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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说] 中篇言情小说——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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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山西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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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12-24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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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20 09: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山西大同
    本帖最后由 老榆木 于 2019-7-1 09:58 编辑

          【编者按】诗酒年华常识渊博见多识广,文字功底了得,文章别具特色。上得火车后,常有福一直幻想着一个女人出现,开篇就给读者设下一个深深的埋伏。多年来,常有福一直爱恋着一个女人,然而却没有向她表白过,更没有丝毫的暧昧举动。这种暗恋虽然甜蜜,但更多的是苦涩,这份只有念想没有结局的暗恋,遂成为老常一块心病。本文是诗酒年华老师的一个中篇力作,详尽描述了常有福的老年婚姻问题,老常要选择情投意合的琴儿做老伴,却遇到了儿子、儿媳抵制,尽管常有福作了极大努力,最终却未能如愿。这不仅仅是老常的一块心病,更是全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老年人的晚年幸福,作为儿女的,应该大力支持,这也是一种孝的表现。作品厚实,语言通顺练达,场景和心理描写细腻,人物刻画到位。本文系关心老年人婚姻幸福的一篇佳作,对儿女辈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推荐共享。(编辑:老榆木)

           心病(2006年11月)
      
      一
      
      常有福由儿子儿媳簇拥着,登上去西京的火车。这里是始发站,离开车时间还有一会儿。儿子麻利地把几个大包摆放到行李架上后,便不吭声掏出小刀,给老爸削起苹果来。儿媳把公爹让到靠窗的座位上坐好,打开手里的提包,掏出一大堆食品饮料,连声叮嘱要多吃水果多喝水。说话间已经拧开一瓶饮料递过去。常有福脑袋摇得像个布朗鼓,说道,我从来就不喝这玩意,你们非要花钱买,快拿回去让虎虎喝吧!
      儿媳没接话茬,赶紧端起茶杯,挤过正上车的人流,跑去打来一杯开水。继续慢声细语叮嘱个没完。常有福于乱哄哄的噪声中,一句话也没听进耳朵去。心想,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也还不到七十八老,用得着你们这样。便连连摆手,快下去,快下去,马上就要开车啦!
      二人刚转身,他就把脑袋紧紧贴在玻璃窗上,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候车室的两扇大门。两束焦灼的目光,企图穿透铁门,去寻找一个熟悉女人的身影。
      火车猛地一声响动,把脑袋从玻璃窗上弹起来,随之又碰了回去。火车徐徐启动了。
      常有福毫无察觉,继续死盯着候车室的大铁门,渴望能有奇迹出现。幻想中一个女人飞奔着扑了过来。倏忽间,女人的倩影竟变成车站走廊的一根根立柱,无情地从眼前慢慢飘过。儿子儿媳的身影,也渐渐向后退去。这才猛然意识到,火车已经开了。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无名火,并立马窜到头顶,把整个圆脸憋得通红。于是,恼怒地举起双手使劲摆动着,隔着玻璃窗大声对着站台吼道,你们站在那里等死哩!还不给我快出去,再拖延就赶不上末班车啦!
      眼睛仍不甘心地追着那两扇大铁门。已经看不见了。但幻觉中却清晰看到,那女人也像自己一样,正使劲往外张望呢!身材单薄的她,雪白的脸儿紧贴着铁门的缝隙,眼巴巴望着正徐徐前行的火车,无奈地泪流满面……
      苦命啊,活活的一对可怜虫。不由便涌出两滴晶莹的泪珠欲流又止,挂在眼眶上滚动闪烁。眼前随即变成一片雾海,什么也看不清楚。脚下空落落的,身子轻飘飘的。孤独感油然而起。很想对天长啸一声,嗓子却哑了;甚至连一声低微的呻吟,也哼不出来。
      对面坐一位六十大几的老汉,见状感慨道,你刚才对儿子儿媳好凶哇,简直像对仇人一般,谁知心里却暗疼着人家哩!这不,刚离开,就在这里泪眼婆娑的。你可真有福气啊!这么年轻,儿子就这么大了,媳妇又这么孝顺,都是前世积下了厚德。
      常有福这才回过神来,咧嘴笑道,好,好,娃们没得说。心里却暗骂,好个屁,好得把老子的自由都剥夺了!顺手掏出一支香烟递过去,对方笑着指一下禁止吸烟的牌子,摆摆手没有言语。哎,现在的公共场所,几乎全都禁止吸烟了。只好忍住烟瘾,不太情愿地把香烟放回烟盒里。
      老汉的话,让他特别有面子。可也勾起了一块心病。这会儿,特别想把自己的苦衷,痛痛快快倒出来,让老汉听听。可话头几次涌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世上的人,有几个没有心病呢?有些可以对人说,多数只能烂在肚子里。面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怎么好贸然开口呢!
      想到此,便微闭着眼睛,靠在座背上假寐。思绪随着奔跑的火车,一路飞扬起来。


          二

      常有福看着只有五十出头的样子,可实际年龄已经六十多了。虽然剃个光头,却西服革履,一副农村干部的派头。脸上红光满面,平展展光溜溜的。身子壮实,腰板直挺,走路像一阵风似的。哪里能显出半点的老汉模样呢。
      他平时最忌讳别人叫自己老汉。但岁月不饶人。尽管自己不觉老也不显老,可硬让下面一茬茬的后生,硬给叫老了。有些不知深浅爱耍笑的后生,见面叫他老辈子,或直呼老汉。这个时候,心里特别憋气,又不好发作,便假装没听见不去理会。如果对方接着再叫,就把脸猛地一沉,瞪起眼睛冷冷说道,我有那么老吗?你如果不服气,咱俩摔一跤试试!
      这样碰过几次钉子后,靠山村的后生们,再也没人敢当面叫他老汉了。从此便得了个老小伙的绰号。这个绰号,他自己并不太清楚。
      他知道并且喜欢的,是另外一个绰号。在近两千口人的靠山村里,常有福可算个响当当的人物哩。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就担任生产队的会计,后来又出任大队财务股长,再后来还兼任了党支部副书记。
      好长一段时期,村里的日常事务,就他一个人在忙活。只有到了饭点,才想到自己还有个家。就这也是前脚刚进门,后面就有人跟进来。真像中央周总理那样日理万机。人们先在背后戏称他为总理,慢慢就在当面叫开了。
      常有福在靠山村的总理位上,一干就是十几年。论人气威望和能力,完全可以再进一步,当上一把手的。谁成想,不仅没能再进一步,反因一件命案而让从政生涯戛然而止。每每想到走麦城的情景,心总会倏地一下,像被针扎了一样刺疼难受。真就成了一块无法驱除的心病。


            三
      
      世上的事情哪能离得开女人。不管好事坏事,全都少不了女人参与。
      暑天中午,蓝天上丁点云彩也没有。太阳把大地烤得滚烫。树叶儿纹丝不动,像睡着了一样。整个村庄静悄悄的,像一座滚烫的大蒸笼。社员们又热又乏,都躲在自家屋里避暑歇息。只有几条懒狗,卧在南墙的阴凉处,探着舌头喘气。
      常有福向来以大队为家。吃罢饭撂下碗筷,抬腿就去了大队部。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前记起了财务账。可没多大会儿工夫,瞌睡虫竟围攻上来,不由就打起盹来。
      这时,一个女人影子般地飘进来。直飘到常有福身后,在后脑勺上轻轻点了一下。常有福打个激愣,醒过神时,女人已经坐在靠墙的那条长板凳上,咯咯咯地欢笑着,脸上全是妩媚与灿烂。
      女人叫海棠,瘸腿狗娃的媳妇。因见人总爱咯咯咯地笑,就得了个来亨鸡外号。海棠长得排场,又特别会打扮,便越发显得俊俏,比实际年龄看小好多。即便有时绷着脸不苟言笑,也能显出两个自然的酒窝。尤其两弯柳叶眉下的大眼睛,格外的撩人。稍微朝男人飘一下,便能把魂魄勾走。
      人们私底下议论,与海棠相好的男人很多。除却当干部的,都要现钱交易。光棍魏三是海棠的老相好。曾气愤地给人学说,海棠这货,一点交情都不讲。有次忘了带钱,宁被推出门外,让回去拿钱。再怎么说好话都不行。人们就取笑他,人家海棠有啥不对的,坐公共汽车,你不拿钱买票行吗?魏三不服气,嚷道,公共汽车怎么啦,司机见了熟人,还捎顺脚哩!从此,海棠又多了个外号,公共汽车。
      靠山村早先是乡政府所在地。当年的乡长和文书,都拜倒在这只来亨鸡的石榴裙下,因此而断送了各自的前程。现任支部书记魏庸碌与她也有一腿。老婆为此还打过几架。但海棠却像没事人一样,每次见面仍是咯咯咯地先笑一通。接着再甜甜叫一声嫂子。
      这只来亨鸡现在坐的那条长板凳,足有两条板凳那么宽。是土改时地主家里的物件,当时没分给贫雇农,便一直留在村公所使用。当年的乡长和文书就是在这条板凳上,与来亨鸡做那种事。那时的来亨鸡,还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呢。现在又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嬉闹挑逗的媚笑,眼里飘着摄人魂魄的晕波,胸前两只挺拔的rufang,藏在贴身背心里,像小兔儿一般活蹦乱跳。
      常有福看着海棠的浪样,心里充满了疑惑。今天这是怎么啦?这只来亨鸡竟敢如此大胆跑来挑逗,而且一来就想动真格的?在他眼里,海棠虽然人长得漂亮,却人品极差。因此,平时面对海棠总沉着脸。海棠也从没敢在他面前轻佻过。好像对海棠仅有过一次关照。在文革初期扫四旧斗破鞋时,提前给狗娃通风报信,让海棠回娘家躲了几天。
      常有福本想训斥几句把她赶走。可不知咋的,瞅着那撩人的狐媚样,竟鬼使神差地与自己妻子比较起来。妻子干瘦如柴,绝对不如海棠白净水灵,更没有如此这般的万种风情。这会儿,两只白藕般的胳膊伸展开来,舞动着嫩葱一样的细长手指,正召唤自己呢。心思不由也萌发出一种征服的冲动。鬼使神差就站起身来,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双腿不由自主朝来亨鸡走过去。
      刚迈出两步,脑海中便冒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影。匀称的身材,俏丽的脸庞,庄重的神态,甜润的嗓音。每次开口说话,先要羞赧叫一声哥哥。每每想到这些,就像饮了陈年老酒一样,浑身舒坦飘飘欲仙。多年来,一直爱恋着这个女人,可从未当面表白过,更没有丝毫的暧昧举动。只深深隐藏于心底,当作一种既甜蜜又苦涩念想。好像心有灵犀,觉得这个女人对自己也独有钟情。那副羞羞答答的模样,只对自己才会有的。一想起这份珍贵的暗恋之情,就对眼前海棠的勾引,感到特别厌恶。接着,妻子的身影也出现在眼前。虽然夫妻感情平淡一般,但一个锅里搅稀稠,即便一块石头也暖热了。庄稼户的女人也苦呀。因此多年来,从未在外面乱来过。这个底线,任何时候都要把握住的。
      常有福心里的微妙变化,傻乎乎的来亨鸡哪里知道?只能在训骂呵斥声中落荒而逃了。心里也好奇,这世上还真有不吃腥的男人。
      来亨鸡一出门,常有福便瘫坐在了椅子上,胸口不禁咚咚咚狂跳起来。一边庆幸顶住了诱惑,一边又感叹能否顶住诱惑,就那么一瞬间的事情。一念之差,就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举动。此时此刻,倒对海棠起了恻隐之心,同情起她的处境来。全村人谁不知道,狗娃生来窝囊,海棠在结婚前,就死活不愿意。强迫成婚后,还寻死觅活闹了好几年。前些年,狗娃腿受伤成了废人。现在一家人的过活,全靠这只来亨鸡刨食。一个农村女人,能有什么好招数呢?只这副俊俏模样,还能利用一下。让这天然资源白白荒废着,那才真叫犯傻呢。
      常有福心里嘀咕着海棠的处境,再也无心思记账了。这时,支部书记魏庸碌悄无声息走进来。见常有福独自发呆,便惊讶地问起缘由来。俩人接着又聊起了海棠的家事。直到吃午饭时辰,才各自回家而去。

