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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春江梨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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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浙江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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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难过
    2019-2-14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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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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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15 23:39: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浙江绍兴
    本帖最后由 老榆木 于 2019-6-19 08:13 编辑

      【编者按】冯真抱着梨花雨石,和江面一起为这个江土和这份爱情殉节而去。《春江梨雨石》是甲申先生一一篇历史体裁的力作,语言老道,构思巧妙,先生用娴熟而优美的文字,再现了三百年前、三百年中和三百年后各个历史阶段的不同场景,描写之逼真,人物之灵动,仿佛触手可及,可见先生功力不凡。主人公是位奇女子,多才多艺,丈夫战死沙场,女子投江殉节,一首动人的爱情悲歌。一六四六年,下了三年的雨石,我们跟随作者的文笔,进行了一次大穿越,亦梦非梦,亦真亦幻。雨花石,是历史的见证,更是忠贞爱情的见证。“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小说跨度很大,纷杂的场景,纷杂的故事和纷杂的人物,被作者用一块雨花石为纽带,连接为一个整体,不能不佩服作者独具匠心的构思,作者把控中篇小说的能力更非一般。精彩的故事,精妙的构思,精美的语言,好文,推荐阅读。(编辑:老榆木)

            春江梨雨石
            甲申/文

           清晨的廊屋檐上滴下的清水露珠,被结了一层寒冷又潮湿的春霜。白天像失了忆的痼疾病人在空气中打盹,朦朦胧胧的昏睡不已,江上的客舟被雾气萦绕,这个时节夹杂着失败的枪声让仙气顿促。风声中裹着雨花石的外壳,把小镇的集市收拢在清凉孤独的春天里面。里面的人们不想出来,客商和掌柜的典当被封了纸条,边上是几个不情愿的士兵在无助的春天里孤寂的巡逻。
      
      这个白天,像是在夜里,打着更的夜钟。
      
      这里是一九四六年的绍县小镇的三月,惊蛰已过,一连几天的阴雨绵绵,锁住了阳关当口的清气。绍兴的淳熙小镇,是以某个时代的皇帝年号命名的地方,大抵有千年的历史。《越州志》和《史记•越世家》翻略有载,不知所云。《汉书•西南夷传》不详记,不曾记得哪个纪年。只晓得又是民间轶事煌煌所述,这里一代有乡人所歌的越知州管理了淳熙小镇。淳熙后来被野史杜撰成春熙,又得“春溪”,正好环山邻水一带,隔着一条江河,遂谓春溪江。然春天来到,江面好似波谲云诡一般,不胜寒意。
      
      关于这条春江,春溪还有另一段口述。
      
      我只知道奶奶与我讲起故事,说是一举人执笔阳关,丢了才情,失了方寸,坠入了江面之中。可爷爷摘下眼镜,从《醒世恒言》中抽离了出来,说那书生春江春思,看那妙龄女子螓首蛾眉,不胜郎意,丢了性命。总之,化为春桥,下了三载春雨,结成雨石。几百年过去,那座桥已经横亘断块的离开江面,而江面乘着不大不小的波涛在几座环山腰间来回的诉情,像回不去的过去往事,点点滴滴,长恨流水。这条江,便是春溪。得而诗云,行在江上:
      
      春溪江上,有子戚戚,
      
      巧盼佳人,望首梦溪。
      
      夜不能寐,有子汲汲,
      
      客舟笙涛,思之伶俜。
      
      还愿衷情,有子恓恓,
      
      化为雨石,终世不离。
      
      ……
      
      不知道这些传说过去了多少年,可惜都没有成史料记录了下来,不足为信。只看那被炮弹轰毁的江面的石碑有这些诗文,我又将信将疑了起来。
      
      江面上的残垣断桥不再翻修,就这样子被人荒弃,现在有了码头,一切也变得方便。可过去的人们走过江面,还得汲步在石桥上。或是赶集,或是逃命,或是消灾。
      
      (一)        春江往事
      
      春溪江载着波涛,载不动世间的愁怨。
      
      一六四六年三月,鲁王监国两年,春寒料峭。兵部尚书张国维次子张世鹏端坐在佛堂前,他独自的默祷,回想着江面上暗涌的黑水,被血污染的净土上是死亡的信笺。此刻,他不想江山飘摇的此刻抛却冯姑娘的芳容,也不想在父亲的剑下走完苟且的余生。他只想戴着冯姑娘逃离江阴,逃离这个被清人剃发屠戮的废墟城垒。
      
      “父亲,儿不孝。”张世鹏三叩首在高堂,父亲的剑挥泪斩去一缕苍白的发绺,掉落下来,是浑浊的泪痕组成的无尽的线。
      
      张世鹏绝然地离开,正如那年和冯真的相遇。在春风里面柳树下,没有女真清人的铁蹄和纷争,有一颗梨花雨石,见证了他们美好的姻缘。
      
      崇祯十七年,张世鹏一身华服,跪坐在大殿门口,秉笔官僚的红绸下念出了他的名字。中了举人,是张世鹏及第的新喜,随后的乔迁之喜,张世鹏成了张县令,前任的张县令赐给他七彩梨花雨石作为贺彩。那梨花雨石,他们说像是天地琥珀,有云彩之奇,传说能知兴替而度明理。这是云南土司来江南给予张县令的聘礼,张县令看之平淡,根本不会发光,无所用处,所了了随之。
      
      其实,那只是一块像破铜一样的顽石,不知为什么它叫这个名字。完全只得其名,不得其貌。张世鹏得到它时,才知道名不副实。
      
      春熙桥上,三月春风飘着柳絮。廊桥上灯彩明晰。泛着荧光的客舟中,传来她的琴声,像一个悠扬的女子把丝线的历史拉得很长很长。他听得动听,却不见那传中女子的模样。张世鹏一身便装,举止泰然行走在桥上,看着那春江之水,像诗句翩跹,神采斐然,江波岸汀,水草咸奕。
      
      突然,琴声在灯火江面戛然,张世鹏停下脚步,这才远处端手行礼。
      
      “哪来的小子,打扰了春江之水。”船坞里面一声置气的声音。
      
      “杏儿,不得无礼。”倏然间,却传出一声轻柔的声音,停止了刚才的嗔怒。
      
      “适才小生听得姑娘琴声,听此中有天籁,神来往之。不小心打断了姑娘手中的弦梦,多有得罪。”张世鹏走落桥边,看着岸边的船坞,展开诗卷的江水。
      
      黑夜春波流水,小桥人家来回。
      
      “公子哪里说得这客气话。实小女子无德,弹得这靡靡之音,扰乱了公子的雅梦而已。”船坞里面传来了女子娇倩的声音,婉转而动听。
      
      张世鹏戴着褶巾冠,在岸边徘徊。“难得姑娘哀叹国事,余不自才,却不忧叹,诚有愧焉。”张世鹏对着船坞,一再行礼,“吾张世鹏,有幸识得姑娘……”
      
      灯火通明之柳,春天的流水往东面而逝。他知晓了她的名字,在三月的春芳花开,华裳拂过春江花月的清水,有一声琴弦缭乱他的思绪。她叫冯真,是江阴知府的女儿。
      
      那女子清丽妆容,举止得体,眉宇间却没有柔弱。笑起时可以眉目巧倩,像一朵出水的菡萏在春天盛开。冯真,对于他来说,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冯真是大家闺秀,在春江之上,时常能听见她动人的旋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声……”张世鹏又一次端坐在春桥边上,听得那古筝江边的《春江花月夜》,此刻,他的回忆在柳絮三月的梦里。
      
      春天的江阴,注定是一段美丽的奇缘。从相识到相知,他命中注定要守望这个红颜知己,而她也注定要守候这个蓝颜才子。
      
      张世鹏把包好的破铜一样的梨花雨石从指间慢慢展开,雨石很小,只比夜明珠稍大一些,可是奇怪的是,这块其貌不扬的石头真的会发出光亮,在夜里印着月光发出一道光芒。张世鹏对着冯真说,这是你我的姻缘,她娇倩地笑着,没有说话。这一刻,那雨石的光线变成七色的光芒,他说,上面有了知己的名字,里面有画面展开,他看到他们俩坐在马上,喜结良缘的梦缘。
      
      冯真没有看着他,嘴边抿嘴一笑,在素帘之中,她弹起了春天江月的梦。
      
      可是,梦已然是碎了。就在张世鹏为官数日打算迎娶这个梦中的女子的时候,战争的血流到了三月春天的梦魇。
      
      那年四月,春江的潮水被一股热浪卷起,打碎了张世鹏的梦,也打破了冯真的弦。崇祯帝在北京煤山上吊殉国,江阴为之恸哭。张世鹏为人臣者,只有披着麻衣戴着孝服守在灵堂,看着国破山河,儿女情长,逝水东流。
      
      冯真成了张世鹏的夫人以后,那梨花一样的雨石再也没有发出亮光。而他,在剃发令血流成河的嘉定城,看着山河不再流淌的死水,春天的柳絮在无力的东风下,来回飘荡,成为水中的尘埃。江南的半壁,成了女真人铁蹄下的尸体。
      
      他作为知县,江阴的父母官,要为江阴而战,要为江山而战,要为大明而战。他不能在剃发易服的屠杀以后看到被血流的江南,声音在烽火中哀嚎,遍野的花朵被春的肃杀湮没。这个春天,不再拥有弹琴人的春江。
      
      春溪桥上,他脱下了官府,拿着佩剑,把像梨花一样的雨石叫到冯真的手里。“记住,它就是我,我会等你。”
      
      鲁王监国二年,张世鹏穿着甲胄,重新集结了偃旗的阵营,和士兵走向池体殷红,尸体遍野的战场。一六四六年的春天,他独自走在江边,看着铁蹄下一个个的尸体,柳巷烟花流水而去,他看着失意的春天,闭上眼拂袖,在桥头一跃,他的血永远混入在了浑浊的江水里面。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熟悉的琴声再次响起,可不再变得动听。在死水一样的春溪江边,断桥上不再有戴着衣冠的士人走过,夜里的江阴,柳絮飘过丝帘,变得清冷。
      
      “杏儿,把那雨石拿来。”冯真穿着一身素衣,为张世鹏守着夫孝。他战死了沙场,投入了江河,而她却要永久思念。冯真的眼角有一行清泪流过,化成一滴干净的清水,流落春江,变成哀情。
      
