开灯。我不知道姑父彭主任为什么要用这种乱七八糟的方法来鉴定一个令自己难堪的物件。这种方式,从电视上、从书本上、从《地理选刊》上,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弄得过分神秘,不外乎有什么不可告发的事情在欲盖弥彰。当然,他们不说,我自然也没问。
      
      “这是个……这是个……赝品。”姑父说话开始大喘气。任新民倒是很镇定地端坐在一边,看着姑父流汗不止的额头,自然而然地面目平静,时而喝着茶,时而继续喝着茶,再继续抿了一口。
      
      “什么……是赝品?”任新民才吐出话来,眼睛瞪得很大。
      
      “该怎么处理呢?”姑父颤颤地站起来,略带凄怆地说着几句碎碎的文词。他说,不干净的文玩,就是一件假的东西。鸡肋,食之无用而弃之可惜,大抵就可以扔掉摔碎了当。
      
      姑父想当然的事,自然没有发生。毕竟青铜不是瓷器,想摔碎都无法。他只是物归原主,把其交到任新民的手中,说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还是还给秦小义吧。”任新民抱着头,歉笑。
      
      不知道秦小义会怎么想,反正现在,我对这件所谓的叫做觯的青铜器毫无想法。天真的,把手往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那块疤痕,拜秦小义……哦不,拜青铜器所赐的悲痛,让我记忆尤深。事实上,本该砸掉觯鼎的人是我,我该泄愤、泄出恒久积储的怨恨。伤口变成疤痕,疤痕变成伤处上不可磨灭的痛苦的回忆。想当然,我所以一把夺过任新民手中的觯鼎,狠狠地往地面的缺口砸去。
      
      青铜缺了一个口子,但是地面的瓷砖碎了。
      
      “鲲鹏——”任新民大声呵斥的时候,老姑父颤抖的手不住地往里屋翻找什么东西。他想拿一把笤帚把我轰出去,因为我再一次找了件麻烦事给他。
      
      “你!”姑父说了一句话,抿着嘴,眼神对着我的眼神,继而流下一滴浑浊的老泪,“上学那会,就不该让我儿子找你要学费。”
      
      他说这一句话,我内心倒是含恨了。最后,我沉默,沉默了许多天。我悠悠转转市区的每一块寻找梦想的驿站,都无法走出困惑的自己。关于找聂光年撤资的事情,也是好久没提上,原因是任新民跟我说洗浴中心有非法经营。我想了想,还是找聂光年,只要他心头一软,我就有办法。
      
      我一直在气头上,冒着火。正如这天气,几十天下来,都没有一滴雨水。
      
      四.        秦小义篇
      
      我还是秦小义,在一处泥泞的土地上来回耕作、奔跑。正如他们所说,土地有土地的灵魂,土地有土地的深邃,土地有土地的名字。我是一个令自己安分却不被别人认可的农民。在常人眼里,我常是应该种田、种庄稼、种一些生命里该有的东西,足够养家糊口就够了。但我说,那不行,我好歹读过书,我得有一些想法。想法很多,自然会引火烧身,让自己丢了原本就有的尊严。母亲常说,让我远离聂光年、远离鲲鹏这几个掮客。母亲的话,对我而言还是认可的,毕竟,母亲是过来人,自有她的道理。
      
      不过,我还是去找聂光年了。虽然他现在的身份委实和我不搭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别跟他们来往。”母亲的话还在耳边。
      
      当日,我一只脚蹲下来,在田地里,用稀泥和了一下,往脸上稀里糊涂地涂抹。同时,我又去商店里买了一个假发套出来,算作要干一件令自己荒诞不经、令别人也荒谬不堪、总之是一件可笑不止的事情出来。我要扮演一个乞丐,我自己偏说是行为艺术。
      
      秦小义啊,秦小义啊,你该怎么形容自己啊。我无法形容我自己,好比自己就是一个心灵上的乞丐罢了,从来就荒芜的内心,在新镇的市场上蹒跚不前,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背影聊以自慰。现在的新镇也无非是这样,一些新的时髦的名利场,在一处处钢筋水泥的建筑群里面滋生出腐败、堕落的阴影。服务业,流水线,关于很多年前就被荒芜掉的农田、庄稼……悉数已经残缺不全。我家的那块地,从来就空闲地只有自己家在养活,挖井、开垦,父亲那时候就在农作的忙活,便是在我手里,也是一样。
      