           四

      第二天中午,天气照旧那么闷热。常有福同样在大队部忙他的公务。又到了昏昏欲睡的时刻,魏庸碌老婆慢腾腾走进来。她隔壁的张老大,也迈着蹒跚的脚步跟在后面。
      张老大七十多岁,瘦高个子顶个秃脑勺。腰弯得像一张弓,走路忽闪忽闪的。活脱脱一个秋后螳螂。这几年脾气越来越古怪,脑子也一阵清楚一阵糊涂。老伴没生育过,已去世多年。抱养的闺女招个上门女婿,总算延续了张家的烟火。如今女婿在煤矿当工人,家里就父女俩。多亏女儿秀芝孝顺,把老头伺候得特别周到,不然早跟随老伴,去见阎王爷了。
      魏庸碌老婆手持一张发黄的皱巴巴麻纸,说是两家宅基地的界线文书。常有福接过看时,见残缺不全,有的字迹也很模糊。但一眼就认出,竟是自己的笔迹。那时,他高小刚毕业,被抽到村公所帮忙抄写的。魏庸碌老婆说,张老大家的那张弄丢了,两家已经说好,请大队按这上面的内容,一式两份重新写一下,再盖个公章,作为传给后人的依据。
      常有福没办过类似的事情。但想这事支部书记肯定清楚,不会有什么差错。再说双方当事人都来了,也就没多想别的,拿起笔便照着写起来,看不清的地方就问两个当事人。写完后还给他们念了一遍,俩人点头认可后,才拿出大队公章盖上去。
      这么一折腾,常有福的困劲也过去了。便又集中精力记起财务账来。
      谁能想到,几个月后,秀芝悬梁自尽了。公安局和公社干部来了一大堆,成立了联合工作组,专门调查处理此事。常有福忙着跑前跑后招呼,可怎么也没料到,全部责任竟落到自己的头上。就因为他写的一纸公文,而要了秀芝的命。
      原来魏庸碌老婆早就做好了手脚,把方位尺寸改了。张老大并不清楚纸上写的具体尺寸,只听魏庸碌老婆说,都是照原来纸上抄的,也就跟着点头称是。魏庸碌家仅凭这一纸公文,就要强行占去张老大家一分多宅院基地。张老大年老糊涂好哄骗,秀芝年轻气盛哪能咽下这口气。便出面与魏庸碌老婆争辩,结果招来一顿臭骂。回到家里翻箱倒柜,竟然找到了自家的宅基地文书。于是又跑去与魏庸碌老婆理论。这回更惨,魏庸碌老婆一把夺过文书,顺手塞进灶台火里给烧了。证据让人家毁了,空口无凭到哪里讲理去?何况人家还是大队支书呢。屈辱无奈之下,只能以死抗争,当天夜里就在家里上吊自尽了。
      这件人命案,本来与魏庸碌有直接关系。但关键时刻,他却说不晓内情,是自己老婆直接找常有福改的,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工作组也劝常有福把责任担起来。常有福有口难辩,也就不想去辩。因为白纸上的黑字,是自己写的;大队的公章是自己保管的,纸上的红印也是自己盖的;事情前后,人家魏书记的确没给自己打过任何招呼,自己也没与大队其他领导商量。更何况人命关天的大事,秀芝把命都搭上了,自己哪能不承担责任呢!当时就是让去坐牢,恐怕也没得话说。只能自认倒霉,接受撤消党内外职务的处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年后真相终于大白了。常有福从很多议论中得知,这完全是魏庸碌事先设好的圈套,让自己与张老大一家去钻的。来亨鸡那天中午去大队部勾引他,就是受魏庸碌暗示的。如果那天他真与来亨鸡干了那种事,就会被魏庸碌抓个正着。有这么个小辫子抓在手中,还怕你常有福不听使唤?如果那样的话,魏庸碌老婆就会直接找常有福,让他帮着一块造假,那多简单。
      没想头一招莫名其妙就失败了。魏庸碌这才亲自出面,先骗秀芝出门,假装说事情,老婆再哄张老大,一起到大队部换公文。这夫妻俩可真铰尽脑汁算计扎啦。常有福生就的刚烈性子,眼里哪容得半粒沙子。决意教训魏庸碌这个小人一顿,把他的丑恶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天,村里开大会。村长刚刚宣布大会结束。村民们还没来得及散去,魏庸碌正在装模作样整理文件。这时,常有福一个箭步冲过去,二话不说,抡圆胳膊,就给了魏庸碌两巴掌。打过之后才质问道,你挨这两巴掌该不该?你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如果觉得有一点点冤屈,就还我两巴掌。我把脸挺得平平的,在这里等着!说罢,当真把脸凑到魏庸碌跟前,等着挨巴掌。
      魏庸碌做了亏心事,心里有鬼,早就提防常有福找麻烦。可万万没有想到,常有福会选择这么一个场合,用这样粗鲁的方式,出自己的洋相。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应对,哪里还敢还手。可再怎么理亏,也不想在众人面前公开认输,便一声不吭僵在那里。常有福见状又说道,要不我再给你两巴掌?魏庸碌见常有福豁出来了,不见结果是不会罢休的。只得嗫嚅道,该——该打,……说罢,就一屁股瘫在地上不动了。
      村民们没有一个人离开,也没有一个人吱声,更没有哪个上前劝解。都在静观其变这场难得的好戏。当看到魏庸碌像一只癞皮狗服软认打后,才猛然醒悟过来。顿时,掌声如雷鸣,呼叫声像地动山摇一般。
      常有福对秀芝的死深感内疚,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就稀里糊涂做了害人的帮凶呢。从此添了一块心病。好长一段时间,活像一只散架的羊,一棵断根的树。成天抬不起头提不起精神来。经过这次挫折,把世事一下看淡了许多,也看复杂了许多。

      五

      时间一长,再臭的屎也会被风干。干屎,还能有什么臭味?
      常有福慢慢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对丢官的事,也渐渐看淡了。哎,人活在世上,还是做个好人最要紧。
      他照样以老小伙自居,经常主动向后生们叫板,一起摔跤玩耍试比高下。兴许真的宝刀不老,也许小辈们有意让他,反正还从来没有输过。虽然不当村干部了,但威望却没减多少。好多人有事照样找他。许多难办的事,他到村里说一句,或到乡里跑一回,事情就能办妥。尤其操办红白喜事,解决邻里纠纷,几乎全被他包了圆。他依然是个忙人,是个有事可管的人,是个人们离不开的人。人们找他办事,照样尊称总理。每逢这时,常有福便苦笑着嘟囔,我现在和你们一样,也是个平头百姓呀!你们怎么还找我,我这可是图啥哩!就这样一边嘟囔,一边跟着来人走去。心里头却乐滋滋的,有种难以言状的充实感。
      农村分田到户后,人们聚在一起的机会少了。常有福一时感到寂寞,就对红白喜事调解纠纷的事愈发上心了。由于他的热心与威望,加上村民们的一致拥戴,村委会给他封了两个头衔:红白理事会会长、调解委员会主任。
      但毕竟这些事不是每天都有。绝大部分时间,要与家人一起下地劳作。这个时候的常有福,才觉得自己与妻子在一起,竟那么的生疏,那么的别扭,那么的合不来。俩人不吵也不闹,却能憋着几天不说一句话。望着妻子的身影,知道她也很委屈。不幸的婚姻真是罪孽呀。这辈子活得实在太窝囊了,满肚子的苦水,一辈子的遗憾。这块心病怎么给人说呢?又能给谁说呢?就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丢人显眼惹人笑话。
      常有经常独自坐在自家地头上,抽闷烟发呆。他特别怀念集体劳动和当干部的那些日子。那时可以整天都不回家。眼不见心不烦,倒也相安无事过了半辈子。海棠家的西瓜地,与自己坐的地头,只隔着一块地。经常能看到魏三与海棠一起干活的身影。这个老光棍,早已明目张胆吃住在海棠家里了。虽然不可能与海棠正式结婚,但狗娃默认了这个事实。如今俩人一边干活,一边打情骂俏,俨然像一对初恋的情人。
      这天,海棠咯咯咯的笑声,又灌入常有福耳中。眼睛瞟过去,简直不敢相信。魏三像条公狗撒着欢儿追逐海棠;海棠呢,跑跑停停在前面挑逗着。这俩不要脸皮的货,在家里碍着狗娃和孩子们的面,不便太过放肆,这会儿就在野地里耍起疯来。魏三追上了海棠,不由分说,就揽腰抱起,大步朝堰根的瓜窑跑去。人影看不见了,海棠的笑声却连续不断,特别的淫荡放肆,震得整个山洼都响起了回音。突然,笑声嘎然而止;随即又传来魏三狼一样嗷嗷的怪叫。
      常有福先看得有些眼热,后来又听得浑身发渗。难堪别扭中,顿时觉得,自己真还不如这个光棍魏三。自己虽然不是光棍,却比光棍的日子还难熬。越这样寻思,也就越发暗恋起那个女人来。
      他是名副其实的暗恋。只在脑子里动心思,从不在脸上有显露。好像有所表示,就亵渎了这份神圣和纯真;而这份暗恋之情,也随之不复存在了。那样的话,将会陷入到更深的痛苦之中。因此,除了唉声叹气,还是唉声叹气。没有别的什么新招。
      妻子哪能不晓男人的心思,平时也就不怎么搭理他。可这哪像个过日子的样?心里特别纠结。女人大都很在乎和依赖男人。再怎么闹别扭合不来,最终还会心疼男人的。女人眼里,男人有时就像个大孩子,该哄的时候就要哄一哄的。
      一天,妻子对常有福开玩笑说,你成天唉声叹气的,我心里明镜似的。你是不爱见我,心里烦我。我也早想好了,以后干脆就不管你了,我权当只是你们家的一个伙夫。你有本事就再领个女人回来,我绝不会吃醋的。只要你乐意,娃们不反对就行。不过海棠这个公共汽车,你是坐不上了。人家现如今已成了魏三的专车,你要敢去碰,魏三会与你拼命的。我琢磨着还有一个人,你可以试试。不过人家比你年轻好多,又比海棠水灵漂亮一大圪节。你真能把她引回来,就算你有本事!只恐怕你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常有福哪会理会妻子的撩逗。当妻子说到海棠时,只翻个白眼,鄙视地吭了一声,继续抽闷烟。接下来可就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抡起胳膊要扇妻子的耳光。可胳膊抡到半截,突然又停住了。妻子两眼泪汪汪的,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淌。这哪里是开玩笑撩逗男人哩,分明是那颗被伤透了的心,往外嘟嘟冒血呀。
      打那以后,常有福变了。觉得都这把年纪了,儿女也大了,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思乱想了。光景还得过,日子总得朝前走。何况自己多年来,在村里又是个很有脸面的人呢。一定得打起精神,把这个家结结实实撑起来。
      常有福说到做到。五年间,十亩大梨园成型了,房屋翻修了,儿子结婚了,女儿出嫁了。经过重新磨合,夫妻关系也渐渐好起来,俩人脸上也堆满喜气和光彩。偶尔当着外人面,还会嬉闹玩笑几句呢。
      可这女人实在没福气,舒心日子没过几年,竟患绝症撒手人寰。常有福刚刚才体会到和谐的温馨,却又要经受丧妻的孤独。不由在心里暗暗自责,自己过去当村干部,成天不着家。并非纯粹忙得脱不开身,而是心里嫌弃妻子。觉得俩人不般配,从不正眼瞧她,甚至连一起走路都觉得心烦。可老人定下的姻缘,又不能不想过就离婚。既然没有这个勇气,就权当家里雇个保姆吧。这不是造孽又是什么?多亏分田到户,把俩人的心拢到了一起。可好日子刚刚开始,她就患病而去。妻子走了,才知道人家的金贵。老天爷是拿她的死,来惩罚自己哩!
      常有福从此又多了一块心病。在愧疚与思念中度过了三年。郁闷时不由自主就会来到妻子坟前,点燃一根烟,面对坟旁那棵松树发呆。松树是他亲手栽的,如今枝叶茂密,都快要罩住整个坟茔了。松树瞬间就变成妻子的身躯,很懂风趣地与他对视暗语。
      说来也怪,自打妻子走后,就再没有想过那个女人。