      “小姐,给。”杏儿看着冯真的眼睛,她已经停止在船坞的弹奏,变得呆滞起来。冯真接过杏儿手中的梨花一样的雨石,终于看着它发出气色的光芒,像缱绻的诗句,是最美的思念。张世鹏说,只有望着等你的时候,那雨石才会真正的说话。
      
      冯真笑得不自然,春天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只顾着笑着。杏儿不知道如何为好,只是一阵一阵的心慌,她担心小姐会就此疯掉,只记得眼前是一团的黑色。春天的月夜,江面上没有灯笼照耀,清人的甲胄和铁蹄厮杀了这座断桥。
      
      “噗通!”江面上只有她的声音,冯真抱着梨花雨石,和江面一起为这个江土和这份爱情一起殉节而去。
      
      一六四六年,下了三年的雨石。
      
      时间过去的好快,我不知道这梨花雨石的来历,只记得在春溪小镇见过它,就供奉在祠堂里面。关于张世鹏的样子,我怎么也不可能联想他会和一个才子佳人联系在一起。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梦,可我清楚的记得我眼前的春天,下了三年的雨石,那是真实的。可现在是一九四六年,我对着日历上的一切看着。
      
      (二)        春江现世
      
      爷爷与我说过的故事和梦里有些不一样。那个叫张世鹏的举人仿佛总能相见,却又述不清原因。思来想去,是自己多虑生疑的缘故。
      
      我去冯家的掌柜铺子里面做了典当,最近国军的士兵在春溪江边巡逻,那山上的土匪也闹得厉害,我想起这些,还是多留了些心眼,把一些稍微值钱的典当以后,想为此谋生而去。
      
      沿街的典当铺,是冯先生留辫子时代就经营的营生,从学徒到掌柜,已有很大的年纪。他也经历了很多战乱年代,鬼子赶跑以后,日子也算挺了过来。我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出落了美目嫣然,是个大家的美人胚子。她叫冯真,算起来真巧,和我梦里的名字一样,不禁感慨名字的奇特。
      
      其实,我与掌柜的女儿冯真很小就认识,她笑起来很好看,梳着两根大辫子,像春天的结着流水的故事。
      
      冯真会吹笛子,在女校我见过她。她用笛子演绎的《春江花月夜》总是让我迷醉。曾经我写了一首诗词给她,可她说,时下流行新诗,我只好又写了一首:
      
      春江水岸
      
      有位佳人翩翩走来
      
      宓妃的起舞
      
      轻舟为你翻覆
      
      江面停泊了静止
      
      醉里的春天
      
      流水,故事,江南
      
      ……
      
      她说,她让她的同学看了以后,总是笑我。从那以后,我也总是听着留声机里面的声音,想学习乐声,却怎么也没有欣赏的感觉。
      
      冯真喜欢我,像喜欢抒情诗一样的春天,我不知道怎样为他写诗。几年前,因为战争,我们就此别离,一去几年,她还在春江。
      
      我听说她还在典当铺,为她爹打点生意。很多时候,我去典当东西,其实是为了看她。
      
      “阿炎哥。”她一早就看见我在店铺门口,开心地笑着。冯真还是和几年前一样,只要一见我,哪怕在远处的石桥,她都会像一只家燕一般为我啭呦微笑。可冯掌柜跟我说冯真嫁了人,我根本不信。这时冯掌柜咳嗽了一声,她才停止了说话。
      
      冯真朝我吐了吐舌头,我笑着看她,没有说话。
      
      春溪镇上开满了梨花,树上结满了春天的芳香,让人流连忘返。我摘下一朵,揣在怀里。看着远处的江面,让我想起江面上桥上的故事和纷扰。
      
      “阿真,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我把阿真领到一处,给她摘了一束梨花,待在她的头上,把春天映衬得美目嫣然。
      
      “你真好,阿炎哥。”冯真天真地笑着,挤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张炎,你快走吧。不要来打扰我女儿了。”冯掌柜拨着算盘,不耐烦地对着我说道,“阿真,你怎么从来不像一个女子家那样,没羞没臊。”
      
      冯真苦笑了一下,顺而朝着父亲做了鬼脸,冯真在女校的时候就接触了西式的文化,自然对冯掌柜不是言听计从。
      
      “爹,我跟阿炎哥有事情出去一下。”
      
      “给我回来!”张掌柜大声地呵斥,把老古董的三从四德又搬出来念了一遍。按说他并不守旧,可在古根子里面还是那些仁德之道。
      
      “阿真,你回去吧。”我在门口对着冯真说,“别让你爹担心。”
      
      “那好吧。”冯真不情愿地朝我做了鬼脸。
      
      我从典当铺出来,想从码头走去。码头上有士兵巡检,只好走了偏远的石桥。走完春溪江上的断垣的石桥,我刻意地走进祠堂去拜了拜,那块丑陋的顽石像梨花一样还摆放在祖先的堂前。我不知道三百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想现在有个安分的春天。
      
      三月的春季,保留了雨水带来的寒冷,身上沾满了颓圮的泥土香味,感觉是残留的历史年代上的印记。祠堂周围没有翻修,门口的门槛很高,守着祠堂的老人一直在那里,看着我走进,给了他一点小费。
      
      我打理清扫了祭堂,看着这丑石,一点也想象不出它的奇特来,谁知它掉在地上,马上就滑落的看不见了。我垂着头,只好任由它去。
      
      我本以为雨石掉了就掉了,没太在意。
      
      在这个时候,我刚回过头往灵堂发呆,就看见天空变得阴翳起来,而地上却多了一刻光芒,只是不知从何而来。我转过身,才被眼前的亮光照射得睁不开眼,亮光又变成了七色,我仿佛看见天空中下起了梨花般的雨石,在屋檐上凝成一颗琥珀,滴在地上,瞬间消失。
      
      我被奇异的景象惊住了,只看到眼前的石头变得光滑璀璨,像明珠一样。我看到了石头里面的画面,是一幅幅山河的美卷,廊桥上,一对神仙般的眷侣坐在柳树前,他们穿着明代的胫衣和华服。春天,一树梨花的笛声,飘过江阴的春江,碧波荡漾。
      
      可是,画面瞬间被改变了,一队鼠尾辫发的军士举着朴刀闯进了江南,我只看到血迹从石头上斑驳,地上也能清晰地看见。我慢慢后退,直到退到墙角,才挤出一点空间,看着它慢慢退散光芒。
      
      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幻觉,可现实就是这样不可捉摸。因为石头上留下一段话:“你是谁?”
      
      石头居然说起了话,声音凄厉得完全不像三月的春雨。
      
      “我是张家的七世堂孙,张炎。”我说。
      
      “你可知我是谁吗?”
      
      “你是谁?”我对着发出七色光的梨花雨石问道。
      
      “我是张世鹏,是这颗石头的心。”
      
      “啊?”我不禁大惊失色,张世鹏的灵堂就供奉在祠堂正中,我想他就是我的明末时期的七世祖先,可为什么它能说话呢,在石头里面好像有一颗洁白的灵魂在急切的告诉我未来的事情。
      
      “张炎,你可记住,这石头上有逃亡的线路,你可要把夫人救下,逃离江阴。”说完,我看着石头上斑斑点点的纹路,除此之外,七彩的光线变得慢慢的晦暗,终于没有了一丝点缀。我本以为就此作罢,可不知为何,我的身体一直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一阵阵抽搐,让我瞬间昏厥,一直没有醒来。
      
      “夫人?”是谁?冯真?
      
      (三)        回到明末
      
      我醒来的时候,天气中飘洒着梨花一样的残败的花蕊。春江上有潮水涌动,一些客商和男人,女人,戴着樜巾的帽子,正在逃离江面岸上的屠戮。
      
      几位官老爷和百姓的血堆积在地上,水草上腥臭地潮润一般。清军正在挥师南下,朝春江的地方袭来。
      
      我穿着一身中山装,居然来到了三百年前的地方,原来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更不是什么白日清梦。我深知自己的无力之感,我圪蹴在破败的屋檐下面,除了保命以外,我还得找到梦里和阿真名字一样的冯姑娘,带她离开这个纷扰的江面。
      
      我环河走了一圈,根本没找到姓冯的人家。他们根本无暇关注我的异样,只顾着仓皇逃难而去。夜色慢慢收拢,把春光的流水一起淹没。
      
      我看了看手上的手表,日历上转述我是鲁王监国二年。我不知道我是为了使命而来,还是为了保命而来,现在的日子让我急切的想到回到三百年后的自己的家园。
      
      可是,只有那块石头能让我回去。那颗像梨花一样的七彩的石头,能知晓未来与古今的事情。我汲汲地跑到春江的石桥上,我回忆梦里的场景,也许能让我想起张世鹏死前的嘱托的根源。
      
      时间仿佛就这样,被战争的画面带走,被流亡的逃难挥去。
      
      然而事情充满了转机,亦或是一种希望。不知何时,站在石桥上,我听到一曲幽怨的古筝从春天的夜色中传来,一声声的凄厉的国破山河的回音缭绕在我的耳边,我知道,那定是三百年前的冯姑娘,张世鹏的妻子。
      
      “杏儿,且将那石头拿来。”
      
      “小姐……小姐……”杏儿在孤独的船坞里面大声的泣哭起来,我猜到了之后的场景,往船坞上大声地呼喊。
      
      里面探出了声音,那女子是冯真姑娘,泪眼朦胧,江山零落。
      
      “是世鹏吗?”里面的声音对我说。
      
      “不是,我是张炎。我一时跟你解释不了,总之,你不要有轻生的念头,我会帮助你逃离这战争的地方。”我大声疾呼。
      
      我猜想下一秒,冯真就会像我梦里一样,殉节投江。
      
      只有雨石能证明,也能告知我该做什么。
      
      好容易才相信我的劝解,她终于放下晦暗的雨石,看起来那是张世鹏的信物。这时,她看着我这样的打扮,自然是惊愕万分,等到她看见我的脸以后,却一再认定我就是世鹏。
      
      我和张世鹏有几分相像,因为那是祠堂里面供奉的名字,他是我明末的祖先。只是在这关头,我并不好解释什么。我是带着信义而来,带着雨石里面的泣言过来。说实话,这一次莫名其妙的穿梭,让我都不相信自己。
      
      我拿过梨花雨石,天空中的云彩变得璀璨起来。“冯姑娘,能在里屋说话吗?”
      