      奈何一挖出东西,有个叫鲲鹏的家伙却说自己也可以分一杯羹。
      
      “这块地是我们家的!”鲲鹏见到我的时候,就是如数说道。
      
      我十足是惊异的。
      
      “我自己种的地,祖祖辈辈有三百年了,怎么就是你家的呢?”我说。
      
      “你家佃农出身,一百年前就是如此。”
      
      “地主老儿的后代,还玩一百多年前的封建。你要不去国土资源局走一趟。”我说,对鲲鹏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说出一番见解。没想到,他并不是一时语塞,而是攥起印在地面的石头,抄起家伙就往我的头上砸来。
      
      我躲了一阵,便是没有扔着。气愤之余,我拿起觯鼎往他身上扔去,力道不重,他却“哎呦”一声,应声倒地了。事实上,我并没有触碰到他,而是鲲鹏这个市侩气十足的人物,委实有一万种骗财升道的把戏。或者是碰瓷,或者是骗钱,反正在我眼里,他的脑壳只是有一点擦伤,并无大碍。
      
      他可能是自己绊了一跤,被自己磕到了。只是缘由谁也说不清楚,我被绑缚了道德缺失的压力,必然挣脱不了。
      
      去派出所的时候,事情大概水落石出。任新民说让我赔偿鲲鹏的医药费,事实上这是有悖于常理的决策。是他先扔的石头,而若是我躲避不及时,指不定自己的脑门上留下多么难堪的块状物或者无法消却的伤疤。人常言:好了伤疤忘了痛。我的心底的痛楚,大抵不会因为伤疤的存在而消匿不见。从开始到现在,任新民都没有给予我一个确切的说法。那便是我为什么要赔付钱财于鲲鹏,而且为什么从开始到现在,拿回来的觯鼎却被说是赝品。赝品不赝品,还不是对方彭主任和任新民一句话说了算吗!
      
      任新民啊,亏我一直信任你。
      
      在我扮演乞丐的那些天里,我找到了聂光年。这些天,聂光年忙里忙外,说是有好多招投标的商人找到他洽谈工程。事实上,聂光年根本不懂施工造价或者工程管理的事情,他是个半路起家的掮客,搞色情服务,倒是有一套乌烟瘴气的理由。有句话说的在理,叫做:耗死老头有小人在做,小人当道有升天之理。从古至今,出卖王权或者国家的大有人在,南宋的秦桧、贾似道算两个,而现今的聂光年和鲲鹏也算两个。但是出人意外的是,我却找到了聂光年去评理去了。
      
      “你和鲲鹏是朋友?”那天,我跟聂光年商谈的时候,差点被他家的看门狗赶了出来。
      
      “朋友?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我觉得好气又好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这么多歪理。”
      
      “那就是。”
      
      “你作为我们两个共同认识的人,你觉得从地里挖出来的青铜酒器,该属于谁?”我说,说话的时候,有些质问的味道。所以在觉得语气不对的情况下,我又舒缓了一阵,才对他客气地言语。
      
      “我确实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笑了笑,“那我可就找错了人。”
      
      “或许,你若是来这里洗澡消费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原委,我的老朋友。”聂光年说话有些含糊,但我听得出来,他话中有话,有些把戏在里头。
      
      “那好吧,这里洗澡要多少钱?你请客吗?”我问。
      
      “哪有什么请客的,正常消费,300。搓背还加50元,有酒、有女人,其实并不贵。”
      
      “哦,你们就是这么黑心地赚钱的……”
      
      “什么黑心不黑心的,正常生意。”
      
      “还正常呢?”
      