      六

      可前几天,怪事出来了。儿媳妇翠珠竟然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她娘家的一个表姨。昨天还撺掇尽快见面呢!儿子俊农,纯粹个没脑子的货,也一旁帮着瞎起哄。这世事可真的要倒过来啦,儿子要给老子说媳妇成亲哩。
      常有福断然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几乎在同时,那个暗恋了多年的女人,便又重新回到自己心里。这次重新回来,可与以前大不一样。只要想起她,就心惊肉跳的。
      女人名叫韩琴儿。年轻那阵儿,可是方打圆出了名的人尖儿。不仅人长得漂亮,嗓子也特别好。每年村里闹家戏,都是板上钉钉的花旦主角。只幕后叫板的那一嗓子,就能赢得台下满堂喝彩。常有福也是爱热闹的主儿,他唱花脸。那年排《三对面》,琴儿演秦香莲,他饰包公。琴儿声情并茂,把个秦香莲真的演活了。常有福也很投入,对包公的铁骨正气拿捏得非常到位。从此,《三对面》就成了每年的保留剧目。
      自打那次合作后,常有福心里便装下了琴儿。说不清是种什么感情。是在意高看,还是喜欢爱恋?既不敢去深究,也不想去放弃。只能深深藏在心底,暗暗品尝其中的滋味。琴儿整整小他十岁,他又是成了家的人。因此从没有让这种暗恋之心显露出来。尽管每次见面心口总咚咚乱跳,但表面上却始终满脸的庄重。琴儿对他也格外敬重,总是先叫哥哥才说话的。
      韩家在靠山村是外来户,琴儿又是独生女儿。父亲死得早,母亲三十多岁守寡把她抚养成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母亲就给她招了个上门女婿。
      母亲年轻时可能受过刺激,患有间歇性精神病。也许女儿成婚高兴过头的缘故,精神就又有些不对劲。逢人就说,琴儿马上要生了,要生个胖小子哩!人们知道她有病,也知道她高兴,并没人笑话她。可后来琴儿偏偏生了个丫头。母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思想一时转不过弯,病就愈发严重起来,竟要下手掐死婴儿。小两口忙着保护婴儿,却忽略了照管母亲。只一会儿的工夫,母亲竟跳到深沟里摔死了。
      在农村没有男娃,是个大缺憾。好在当时允许生二胎,俩人又年轻,等着以后再生就是了。人常说,前面的路是黑的。谁能料得到,琴儿丈夫好端端在公路上行走,却被辆大货车撞个正着。琴儿刚哭罢母亲,又接着哭丈夫,末了只能哭自己命苦。不过总还算想得开,硬是挺过来了。
      新社会不比旧社会,年轻人也不是老脑筋。琴儿要生活,就得朝前走。三年过后,在热心人的撮合下,与县城一个吃公家饭的人结了婚。婚后很想再生一个。可这时计划生育政策严格了,生二胎必须要准生证。琴儿便找常有福这位哥哥帮忙。常有福不辞辛苦,跑了公社跑县里,半年时间才把证给办妥。
      准生证办妥了,婚姻却结束了。这位吃公家饭的人,总把自己看得高贵些。经常要琴儿到县城陪他。而琴儿呢,很想让他星期天回来,帮自己干点农活。他偶尔也回来,却像贵客一般等着琴儿伺候。时间一长,日子便没法再往下过。只能好说好散离了婚。这男人也好没出息,离婚后还多次托人捎信说,他心里其实非常舍不得琴儿,如果来县城一定要找他,他会热情招待的。
      寡妇门前是非多,一点不假。在农村尤其明显。琴儿里里外外都得操心,免不了还要找别人帮忙。可每次请人帮忙都有闲话传出。哪家男人只要帮琴儿干点活,哪家女人就要审问自己男人大半天。别家女人也会扑风捉影弄出一些是非来。
      一些不正经的男人,也存心想占便宜。有的就当面挑逗,我帮你种完这块地,再种你身上那块宝地,行吗?咱总得帮着你,把准生证的任务完成了啊!琴儿气得脸色铁青,就狠狠啐一口。而这男人也不生气,照样腆着脸胡说八道,满嘴喷粪地沾些嘴上便宜。琴儿从没破口大骂过,也是出于无奈,只怕越描越黑。再说,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能把人家怎么着?
      这种忍耐态度,也纵容了一些人。闲言碎语越传越多,竟演绎出许多有鼻子有眼的风流故事来。有些下流坯子竟公然吹嘘,多次与琴儿干过那种事情。一时间,琴儿与海棠几乎齐名。四乡八村都知道,靠山村有一个专爱勾引男人的来亨鸡,还有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寡妇。
      常有福当然能听到这些传闻,但并不相信就是真的。在他眼里,琴儿与海棠根本不是一路人,仍旧是当初饰演秦香莲时的那个琴儿。别看说下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可谁又亲眼见琴儿与哪个男人打情骂俏啦?一个无依无靠的单身女人,由着混张鬼们去瞎编排,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唾沫星真能把人淹死,谣言重复多遍就能变成事实?绝对相信不得。尤其在潜意识里,打死也不想让琴儿变坏的。
      现实逼着琴儿学会了男人做的许多活计。平时很少请人帮忙。也没有再找过对象。失败的婚姻,似乎比流言蜚语更可怕。硬愿忍辱负重,也不想再去趟痛苦婚姻的浑水。就这样,艰难走过了二十年。
      几年前,女儿出嫁了。与丈夫一起在城里做生意,生了个女孩,取名叫倩倩,小日子过得还算美满。琴儿时不时去那里住几天,帮忙料理一番家务。不过,多数时间还在村里经营果园。她闲不住,不仅不想让女儿白养活自己。还想着给女儿再填补些呢。
      人就是个贱骨头,给儿女留多少是个够呢。

      七

      阳春三月,大地复苏,农活渐渐忙开了。一天,常有福独自在慢坡梁上的果园里疏剪果枝。忙活了将近两个时辰,觉得有点累了,就坐在地头上抽烟歇息。
      眼睛随意朝坡顶上扫去。见一位红衣妇女,正从坡顶上往下走来。红衣在阳光映辉下,像一盏火红的灯笼格外耀眼。妇女背一捆果树枝,沿着陡滑的山路,慢慢向下移动,显得特别吃力。忽然,妇女脚下一滑,仰八叉跌倒了。果树枝则顺着坡势轱辘、轱辘滚将下来,一直滚到常有福的身旁。
      常有福眯缝着眼睛仔细瞧去,心中惊呼,哎哟,那不是琴儿吗?心房随即就咚咚咚狂跳起来。不由分说,便起身朝坡上奔去。好几个月没见琴儿了。她这是从女儿玉玲家回来了?怎么一回来就跑到地里干活,可真是个爱受苦的命呀。
      跑到琴儿跟前,见她浑身是土,红衣袖子也扯破了。就心疼地胡乱埋怨,你咋不少背一点呢?多跑一回不就有啦!再说这都是男人家干的事,你不会找个帮工吗?这能花几个钱,真是要钱不顾命!再说我就在地里,你也不喊叫一声,……
      琴儿满头虚汗,脸憋得白里透红。两滴泪珠,一直在眼眶上闪烁打转。常有福真想伸手替她擦汗抹泪,却不敢轻举妄动。可又不甘心,便胡思乱想起来。看琴儿的模样,还如当年饰演秦香莲那样年轻俊俏,谁能猜到已经五十出头了。这么一个贤淑女人,怎么能总守寡呢!不由叹口气道,琴儿,你还是跟玉玲去城里享福吧!要不就找个合适的伴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这又是何苦呢!
      话一出口才想起,自己如今也是个光棍。自觉失言,不免有些尴尬。琴儿闻言也觉羞涩。幽怨地瞟他一眼,便红着脸低头不语。
      常有福既想冲淡尴尬,也着实出自诚意,接着说道,我看你这五亩果园,就交给我家管理吧。我回去给俊农翠珠说一声,保准没问题的。如果还不放心,过后你们签个协议。年底你净拿钱就是了。
      说罢,也不管琴儿有何反应,一把扶她起来。自己先大步而下,扛起那捆果树枝扬长而去。走出一大截,才住脚回头喊道,我正好回家,帮你扛到村口。琴儿没有反对,在后面紧跟着。路上俩人谁也没有吭声,却似乎又在无声的交流。没觉着就到了村口,常有福自觉地放下果树枝。琴儿用眼睛说了声,谢谢,俩人便散了。
      后来果然按常有福所说的那样,俊农出面接管了果园。不过,并没有签什么协议。琴儿也没有撒手不管,照常来果园干活。俊农翠珠都尊称她琴姑,亲热得像一家人一样。
      多数时候,果园里就只常有福琴儿俩人。时间一长,免不了就各诉衷肠。常有福几次想再提找伴儿的事;却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琴儿误会自己别有用心。其实他就是别有用心的。实话便是,不如咱俩做个伴儿吧。可这种话怎么能说得出口呢。说到底,怕误会是假,怕拒绝才是真的。心里真的好害怕。如果琴儿翻了脸,从此再不搭理他,再不来地里干活,再也见不着面。那可就彻底完了。
      一天,常有福在果园忙活了好一阵子,仍不见琴儿露面。心里就觉空荡荡的,而且越来越慌乱。心思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好几次竟然把枝头的果子全部摘掉。这哪是疏果呢,分明在搞破坏嘛。接二连三的失误,让他好生气馁,也非常无奈。眼睛不住往地头张望,每次都抱满希望,迎来的却全是失望。双手机械地动作着,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着。好不容易扑捉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便以为琴儿来了。兴奋得立马朝地头跑去,却连个飞影也没见到。其实哪里有什么脚步声呢,只一种幻觉罢了。只好又蔫蔫地返回来。
      刚要准备继续干活,却听见果园深处咚的一声,很像人从树上掉下来的响动。常有福着急了。心里马上猜到,其实琴儿早就来了,躲在里面干活,故意不理自己的。现在可好,出乱子了吧。从树上摔下来,伤得肯定不会轻。
      不容多想,赶紧跑去察看。可找遍整个果园,哪有琴儿的影子。这就日怪啦,明明听见了响动,而且是很大的响动呀。心里一边疑惑着,一边继续寻找。终于发现,原来是为矫正树型,在树枝上拴的一块大石头,因绳子断裂而掉到地上的。响动是石头落地发出的声音。一场虚惊,却把常有福搞得精疲力竭,一点脾气也没得。
      他再也没心思干活了,干脆坐下歇息抽烟。一边抽烟又一边寻思,我这后半辈子,恐怕丢不下琴儿了。才半天工夫不见面,就像没了魂似的。如果琴儿以后真的嫁给了别人,那还不要了自己的命。这种结局很有可能,人家可比自己年轻十岁哩,没有拖累不说,人又长得排场。只要稍微露点口风,后面就会有一大群光棍豁出命去追。自己也只能干瞪眼看着。
      想到这里,彻底泄气了。他清楚,心里又多出了一块心病。这块心病,只有琴儿能给治好。但琴儿知道我有这块心病吗?愿意给我治吗?……
      胡思乱想中,太阳已升到了正中。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于是,懒洋洋站起来,准备着打道回府。

      八

      常有福刚走到地头,琴儿却迎面来了。顿时喜出望外,随即又为难起来。琴儿既然来了,自己还回个什么劲呢!可不回去,总得找个理由呀?琴儿倒挺痛快,指着常有福说道,哥,你急着走啥哩!我已经给翠珠说好,你中午不回去吃啦。午饭也带来了,咱们就在地里凑乎吃点算啦。
      常有福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等好事。兴奋得差点像半大小子跳高蹦起来。
      午饭就在果园简易房里吃。琴儿掀开捂在竹篮上的小棉被,一片热气便徐徐升起。常有福定睛一看,里面一个硕大的花瓷盘,整齐摆放着白里透绿的菠菜卷,旁边的小花碗里盛着蒜泥,上面飘着红红的油辣椒。香味四散开来,口水不由直往上涌,马上就想伸手去拿。
      心里这么想,身子却没动。受宠若惊之际,竟然腼腆得像个孩子。琴儿把吃食摆放到一块平面大石头上,又从瓦罐里舀了一碗红豆米汤,甜甜说道,哥,还愣着干啥?快趁热吃呀!他这才如遇大赦,赶紧嗯一声坐下来,眼睛也不敢与琴儿对视,只闷着头大口吞食。这种近似傻乎乎的木讷举动,哪里能掩盖住心里的波浪翻滚。琴儿抿嘴一笑,也拿起一坨菜卷,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吃起来。
      细心不过女人。琴儿哪能不晓得对面这位的心思。自己何尚不是如此呢。也就不想再让这位哥哥作难。可自己一个女人家开口,也忒作难呀。待到快吃完时,才不紧不慢嗫嚅道,哥,你说,咱俩以后做个伴如何?说罢,就满脸红晕低下了头。
      常有福想不到琴儿会主动这么说。一时愣在那里。心想,自己多年暗恋琴儿,尤其翠珠张罗介绍对象以来,几乎每时每刻都惦记着琴儿。但又怕人家压根没这个意思,自己剃头挑担一头热。因此,实在没有勇气开这个口。
      莫非自己听错了?好事哪会来的这么突然,这么快当,又这么容易呢?整个人顿时就傻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左手拿着菜卷僵在了半空,右手抓个汤勺在碗里直打哆嗦。突然,丢开汤勺扔掉菜卷,双手连续拍打自个的脸。接着又掐胳膊又打腿,折腾个没完没了。一边折腾还一边念叨,这不是做梦吧,这不是做梦吧!
      琴儿见状,先嘻嘻作笑。笑着笑着,就呜呜地痛哭起来。这一哭倒让常有福醒过神来。这是真的。还犹豫什么?于是,乘兴扑过去,把琴儿搂在怀里。而且越搂越紧不再松手。像做梦,做一个千载难逢的美梦。得把这个美梦牢牢抓住。绝不能让到手的心上人,再离开自己一步。
      琴儿正哭着,没防备傻子突然间又变成了疯子,不由大惊失色。可身子随着紧紧的拥抱,很快也瘫软下来,由着常有福在那里折腾。很快,俩人就没了羞涩,互相配合着,呢喃在了一起。
      他们忘了天上还有个火红的太阳,正睁大眼睛定神瞧着;也不管枝头的鸟儿正叽叽喳喳涌了上来,争先恐后要观看这出大戏;更顾不上满树的幼果随风起舞,正学着他们的样儿尽情嬉闹;尤其没去想这时候突然有人走来,会看个正着。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人就是世界的全部。其他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
      常有福被突然而至的幸福,冲昏了头脑。能这么容易就搂住心上人,已经够幸福了。可他得意忘形,还觉得不满足,还感到不过瘾,还想着得寸进尺。一只手突然顺着琴儿的胸脯就伸下去了。他要做进一步的事情,想现在就在这儿完全彻底拥有琴儿。
      琴儿清醒过来,顿时慌了神。急忙间果断中断配合,奋力挣脱开来。迅速站起来整理衣服,嗔怪道,人家说正经事呢,你却这么不正经!行不行的,你先表个态嘛。连句人话也不说,先这么猴急火燎的。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像年轻人那么疯狂,也不怕来人撞上,那咱们的老脸可就丢尽了,……
      话未说完,自己倒先窘得满脸通红。常有福渐渐也恢复了理智,红着脸坐回原来的位置,嘴里连声说,行,行,哪有不行的一说呢!琴儿接话道,你说行,俊农翠珠能同意吗?常有福毫不犹豫道,只要你同意,他们能有啥问题?他们还张罗着给我找对象呢!再说这是咱俩的事,干吗还非得他们同意不行?对他们,你就不要有半点顾虑,你瞅他们对你有多亲敬!
      琴儿点点头没有说话,就动手拾掇碗筷了。经过这一阵刻骨铭心的亲热,常有福的自信恢复起来了,胆也大了。便追问道,你怎么就能喜欢上我呢?琴儿反问,难道你不喜欢我吗?常有福接茬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呢?琴儿揶揄道,你以为你装得严实,我就看不出来。早几十年前,我就知道你心里装着我。只是那时有嫂子在,你不表露而已。可我从你的眼神里,已经看到你心里去了。有嫂子在,你从不对我起歪心,这是你的人品好。现在嫂子不在了,剩下你孤苦伶仃一个人,我不找你找谁呀!这都是命啊!你们这些男人,哪里懂得女人的心呢!前多年,我看你对嫂子那么冷淡,心里好生难受,可又不好出面劝你。心里既同情又别扭,既痛苦又无奈,酸甜苦辣,啥滋味都有。这些你是不可能知道的。
      琴儿忍不住又抽泣起来。常有福心急火燎地得围着琴儿踅脚乱转,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还忧虑什么呢!