      进了屋,躲避了逃难的危机,也转危了一次挣揣。我才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冯姑娘,冯姑娘万念俱灰,瘫坐在地上。她说,除了衣服以外,我跟张世鹏长得一样。本以为张世鹏杳如黄鹤,还能再次回来,可如今,我一出口,就戳伤了眼前的冯姑娘的所有希望。
      
      她怔怔地看着石头很久,又把目光对准我,方才相信了我的话,这并不是因为我那漫无边际的话语和违和感十足的近代衣服,而是彼时的石头上流下了一条血沟,那画面传来的正是张世鹏抗清殉国投江的事情。
      
      “这么说,你是世鹏以后三百年而来。”冯姑娘难受地看着我说,“可为什么,零落江山,一曲梨花殇满江。”
      
      “他说,你必须好好地活着。”我对冯姑娘说,在生命的关口,国破,山河还在。石头已经变成了斑斓的色彩,上面一条条梨花一样的壑纹图像凸显了出来,像一张地图一样。
      
      活着,不光为张世鹏,也为我此行而来的约定。
      
      “小姐,快看。”杏儿马上注意了这个地方,看着石头上的地图,上面清晰地写着春江的地图。那是曾经被冯家救过的捕头李过的地方。
      
      李过是崇祯年间的捕快,少不得知,得张世鹏的资助,捱过最困顿的时光。李过有一颗侠肝义胆,说:“恩公之情,定毕生相报。”他参加了反清的义军,在江阴的春溪江边屯兵,把自己的府邸变卖。鲁王年间做了春溪的捕头,那里没有清军,没有战争。
      
      “那么我们要怎样才能去那里,这里现在到处屯兵了清人。”杏儿说,她的脸色比冯姑娘还要难看。
      
      “不用急,我们按着地图上的线路,你们坐上马车。马上就能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个点子,我只能感慨古人和现在的思维差异。
      
      我们按着路线,必须赶到春江的下游,因为那里没有清兵把守。可上游如何过去,是一个问题。
      
      那天,我脱下了中山装。冯姑娘让我穿着一件粗布麻衣,戴着斗笠。顷刻间,我像极了明朝人的样子。我坐上马背,在路上颠簸,成了一个马车夫。
      
      马车一路颠簸,一路向南。南边,尽管还是那山,那水,那江南,却早已物是人非。曾记得一首诗唱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如今别说望去整片荷塘,就是望尽整条春溪江南,可看不到翠绿碧韵的菡萏清香。泥土,风沙,污水,成了新纪年的枯萎的荷花。一路上,我们不是绷直了神情,就是不敢说一句话。
      
      “你们停下。”一把朴刀立马就横亘在我的眼前,时下的城门口站着清兵,他瞬时的摘下了我的斗笠,空气中闪耀着腾腾的杀气。
      
      我们赶到城墙外延,还是被守军的几个清兵发现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三百年前的朴刀和屠夫。如果联想到二百七十年后的辛亥年,我只是哂笑一声,连叹息都没有。
      
      只见冯姑娘和杏儿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死亡的那一刻必然躲不过去。也罢,她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和世鹏一同而去。
      
      我看着清军的士官,对着他的朴刀,嗤嗤地大笑。他们也笑了起来,剃发令以后,只要剃了头发,他们就不会杀掉平民。看着我临时带着的发辫,他们不会想到,辛亥年减掉的父亲的头发又戴在了我的头上。
      
      好歹躲过了一劫,一路上的颠簸让我肠胃寸断,我终于跳下马背,从死亡中抽离出来。
      
      下游环山,没有春江的湖面。我记不得这是什么样子,即使在一九四六年的时候,几经搬迁,完全不是记忆中的轮廓。
      
      这里没有商号的店铺,也没有三百年后的洋行,只是一间破败的百姓人家的屋子。
      
      我敲了三下门,门口临来一个老者。
      
      “敢问您是?”我脱下斗笠,向他们介绍,谁知老者马上被吓得躲了起来。
      
      “我不是清军,我叫张炎。是张世鹏的后人……”
      
      也是,我这条辛亥年前的辫子,让谁都不愿意正视一眼。如今横埂在我面前的困惑,是必须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老者。
      
      我费劲所有口水,包括语言不通的现实。但因为我的一句嘉定话,让他们放下了最后的戒备和对我的疑窦。他们总算相信了我的倾诉,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李过何人。
      
      老者拄着单拐,慢慢悠悠而吃力地倒着一杯清茶,从茶间漫开是春天泥土的香味。可是这个时候,他却流下了浑浊的老泪,和这清茶的脉络不相吻合。
      
      “我的儿子,他死了。”这个老者,就是李过的老父,战争的时候,李过随张世鹏的义军,一路的反抗,他保护了这一方下游的百姓,也死在了江面之中。
      
      我不禁看着那被布袋包裹的梨花一样的雨花的石头,它总能在发出光亮的时候下起雨花,那是一颗有生命的石头。冯姑娘释然的说,看到那些雨花,也许能让生者看到活着的希望。
      
      老者低着头,说:“吾儿说,知人相遇,有恩来报。既然是恩公的夫人,我们必然涌泉相报。”看到老者的话,我只想到活着,是一种为了报答的恩情。
      
      “不,你才是我的恩公。”没想到,在老者说完这句话的间歇。冯真和杏儿离开破旧的椅子,转而拂开衣袖,跪倒在老者的面前。我见她感激流涕,也一并离开椅子,跪在地上。
      
      “快起来,快起来。你折煞老朽了。”老者眼睛里含着泪光,手不住地打颤。他靠近冯真,把她从地上扶起,“你我都是江阴后裔,你夫,我儿,共匡明室,你我都是一家人。”
      
      冯真起,扶着老者坐下。我想,我暂时安全了,可暂时的安全,并不能为之后的战火延续一点温存。相反,我翻遍史书,看到了这谶言的结局,让多少人流离失所,寻觅无踪。辫子头,从那时开始,要经历三百余年才终结。
      
      也许,梨花是这片失却月光的江南的最后一丝安慰。
      
      春天的梨花又开了,我无数次的想起阿真。眼前的冯姑娘,又弹起了那首飘散在雨花的迷人的柳巷里面,上面有缱绻的词牌。冯姑娘对我说,世鹏还在,因为雨花石一直活着。
      
      我听到了《春江花月夜》的琴声,声音越来越远,我的怀里像是抱着一颗沉重的石头,走进春溪的江面,浑身没有了知觉。
      
      (四)        阿真婚梦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自己的年代,只是我的手里并没有一颗石头,也没有一张明末的年号。冯真在张世鹏的世界里,已经躲进安全的老宅,清兵南下,朴刀会再一次挥向嘉定城。我耳中的琴音,会否还会响起耳畔,那凄美的约定从张世鹏口中念叨,一定是悬骨悲痛万分。而我的心中有一曲玄妙的《春江花月夜》,是从那个遥远的冯真的纤弱的手指拨弹出来,隔着一波春溪江,散播着余韵,浩浩乎,飘飘然,像一首乐坊的旧歌,沁入寒凉的心间。
      
      三百年前的旧事,我可以从史书中窥测开头,却始终猜不到结尾。我不知道冯真和杏儿会否在一江春水的背后夜夜哭泣,会否在清兵攻城屠戮江山的悲愤中失去理智。随着年号的老去,她终会变成一个结满白色发簪的老妇人,一个人孤独地传唱着那颗熟悉的雨石的悲凉今生。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我手里有一张信笺,拆开一看,是冯小姐写的字迹。
      
      “世鹏,我会活着……”落笔处,我清晰地看到潮湿的一隅,有眼泪润过的痕迹。这必是感人至深的传奇,我此行有幸见证,也无憾。
      
      至今我还安好,作为张世鹏的七世孙的后代,我依然活在春江之畔,结着那一曲仇怨的曲子,活着。我想,我的六世祖张姓的老先生,至今还镌刻在祠堂的牌位里,写有一个我熟悉不过的冯氏的名字。我知晓,那必是冯真。
      
      只是,明末的风雨飘摇,我再也不想回去。而现今的三百年五个甲子后的今天,我依然看着国军驻扎的破碎江山,在孤独悲鸣。我想找到冯真,我的现实世界里面的冯真。
      
      午后的春江河畔,有一丛靓丽的微光斜照,像是铺洒了一层金色的淡妆。这个时候,逢人必说有喜事,我也跟着那江水的海棠梨花,喜上眉梢,肆意欣笑。
      
      可我心里还是打了一个结,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喜事与我无关,却又有着悲怆万分的联系。我的手指隐隐作痛,想必是不好的兆头。
      
      我照例拿着一件穿旧的衣服去了典当行,踏过石桥,只依稀地看见几个伙计拨打地算盘,眉头上挂着喜悦与微笑。待我走到门口。他们无比自恋地瞧着我,把一张撰写者隶书字体的红贴递到我的手里。
      
      “这位小哥,为什么这般高兴?”我不解,却又不安。我不敢猜测与我关联的事情,我从这里经过的时候,特意采撷了一速梨花,祈待送给阿真。可一来才忽觉,掌柜的冯先生都不在,阿真更是不知所踪。
      
      我想,我来得不是时候。
      
      “张先生,你先别走。你刚才问我为何喜露峨眉,我告诉你吧。”面前的伙计用手指停下算盘,头带一顶布衣帽,眼睛圆咕隆咚地转了一下,算是打量着我,“你不知道吧,我们的掌柜女儿,冯真小姐就要结婚了。”
      
      “啊!”我大惊,后退了三步。手里一个激灵,梨花碎成叶瓣,凭风飘散。
      
      阿真,你为什么不等我。阿真说过,她最爱阿炎哥的我。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撇下一句话,就不辞而别呢?
      