      那天,我是一身泥覆身,像极了一个叫花子。实际上呢,聂光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走进客厅,去见识一番他的“商业帝国”都不可能。他先前就是一个穷搓澡的,现在也搞起这种有色服务,着实丢了新镇人那份勤勤恳恳的脸。后来,聂光年告诉我,那土地里哪有什么青铜器。不过是一件用来祭祀的盛酒老件,被某些人遗弃在田地里,经久雨淋,才有的挖掘现世。聂光年还告诉我,兴许这就是一件现代的仿品而已。
      
      仿品,亏他说得出来。
      
      当初,他还带着任新民来我家里讨要青铜觯鼎。这一会儿仿品,一会儿赝品的,说的我也是云里雾里的。
      
      想当然的,鲲鹏也好,聂光年也罢,听说他们俩关于投标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倒是我和鲲鹏的所谓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了了之。他们俩后来闹到了工商局、派出所,甚至是法院。该赔款的赔款,该解约的解约,该撤资的撤资,该绝交的绝交。反正,他们更愿意管他们的事情,至于我的觯鼎被说成赝品、仿品,我也真是变成像一个叫花子一样,说是不重要的傻乎乎,也真是那般可怜的傻。
      
      真是不重要的。任新民对我说,你这档子事,即便上访了也没用,谁理你。
      
      后来,我真的去北京上访了。再后来,被任新民请去喝茶。
      
      我再一次走进派出所,已经是冬天。这个时候,天气寒冷,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冷得刺骨异常。当然,空荡荡的和拥扰在街头的滞留的人群也多是在此发发牢骚,亦或是聊聊投机的项目。我来的时候,正巧碰到聂光年和鲲鹏在调解室里,洽谈所谓的生意。他们俩终于谈崩,以大骂出口的形式,落下了这桩丑事最后的尾声。而我却依旧被规制着坐在新镇当地的牢笼里,期期艾艾地等待着另一场关乎审判和被审判的命理。
      
      “你去北京了?”我被坐在民警办公室里,也是头一次。任新民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都没有回过神。
      
      任新民替我沏了一杯茶,却未见老沈过来。老沈是鲲鹏在健身房的客户,对他是朋友,而对我必然不是朋友。而任新民自然也不是以朋友的名义邀请我来派出所讲求一些客套的事情,不管事的警察到今天开始管事,也多半是因为我的行为在他眼中太过出格而已。我为什么要去上访,不单单是任新民的一句玩笑话。而是一件假的打架案情被诉说成真的,而真的觯鼎却被说成是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两两相换,物质和意识变成了一件交易商品,便是被加覆于多少被金钱诱逼的妥协,在彭主任和鲲鹏的裙带关系中相互勾连。
      
      因为,不怕把实话告诉大家。不是像聂光年告知我的那样,因为聂光年没在彭主任的家里。再者说,我得到的由任新民交还给我的觯鼎只是一个残片,被拿去的始终被取走。真的完好的觯鼎也许在任新民手中,抑或在鲲鹏怀里,我全然不知。
      
      也或许在聂光年手里,但聂光年不欢喜古玩,我就把他排除掉了。
      
      至于我手中的青铜残片是什么,指不定是从哪块不需要被收藏的赝品中抠离出来。随随便便应付我了事。他们说,我就是个种田的庄稼汉,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求甚解,什么都可以因为金钱买卖而放弃最早的梦想。
      
      “青铜器是打不碎的,它不是瓷器。怎么会有残片!”我质问任新民的时候,他一直说我无理取闹。
      
      “该还给你的还是还给了你,只不过青铜觯鼎真的是被鲲鹏给摔碎的,还有另一部分原件,也不在他手里,说是赝品就给扔了。”任新民在办公室坐下的时候,示意我小声一点。
      
      “睁眼说瞎话,如果是赝品,那么,这块残片也不会给我留下,你说,要不是彭主任和鲲鹏是亲戚关系,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我说话,尽量压低声线,但愤怒是抵消不去的。
      
      “那么,这就是你要上访的理由?”
      