      九

      可这等婚姻大事,总得征求一下儿女的意见。两头两个女儿都很支持。到了俊农翠珠这里却出了麻烦。俊农平时话少得像个哑巴,非要开口时也是直截了当不会拐弯。他不看老爸,像面对空气一样闷声说道,这事不行。她名声不好,以后真成了一家人,会让人戳脊梁骨的。
      相比之下,翠珠倒婉转了许多,但意思与俊农一个样。她说,倒不是非要说琴姑的人品不好,只闲话太多,不得不考虑。我们做小辈的无所谓,可对您就不一样了。您常在场面上行走,为乡亲们办事。让别人背后指指戳戳的,多不好啊。
      常有福没想到,俩人态度竟会这样。他平时在在家里一手遮天惯了,这又是他自个的事情,哪能让这俩狗东西搅黄了呢。听罢,阴沉着脸,很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厉声喝道,别听一些人乱嚼舌头,你琴姑的为人我最清楚。有啥人可丢的?就是丢人,也是丢我的人。我不嫌丢人!如果你们嫌丢人,我今天就搬到琴姑家里住去!撂下这几句硬话,气冲冲甩门而去。
      可到傍晚,又悻悻回来了。琴儿劝他不要着急。说只要咱俩情意深,走到一块就是早晚的事情。几十年都熬过来啦,还在乎再等些日子。事情先放一放有好处。让俩娃想通了,不是更好吗。
      常有福倔劲上来了,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可偏偏遇上琴儿的主意真,坚决不留他住下,也就没了脾气。不过,他也有老主意。索性与琴儿频繁来往起来。去果园干活,先骑摩托车拐到琴儿家里,带上琴儿走村串巷招摇一番,然后再到地里。逢集赶会更是出双入对。每次出行,都要早早把摩托车停在琴儿家的大门口。见人就大声嚷嚷,与琴儿一起赶集去!一时间,村里便盛传,俩人正商量着,选个好日子待客办喜事呢!
      对此,俊农敢怒不敢言,只能靠翠珠拿主意。按说翠珠确实是个好媳妇,对丈夫体贴,对公爹孝顺。生来嘴儿就甜,把俊农哄得围着她团团转。常有福对这个儿媳,也是没脾气。知道这妮子心眼多,小算盘打得特别精。这个家迟早要交给她来当。
      翠珠为了缓和矛盾,也防止他俩把生米做成熟饭,就想出个隔离拖延的计策。她对常有福笑嘻嘻地说,爸,都是我们做晚辈的不懂事,惹得你生气。我和俊农过后都特别后悔,不该对您老说那些混张话。不过这事能不能先放一放,大家都好好想一想再说。当然,最后的主意,还是您老来拿。我们做晚辈的意见,也只是个参考。我寻思着,现在又不太忙,您不如到西京去散散心吧。那里有俊工哥哥和俊兵弟弟,还有您老的好朋友宣山伯伯。您去那里,我们也放心。
      俊农接过话茬补充道,您去了顺便了解一下,看那里的学校好上不?如果能行,就让咱虎虎去西京上初中。
      常有福原本就没有去西京的打算,更不想去见俊工和俊兵。听他们这样讲,便知道这俩狗东西早已算计好了。于是心里憋气,更不想去了。但转眼一想,为啥不去呢?正好与琴儿一起,到西京逛上一回。
      琴儿昨天才去的女儿家。于是,避开俊农翠珠,急忙给琴儿挂了电话。一口气先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最后反复强调,明天中午在火车站见面,不见不散。琴儿在电话那头,只劝常有福去,说她实在走不开,就不一起去了。不过明天肯定会到车站去送的。
      常有福想独自坐公交车走。俊农翠珠却非要去送。车门跟前,几个人推推搡搡好一阵,最终还是都挤上了车。
      在火车站碰上了琴儿,大家都很尴尬。也只能说些不着竿的闲淡话。常有福心里不住骂这俩狗东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几次要把俩人支走。但俊农翠珠非但不走,还假意与琴儿套近乎。常有福倒成了个局外人,没捞到机会与琴儿说一句贴己话。
      琴儿倒挺大度,与俩狗东西聊得特别亲热。到了进站时间,翠珠笑着对琴儿说,琴姑,我爸行李不多,就不麻烦您啦,您回去吧,有我俩送爸就行了!

      十

      提起俊工、俊兵两个侄儿,常有福立马想起自己堂兄有财、堂弟有寿来。这俩侄子与他们的父亲,简直就是个活脱皮。
      靠山村多数都姓常。父辈亲兄弟俩人。有财、有寿是大伯的儿子,他在三弟兄中排行老二。虽然当时家境都很贫寒,但他们的爷爷在世时发了话,再穷也要供三个孙子上学念书。因此都从高小毕了业,这在村里就算作文化人了。三个人秉性不同,为人做事各有路数,但都很要强,落了三个有褒有贬的绰号。常有福人呼总理多年,算个正面形象,自不必赘述。
      常有财的口碑就太差了,绰号鬼不缠。自恃有天才,曾把名字中的财字改成才字。被他老子痛骂一顿,才又变过来。平时爱看些杂书,也爱编顺口溜烟熏人。五十年代初,就在县公安局工作,后因贪污犯人伙食费,被开除公职。回到村里后,仍以公家人自居,经常吹嘘在公安局的辉煌经历。却从来不说,为啥被打发回来的。
      农村合作化运动开始后,村里成立了三个初级合作社。其中一个社的社长,由富裕中农常振海担任。常振海本不想出这个头的。工作组为体现团结政策,好不容易才做通了思想工作。常有财却公开叫板,反对其当社长。就在大巷的高台阶上,用说快板的形式,数尽常振海本人和祖宗八辈的不是,闹得常振海灰头土脸,死活都不当这个社长了。
      工作组组长老郭找常有财谈话。没等老郭开口,常有财先递过一张纸去。上面写道:
      工作组,人不多,
      老郭队长带小郭。
      队长全把主来做,
      小郭跟着瞎胡说。
      进村屁股没坐正,
      一头扎进富人窝。
      偏听偏信受迷惑,
      社长大权被旁落。
      二郭成天吃白馍,
      贫下中农却遭祸。
      我劝二郭快悔过,
      不然就要犯大错。
      老郭是个文盲,拿过纸翻来倒去看了几遍,不知其所以然。就不耐烦地扔给常有财说,我不看,你念给我听!常有财就是专门来出老郭洋相的。故意嗫嚅道,这是我写的深刻检查,您把它交到乡里吧!说罢,不等老郭表态,扭身退出。老郭还真把这张纸交给乡里了,俩人也就再没返回来。
      常有财凭借出身好,在村里上窜下跳惹是生非,油盐不进谁也不服。没有哪个愿与他打交道共事的。常常出现这样情形,大家正围在一起说话,有人瞧见他来了,就赶紧提醒,鬼不缠来了,咱们先散了吧。
      人常说,一物降一物。常有财也有怵头的人,那就是他的亲兄弟常有寿。
      常有寿绰号撞倒墙。只要他认准的事理,撞倒南墙也不回头。他比有财小八岁,有财从公安局回村时,他才从高小毕业。常有寿自小对政治非常敏感,特别的有兴趣。从学校出来后,便把村里的土广播给包了。每天晚上,都要站在高高的房顶上,对着广播筒,拉长嗓子讲时事政治。并站在高台阶上,向村人宣讲马克思的《资本论》。人们听得懵懵懂懂,就笑他痴傻。而他浑然不觉,仍旧口若悬河,协裹着唾沫星子大讲特讲。
      常有财瞧不起这个小兄弟,常有寿也看不惯这个大哥。俩人经常在高台阶上对阵表演各展其才。这时候,人们的兴趣就上来了。常有财爱编顺口溜,却总是烟熏取笑别人的。常有寿针锋相对随机应变,把大道理改编成快板书,每次都要胜出当哥的好几筹。正邪交火唇枪舌战,人们听得如醉如痴。清醒过来后,直为常有寿助威。常有财恼羞成怒,就以大压小,用武力教训兄弟。可他麻杆一般的身材,哪是壮牛一样弟弟的对手,没能舞弄几下,便被摔倒在地。从此,亲弟兄竟变成死对头。常有财每次较量都处于下风,也觉得丢人败兴,便有意躲着常有寿。只要看见兄弟站在高台阶上,就蔫蔫地悄悄溜走。常有寿不愧为一根筋,只要瞧见大哥身影,就会高声叫板,专门出他的洋相。弄的常有财怕怕的,只得向兄弟认输求饶。
      但心里时刻不忘这些仇恨,总想找机会报复。一次,常有财儿子俊工在玩耍时,不小心掉进了水井里。常有寿正好路过,见状急忙下井,把侄儿救了出来。事后常有财非但不感谢,反而倒打一耙,诬陷常有寿把俊工推到了井里。多亏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官司从大队、公社一直打到县上,常有财终究没能得逞。
      常有福作为大队干部,闷声陪着走了一路,末了说了四个字,恩将仇报。常有财心虚嘴硬理屈气壮,当即回敬了八个字,为虎作伥,天理难容。常有福处理过多少家的纠纷,从没留下什么话把,却在自己家里落下了诸多不是。
      常有寿生就一副伺候庄稼的命,却总爱操国家大事的心。文革一开始,便带头造反,跑出去大串联了。据说闯进中南海,见到了陈伯达。人还没回来,通缉令已经发下来了。定性为冲击中央文革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到家第二天晚上,就被公安抓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一年后送回一个骨灰盒,说自杀身亡,自决于人民。有人猜测,老三被抓,是老大报的信。不过,老三骨灰盒送回时,老大着实大哭了一场。毕竟折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掉几滴眼泪也在情理之中。也有人讥讽,鬼不缠因为失去了对手,再也没人与他叫板唱对台戏了,实在感到没趣,才心里难受哩。