      阿真独坐在偏屋以里,一旁站着一个二十岁的女子阿杏。阿杏是典当铺的女工,来冯真家里已有十三年,可以说,他们俩是最好的朋友和姐妹。有时,有什么话可以背诞我,却不会掩饰与她。
      
      “小姐,你看你,这镜子里面的自己画得多好看呐。”阿杏姐站在镜子的一侧,对着阿真不吝言辞地夸赞。
      
      阿真拿着眉笔描摹着镜子面前的水灵的眼线,那螓首蛾眉,渊渟岳峙的颜目,堪比那画中得见的历史美女。我眼里的阿真,此刻最为美丽,就像我走在明末的江桥之畔,那篷船外帘掀开后的惊鸿一瞥。只是那个明末的阿真,独自守着故国明月的灵柩,让我也感了风寒一样默默垂泣。而眼下的阿真,拥有和她一样的名字,却收拢不一样的爱情姻缘,她画着峨眉,盖上镜子,表情一直是严肃的。因为等她画完妆,她就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她不愿意见却非要见的男人。
      
      阿真不情愿这桩婚事,她早已在女校受了西式教育的洗礼,却还是摆脱不了那旧时父母操办的媒妁之言。怨故时,怨今生,为何她不能自己做主。
      
      可我也不能,我的父亲,我的先辈,我的七世祖也不能。
      
      “爹。”阿杏领着阿真从内房缓缓走出,不情愿地朝着坐在外厅的父亲冯掌柜喊了一声。阿真没有缠过小脚,但脚步走得很慢。因为她的母亲怕她招罪,从阿真的第一声哭啼开始,冯母就放弃了旧封建的念头。可这一来,阿真长大后兴许找不到好人家了。
      
      “阿真,快来见过柴伯父。”冯掌柜端坐在正中,穿着一件旧马褂,身体稍显得臃肿了一些。这时,在阿真出来的间隙,他高兴地对着坐在身边的中年男人介绍道。
      
      老柴家据说是整条春溪江最富庶的人家,桂华流瓦,美眷拥绕,说得正是柴家的一片家境。这次老柴家的地主柴股东过来,实为他的二儿提亲。按理说,他的几个儿子早就婚配,这次提亲却并不违背婚俗。冯掌柜笑着说道,阿真有这福气,做小也值得。
      
      “嘿嘿,嘿嘿。大美女。”说话间歇,一个二十多岁男人流着短寸头,从柴地主的背后跟随出来。他的模样不端不正,并不像老柴。按说柴家的少爷穿起丝绸西服,大多得体,怎么这个出来提亲的二儿子笑得没模没样,还一只手含在嘴颚里,像个傻子一样痴痴地对着阿真笑着。
      
      “啊呀,他的手。”柴家二少爷还没笑完,就用一只含着口水的手伸向阿真,阿真惊呼,这真是恶心畏猥琐至极了。
      
      “仲先,你下去吧。”老柴喝了一声,那柴家的二少爷才重新嘬着手指,怯生生地低头后退。
      
      “没事,没事。二少爷品相端正,只是性子急了一些罢了。”老柴倒没有说什么,冯掌柜却为他的儿子打起了圆场。
      
      阿真事后跟我说,那傻儿拥有再多万贯,诸多家财,也包藏不了那恶心的外表,物质的内心。
      
      “美女,大小姐,呵呵呵……”二少爷柴仲先不忘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打招呼,阿真见了只是一个劲地作呕。
      
      我不甘心阿真嫁给柴家二少做小,为此我去了冯家的典当铺几趟,却无一例外地吃了几回闭门羹。那天,我见了冯掌柜,他的一瞥胡子下的狠话还是让我体会到句句心凉的寒意。
      
      “你走吧,你们张家配不上我们冯家。”我本想送一封信给阿真,可没想到,阿真没有收到,却被冯父撕个粉碎。
      
      那是我给阿真的回信。阿真曾在信上说:阿炎哥,等我。
      
      那天,我喝得很醉。我翘首以盼,希望我能等上阿真一会,哪怕是看上她一眼。我祈盼着梨花和梨花雨,能盛开和滴落在心底,到时候开花结果,才是我和她最美好的见证。
      
      一星期以后,下午,阳光昏暗。
      
      我无精打采地打了一壶酒,回到家,像无头苍蝇一样地喊了一声“爹”。爹当作没听见,笑嘻嘻地坐在堂前正中和偏旁太太打时下最流行的欧洲牌桥。我兴许猜到,不出多长时间,张家老爷,就是我的爹,必定会把这个年轻的水灵女子纳为第四个姨太太。倒时候,我还得再次不情愿地喊上一句“妈”。
      
      大宅门里的生活大尽相同,新人笑,旧人哭。我是偏房二太的儿子,是张家子孙的一员。按理,我该高兴自己的身份。可父亲不爱我,就像多子多“福”的皇帝老儿,不愿意给予多一份冷落的爱。
      
      我拿着酒壶,选择到张家的祠堂走一趟。兴许张家的灵堂能给予我一点安慰,也许那一块春江雨石能再一次让我回到明朝。于情于理,我讨厌现实,我希望逃避和穿越能安抚心底的一丝痛楚。
      
      祠堂的正中还是那块雨石,色泽暗淡,没有奕奕神采。其实,大多时候它就是那个样子,我并不祈求什么。阿真也许在这个时候,穿上新娘的红绸,正迎着鞭炮走进柴家大院。我拿起雨石,多么想许一个荒唐的愿,愿自己能骑上快马,从万众的眼中夺过两情相悦的爱情。
      
      我是个怯懦的人,我只是抱着一颗雨石,在做无谓的幻想。我幻想自己小时候,在春溪江边,和一个小女孩青梅竹马,和一个小女孩两小无猜。她还叫冯真,是个真实而美奂的名字。那天,梨花开满塘,梨香扩满江,我高兴地念叨了一首歌谣,对着一江春水,唱到她的心坎。
      
      诶——
      
      春溪江,明月为我做月老
      
      诶——
      
      春溪江,阿真是我的新娘
      
      ……
      
      “阿真,你看,我给你编了一个梨花头环。”唱完小曲,我坐在河岸边上,把一丛沁满梨花香的花环戴在阿真的头上,让她本就美丽的音颜又增添了几分天真。
      
      “阿炎哥哥,我好看吗?”幼时的阿真时常这样问我。
      
      “好看,好看。阿真是我的新娘,当然好看。”我再一次回忆起当年对她说过的话,只觉得心底泛着酸。
      
      我以为童年是最珍贵的记忆,所以本能地去回忆它。如今,我和她早已长大,她踏入柴家,我孤独地抱着一颗雨石遐想。
      
      几年前,父亲对我说,你是张家少爷,还怕娶不到媳妇。我说,我只爱阿真一人,不像你,娶那么多姨太太。父亲一气,差点把我娘给休了,后来我娘病死,这大宅门,对于我只剩一个躯壳。
      
      “阿真,阿真。”我独自喊着阿真的名字,对着雨花石里面的画面绝然地喊道。原来,那雨石在我手中,瞬时发出了光亮,在我手中奕奕起来,烎烎闪闪。雨石里面出现画面,正是阿真头戴红绸,被几个丫头牵着手,慢慢走去深院。阿杏姐曾告诉过我,冯真也许不会来了。在雨石里面,我看不清阿真的脸,她更看不见我。索性,阿杏都没有跟在阿真一旁。
      
      “上天雨石,让我走进柴家大院里面吧……”我呐喊,喑哑。只见片片雨点落在眉头,正拍打着窗棂。祠堂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我和日渐阴暗的天空四目相对。
      
      雨点倾盆,倾泄在我的身上,我的思绪毫无知觉。雨石里,红色的鞭炮鸣鸣。
      
      “阿炎哥,阿炎哥。醒醒。”我的耳畔响起一丝微弱的声音,似曾相识。我想了想,那是阿真的声音。没错,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祠堂的雨石面前。
      
      可是,阿真怎么没有穿着红色的绸布,反而穿了一件下人的粗布,坐在我一旁。
      
      “阿真,怎么会是你。”我惊讶,我惊喜。身上浸湿的雨水还付丽在衣服上,本想抱住阿真,却湿漉漉的,放弃了。
      
      “阿炎哥,你忘记了。昨天,你骑着快马,说和我一起私奔。”阿真笑着,露出一道浅浅的酒窝。
      
      我不明就里,想到私奔,让我想到了雨石里面的婚礼。亲切,熟悉。
      
      “对,私奔。”我梦醒,看着雨石,继而转头对着阿真微笑。一切,都让我明了。
      
      (五)        烽火三月
      
      我许下诺言,原来在雨石里面,我倾尽全身,骑上马背,和阿真来了一场旷世恋旅。这不禁让老柴家的颜面尽失,让富庶的门第门风沦丧。
      
      “我们走吧,走到谁也看不见我们的地方。”我讨厌自己的父亲,又不想被冯掌柜斥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和阿真一起离开这所大宅门,大宅院。倒是可怜那一江春水,被褪尽韶华,只留斑斑梨花,付水流上。
      
      我拉住阿真的手,手里抱起梨花雨石,准备往祠堂的门庭奔去。
      
      “嘭——”一声门响,祠堂的门被推到。一个老爷带着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地围堵前来,嘴里一直喋喋不休。我仔细一看,里面有冯掌柜,还有穿着一身红绸的丫头阿杏姐。
      
      “好你个小子,你们这对狗男女。”面前对我喝道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根烟枪,口吐一抹青烟,发出粗鲁的声音,想必是柴家老爷,“你们居然让一个丫头顶替冯家女,来接这门亲事。冯掌柜,这真是你的好女儿啊。”
      
      柴老爷话里有话,指桑骂槐,句句震颤着冯老爷的卑微神经。他就一直拽着阿杏姐,弓着背应和。
      
      其实,阿杏把阿真掉包了。这次婚礼,逃婚的是阿真,迈出繁文枷锁的也是阿真。这都是阿真的主意。怪不得我看见阿真的时候,她只是穿着一件下人的布衣,而阿杏姐穿着一件新婚的红绸缎。
      
      “呵呵呵……大美女,大姑娘。”不知什么时候,人群中钻出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男人,拉着阿杏姐的手,痴痴地傻笑。这个柴家的二少爷,其实活得也乐呵呵,没烦没恼,傻人自有傻福。
      
      “来人——”一切都明了,柴老爷突然大喝一声,把我和阿真,连同他的二儿子柴仲先都吓了一跳。
      
      言讫,一排国军士兵从祠堂后面撺掇出来,上前一把揪住我,也揪住阿真。冯掌柜和阿杏姐看见我俩,知道大事不好,一个劲地叫喊。可这些都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我被国军抓起,阿真终于被放了出来。只要阿真无事,我就放宽了心。可是,我在国军的监牢里面待了十天,总不至于老关在里面。
      
      柴家可是个大门户,可不是张家所能比拟。柴家恃财傲物,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要不是二儿痴傻,他根本不会来让冯掌柜结为儿女亲家。这下好,阿真逃婚,柴家撕破脸皮,冯掌柜的希望落了空,把阿杏姐辞退了事,即把她赶出了典当铺。而我呢,一直关在监牢,挨了几下打,没少招罪。之后的几天,幸得父亲保释,才算躲过一劫。
      
      本以为,我可以再见到阿真一回。可现实总愿意捉弄人,我被柴家人赍恨,按照军户的要求,我被国军抓了壮丁。至此,一去三载,基本没见到阿真。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三月的春江水,连着三年的炮火连营。我时常躲在战壕里面痴想,要是阿真和父亲能给我寄来一封信多好。可令我遗憾的是,信一直没收到,反而时常听到国军十四旅的长官的詈骂和咒怨。一鼻子炮灰,让他把祖宗八代都骂上了。这方长官打战不行,对待士兵就苛责许多。
      
      “张炎。”穿着绿皮军衣的旅长挺直了身子,眼神露出坚毅的目光。他知道,此战必胜。
      
      “到。”我出列。
      
      “命你守前营。”
      
      “啊?”
      