      “是的。”
      
      任新民告诫我说,别吃饱了没事干,不然该处理我的人就是铁面无私的任新民。他们说,俊杰不识时务,都跟聂光年和鲲鹏一样。别看他们过去风光,可是呢,聂光年的洗浴城沾染了色情,该查封的还是被查封;由于鲲鹏有股份在洗浴城,加之招标工程里面的赌博性质,也一应拘留了事。新镇里面曾经最有出息的两个人,一个贱价的“商人”,一个高贵的“义士”,都被扒去了那块铮亮的手表,那串檀香的佛珠,以及新式而时髦的皮毛氅衣、高贵的吉普跑车……在吃牢饭的日子里,衣服都一样,吃住都一样。
      
      我呢?算了,也不想说。尤其在喝完茶之后,被应允着写了一封检查,告知下次再也不去北京上访的保证。
      
      后来,我连何时种地,何时采购,何时出行都要被任新民说了算。他么说这是监视居住还是啥的,我也不算清楚。
      
      “小义啊,你以后别跟聂光年和那个贵人来往。”吃饭的时候,母亲把一把肥肉夹在我的碗里,对我说了这一句话。
      
      “聂光年坐牢了。”我说。
      
      “那警察呢?”母亲说
      
      “当治安副所长了。”我说话,很平静。
      
      “哦?”母亲说,几乎没有声音。
      
      我沉思着,想着一些令我不堪的往事。我在木桌上随意地扒拉几口饭菜,兀自走进里屋,安静地,再次安静地坐着。不看电视,也不看书,更不看一切令我烦心的物件,尤其是那块被人遗弃掉的青铜觯的残片。残片就一块手掌那么小,像铜瓦片,没有掉色,也没有掉漆,一看就是假的。兴许,真的早就被某些人占为己有,谁知道呢?
      
      那是赝品?内心或许才是赝品。
      
      夜里,下着一场雨,很干净,却又很及时。我独自一人穿了件雨衣,扛着锄头,告知母亲说要上田地耘土耕作,便匆匆忙忙地出去。
      
      土地很松,也很憔悴,和人一样。我怀里揣着一块青铜残片,对着心中一段祈祷的文字,简洁明了地说了两句推心置腹的话(对自己说,算是自言自语)。面对着黑夜里戚戚惶惶的雨水触碰着树枝、大地的声音,我内心的疲态和无奈再次吐露在口。但我缄默了,实在不想说话,只是一锄头一锄头地从泥地里挖出水。我把残片安葬在泥水里,用锄头翻新泥土,再用脚踩平松土,把它安葬在里面。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看着一片狼藉的泥土上,那一块被重新翻过的泥土,再次有了一个坑。
      
      终于,青铜的残片也不见了。
      
      五.        尾声
      
      新镇无非就是这样。戏台、楼阁、农民、商贾、办差的“衙役”……
      
      “那么,那块残片,或者说那个叫做觯的青铜器去了哪里呢?”一个看客坐在戏台下,对着站在台上折扇轻摇的说书人说出这番话。
      
      “一切都是遑论的猜忌。谁人都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是一个好人;在别人的世界里,就是一个坏透了的人。”说书人咿咿呀呀,唱腔在大地上一阵翻腾,滚出一股浓烈的秦腔老生的味道。
      
      说戏的依然说戏,听戏的依然听戏。隔壁的牌楼里,继续有着赌石客狎戏的微笑,不过在顷刻间,他的微笑停止了。
      
      “开——鹅卵玉!”
      
      石头里面,还是像煤灰一样的石头,里面没有玉石。
      
      只有下雨天,依旧倥偬、不停歇,淅沥沥,淅沥沥的……
      
      2017年10月11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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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24 09:26: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东济宁
    感觉亦如“新镇无非就是这样。戏台、楼阁、农民、商贾、办差的“衙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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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24 09:27: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东济宁
    这篇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语言的描述,比较盈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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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24 09:29:0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东济宁
    欣赏拜读大作,文友的文学造诣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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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24 17:55:5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这篇小说好长,待我慢慢消化,老朋友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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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24 17:56: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老朋友的文字十分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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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24 17:56:5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文学功底非常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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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24 17:57:5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作品总是如此厚实,文字总是如此精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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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24 17:58:4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昨天你发文的时候,我已经睡了,今天又在外忙,现在才算有了点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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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24 18: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开篇一段,即展示了一种很浓的乡土文化氛围:排节目、说书、听书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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