      十一

      常有寿出事那年,俊兵才五岁。母亲改嫁时带着走了。后来他又跑了回来,一直在二伯家里生活。小辈三兄弟,俊工与俊兵,后来考上大学,如今都在西京工作。俊农逊色一些,从小不想上学,就爱干庄稼活儿。这三兄弟也像父辈一样,各自都有名号。俊工叫招工贩子,俊农叫下苦胚子,俊兵叫政治扇子。
      俊工年龄大,出学校门早,分配相对容易。一毕业就安排在省政府的要害部门。这小子脑瓜子特别灵活,几年后瞅准机会,主动要求下海经商。此举不仅得到省领导的表扬,而且享受到许多优惠政策。没几年工夫,事业就大发了。摇身一变,成为全省有名的大企业家。
      家乡很多人去投奔俊工,他都给予安排和关照。可这些人年关回来,大多不说他的好话。说俊工与他老子一个样,不把乡亲当人看,有时还专门欺负家乡人。工资低不说,还经常拖欠。从此招工贩子的绰号就传开了。可是来年开春,去投奔他的人仍是有增无减越来越多。如今在他各个分公司打工的家乡人,少说也不下五六百。
      常有福对俊工没什么好感。俊工几次让俊农去他那里,常有福都不同意。他就想不通,这么个像他老子一样没人味的狗东西,竟然也能得势,把个大西京踩得山摇地动的。这世道真就变得好坏颠倒啦。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常有福在埋葬老大常有财时,真真切切把俊工给看透了。这小子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如今社会怎么能纵容这样的人,这与旧社会还有什么区别?翻来覆去,就是想不通这个理。于是,心里凭空又多出一块心病。
      常有财这些年,又迷上了给人算卦,经常走村串巷骗人钱财。不知怎么的,竟然死在了他乡。俊工埋葬父亲时,在村里既出尽了风头,同时也把人丢尽啦。就连常有福都觉得,自己作为俊工的二爸,羞得在村里抬不起头。
      埋葬前三天,俊工的公司就来了一班人马,还专门从西京带来几位高级厨师。那架势,非要在村里出足风头大闹一场的。常有福得知后,把俊工叫到一旁,单独训了一顿,并把村里规矩讲了一遍。一再嘱咐不要张扬,不要坏规矩。这小子一面虚以应付,一面仍按自己的想法继续准备。
      出殡前一天,村里唯一的戏园里,搭起了三个临时舞台。晚上,一个歌舞班子、两个戏班子和三个唢呐班子先后登场。那场面可真叫热闹红火,四乡八村的老乡全赶来了,整整闹腾到快天亮。
      第二天场面更扎眼。西京来的小车,把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花圈多得数不清,几个特大的花圈上,竟然写着省委书记、省长、市委书记和市长的名字。据有人指点,其中的一个上面,还是中央一位部长的名字。谁也闹不清,这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上面的名字,全一样字体,由着你随便去写。有人就忍不住撂凉,应该把国家主席和总理的大名也写上,那才叫气魄呢!
      起灵前举行悼念仪式时,灵柩前突然安放了一个麦克风。俊工堂而惶之站在前面,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稿纸,抑扬顿挫地致起悼词来。说是悼词,其实是在发表演讲。旁边还站着一位打扮新潮的女秘书,专门给他端茶杯。
      常有福那天一直生着闷气,躲在屋里不出面。觉得俊工这狗东西太过分了。回到生你养你的家乡,还摆这么大的臭架子,闹这么张扬的场面,影响实在太坏了。再说,也破了村里的规矩,以后别的人家,还怎么过事呢?自己既是红白理事会的会长,又是这狗东西的二爸,可这狗东西却全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这时,外面传来阵阵起哄声。不知谁打了个尖长的口哨,接着就引起一片喝倒彩的吼叫。这哪里像办丧事的样儿。后面人群中,还有直接叫骂的。村里人才不管你在外面多威风,也不尿你的官有多大,耍得有多圆。人们早就看不下去了,也等得不耐烦了。于是,什么难听话都甩出来了。有些话甚至把常有福也捎带进去了。说他随风使舵看人下菜,见了有权有钱的侄儿,便成了缩头乌龟,不敢出来主持正义了。
      常有福实在听不下去,也躲不过去了。便从屋里跑出来,拨开人群冲了过去。先一脚把麦克风踢倒,接着就噼呖啪啦,扇了俊工两巴掌。
      这两巴掌不仅把俊工打蒙了,更让西京来的客人开了一次眼界。他们的常老板向来可都是趾高气扬说一不二的,平时只有他教训别人的份,哪还有人敢冒犯他的呢?今天竟然出来个敢打他耳光的人,真的不可思议。整个场面一片哗然。
      没等俊工醒过神来,常有福又一声大吼,起灵——,悼念仪式的闹剧,就这样彻底散了摊子。
      起灵口令发出后,抬灵柩的人手却没几个。村里年轻人都紧着往后缩,谁也不想上前。俊工这时才傻眼乱了方寸。慌得四处张望,干着急没办法。这时,西京一位来客高声喊道,年轻人快上啊,凡抬灵柩的,我给大家每人发一百元红包!这一声吼叫,不仅没招来人,原先几个扶着灵柩的人,反而撒手而退了。
      常有福听罢,不由又火冒三丈,指着俊工骂道,你这狗东西,还不给我快跪下!你以为钱就能买来一切,乡亲们都是图钱哩!你这是丢了人情,失了人心,没了人味,缺了人气!你给乡亲们磕响头,把这些东西先给我找回来再说。俊工这才像傻子一样,一面嚎啕大哭着,一面给乡亲们磕起了响头。
      俊工那天摆的宴席,确实很丰厚,烟酒也全是高档的。但除了在俊工那里打工的人外,村里其他人,没一个去吃的。俊工兴冲冲回来,灰溜溜离去。打那以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十二

      俊兵比俊工小好几岁。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恋爱的媳妇也在大学教书。小日子过得挺顺当。就是太不安分。学生闹事那年,头脑一热就卷起袖子,跟着学生的游行队伍上了街。虽说后来没怎么处理他,学校领导却劝他另谋高就。俊兵向来思想超前,经常在报上发表文章。没想到政界还真有人赏识他,竟把他调到省政府。在一个智囊机构里当了研究员,专门从事发展战略的研究。
      这小子狗胆包天,不知天高地厚,说话从无遮拦,常常与上司拍桌子瞪眼。有好几次,把架都吵到了省长那里。省长看他是个人才,也没什么城府,便越发地喜欢他了。这么一来,就更张狂了,到处搞什么调查研究。之后不是写论证报告,就是写内部参考,还经常在报上发大块文章。据说全省好几个大项目的上马,都与他写的报告有关。一时间这小子竟成了个人物。在全省上下,甚至在周边几个省,名气都很大。
      村里人听说,俊兵与省长都能说上话。就盘算着找他要点钱,回来好给村里办些实事。现任的书记、村长都是年轻人,脑子灵活,就想拉上常有福一起去。可常有福这几年脾气见长,比以前更倔了。他不想腆着个脸去求人,更不想去给自家的亲侄子说小话,因此就坚决回绝了书记村长的邀请。
      书记村长来到省政府大门口,向负责登记的门卫一打听俊兵的名字,果真知道其人。说明情况之后,电话一联系,俊兵还正好就在办公室。于是,他们登记完就进去了。可俊兵这位爷,并没有出来迎接。害得他们费了很多周折,才在一个偏僻的旧平房里,找到这个活宝。
      办公室可真够大的,三面墙都是书柜。柜子里装满了书籍,只是很不整齐。屋子中间,摆一张比乒乓球案子还要大好多的桌子。细看才知是几张桌子拼起来的。那上面更乱,摆满了书报杂志和许多文件材料之类的东西。
      二人进去时,俊兵正在笔记本电脑前打字。连头都没抬,只说了一句,有事吗?我二爸怎么没来?你们先坐下等一会,我现在正忙着呢!当然屁股就更没有舍得抬起来。书记村长受到冷落,虽然心里有气,却不便发作。这是来求人家要钱哩,还不忍着点。过了半个多小时,俊兵才忙完自个的事,把头抬了起来。好像刚发现来人一样,急忙着问候、让座、招呼喝水。可又没有茶叶,喊了半天的人,也没听见回应。只好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白开水。
      书记村长倒不计较这些细节小事,便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俊兵听后直摇脑袋,并很不高兴地数落道,你们怎么能这么想问题呢!如果我不在这里,你们也这么想吗?你们当村干部,最重要的是要吃透政策、执行政策、用足政策和争取政策,你们搞这些歪门邪道,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我的回答就俩字,不行!
      俊兵边说边把一本书翻得哗啦啦响,也不管对方情绪如何,便滔滔不绝讲起大道理来。从村民自治、直接选举、民主理财一直讲到解放思想、远景规划和城乡互补。可能后来感觉肚子饿了,才刹住车停下来。
      机关早就下班了。俊兵问道,你们也没吃饭吧,咱们一起下馆子去!说罢,就领俩人到外面不远的一个小饭店里。俊兵可能常来这里吃饭,知道扯面不错。也就没征求俩人意见,径直要了三大碗扯面。之后便坐下等着。
      可能忽然想起这俩人第一次来,又是家乡的父母官,就叫来服务员,让看着再上两个凉菜。饭菜简单,他们吃得也就快。俊兵起来去结账,吧台小姐说,五十八元。俊兵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凑起四十多元。这会儿真有点急眼了,忙对吧台小姐说,你先记账吧,我是省政府的俊兵,下午就给你还上。
      吧台小姐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俊兵?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俊兵?别逗啦,俊兵能是你这么个埋汰样!俊兵再怎么解释,小姐只是冷笑,最后干脆把头扭向一边,不再与他罗嗦。
      村长见状,赶紧过去付了钱,并对小姐说,他就是省政府的俊兵,我们一个村的!小姐还是冷笑,你们就合着伙编吧!不就是十几元钱的事嘛,还值得打着人家俊兵的旗号。
      书记村长回来后学说此事,把大家伙笑憨了。常有福说,谁让你们去求他啦,都是自找的。书记接过话茬说,您去就好了,上去也给他来两巴掌,看他还扇不扇!从此,俊兵政治扇子的绰号,就传开了。书记村长也提起俊工,说俊工这家伙实在不够人。他们去问过公司的人,说他刚刚下楼出去,可手机一接通,他却说在上海机场,马上要登机出国。
      俊兵很少回家乡来。倒是他媳妇方婕,每年带着儿子鹏鹏回来一次。方婕文静大方,从不摆城里人的架子。入乡随俗,也没有那么多穷讲究。对常有福很是敬重,与翠珠也谈得来,处得像亲姐妹一样。方婕的表现,为俊兵挽回了不少面子。人们都夸俊兵傻人有傻福,娶了个好媳妇。
      一天在饭桌上,常有福实在忍不住,就半真半假地说道,俊兵这贼真有福气,方婕你怎么就看上了他呢?他又是怎么把你骗到手的?依我看呀,你这朵鲜花,真是插在牛粪上了。方婕笑着说,都是缘分呀,在我眼里,他就是傻点,但很有才气,特别透明,是咱们家的一个活宝哩。
      从方婕嘴里才了解到,俊兵在家啥事不管啥心不操,啥东西也不去买。因此,口袋里只有几个零花钱,顶多不会超过一百元去。本来机关给他配有车,但他嫌带个司机麻烦,就把车给退了。还说每天挤挤公交车热闹好玩,等于调节生活呢。
      前些日子,俊兵突然领着几个人回来了。他们开了一辆越野车,说是来这里考察旅游环境的。看着俊兵的埋汰样子,常有福就生气。他头发长得过了肩,落腮胡子把脸围了一圈。只剩下眼睛、鼻子和嘴巴还依稀可见,简直像个野人一般。常有福心里说,这省长也是看走了眼,怎么就起用了这么个二蛋货呢?这哪像个当官的呀。他们在县里已经吃过了饭。俊兵把几包东西放下,没说几句人话,扭身就与同来的几个人上了山。最后结果怎么样,谁也不知道。离开时连个招呼都没打,气得常有福大骂,真真是个喂不熟的狼娃子,不着调的扇谎鬼。

      十三

      常有福想到这里,不由就在心里说,指望俊工和俊兵这俩畜生,哪能靠得住。这次去西京还是住在宣山家里妥当些。提起畅宣山来,他就感到有些内疚,这也是藏在心里多年的一块心病。
      常有福比宣山小一岁,一起同过六年学。俩人性情相投,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宣山的家境稍好一些,后来就一步步上到了大学。那时上大学不怎么花钱,国家基本上全给包啦。毕业后在一所专科学校当教师,早多年就是教授级别。
      常有福在大队当干部那些年,常去西京办事,去了就住在宣山家里。当时宣山妻子在农村,在学校还算单身。但各方面都很优秀,再加上资格老一些,学校就破例分给他一套七十平米的单元房。常有福只要一去,宣山就给他一把钥匙,让他出来进去方便些。一次他走的时候,竟忘了还钥匙。好在过几天还要来,也没太在意。第二次去的时候,他没通知宣山,就先径直去了家里。
      谁知一打开房门进去,见床上竟睡着个女人。弄得双方都很尴尬,一时都僵在了那里。女人很年轻,从装扮举止看,是个有文化有气质的干事人。那女人走了之后,常有福一直在琢磨,这会是谁呢?她怎么就住在这里呢?宣山中午下班回来后,脸上也悻悻的,显然那女人已经对宣山说了。
      吃过饭后,俩人坐下说话。常有福抱歉道,上次回去走得急,忘了给你钥匙,今天又没打招呼,就闯了进来。宣山扭捏了片刻说道,咱们谁跟谁呀,你就是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
      原来那女人名叫张雯,是宣山早先的学生,现在也在学校当教师。张雯当学生时,就很敬重宣山。留校后,俩人成了同事,无形中接触就更多了。通过更深入了解之后,张雯暗恋上了年长她十多岁的宣山。
      有一天,张雯鼓足勇气向宣山表白时,倒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宣山不敢承认这是真的,但在潜意识中却希望这是真的。因为即使没有张雯的介入,他也认为自己现在的婚姻是不幸的。妻子香串比他大十多岁,是作为童养媳来到家里的。学生时代曾多次提出解除婚约,父母却坚决反对,骂他是陈世美。逼迫结婚后,又长期不在一起生活。他觉得自己对妻子的淡漠,对方是心知肚明的,应该说也很痛苦的。你说这样的婚姻还应该存在吗?
      常有福清楚这一切。但站在农村人和香串嫂的角度想得多一些。就说道,你的苦衷我知道。你们文化人感情丰富,把感情作为婚姻的基础。可嫂子与你的感触也许不太一样。她想的更多的是,依靠男人和安稳地过日子,感情没有你这么细腻。她现在痛苦,离婚后会更痛苦。你信不信?在她的感觉中,是你把她休了,把她抛弃了!再说你们那两个孩子怎么办?老大马上就到结婚的年龄啦!
      见宣山陷入了沉思,常有福接着说道,农村的陋习你是知道的。有些人也有相好的,但各自的家庭仍很稳固。你是不是可以也不离婚呢?宣山像被马蜂狠狠地蜇了一下,马上就惊叫起来,那怎么行!我们可是认真的。不准备结婚,这不成了乱搞男女关系吗?
      常有福截住话头呛道,你也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尚。现在八字没见一瞥,就先睡到了一起,这算怎么回事?宣山越发激动起来,反唇相讥道,早听说你们这些大队干部,都与狗娃媳妇不清白,你们那叫有感情吗?那纯粹是借权胡来,叫玩弄女性。你可要注意哩!我与你们可不一样,我们感情真的很深厚,我从来没有恋爱过,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常有福脸立时涨得通红,没有再吭声。心里却嘀咕,你已经有了第一次,我还不知这辈子有没有第一次呢。你这里还平白无辜地把我与来亨鸡扯到一起,可冤枉死人啦。这农村和城市实在是没法比的,农村人有工夫先得顾肚子,哪有多少闲工夫谈感情,感情都是闲出来的。
      此时似乎也意识到,今天俩人都犯了忌讳。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劝这种事的。不是有句老话叫劝赌不劝嫖吗?一个嫖字涌出,让常有福很觉别扭。这怎么能是嫖呢?但不管是什么,对朋友总要讲真话的。有看法不说出,那还是朋友吗?
      常有福清楚,宣山如今正在热恋中,就像陷入迷魂阵里一样,哪会理智呢!他理解宣山的处境和苦衷,却更信奉硬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的说教。
      因此,那次从西京回来,就婉转地对香串嫂说,要她多抽空到西京住住。后来又连续提醒过几次。再后来,香串嫂果然就常年住在了西京。宣山的婚,终久没能离成。但他们如今过得如何?那位名叫张雯的女人,又是怎样的一个结局?这多年没去过西京,也没问过宣山,但常常一个人在想这些问题。
      常有福每每想到这些往事,总觉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很不光彩。