      我突兀的声音,招来一片倒戈。这三年,春溪江畔,国军兵败如山倒。他们说,这些年,老马恋栈,贪图高位的官绅自顾着自己后方的姨太太,哪管得这仗打得赢打不赢。我也不想打赢这场仗,因为自从鬼子投降以后,自己人打自己人,纯粹是那些官僚阶级自己的事情。
      
      “长官,我们投降吧。”面前的一个士兵看堡垒不守,早已伤痕累累。
      
      “你个球子,给我打。”长官撕开了喉咙,放开了话,让我后怕了许久。
      
      “不,长官。”我不知为什么,看着营寨的一方安宁,嗫嚅着,“共军是自己人,他们是中国人。自己人打自己人,打了三年了,还没完没了,这场仗,我不奉陪了。”
      
      旅长愤地拔起了短枪,对着我的脑袋就是一个比划,让我把话噎了回去。“你信不信老子崩了你。”
      
      我停顿了一下,空气一片凝滞。之前那个说要投降的士兵也沉默了,跟着枪口垂下了头。
      
      “对不起,长官。我是一个军人,却更爱自己的家人。”我微微地抬起头,说了这句话。我始终以为,我参军的不是正确的时候,卖命的也不是正确的对象。我仿佛置身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
      
      “你当真不怕我的子弹。”长官一手别着抢,一手拿掉自己的绿色军帽。这份象征着国军荣耀的徽章,居然从帽子中央掉落。
      
      “我惧死,但我不会再给你卖命。我的枪口不会指向自己的国人,不会指向自己家乡的人。”我说完这句话,悄然闭上眼,等待着他的裁决。营寨一片安静,我依稀能听出一旁的士兵紧张而沉重的呼吸,不均匀的从耳根边回响。
      
      “哈哈哈……”没等我睁眼,我耳边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笑得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我睁开眼睛,发现长官早就放下了短口径的枪。他一下子坐在营寨的椅子上,任外面炮火纷飞,也没停止笑声。
      
      “到底是张家的少爷,有文化,有学识。”长官依然没有停止他的讽刺的笑声,言语中有挖苦,也有自嘲。他说,打了这么多年仗,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幸福?家人早在炮火中流离。荣誉?那勋章一文不值。
      
      “不,我……我不是张家的少爷。”我也苦笑,说到一半,仿佛隐隐戳中了痛楚,“我的父亲有四房女人,我不是他。”
      
      没想到我说这句话,大伙噗呲一笑,都乐了。在军营,大伙聚在一起,难得有这笑声。的确,三年的炮火连天,他们都没有给我寄来一封信,更没有关心过我的生死。也许,父亲甘于那老爷的温柔乡,但我知道,那大宅门的家,迟早会败落。不为别的,只为那颗雨石的忏悔。我三年没有回过家乡,却也厌倦了九死一生的战场。
      
      “小子,你朝着这外面的炮火走吧。你能冲出去,冲出突围,就是一个合格的军人,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划清界限。”长官突然一脸和悦,拍了拍我的肩头,微笑着落下一滴眼泪,“你们要是想走,都可以和张炎一样,我不会挽留,也不会指责你们。
      
      几个士兵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怔怔地站了许久。在一片目光对视以后,我们只是相互拍了拍肩,流下了泪。
      
      “旅长,我们不走。我们留下来,不为谁卖命,只为做一个军人。”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和刚才的举措也不一样。尽管兵败如山倒,但一九四九的三月,他们要为这片春天的寰宇,负隅最后的顽抗。
      
      我挥泪,敬了一个军礼。他和他和他,站立,回敬一个响亮的军礼。瞬时,战营里面扬起一片轰鸣的尘土。灰屑一片,遮盖了视线,也遮盖了所有的防线。
      
      我倒下的那一刻,脸上尽是血液,从额头到手臂,仿佛死掉一般。在我被泥灰覆盖的间隙,依稀听见解放军的号角迎风吹起,响彻整块土地,响彻整条江水。
      
      “阿炎哥,阿炎哥。”熟悉的声音又一次传进耳根,鼻子间到处是药水的味道。我听到一股热烈芬芳的问候,从战壕的灰色世界里面绽开,是久远没有听到的亲切回音。也许,那只是错觉。
      
      “阿炎哥,你醒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双熟悉的明眸,一句熟悉的对白,还有那熟悉的声音。只是她的背影矮了一些,头发剪短了一些,但丝毫不见当初在春溪江跟着梨花一起盛开的美丽。那是阿真对我的问候,没想到,我会以这样一种身份,这样一种姿态与她见面。
      
      原来,自从阿真闹了逃婚,与柴家解除了婚约以后,她就和阿杏一起投奔了解放军的队伍。她跟我说,解放军人好,没有阶级分明的戒备,也没有刻薄寡恩的詈责。在这里,他们都叫“同志”,没有等级。
      
      “阿真,没想到啊。”我躺在一张解放军临时医务室的担架上,手臂已经缝好了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我企图坐起来,身子使劲力气,却还是不能。
      
      “阿炎哥,你躺下吧。”阿真一再劝说我,叫我养伤。我坐不起来,只好由着身体安躺。可是在解放军的医务室,我作为敌军的士兵,怎么可以安静地养伤呢?我想起来,觉得怪怪的。
      
      “阿真,你告诉我。我这伤,是谁包扎缝线的?”我再一次试图坐起来,看着阿真为我熬药的背影,心里尽管温暖,却还是悬着打鼓。
      
      “你啊,真是忘了。”说话间,一个解放军护士走了过来。她留着短发,分明乌黑。穿着一件灰土色的军装,转手拿过阿真手里刚熬好的汤药,慢慢地走了过来。
      
      “是你,阿杏姐!”我刚坐起来,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不禁大呼一声,把一旁的解放军战士激灵了一下。没过多久,发出爽朗的笑声。
      
      面前的女护士正是三年前被冯掌柜扫地出门的阿杏女工,也是冒名掉包阿真为我们逃婚一行做出牺牲的阿杏。辞别三年,我记得当初她一脸哭啼,和阿真姐妹相依,紧紧拥抱在一起。如今我与她再相见,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激动。可是,就在我溢于伸出手与她聊起家常的时候,我心头升起一层疙瘩。
      
      “你们怎么……怎么为一个战俘疗伤呢?”我恍惚,并没有发现那几个和旅长亲临前线的战士。他们怎么样了,我不得而知,阿真更不知道。直到解放后的好几年,我才从春溪河畔找到那些刻有老兵名字的荒墓。原来,他们在那一场春溪战役,献出了不合时宜的生命。
      
      “战俘?哈哈。”正说着,一个指导员模样的战士走了过来,“你是冯真同志的老乡,也是阿杏同志的朋友,更是我们人民的朋友。”他的笑声很爽快,丝毫没有架子。
      
      “真的?”我依然疑惑。
      
      他看着我,嘴角扬起一轮弧线。阿真和阿杏姐也向我微笑,此刻,所有的干戈停止,只剩下朋友与爱情间的回忆。
      
      按照俘虏优待条例,我被编入了解放军的队伍。他们高兴地给我戴上新的军帽和新的绿军装。我的精神抖擞了一下,别好枪,整好衣领,在指导员的咔嚓声中,和笑得露出牙齿的阿真,阿杏姐照了一张相,算作春溪江的一道美满的定格瞬间。
      
      养好伤以后,我一路轻松。看着山花烂漫的高岗,梨花芬芳的江畔,我再一次寻觅到那一泽江南的水乡。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看,阿真。”我和阿真穿着军装,在一片祥和的午后,漫步田间的诗意纤陌,腼腆着微笑,“梨花开了。”
      
      “还真是,阿炎同志。你会为我采摘一朵吗?”阿真突然折下一支梨花,笑得像个小孩子。
      
      “阿炎……同志?”我对阿真突兀的叫法没有防备。
      
      “你忘了,我们现在可是战友。我们是人民,不是那些老财主。都叫同志,最亲切。”阿真继续笑着,笑出两粒久违的酒窝,并且用手捋着短发,和着泥土的黑色,飘出梨花之香。
      
      “好吧,你我都改口。”我嗔怪,但露出一个放松的笑,“阿真同志,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就让我折下这满江春水,为你戴上花环吧。”我记得年幼时,我为阿真编过花环,还戴在阿真的头上。如今,物不是,人未非,一切如旧。
      
      “谢谢你,阿炎同……哦,不,阿炎哥。”
      
      阿真改口,笑了,我也笑了。
      
      我把梨花戴在阿真的鬓发上,自从阿真剪去掌柜家的长发以后,花朵已不怎么能安放自如。不过最美的花,依然属于最美的女人,最美的相思。
      
      “阿真,还记得那石头吗?”我捡起地面的一块黑土色的石头,说是我家祠堂的雨石。
      
      “这就是那雨石?”阿真乐得咯咯笑,笑得梨花前仰后翻,迎风卧倒。
      
      “阿真,别取笑我。”我打岔,“记得那雨石,会给两个相爱的人最真挚的许诺,只要真诚,画面就会洒出一道金光,就会下一场梨花雨石的雨。”
      
      “我听你这么说过,可我现在已经不相信了。”
      
      “阿真,我只想听你说,你愿意嫁给我吗?”我抱着丑陋的土石,眼睛不离阿真,凄婉地许诺。
      
      “你猜啊……”阿真一个微笑,转瞬走去。天空明媚的太阳,下起一阵梨花雨石之雨,纷纷打在衣衫上。
      
      (六)        江阴故里
      
      三月春江,在我的军旅生涯里面平添了诗意的一笔。风,继续吹着,送来凉爽的空气。我对阿真的告白,就如同写在春天的季节,绚烂又璀璨。而她的一转身,留给我一幅美丽的背影和山川。
      
      但我还得回家乡一次,在烽火连城的岁月里,暖风不是我想要的温情。我想,等战争结束以后,我才能跟阿真走在一起。如今,另一个问题摆在我的面前,我的父亲和家人怎么样了。还好,父亲在三年的久别之后,还是给我寄了一封信。
      
      “张炎同志,你家乡的信。”通讯员正在兵营后方的屋后,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把别着的土枪都散掉了。
      
      我走过去敬了一礼,脸上还没擦干净土灰,就跑了出来。
      
      “是我父亲寄来的吗?”我喜悦,异于之前的平静。
      
      “你拆开就知道了。”通讯员一脸和气,脸上还沾染着炮灰和泥土,看样子,他是从前线一路奔跑过来的。
      
      我独自圪蹴在一个角落,睇眄息兵的阴翳天空,听着安静而杂乱的呜声,慢慢地把信纸展开,赫然生出老家的笔记。
      
      “炎:
      
      汝可安好,三载春秋,三载兵变,你一去无踪,吾甚想念。几年蹉跎,家境安实,并未多见贫瘠。汝兄于年前去世,吾痛涕,然无能为力。如今,只愿与你共团聚。
      
      尔父:张清溪“
      
      我看完信,才知自己的兄长已于一年前去世,大嫂也因此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所幸家道并未败落,却还是让我五味杂陈。大哥品性像极了父亲,平时好赌,又不管家庭兴衰,悲剧是迟早的事情。只是大哥终归是我的兄弟,是除了父亲和我死去的娘以外唯二能说上几句话的亲朋。现今,父亲在春熙老家,只求平安,也不求着延续富贵。
      
      “指导员,我要回家一趟……”我走进灰色的泥墙屋,眼神坚定,向坐在我面前的首长请辞。前线的仗还没有打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几日后,骑车扬土。
      
      回到江阴老家,须骑车行驶一段时间。我赶着斜阳草树,黄昏掠影,夕阳昏鸦,像困顿的旅人一样走完我生命里最熟悉的旅程。家里,是一座日渐凋敝的大宅院,我不想嗅到这腐朽的味道,却只是想起父亲日渐驼背的背影和长衫,在某个日子孤独地守望。
      
      “爹,我回来了——”刚到家门,我随手甩下自行车,穿着一件土灰色的军装,火急火燎地往门槛一处走去。
      
      “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回来了……”管家濮子一开始坐在门槛前打瞌睡,一听见声音,抬头见到我,大声地站立起来,往里屋奔去,大喊。
      
      这老家的院落并不是原来的模样和轮廓,走了几步冷清的步伐,看了几处冷清的青苔,走近小院深处,才赫然发现门檐上方挂着红色的灯笼和彩带。我纳闷,大哥一年前去世,我成了家里唯一的长子,是谁要冲喜。
      
      “炎儿回来了。”我的父亲看见我进来,拄着一根雕刻精美的红木拐,朝里屋走出,颤颤地说出这句话。
      
      “爹——”我长跪于地,看着他的有些斑白的发,喊道。
      
      “炎儿,快起来,让爹看看你。”父亲抬头看着我,比我矮一寸的身子已经显得卑小。父亲摸着我的脸颊,激动莫名。
      
      “爹,我加入解放军了。”我顺口说出这句话,把父亲吓了一跳,连拐棍都掉了。
      
      “你当真?”父亲支支吾吾。
      
      “你瞧,我穿得这身军装,可不就是解放军的吗?爹,解放军可不一样,他们是人民的队伍,是人民的守护神。”我高兴之余,给父亲比划了几下。
      
      “哦。”父亲收起了笑脸,被濮子扶着,被身边的一个女人扶着,平淡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心有余悸。
      
      父亲身边的女人我未曾见过,父亲娶过四房姨太,除了我娘早先病死以外,就剩三娘和父亲最合得来。三年前,父亲娶了四娘,但如今,我并没有看见她们,只看见父亲身边的女人,穿着一件紧身旗袍,娉婷婀娜,看起来跟我年纪差不多。
      
      “炎儿,上次呢,是为父不好,让老柴家算计了一回。好在一年前,老柴家的傻儿已经病死,他们家早就威风不再,神气不了多久。”父亲坐回里屋堂前,那女子端来一杯热茶,父亲茗了一口,继续说,“这次回来,我就是想看看你。”
      
      老柴家的傻儿,算起来也是一个可怜人。如今再想他,别有一番愁苦滋味。
      
      “父亲,是我不好。可是大哥的事……”
      
      “别提了,那都过去了。”父亲不愿提,我也只好改口。
      
      “可是,为什么。父亲,我们家的门前挂着那么多的喜事灯笼,是怎么回事?”我想起之前回来的种种疑惑,想起这事,忍不住提起。
      
      “二少爷,是老爷他……”
      
      “濮子。”父亲咳嗽了一下。管家濮子就没有说话了。
      
      “来,炎儿。为父为你介绍一下,这是你的五娘。”说话间,父亲把刚才扶着陪伴左右的旗袍女人领到身边,对我一脸微笑,示意,“你四娘她被我休了,那是个疯子。我想你这次回来,一定会为我道喜的,对吗?”
      
      “父亲……”不知为什么,我为父亲要迎娶这个年轻女子的言外之意惊讶,嗔怒之余,但还是忍住心火,“父亲,你忘了我娘了吗,忘了大哥吗?我这次回来,可不是为了见你这样……”
      
      “怎么,炎儿,你不为我祝贺吗?”
      
      “爹,我加入了解放军,他们民主,自由。不会住这种大宅门,跟不会纳三妻四妾……”
      
      “炎,你回来就是这么见你的父亲吗?不要跟我提你的军队,那都是革我们这些人的命的,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所以我痛心疾首。”我站在原地,听得父亲拄着红木拐棍直跺脚。
      
      我瞥了那个女人一眼,哀叹了一声。随手甩了一下门,气愤而走。如果说,之前看到老家还是这样,我不应该回来。
      
      夜晚,星空迷蒙下来,像是涂了一张笼纱。我哭诉大哥的死,也为娘早早离去而流涕。在张家的祠堂里面,我独自安安静静,圪蹴在角落看着雨石发呆。窗外,响起鞭炮,闪着灯笼的火光,但我不会注视一眼。
      
      “娘,为什么你这么早离我而去。我本以为父亲会为我的回来欣喜,却未曾想,他还是带着封建的婚礼走进我的世界……”不知为何,天空零星地飘着几滴雨,打在我的额头,把我干燥的头发点了斑斑的湿。我抱着那颗放在祠堂里面的雨石,对着窗前的雨花哭泣。
      
      我又哭泣了大哥的死,父亲说,大哥是为了柴家的那桩婚事去世,全然是为了我。柴家树大根深,势力雄厚,据说他们把大哥打得半死。夜晚,大嫂都把血哭出来了。等我回到家以后,大嫂早就不在张家居住。他说,父亲是个令他厌恶的人。大哥虽然生前嗜赌,但总归是个好人。
      
      我顿了顿喉咙,盯着雨石发呆。
      
      倏然间,天边启开亮光,如一道晴天闪电,劈到雨石上面,直至闪出一片金光。我大叫一声,完全不知所措。奇异的光线瞬间拥围祠堂一隅,把我的声音包围,把我的身躯也围绕,终于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哪里。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这天,江阴的春溪江面,风清,人稀,捎带一点冷气,让人瑟瑟发抖。
      
      “快追——”几个士兵骑着马,快鞭几下,尘土飞起。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情况,只觉得眼前的士兵留着鼠尾辫发,像是清兵。难不成,我又回到了南明。
      
      “你,看见这个人吗?”我就躲在草坪旮旯,被一个头戴顶戴的清兵揪起衣服。他拿着一幅少年的画像,是一张通缉令。他用一双刺穿心脏心骨的眼睛与我对视,仿佛要刨尽我的皮,生啖我的肉,啮噬我的骨一般。我只是用手比划了一边,他迟疑地望着我的面颊,一滴汗液滴落地面。
      
      “走,去南边。”他一声令下,几个顶戴凶吏从一侧齐声喝道,挥舞朴刀,那气势吓人,直逼皮毛。倏然间,一地烟尘,他们往南边跑去。
      
      我庆幸,自己差点就完蛋。我穿着一件灰土色的军衣,多少让他们觉出我的另类,但好在,我还有手里别着的枪,大有发挥的余地。
      
      “谢谢你,兄台。”我一旁的草丛嗤嗤而动,发出声响。一段时间过后,探出一个束发衣冠的明朝白衣。他头上盘着被草料覆盖的麦草,没来得及打理,只一个劲向我道谢。
      
      “你是……”我疑惑。
      
      “我是夏……”他说了一下,停顿了一下,生怕我是清人。
      
      “哦,我,我不是清兵。你瞧,我头上没有辫子。”我没有剃清朝人的辫子,却也没有汉人衣冠,显得不伦不类,疑窦丛生。他仔细打量了我一阵,才应者我刚才和清兵的交道,放弃了对我的怀疑。
      
      “在下夏完淳,受恩公一拜。”他在我跟前一拜,作揖。他的身子有一层傲骨,眉宇间透着英气。这是一个估摸只有十七岁的英俊少年。
      
      “夏完淳,你是南明的夏完淳?”
      
      “阁下知道我的名字。”
      
      “整条江阴都知道。不,我是从历史中得知。”
      
      “你是?”
      