      十四

      下午快五点钟,火车进了西京站。常有福估计,翠珠肯定给三家都打了电话,而宣山与方婕是必定会来接的。果如所料,这俩人早就等在了车厢门口。这俩人也料定,常有福肯定要住在宣山家的。
      去宣山家路上,方婕对常有福说,二爸,俊兵听说您要来,可高兴啦!今天正好得空,他非要请大家在外面吃顿饭!常有福听罢,绷着脸说,那可得让他多带点钱,别吃了饭又是没钱付账,再丢人显眼出洋相。話一出口,俩人都大笑起来。
      宣山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常有福以前觉得挺阔气的,今天进去却感到很不起眼。房子没有装潢,窗户还是木头的,显得又小又暗。就连床铺都还是原来老式的。电视机只是个十四寸的,没有一点教授家的派头。倒是小书房里放着一台电脑,总算有点时代气息。
      香串嫂已经显得很苍老。一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腿脚也不利索,走路一瘸一瘸的。她见了常有福既高兴又感慨,连声说道,有福哇,你怎么还这样年轻,还这样年轻啊,一点不显老,你看我都快走不动啦!不定哪天就睡过去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香串嫂的这些话,真让常有福没法回答。只能脸上迎合地笑着,心里却充满了苦楚。再看看宣山,虽然瘦高的个子,显得有点驼背,但脸上却平平展展白白净净的。猛看上去,绝对不到六十岁。这俩人站在一起,哪像一对夫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母子或老姐小弟呢。
      宣山从常有福的表情上,猜到了他的心思,便接过话茬说道,按资格,我们早该搬到新楼去住了。可我们的个人条件不允许啊。孩子们都在农村,比我们困难得多。我的钱大部分都支援了他们。再说,你嫂子腿脚不利索,上不了高层,住在这旧楼的一层,倒很方便。你别看我这房子不起眼,功能却很齐全的。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一天不出门,吃喝拉撒睡,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得了。要让我们现在回村里去住,还真不习惯呢!我与你嫂子生活上相互照顾,其他就是各自爱好。她看她的电视,我上我的网,互不干扰。
      这些话把常有福脸上的疑问,基本上扫光了。事情越清楚,他心里越觉得沉甸甸的。


      十五

      俊兵领着鹏鹏,风风火火赶来了。一进门,就像催命鬼一样,要大家快走。香串嫂坚决不去,不管谁劝也没用。大家没法,只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俊兵其实对西京城里的饭店并不熟悉。他本来有很多很多饭局的,却由于不识抬举,慢慢请他的人就很少了。因为请不请吃,结果都是一样的。谁还多此一举呢。现在轮到自己出面请客,脑子竟有些发懵,这到哪里去呢?
      忽然,想起一个叫东海渔村的饭店。有人请他们去过一次。觉得那里的环境、味道和服务还行。那天菜上得特别多,许多菜根本叫不上名。有些当时记住了,过后就忘了,脑子里从不装这些东西。现在只记得优惠大虾和特色鱼翅这两个名字。这已经很不简单了。于是,便果断地对出租车司机说了句,东海渔村。
      其实他哪里知道,东海渔村乃西京最高档的一家饭店。大厅宽敞得像个小广场,整个屋顶装潢成了天空苍穹。一会儿是蓝天白云,一会儿是繁星闪烁。几组古色古香的迎宾座位间,穿插着挺拔的绿树,茂密的翠竹,小巧的石桥,绚丽的花丛。脚下竟是海底龙宫,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各色鱼儿有的尽情撒欢,有的依礁而眠。
      一踏入大门,就像进入仙境一般。稍微没点定力的人,准会觉得自己也成了哪一方的神仙。今天寂寞之余,顺便联络几个仙友,腾云驾雾到此一游来了。普通的老百姓,哪里能知道,这是个吃饭的地方呢。
      俊兵蓄着长头发,留着大胡须,衣着随意,大大咧咧。这种做派,正好被误认为是大款,或者著名艺术家之流。反正是个有钱的主儿。他领着大家一进门,礼仪小姐就迎上前来。礼貌周到地把他们引导到电梯间,引导到高层的楼道中,引导到一座浮桥上,最后引导到一个豪华的包间。
      包间很宽敞,现代化服务设施一应俱全。中间是餐桌,正好五个座位。应该是两面墙的位置上,却成了一面椭圆形的落地大窗。整个西京城的夜景尽收眼底,可真叫壮观啊。
      服务小姐安排大家入座后,就请俊兵点菜。俊兵这小子,这会儿真就成了个有身份的大款。他拿捏了几秒钟,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手一挥说道,大虾和鱼翅是不能少的,其它的就不具体点了。我的原则意见是,一定要把你们饭店的特色体现出来,既保证大家吃好,也不能剩很多造成浪费。你先拟个菜单,给我们报一下再定。
      服务小姐很快就拟好了菜单,念给大家听。念一个,俊兵点一下头。服务小姐最后说,一共是十五道菜。俊兵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小姐便接着说,都是小份额的。俊兵点点头,就算定了。其实,俊兵压根没闹清都是些什么菜,他这是鼻子插葱——冒充大象哩。
      俊兵之所以非要坚持在外面吃饭,有三大理由。首先二爸德高望重,对自己有养育之恩,应该孝敬老人家一回;第二,家乡的旅游项目,已经纳入立项程序,想把这个喜讯最先告诉二爸;第三,他知道二爸对自己印象不好,想好好表现一下,把影响挽回来。再说明天自己又要外出了,今天不表现一下,最近可能就没机会了。
      吃饭时,俊兵滔滔不绝吹将起来。对家乡的旅游资源,引经据典列出桃花洞、五指峰、凤凰顶、云中楼、卧虎岭、摩天道、董永庙和仙人谷八大景观。同时把这八大景观,置于周边三省大旅游产业之中,从而形成一个完整的运转链条。俊兵吹的时候,满脸的胡子都跟着动,显得特别滑稽。大家边吃边听,倒也津津有味。
      常有福第一次觉得,这小子还有真本事。难怪省长都能看中他。这时候再看他的长头发和大胡子,似乎也顺眼了许多。俊兵还在继续吹着,常有福也迷着眼瞧着。看他那嘴一动一动的样子,活像一只猎犬在叫。常有福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这狗嘴里还真能吐出象牙来呢。
      接着,常有福又想到,这狗东西好单纯呀!他一门心思地搞调研写报告。除此以外,啥心不操,吗事不管,很少有其他份外的奢望。有话就说,有气就撒,有了屁,从不会受屈憋着。肚子里绝不藏多少心思,留什么烦恼。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心病吧。常有福想到这里,倒挺羡慕俊兵这副臭德性的。
      边听边吃,时间过得特别快。饭局要结束了,服务小姐递上了账单。俊兵连看都不看,就说,多少?边说边从衣袋里往外掏钱。服务小姐细声答道,总共四千二百八,打折后是三千八百八。俊兵掏钱的手倏忽就停住了,吃惊地又问了一句,你说多少呀?服务小姐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俊兵忽地站了起来,高声嚷道,你们宰人哩,找你们经理过来!
      服务小姐疑惑地望着俊兵,但仍然面带微笑。慢声细语解释说,我们饭店从来都是明码标价,诚实待客。你今天晚上的消费是最低的。老板您是来过这里的。虽然只有一次,但我们对您的印象很深刻。那次消费一万八千八,不是您埋的单。您可能不清楚。
      俊兵又是大吃一惊,不由啊了一声。不仅俊兵吃惊,在座的几个人都啊?啊!起来。
      吃惊归吃惊,账还是要结的。俊兵口袋里只装了一千元,钱不够呀。大家急得都在自己口袋里往外掏钱。好在方婕下午给俊兵钱时,自己身上也装了两千元。加上常有福和宣山身上的钱,总算凑够了。
      俊兵狠狠地在餐桌上捶了一下,骂出一句脏话。方婕调侃道,怎么心疼啦!俊兵随即大发起雷霆来,这些王八蛋,花公家钱从来都不心疼,他们哪个舍得花自己的钱设饭局!我的下一个目标,就要定在公款吃喝上。我就不相信,这个问题就解决不了!
      服务小姐瞪圆双眼,像见了外星人一样,死盯着俊兵看。
      从离开饭店,到回来的一路上,俊兵全没了来时的兴致和风度。他只要不吭声,其他几位,就更没有想说话的情绪了。

      十六

      方婕让出租车绕道,先把常有福和宣山送回家。
      宣山一进家门便对常有福说,你与你嫂子先说会儿话,我得赶快上网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好一会儿。
      香串嫂已在客厅为常有福安好床铺,俩人就坐下拉起家常来。香串嫂最喜欢家乡来人,对常有福更是亲热异常。她像一位慈祥的老姐姐,拉着常有福的手说道,生死路上无老小啊,你说他婶子比我小十好几岁,却先我而去了。你说,我还活个什么味?活一天就得拖累宣山一天,这又何苦呢!可命不由人啊,只能就一天天熬吧!说话间泪眼婆娑的。常有福忙着用好话安慰。
      香串嫂接着说道,其实,我倒无所谓。只是苦了宣山,他的心比我要苦得多。他这人,心太善太软了。什么时候都是先替我和娃娃们想,总把自己委屈着。有福啊,依嫂子看,你也该给自己再找个伴儿,光靠孩子哪怎么能行呢?你听嫂子的话,没错。她正说着这事,忽然又想起了别的事,随即便转换了话题。
      香串嫂从枕头下拿出一摞纸,递给常有福说,哎呀!差点忘了。刚才咱村几个小后生来过,全都奔着你来的。等了好半天,想给你说说贼俊工的事哩。可你们总也回不来,他们就走了。临走放下这一摞纸,要让你看看,说你一看就明白了。
      常有福一边从口袋往外掏老花镜,一边念叨,现在还有什么事,需要给我说的。就是我知道了,又能管什么用呢?说归说,还是仔细地看了起来。
      材料是靠山村一个名叫郝来顺的后生写的。他到俊工公司打工,已经三年多了,对整个公司的情况还比较了解。材料开头写道,我很想和俊工当面谈谈,但一直没有机会。多数时候是无法见到俊工。好不容易见上一回,人家却很不耐烦,一点反面的意见也听不进去。
      这后生表面幽默,骨子里也真够损的。接着写道,我们不愿意让俊工垮掉,主要原因,倒不是因为是同村的乡党。而是如果他垮了,我们的饭碗也就破了。现在只能指望靠山村的民间总理、他的二爸,来管管他救救他了。您的两巴掌,曾经让他痛哭过。现在再给他两巴掌,肯定会使他头脑清醒长记性的。关键时刻巴掌还是顶用的,您可不要小看了这个常规武器的威力。
      常有福从材料中得知,俊工公司目前管理非常混乱。公司下设十几个分公司,后来又挂靠了几十个冒牌货。现在的摊子越铺越大,不少小人都背靠他这棵大树乘起凉来,坐享其成中饱私囊,使原来的体制机制受到严重的冲击。许多有利可图的事,都让占据在中间环节的小人们给瓜分了。出了问题却要员工们来承担。公司里层层盘剥克扣拖欠员工工资的问题,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绝大部分只能领到原工资的一半,不少人到年底,连一分钱也领不到。材料后面附有一张表。把靠山村第一居民组十个人的情况作了统计,竟然少发了四万多元,平均每人四千多。常有福就想,家乡有五百多人在俊工公司打工,如果都这样,就是二百多万。这怎么得了。
      最严重的还是工程质量问题。偷工减料弄虚作假,行贿作弊司空见惯,早成为不成文的潜规则。许多质量问题的严重后果,一旦直接责任无法澄清,就要全都记到俊工这狗东西的头上。因为他小子是法人。真这样的话,他的死期不就要到了吗!可这小子,现在由一伙小人围着捧着抬着,差不多已经被驾空了,正在那里晕晕呼呼地做美梦哩!
      常有福这些年对俊工俊兵俩人都没什么好感。虽然他们都大学毕业,也都是干了大事的,但同时却都继承了他们老子的许多毛病。他尤其看不惯俊工,总觉得他比他老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人应该垮台,早应该垮台。现在没垮台,以后肯定要垮台。垮台只是个迟早的事情。因此他不打算管这小子的事。
      但潜意识里,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想管的。只是想管管不了。凭着几巴掌就能解决问题吗?笑话。这狗东西现在翅膀硬了,哪会把他这个二爸放在眼里,真当回事。
      常有福本来打算与宣山说说这事。但向小书房瞄了一眼,见宣山还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上网。再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香串嫂自己的卧室里,灯虽然亮着,却也是静悄悄的。突然觉着一股困劲涌了上来。便没惊动二位,自个儿拉灭灯,先睡去了。