      “我叫张炎,是江阴义军张世鹏的七世孙。其实,你可能看着我的模样,根本不会相信我。我是从一九四九年‘飞’过来的。”我对他只好用这番话解释,之前我来到这里,还是见着冯真姑娘。如今,她可安好。
      
      “这么说,你是世鹏兄的后代。可是我该怎么相信你呢?”面前的夏完淳依然疑惑。
      
      “现在是鲁王三年……”
      
      他木然,怔怔。留给一江春水,祈望。
      
      鲁王监国三年,夏完淳的父亲夏允彝加入张世鹏的反清义军队伍。不慎兵败,被屠城的多铎杀害。据说,清兵首领多铎屠戮了整座嘉定城,尸骨填满江河,城墙高挂鲜血。这是屈辱的记忆,这是血海的江阴。因为夏允彝的原因,也因为夏完淳积极抗清,他成了鲁王朱以海手下的执领谋士,却也成了清兵的通缉诛杀对象。我的心冰凉,三百年前的春溪江面,还有这层故事。
      
      “夏完淳,你跟我来。”我想必知晓他是个少年英雄,所以让他穿上一件灰土布衣,乘上一叶小舟,从江阴南面而下,川流春溪江,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方而去。
      
      地面上,到处都是清兵,只有在水上行舟,才能安全。
      
      我要带他去一个熟悉的地方,铺头李过老父居住的地方。那里,暂时还没有清兵,还没有被战争屠戮得生灵涂炭。
      
      舟行一日,江面泛出点点红晕,像是血腥的影子。我爬上岸,仔细环顾着四周,用别在腰间的手枪鸣了一枪,发现安全,才招呼夏完淳出来。
      
      “咚咚咚。”我走到一座江南的老房子门前,敲了三声门。我的心惴惴不安,我不知道现在的和民国阿真叫着同样名字的冯真怎么样了。
      
      门敲了很久才打开,出门的是冯小姐的丫鬟杏儿。我之前见过她,是个知书达理却又嫉恶如仇的女孩。
      
      “杏儿,是你。我有事求助与你……”我领着夏完淳,对着杏儿哀求道。希望她能认出我,并能让夏完淳寄宿在李过家中一晚。
      
      可我见到杏儿的时候,见她愁容惨淡,完全不像喜悦的样子。“张炎公子……“她开始抽泣,眼泪打转,欲言又止。
      
      怎么了,难道是冯小姐她……
      
      “不是,是那天小姐帮着李过父亲过桥。路见一个投降清兵,剃了鼠尾辫发的士兵,他看见我家小姐,心生歹意,欲行不轨。”杏儿继续抽泣,“后来……后来,李父为救小姐,和那匪兵搏斗,把打得额角出血。”
      
      杏儿把那天的事情叙述了一遍,让夏完淳抽出了匕首,愤怒拍膺,想要杀了那投了清军的匪兵。
      
      那匪兵后来罢手,可李父在家里躺了三天,再也没起来。冯小姐哭了两天,额头哭出了白发。世鹏的死,是她第一次伤心往事;如今,逃离家乡,李过父亲的死,再一次让她悲怆万分。
      
      冯真小姐把李过父亲安葬以后,变卖了头上的发簪。现在,她闭门不出,一直把自己锁在家里。
      
      我见到冯真小姐的时候,她面容惨淡,形容枯槁,只穿着一件素衣,坐在木椅边上。桌子上面是李过老父的灵柩,还记得我那天在雨石前的许诺,一别几天,回到明末,已经故辞一年。期间的风雨凋零,让我这个旁观者哀叹不已。
      
      “小姐,是张炎公子来了。”杏儿在外屋传呼着冯真,领着我坐在外堂。
      
      冯真用迟缓的脚步,轻轻地走来。“张公子。”他一个欠身,礼貌地回应我,脸上有泪痕留着。
      
      “小姐,这位是夏完淳。”杏儿对冯真说。
      
      冯真尽管住在春熙以南,却早已不像崇祯年间的女子身居闺中,不谙国事。她听过夏完淳父亲夏允彝的名字,更听过他投靠张世鹏的义军反清匡明的威名。见到夏完淳之时,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久别的朋友一样,眼睛迟迟没有离开。
      
      “江阴安好?”冯真面色凄婉,一开口说了这句话。
      
      夏完淳许久没有说话,他刚从江阴离开。多铎攻下城池的那一天,梨花雨石飞起,江河一片污浊。听夏完淳说,那夜的雨像梨花一样的眼泪。
      
      “冯小姐,我幸得恩公张炎相救。只是,江阴一切……一切都,都好。“夏完淳言不由衷,显然是撒谎。
      
      冯小姐已经猜到,因为她的手里拿着的就是一块张世鹏死前托付的雨石,暗淡无光,同死去的眼睛一样,毫无血色。
      
      “谢谢你,张炎。”我不知为什么,听到他们的这句话,愧怍不已。
      
      此时,夏完淳留在破败的家中,也只能留几天。因为,清兵一路南下,必然会来,张榜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人多眼杂,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而春溪江,虽然还没有被侵略,但不久之后,已然成了清兵的下一道屠戮口。一到白天,就人心惶惶,更别说夜晚。
      
      “张公子,既然你是从三百年后而来。你可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杏儿见他们俩沉默,对我着急地说道。
      
      我手拖着下巴,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我不明白我会来到乱世,也许曾经年少,我想做一个救世主,可现实的危亡,摆在我面前,我很难抉择。
      
      “我有办法。”我冥思了一晌,“我想以前一样,把自己的头发剃掉,当一个马车夫伪装,把完淳兄弟送出春熙城。听说鲁王决定南迁,倒时我把你们送到会师的地点。”
      
      “不,我要回去江阴。”没想到,夏完淳说了这句话,让我完全没有防备。
      
      江阴曾是富庶流年,繁华天宝的地方。那里,是张世鹏的故里,也是夏完淳的老家,更是冯真朝思暮楚的家园。夏完淳说,他要回去带回父亲的尸首,埋葬故里。同时,他拔出匕首,割了一下手指,鲜红的血流下一绺愤怒与思念。冯真看了看,很平静地说,带她一程,她要回去看世鹏。
      
      那一夜,冯真告诉我,要把梨花雨石带上。我很相信这颗传奇的雨石,会否让我们度过峡关。只记得一年前,张世鹏特意叮嘱我,这颗凝结着雨泪的石头,能清晰地看到鲜红的地理线图,是复兴江山的吉祥石。
      
      一路烟尘,马车疲惫,车颠簸无比。以前,春溪的路很拥挤,如今人迹罕至,一路通畅,却让老马行驶不便。
      
      “保重。”已然出关,我的辫发起了蒙混的作用。夏完淳和冯真头戴着包巾,打扮得土里土气,手揣着一颗雨石,为了不引人耳目。他们用行李布袋拿着雨石,拄着拐杖,向我的前方离去。
      
      这一去,江阴凶多吉少。
      
      天空阴沉沉的,像洒了一层灰似的,没有矍铄的色彩。我站在空旷的地面,看着空气中飘散的雨丝,瞑目深思。倏然间,雨越下越大,打起了闪电。雨水是红色的,是红色的梨花花瓣,纷落于荷塘,池水,污地。雨石斑斓的雨水,早已成了旧年往事,如今再次下起这种雨,我心生不安。
      
      我的眼前隐隐出现了一个人,像是一个女人。她是从我的前面奔跑出来,一路泥泞和花瓣雨石一样的雨水沁满了她的衣裳。我隔着眼睛前面的雨水,望去,惊呼。那是杏儿的身影,是她。
      
      “杏儿——”我大喊一声,声音穿透雨水,涔涔滴进心坎。
      
      “张公子,不好了。夏公子遇害了,小姐被清军首领抓起来了。”杏儿看见我,才从雨水里面听出我的声音。她这一说,把我惊住了,任雨水横流。
      
      “什么?”
      
      “一个前明的进士,投了清军。如今他审问了夏公子,被夏公子骂得狗血淋头……可是,小姐她,也被抓走了。”
      
      “那现在……”
      
      “他们见到那雨石,说如同翡翠玛瑙,据为己有。他还在高兴之余,说是可以为摄政王做玉玺。”杏儿上气不接下气,眼泪被雨水的花瓣印成红色。
      
      我不知为何这般,我明明做得天衣无缝,把他们送走到江阴城。可现在……
      
      “杏儿,明天。你带我去江阴城……”
      
      翌日,雨停。太阳开了半晌,却并不温暖,反而凉意潸潸。我和杏儿骑了马车,手里别着一把手枪,正往大理寺赶去。杏儿说,为官的是洪承畴,是前明的进士。
      
      我一到大理寺,就看到一个少年的尸体躺在门外。门前很冷清,只是站着几个刚剃掉头发的小民在整理尸体。我走近前,内心恸哭。那是夏完淳的尸体,是夏完淳的尸体。
      
      我根本来不及感伤,就被一行几个士兵抓走。顺带搜了身,把我身上的刀具收走。我被带到堂前,才看见披散头发,穿着素衣的冯真跪坐在面前。
      
      “小姐!”杏儿大喊。
      
      “哈哈哈,洪承畴,你还是江阴的子民,还是明朝的子民吗?”夏完淳被杀,冯真万念俱灰,把之前痛失张世鹏的怨怒全发泄了出来。
      
      “你说,你跟那个夏完淳是什么关系?”面前的官吏,早已戴上顶戴,穿起清朝文官服。他的胡子很奇怪,是八字一瞥,却反着方向。
      
      原来,那就是洪承畴。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冯真念起了夏完淳的诀别诗《别云间》,唱完,发了疯一样地哈哈大笑。
      
      洪承畴脸一沉,欲说无言。他想克制怒火,手不停地捋着胡须,并狠狠地拔下一撮。他忿忿地拍案而起,完全被刚才的诗句刺激到了。他没想到,一个夏完淳刚死,另一个夏完淳疯疯癫癫,欲置自己与死地。
      
      “来人!”他大喝,我一惊。身子根本被两个壮汉按住,动弹不了。他要给冯真用刑。我的汗涔涔落下,绝望胜过了失望,心凉到谷底。
      
      “小姐。”不知何时,杏儿居然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她的手里是一把匕首。她奔跑过来,让坐在堂前的洪承畴没有防备,连同一起没防备的是那些士兵,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杏儿冲了进来。
      
      “哗——”殷红鲜血流下,洪承畴的胸口被杏儿的匕首刺了一刀。顺带流出的还有一颗红色的心脏,像石头一样坚硬。
      
      没过多久,天空灰尘四起,雨石纷纷落下,砸伤了脑袋,磕破了头颅。原来,那红色的心,就是那颗雨石。
      
      “张公子,快带着小姐跑啊。”我的耳后,听着杏儿的声音,发出一声沉重的呼吸。顿时,天空磅礴的红色落下,满树的梨花枯萎。那雨石,从晦暗的红色,变成奇异的色彩。我听到杏儿的呼喊,忙抓起冯真小姐的手,往江阴的城外奔去。
      
      雨石和天空,散开一地金光。人群,不知所踪。
      
      (七)        雨石今生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被雨石带进历史,过了很久很久。我的心也跟着那段烽火一起滴血。那是江阴的血,那是江阴的历史。我不知杏儿有没有回来,也不知鲁王的义军有没有拯救一方人民。只是现在,我连冯真毒没有看住。看着一道金色的光芒,从石头里面慢慢消失,连我自己都消散殆尽。
      
      我终于从地上爬起,依然穿着一件中山装,却沾染了不少血污。我的怀里是一块石头。原来,我一直在祠堂下,做了又一场穿越的梦,但我相信我的梦永远是真实的。只是,我的梦,为什么会从明末一直延续到民末。我捏了捏自己的厚脸,一股刺痛从骨髓痛到皮肉,才发觉一切都是真的。
      
      “张公子,记住我们的约定。”我抱着雨石,惊魂未定。只见一排红色的文字,若隐若现,从梨花雨石的沟壑里面缓缓印出,映出来一片朝阳,映出来一篇红火炽热的文字。
      
      “我会的,冯真。”我对着雨石喃喃,眼泪潸潸,滴下泪珠,就像滴下雨水。叮咚一声,化在雨石里面,就像滴落一个朝代,融化了一句约定。
      
      烟花三月的春光湖水,上面有我和阿真的诗词。我不忍忘记那一页,却也放不下今生今世。回到二十世纪,一切归复平静,我坐在祠堂的里屋,慢慢地腾出手臂,写下了一行红色的文字——冯真。
      
      这个冯真,即是明朝的冯真,也是现在我的阿真。
      
      我总想着送最美好的东西给阿真,回想今夕,毕竟她是我一生的恋人。
      
      几个月以后,灵堂上的石头失窃,父亲非常着急,因为这是供奉在祖先灵堂上面的东西。
      
      我本来想把石头交付阿真的手里,也许她能看到这个和三百年前自己名字一样的前世今生,石头告诉了我的前世,今生的雨花飘落在江面,也是我今生的生活。因为石头发光的时候,像琥珀一样,终于惹来了官家盗匪,一来二去,守着祠堂的族人也无法排除在外。
      
      父亲是还是那个张家的老爷,还是那个吆五喝六的地主老爷,他本能地看着一个个低着头的家丁,一遍遍地斥责着。尽管他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和脚上的拐杖,还是无济于事。
      
      我和阿真相恋,石头无法作为我们的见证,我也难过无比。他们只晓得那能卖个好价钱的用途,在市场上必然发着大财做太师椅的勾当了。
      
      直到家门口的一封信,我才知道梨花雨石落入了春溪江的山寨的土匪手中了,他们在信中无比鄙夷的说这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不会发光,更不像梨花玉,难看无比。所以,他借故要了三百两黄金的要价。
      
      对于这个信口开河的要价,父亲居然表态了和之前截然相反的态度。他说,一块破石头,丢了就丢了。
      
      “爹,那可是祖先的灵堂。”我说。
      
      “那只是一块破石头,现在外面到处在打仗,这石头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父亲反复着这样说着,无非是痛惜黄金而已。
      
      我决定和我的管家濮子一起上山而去。谁知,今年回家探亲的阿真刚回到典当铺,就听到了这个消息,非说要和我一起上山。
      
      阿真自从知道了我的用意,特意从解放军的队伍出来,准备趁着四月的空闲,回家探一次父亲冯掌柜。然而她还没见到自己的父亲,就穿着一件土灰色的布衣跟来,说是要和我一起打土匪。尽管我知道阿真参加了革命,但她更多的时候,是担任后勤扶伤的工作,上前线打仗,她没有亲临,更没有指挥过。此去,必然凶多吉少。
      
      “阿真,你知道上山多危险,他们是土匪。”我一把推开阿真。
      
      “阿炎哥,我既然在那天答应嫁给你,就必须要和你在一起。”阿真的心意已定,比磐石还要顽固。自从阿真跟我私奔逃婚以来,我笃定这个新式女性,比任何女子都坚贞。
      
      “你不能这样。”我反复这样说,我和管家濮子把阿真拉开,可阿真真的执拗得不像掌柜家的女儿,也不像一个革命军的战士。
      
      “阿炎同志,你是革命战士吗?”阿真和我较起了真,说,“还记得你当时负伤入党的经历吗?”
      
      “我当然是啊。”我脱口而出,“我当然记得那宣言。”
      
      “阿炎哥,我揣着心问你,你爱我吗?”阿真顿了顿,缓缓拖出这句话,眼睛含着泪花,仔仔细细地盯住我。
      
      “我当然爱你。”我相也没想,就说出。
      
      “你可记得,你说,这石头上是你我的誓言,我们的誓言就是我们的爱情,我必须要和你一起去。”阿真看着我,一脸无法否决的坚毅的脸色,完全不像姑娘家。
      
      我停下脚步,顿了一口气,无奈。遂把一把枪和一把匕首给了阿真,“记住,在山上,必须防着他们。”阿真穿着一身男装便衣跟我们骑上了马车。
      
      路途很远,但我知道,天空的春天被一层黑色的梨花浸染,雨花被涂上一层难看的寓言。我不知道这些土匪到底守不守诺言,只是和濮子赶着马车,后备箱上是三百两黄金的价钱。我知道这石头的贵重,只有我清楚。
      
      很沉重的箱子在路上颠簸,我又一次在死亡的枪口下徘徊。这个春天的气味有火药和硫磺肃杀,我和濮子下车直奔山寨,那山寨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正上方还挂着羊皮骷髅,不寒而栗。我们一行人终于到达,手放下马鞭,像雕塑一样镇定的一动不动,站在山寨的堂前。
      
      坐在正中央的是山寨的大当家王麻子,他的头顶上面是几把大刀和一只羊首的骷髅。他得过天花,命大。留了一脸的疤,战争的时候做了山匪,却把不义之财对准了百姓人家。他说,我家是世绅,有的是钱,就劫了我家的道。
      
      我只想要回这块石头,因为雨花石上刻有我的名字。
      
      “来人。”大当家一声令下,立马往我的身上搜身,卸掉了我身上的枪。濮子开始哆嗦了起来。
      
      “别害怕,濮子。”我又看了看穿着男装的阿真,不停地冒着汗。汗水从她的脑门流到了脖子口下。
      
      “嘭——”我一把把装满黄金的箱子放在堂前,“我把黄金带来了,你们需要信守你们的诺言,把梨花石还给我。”
      
      “哈哈哈——”这个匪首的难看的家伙一直干笑着,把气氛笑得非常战栗。他不停的用手摸着插在腰间的枪管,又来回的往我面前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顿时有一种沉重的负压,被疼痛的感觉震到。
      
      “黄金,我要了。但那破石头,已经被我扔掉了。”他狡黠地笑了笑,对着我说,“什么狗屁的梨花石头,害得老子对他磨破了嘴皮子,一点璞玉都没有。”
      
      “什么。”我顿时青筋暴起,濮子拂起了袖管,已经看到了这个匪首的嘴脸,我不禁感想这借了族人的黄金已经让我蒙羞的愧怍无比。我习惯的往腰间准备拔枪,对于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我决定和他拼了。
      
      他们堂前站着十几个拿着大刀和别着枪支的土匪,目光像狼一样。我把阿真护在后面,任我怎么掏枪,也无济于事。原来刚才,枪支已经被卸掉了。
      
      “怎么样,小后生,你还太嫩了。”他把枪扣好了扳机,随时准备在我的脑袋面前开枪。
      
      我完全失算,汗水涔涔而落。
      
      王麻子得意,举着枪胜算在握。
      
      “不,阿炎哥。”就在这时,阿真一把推开了我,一声沉重的枪声从山寨上想起,我已经傻了,怔怔地站着。而阿真一声喘息,她的头发散乱,已经倒在了流着血的血泊之中。
      
      我愤怒地冲了过去,一把掐住了这个匪首的脖子,誓死与他血拼。没想到他已经倒地不起,在刚才阿真推开我的时候,她拔出了我给她的匕首,深深的刺入了匪首的胸膛。
      
      “阿真,阿真。”我喊着,无力的在山寨中残喘。濮子也中了一枪,就在大当家被杀的当口,这群土匪随时朝我冲了过来。我知道,今天,我和阿真死在一起。
      
      就在这个时候,时间静止了。整个山寨都被一阵光亮困住,谁也无法动弹,他们被一阵气色的光芒刺穿了所有的心,流下了黑色的血液,死去。而我,一个人,抱着阿真,独自地低吟。
      
      是这颗石头救了我,它被扔到了墙角,是它的光芒照到了我的心。我活着,是为了阿真而活,为了我在春江的梦里而活。
      
      原来,阿真这次不是来探亲,而是作为解放军的士兵,潜伏到深穴里面,为着剿匪的任务,牺牲了青春与热血。我抱头痛哭,喊着:你个傻女啊……
      
      无数次,我看着春江上的石桥,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看着梨花一样的雨花飘落,我随手摘下,藏进心底。
      
      (八)        一块石头
      
      几年的时间,又打了仗。直到解放以后,解放军也把土匪给消灭了,春江不再闹事,还了一个太平。而这几年,我一直没有娶妻,没有人问我,我也没说。
      
      父亲死了以后,那个年轻的五姨太并没有得到多少家产,她变得孤苦伶仃,娘家都回不去。我有点同情她,却又不能怜悯。那一年,已经是一九五六年,而这一年,我把老宅卖了,顺便也把这颗会飘洒着雨花一样的奇石捐给了博物馆。馆长说,这就是一块破石头。
      
      好多年过去,我的头发已经斑白,我都没有瞧见天空中梨花一样的雨石,世间的纷纷扰扰已经过去。我想三月的春天又是一年,我决定去一趟博物馆。
      
      三月,春溪江面,潮水又起。我摘下一朵梨花,摆放在阿真的灵前。我念叨着她生前的所有往事,包括前生。
      
      专家鉴定,梨花雨石只是一块有着有机矿物的陨石块,根本不会发光。我微笑着,我相信自己所述是真实的。他们都说我是疯子,我只好自嘲着自己,笑着自己的前世与今生,把他留在春天的石头里面。
      
      ——20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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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16 00:08:5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湖南
    专家鉴定,梨花雨石只是一块有着有机矿物的陨石块,根本不会发光。我微笑着,我相信自己所述是真实的。他们都说我是疯子,我只好自嘲着自己,笑着自己的前世与今生,把他留在春天的石头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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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16 00: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湖南
    这个故事很传奇,一念接一念,历史穿越,玄幻与现实交替,可见功底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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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默先生 发表于 2019-6-15 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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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自己与世隔绝,可能是自己与文学渐行渐远了。这篇是四年前的旧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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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空常来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9-6-16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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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16 18:03:3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欢迎甲申老师,下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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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16 18:03:5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非常好的文笔,功力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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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16 18:04:2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文章较长,容我慢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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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16 18:07:3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历史体裁的小说不好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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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16 18:08:4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没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深厚的写作功无法把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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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文学功底和小说写作技巧都不一般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9-6-16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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