      十七

      第二天一起床,宣山就一个劲地给常有福道歉。说昨晚光忙着上网,俩人都没顾得上说话。早饭桌上,又反复征求常有福的意见,仔细安排起具体活动来。俩人准备上午去附近公园散步,中午赶回来吃香串嫂做的哨子面。明天再出去探亲访友。西京城里的乡党多得是,十天半月也跑不完的。
      吃过饭,宣山先出去买菜。回来又和香串嫂一起,把中午饭的准备工作做好。眼看要到九点了,香串嫂连声催他们快走。这时,却听见外面响起小汽车的喇叭声,紧接着就是咚咚的敲门声。
      俊工媳妇卫萍来了。这卫萍不像方婕那样爱回老家,常有福还认得不太准。他压根没想到,卫萍会这么早登门来。人家都站在眼前好一会儿工夫了,硬是没能认得出来。卫萍甜甜地叫一声二爸后,他仍疑惑地问自己,这是俊工媳妇吗?
      也难怪常有福犯疑惑。以前只见过卫萍两次,知道模样不丑,说得过去。只是架子大,穷讲究多。不知道对城里人怎么样,反正对乡下人很冷淡。去过他家的人,回来都不说她的好话。不热情倒是其次,主要是看不起乡下人。进门必须换拖鞋,在屋里又不准抽烟。坐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露出满脸不耐烦的模样。如果哪个再不识相,提出个特殊要求来,不等俊工开口,她先一口回绝了。
      常有福尤其没想到,卫萍会这样的一副装扮?都四十老大的人了,却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歌厅小姐一般。嘴上涂的口红,像喝了猪血似的。稀奇古怪的长耳环,在耳朵下方不住晃悠。一根粗粗的项链,像条绳子一样,捆在脖子上。尤其胸部坦露着,裙子短得连膝盖都遮不住。常有福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这时,卫萍怀里的狮子狗觉得受了冷落,竟汪汪汪大叫起来,把屋里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常有福实在看不惯这种做派,真想把这刁女人推出门去。
      其实卫萍也看不惯这里的一切。她打小养尊处优,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充满了优越感。父亲原是某厅一位副职领导,职位不算显赫,却掌握着实权。自己虽然没上过正规大学,怀里却揣着大学文凭,理所当然地就成为国家干部。是俊工死皮赖脸穷追不舍,俩人才结的婚。事先就说好不与老家人来往。常有财奸诈刁钻,连鬼都怕他,对儿媳妇却甘拜下风,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害怕。卫萍总共就回过两次老家,一次结婚,一次埋常有财。
      现在也是实在没别的好招了,才来求常有福的。不然,哪会屈尊附就叫这么一声二爸呢。卫萍寒暄几句过后,就把小客厅的房门关住,与她二爸单独会谈起来。卫萍说的事情,常有福盖上几层被子做梦,也不可能梦到。
      俊工卫萍刚结婚那几年,俊工里里外外全听卫萍的。后来卫萍老爸退休了,俊工的事发闹大了,情势也就颠倒过来。卫萍倒想得开,索性办了内退手续,当起全职太太来。儿子龙龙稍微大一些,便送到了贵族学校。偌大个别墅,平时就她与保姆俩人。实在闲得无聊,就泡在麻将场里打发时日。有时也开车出去兜风,轿车越换越高级,情绪却越来越低沉。
      卫萍说,由于这几年的疏忽和懒惰,对俊工管得松,关心得也少,没想到竟让他学坏了。如此说,不过无奈托词而已。她早就管不住俊工了。如今的俊工,基本不登这个家门了,成天与女秘书章灵鬼混在一起。大前年俩人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小龙。与龙龙同一个属相,整整小了一轮。俊工从此得意忘形,更加宠爱章灵,竟巨资购得一座豪华别墅,与章灵母子生活在一起。
      常有福听到这里,不由就大声吼道,这你还等什么呢,赶快去法院告这狗东西个重婚罪呀。可他哪里知道,卫萍并不想去告,才来找他的。如果要去法院告状,要告的事情还多着哩。如果把俊工告得垮台判刑,成为穷光蛋阶下囚,自己不就也成穷光蛋了吗?她才不干那种傻事呢。她想借二爸的巴掌一用,让这位二爸再去管教俊工一回。只要俊工就此刹车,不要再去包三奶四奶,就算烧高香了。以后自己可以只做名义上的夫人,保证与章灵和平相处。她主内,章灵主外,共同协助俊工搞好事业。
      卫萍说到这里,露出满脸的可怜相。她事先已经与章灵达成了默契,章灵也对俊工很担心,只怕再闹出别的桃色新闻来,更怕再发生三龙、四龙出世的事情。
      卫萍的可怜相,在常有福眼里,却像一只没有脊梁的癞皮狗。这么几个没羞耻的混账东西凑到一起,简直就是一群畜生。常有福既感到十分的厌恶,又觉得平白无辜地受了一次羞辱,窝了一肚子的火。这时,不知趣的小哈巴狗跑到他跟前,用鼻子嗅他的脚。满腔的怒火终于给点燃了。顺势一脚蹬去,哈巴狗就滚出去老远。随即大声吼道,别罗嗦了,快给我滚出去!可别让你们的这些伤风败俗的烂事,再脏我的耳朵了!我不想听,不想管,也管不了!


            十八

      轰走卫萍好久,常有福仍然余怒未消。香串嫂与宣山都不知卫萍谈了些什么,惹得他如此生气,便着急地询问究竟。常有福嘴哆嗦着,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把事情原委大概说清。几个人免不了又痛骂一顿俊工。接着就长吁短叹如今的世道,咋会世风日下,变成像解放前一样呢。
      吃过午饭,三个人都要睡午觉。正朦胧混沌时,又听见小汽车的喇叭声和咚咚的敲门声。常有福以为在梦中。一个劲大骂俊工,真是休先人哩,怎么会逢上这么一个孽种呢。
      可敲门声还在继续。接着便是宣山的开门声。人已经进来了。而且已经说上了话。听声音,是一位年轻女人,也是来找她二爸的。常有福不能再睡了,赶紧着下床,打开了小客厅的房门。
      进来的女人三十出头,身材亭立,穿戴大方,容貌娇娆,不施粉黛,透出一股纯真可爱的气息来。常有福目光扫过去,第一印象先挺顺眼的。她右手牵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进门就让叫爷爷。常有福不由犯了疑惑,也提高了警惕。这总不会是那个女秘书章灵吧?心脏随之就狂跳起来,我怎么这么倒霉呢?好好的招谁惹谁啦。平白无辜便把是非给招上门来,想躲都没地躲去。但马上又否定了,章灵并非傻子,怎么会到这里来自找没趣呢?
      其实常有福真小瞧了章灵。章灵就是要找上门来,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的。章灵名牌大学毕业,脑子特别聪明。当了几年秘书,记人记事似乎有特异功能。常有福那次灵柩前的两巴掌,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时就认定,以后能管住俊工的人,恐怕就只有这位二爸了。
      她与俊工的关系,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主要责任当然在俊工。但她却把男女间的这种事看得很淡。再说自己也不怎么讨厌俊工,时间长了,还真有点喜欢他。在内心深处,从没想过要去要挟俊工。可自从有了这小龙后就觉得,俊工应该对她母子俩负责;而一谈到负责任,俊工总闪烁其词的。这时,才看清了俊工,尤其是心灵中阴暗的一面。
      她觉得俊工作为上司和老板,有着海豚般的睿智、狮子般的沉稳和猴子般的机灵。但在为人处世上却有着野狼、狐狸般的阴险、狡猾和奸诈。他的事业能发展到现在这么大,靠的是机遇和他的双重性格。但随着事业不断走向辉煌,他的阴暗心理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占上风。这一变化,她比别人看得更清楚。她的以后人生,要能有所依靠,同时能继续站在现有的这个平台上,施展自己的才华,必须对俊工实施脱胎换骨的改造。
      这几年她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努力,但效果并不明显。俊工被一伙小人围着,他们之间臭味相投。这些人干的许多坏事,他有的不知道,有的则熟视无睹。尤其对民工工资的层层扒皮,他竟默许纵容,使得公司上下人心涣散,直接影响了工作效率和工程质量。就连家乡的五百多乡亲,也都对他十分的反感。对此章灵十分的焦虑。情急之下,就想到了俊工的这位二爸。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卫萍倒找上门来,要与她结成统一战线。但事先她也料到,卫萍不可能说服这位二爸。结果不出所料。现在只能自己出马了。
      章灵来前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因此面对怒气冲冲的常有福,没有丝毫的胆怯和气馁。她先让小龙跪在常有福面前,自己也紧跟着跪在旁边。她一边让小龙给爷爷磕头,一边声泪俱下乞求常有福,认下这个孙子。
      这一招果然灵验,常有福立马乱了阵脚。不由得也跟着老泪纵横,哽咽地说道,快起来,快起来,这孩子有什么错,都是俊工这贼造的孽呀!
      章灵赶紧接过话茬,自责了一番,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拦了不少。接下来就说出自个的想法。她的想法可比卫萍的要求进了一大步。不只惦记着那两巴掌,而是邀请常有福参与公司的管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及时发现问题,经常提醒俊工,避免他在邪路上越走越远。也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毁了事业,毁了整个家庭。
      随着章灵的诉说,常有福慢慢恢复了理智。觉得章灵这女人确实不寻常,是阿庆嫂式的人物。却又比阿庆嫂有文化有知识。俊工事业的成功,肯定有这女人的许多功劳。但同时觉得这女人太有心计,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一时还看不透。不过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我绝不与你们搅在一起,去趟这潭浑水的。
      章灵的确有充分的准备,也有足够的耐心。她时儿感情冲动言辞激烈,时儿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弄得常有福肚里憋着满腔的火,却不好意思往外发,也不好赶她走。可不管章灵怎样说,常有福始终没有点过一下头。后来见章灵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这才绝然说道,别枉费神了。我如今老了,别指望我再去管你们的什么事。总之一句话,我是不会去的。
      章灵见常有福拐着弯地下了逐客令,只得就此打住。又说了几句闲话,才怏怏离去。

      十九

      常有福在床上翻来复去,死活也睡不着。越是想睡着,脑子就越是清醒活跃。过来过去的,全是白天的闹心事。眼睛虽然闭着,可卫萍和章灵的影子,却轮番在眼前晃悠,赶都赶不走。这俩女人之所以来纠缠折磨他,可都是贼俊工造的孽惹的祸呀。俊工这贼狗日的,真与他老子一样的德性。
      常有福的思绪一下子又跳跃到他们老弟兄仨身上。
      哎!我们老弟兄三个生在贫困的乱世。可爷爷心气高,总想改换门庭,便给他们起了有财、有福、有寿三个富贵名字。老大和老三生来不安分,他俩都有个不雅的绰号,老大叫鬼不缠,老三叫撞倒墙。撞倒墙从小就是一根筋,认准一条道就要一直走到黑。撞倒南墙都不知道回头,结果有寿不长寿,年纪轻轻的便死于非命。鬼不缠一辈子坑蒙拐骗奸诈欺人,没有一点点人气。街坊邻居见他躲着走,谁也不愿意与他打交道。连鬼都不去招惹他。可这恶人的命并不太差,老年时手里的钱财花不完,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有财啊。如今俩人都走了,是好是坏已经没什么实际意义。只有些上岁数的人还记得他们,饭后茶余的闲暇时光,有时评说上几句,权当解闷而已。如今就剩下自个一人了,可还得去面对这三个工、农、兵呀。
      工、农、兵三兄弟,就数他家的俊农本分一些,俊工和俊兵都不是省油的灯。招工贩子和政治扇子,再加上个下苦胚子三个绰号,就足以说明全部问题。再小一辈也是三兄弟,虎虎、龙龙、鹏鹏。如今的孩子遇上了好年月,一出世便掉进福窝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又不让多生。一个孩子就显得特别的金贵,名字都用重叠词,叫得轻声嗲气的。噢,不对。应该是四兄弟,还有个小龙呢。
      一提起小龙,思绪就又回到白天的闹心事上。常有福提醒自己,别去想它了,不能让这些闹心事再折磨自己了,还是想想个人的事吧。
      常有福觉得自己这辈子,还对得起天地良心,也英武了大半辈子。村里人都戏称他为总理。当年的国家总理就是周总理嘛,周总理啥名声,开国元勋一代圣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忠心耿耿日理万机,力挽狂澜中流砥柱。他在全国人民的心目中,是好人的象征,光辉的形象,做人的典范,对照的楷模。自己能得此绰号,此生足矣。
      常有福正得意之时,突然又心灰意冷起来。哎,别不知羞耻啦。怎能与周总理相提并论呢?自己虽然当了多年村干部,却没有给村里创下什么大业,也没有给乡亲们谋下多少福利。几十年过去了,一茬接着一茬的人出生、长大、变老、去世,可村里的面貌却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乡亲们不再饿肚子了,但仍然在土旮旯里扑腾,日子过得还相当艰难。
      靠山村过去凭借山坡,长着很多果木树。如今平川到处都是果园,这一点点优势,早已不复存在。村里很多人家都想着搬迁,因为学校已经撤销,孩子上学就成了大难题。他们家的虎虎眼目下,就急着要找学校,俊农不是让自己来西京打问吗?现如今方打圆的姑娘,很少有愿意嫁到靠山村的。将来没准靠山村的小伙子,都要去邻村当上门女婿呢。
      常有福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又想,在以前那种年月里,自己处于那么一种位置,又能做些什么呢?现在回过头看,当时不少摆到桌面上是错误的事情,如今倒成了好事。为了大伙少挨饿,他瞒报过产量。对小偷小摸,向来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为了村里安稳,坚持少出风头多和稀泥。自己不是还给来亨鸡传递过消息吗?
      他其实很清楚,人们现在仍称他总理,不过叫顺口了而已,就像一个人的名字一样,仅仅是个符号。不见得名字金贵,本人就一定有出息。过去自己一回到家里,就有人跟着进来寻他办事。现在十天半月也没人登他的家门。自己的人气,还真没有贼俊工旺呢。你看很多人不是一边骂俊工是招工贩子,一边又上杆子跑着,去找俊工打工吗?
      就连自己家里的事,自己也没管出个名堂来。俊农就不如人家那俩贼,只会下个死苦,别的还能干啥?现在虎虎上学,都要让人家帮忙。一想到这些事,心里就隐隐作痛。这恐怕才是最大的一块心病。这块心病,至死都不会给人说的。不过在村里,还算个有能耐的。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可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能耐,越来越不行了。在家里说话的份量,也越来越见轻。自己与琴儿的事,俊农那俩狗东西竟敢说三道四,使出手段横加干涉。如果放在从前,敢吗?想到这里,又是一肚子的气,真想立马起来,就坐火车赶回去。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带着琴儿先把结婚证领了再说。可看外面的天黑洞洞的,知道离天亮还早着呢,就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睡觉。
      这时,其它两个房间里,传来香串嫂的咳嗽声和宣山的翻转声。那俩人也没睡安宁。过得很不幸福,都有一肚子的苦水想往外倒。也许已经死心了,只想图个安宁,并不见得想要诉说什么。自己的到来,有可能会勾起他们的痛苦,打破以往的安宁。这又是何苦呢?自己得赶快离开。
      其实,想赶快离开的重要的原因,是要躲避俊工这一群畜生的纠缠。似乎已经意识到,卫萍章灵的来访没有这么简单,肯定是受了俊工的指使。这小子鬼着哩。他躲在幕后,让俩女人出面,探探虚实试试硬软,然后再亲自出马。知道自己在二爸心目中,印象实在太差了,就先把俩女人戳在前头。
      常有福虽然心里明白,却又不愿意承认和正视。潜意识中总还有个尊严在说话,难道我还怕他小子不成,还要躲避他?他只要敢来,我就再给他两巴掌。
      想到这里,就觉得脸有些微微发烫,一股羞涩加气馁的情绪油然而生。这里不是乡下,事情也大不一样,两巴掌是肯定解决不了问题的。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赶快离开西京,永远不和他们搅和在一起。
      常有福在脸上抹了一把,自嘲地小声嘀咕,人老了,还要什么脸面哩。随之,心里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得尽快地入睡。往常睡不着时,都是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数着数着就睡着了。今天他却不知咋的,竟念起他们三代人的名字来,财、福、寿,工、农、兵,龙、虎、鹏,……念着念着,竟迷糊过去了。

      二十

      常有福临到天亮,终于睡着了。香串嫂已经把饭做好,正张罗着要开饭呢,他才猛醒过来。饭桌上告诉香串嫂和宣山,他今天就打算回去。香串嫂听后,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以为是自己慢待了乡党。宣山虽不惊讶,但态度坚决地说道,你刚从老家来西京,连门都没出过,怎么能走呢?不要说其他的朋友乡党没见面,就是咱俩都没来得及说说知心话。你千万别以昨天为例,我们今天早早的就出去,咱们少时的朋友,现在全退下来坐在家里,都是一大把的闲工夫,大家在一起敞开心怀聊聊天,不是挺开心的吗?你急着回去干什么,莫非有个相好的在等你。一席话说得常有福不好意思起来,便不再提马上要走的话茬了。
      俩人果真一吃过早饭就出门了。但没有去找别的乡党,而是去了附近的公园中,在一个幽静的藤棚下坐着说话。宣山何等聪明之人,那能不知常有福的心事。他要把自己的看法合盘说出,帮助这位老朋友尽快去掉这块心病。
      宣山不紧不慢说道,你的这俩侄子,在整个西京城里,算得上风云人物,都是大名人。但他们是不同路数的两种名人。先说俊工,他在建筑行业是龙头老大,不仅能推波助澜左右形势,而且会呼风唤雨化解危机。家乡人都说他奸。其实这奸的里面,有许多是应该肯定的聪明和智慧。他的事业能做到这个份上,光凭奸是绝对不行的。不过,他确实很像他老子,能做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大多事业成功人士容易染上的坏毛病,他全都有,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毛病,普通老百姓最敏感,也最深恶痛绝。然而社会却很宽宏大量,甚至有些纵容。政府的官员为了发展与政绩,有时也装作看不见。就说他与章灵的事吧,这叫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别说卫萍不去告发,就是当真去告发,取证都很困难。倒不是说法律对这种人,一点办法都没有,绝对管不了他。而是问题的程度和解决问题的火候还不到。
      对一个人的评价,实际上存在着不同的和多重的标准。人们的观念不同,要求的利益不同,看人的标准也就大相径庭。即使人们的认识一致,都有着共同认可的标准。但有些标准,目前还只是写在法律政策条文里与文件报告中而已。那只是摆在桌面上给人看的,而在社会的实际活动中,则是形同虚设。相反,有些人们共同反对的标准,而在社会的实际活动中,则畅通无阻。有时可能也会遇到阻力,但却阻得很不得力,甚至阻得溃不成军,结果都是无效的阻。
      人品并非评价一个人的唯一标准。社会认可和评价一个人,主要看他对社会的贡献。你别看人们对俊工非议多多,但他的公司解决了上万人的就业吃饭问题,每年给国家上缴几十个亿的税收。他为社会稳定和经济建设的贡献,是功不可抹的。他如果出了事,替他说话,袒护他的人多的是。他的家人、同伙和受其特殊恩惠者自不必说,当然是首当其冲的。此外政府某些官员为了政绩要袒护他,银行为了还贷要袒护他,这些袒护都是相当有力的。就连在他公司打工的绝大多数员工,为了保饭碗都要竭力地去袒护他。因此,我觉得,俊工虽然人品不端,但他不会轻易在这方面翻船的。
      他公司里咱们南路乡党很多,光咱们那一块就有五、六百人。咱们村的后生们常到我这里来,来了就说些公司里的事。尽管他们不完全了解真实情况,说话中免不了有些道听途说、言过其实和危言耸听。但从许多闲话中,能感觉到公司内部已经出现了危机。如果再不引起重视,果断更弦易辙理顺情绪,加强管理确保质量,那就可能自己把自己搞垮。如果是这样的话,别人想袒护他,都无济于事。
      常有福听到这里,似乎特别解气,不禁脱口而出,这是自作自受,活该!也省得别人动手了。
      宣山接着说道,你这是说气话。我琢磨卫萍与章灵的出面,都是与俊工商量好了的。你这多年被誉为靠山村的总理,他知道你在这些民工中,有很高的威望。他是真心想请你出山,领住这上万人的员工。你知道吗,咱老家的五六百后生,大多是公司的骨干力量。只要能把这些人领住,那万把人不就稳定了吗。
      常有福也进一步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心里更加生气,就大声骂起来,你看这狗杂种,都敢给他二爸下套斗心眼,这小子的花花点子多着哩。谁敢与他共事?和他打交道,不死也得脱层皮。
      宣山笑着揶揄道,你也别尽往歪处想,硬把好事看成坏事,凭空给自己添上一块心病。人家这可是好意,何况又不白使唤你,是往你兜里装银子哩,别的人想去还轮不到呢。你也别太拿捏,人家离了你这个屠夫,还非要吃混毛猪不成?想去他那里干此美差的人,可是趋之若鹜啊。
      常有福瞪了宣山一眼没吭声,宣山接着说道,其实你去不去俊工那里,在我看来,对俊工都无关紧要。他只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能想出办法去解决。问题的关键症结,在于那俩女人对俊工不放心,而章灵目前的枕头风,是非常管用的。你去了有一个特殊的使命,就是先把俊工本人管住。这一重要角色,别人就无法替代了。常有福又瞪了宣山一眼,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把脸扭向一边。
      宣山只管侃侃而谈,俊工的事咱先放到一边不说,俊兵的情况你总该关心吧。你嘴上虽然对他俩都不满意,但在你的心里,其实很喜欢俊兵的。这不奇怪,知根知底的人大都喜欢他。喜欢他的憨厚傻样,喜欢他的聪明才华,喜欢他的仗义执言,喜欢他的执著单纯,也喜欢他的不拘小节。何况他是在你跟前长大的,感情肯定不一般。他现在说起来是个官,是从政的,整天混在官场中。他应该懂点政治常识,不懂政治怎么能当官呢?可他对政治一点也不懂,可以说一窍不通。你也许觉得奇怪,不懂政治怎么能在官场中混呢?那是因为有省长宠着他,他才能玩得转。实际上他并不明白这一点。还以为是自己能干呢。如果省长下了台,再没有别的人护着他,他就什么也不是啦。也用不着别人去摆弄他,他自动就靠边站了。他写的报告没人看,出的主意没人听,不就玩完了吗?我们都知道,他其实就是个做学问的人,现在遇上了好领导,学问就有了用武之地。我倒常常替俊兵担心,觉得他以后的下场很难预料。那天他不是说,要把下一个目标,定在公款吃喝上吗?他要真的弄出个动真格的报告来,还不是让省长做难吗?长此下去,省长也会疏远他的。他以前的报告,都是属于自然科学领域的。现在要干预政治,这不是犯浑吗?好在他娶了个好媳妇,会在关键时刻拽住他的。宣山结束了他的阔论,长长出了一口气,眼睛盯住常有福看着,似乎在问,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常有福也跟着出了一口长气,感叹地说道,你真把这两个畜生看到骨子里去了,分析得非常透彻。我不想再提他们的事啦,个人都有个人的造化,以后是好是坏,全由他们去折腾吧。儿大三十都不管呢,何况是俩不听话的侄子。再者说,咱哪有能耐,去管教人家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呢。说罢,自嘲地干笑了几声,就算把这个话题翻过去了。

      二十一

      常有福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掏出一支烟点着。坐下吸了几口后,才笑着对宣山说,现在香串嫂不在场,我斗胆问一句,你与张雯的事是怎么了结的?她现在情况如何呀?
      宣山似乎猜到,常有福迟早要问这件事的。因此也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讶和难为情来。随即冷静地说道,回忆过去的事情总觉得很简单,但当时我确实为难极了。你嫂子从老家来的那一天,像你一样,也正好碰见了张雯。但并未与张雯吵闹一句。过后,也没寻我的麻烦。只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整整一天。晚上便心平气和提出与我离婚。条件是离婚不离家。你知道的,她也没有娘家,让她回哪里去呢?同时要求我不要再回老家去。如果张雯同意,以后孩子两头跑。如果张雯不同意,她会做孩子工作的,绝不让我为难。她的宽容与豁达使我感到特别的羞愧。我向她发誓保证,求她原谅宽恕自己。可她平静地说,你结婚时就不愿意,强扭的瓜终究不甜。我不会怪你的,咱们还是离了的好。我主意已定,你不要再说了。就这样,互不相让干耗了几天。弄得我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硬着头皮去找张雯商量。张雯听了之后,只默默地流泪,一句话也不说。又是几天以后,张雯主动找我谈,态度也很坚决。劝我与你嫂子和好,一定不要离婚。如果真的离了婚,她也不会嫁给我的。我把张雯的意见告诉了你嫂子,她却执意要找张雯谈。我死活都挡不住。她反复向我表态,绝不去吵架,要和张雯说说心里话。她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你嫂子没说过,我也不便多问。不过她不再提离婚的事了,我们就这样,安宁平淡地过到了现在。她俩谈过之后,我找过张雯。但她从不给我单独接触的机会,深入交谈就更不可能了。时间不长,她就调出了教育系统。临走时竟意外地来登门告别。她俩把小屋的门关住,谈了很久很久。俩人从小屋出来时,都是满脸的泪水。我当时真的无地自容,心都要碎了。自己实在太窝囊了。我这人生性软弱多愁善感,夸夸其谈优柔寡断。别看我说别人的事头头是道,可轮到自己头上,总也拿不定主意。由于我的过错,竟耽搁断送了两个女人的幸福。真是造孽呀。如果年轻时坚决不与你嫂子结婚,她现在也会有个温暖的家。如果后来不去回应张雯的爱,她肯定能有个完美的归宿。张雯自从离开学校之后,便杳无音信,我们再也没有任何来往。去年以来,我才影影绰绰知道点她的情况,她就在本市,仍旧单身,生活过得非常寂寞。
      宣山虽然叙述得很简略,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但神情凝重悔恨交加,早已陷入到情感纠葛的旋涡之中。常有福受其感染,不免也浮想连天,涌出许多感慨来。他想,这人啊,只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得负责任,有良心。否则还是人吗?不过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俊工不就是个畜生吗?人的心病都是因责任和良心而起的。想负好责任却没有如愿,本该可以成就的却没有实现,为他人着想却铸成了大错,伤害了别人却无法去赎罪。这样的境况,良心怎么会安宁呢?这种隐隐作痛而又难以启齿的症状,就是心病。宣山的责任心强,心思就重,因此积下的心病也就多。今天能说出来,肯定会轻松好受许多。有个知心朋友就是好啊,不然他给谁倾诉去,还不把人给憋死。
      为了缓和气氛,常有福故作轻松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时光不会倒流,世上也没有卖后悔药的。我看你们现在生活得也很自在,你每天对上网那么着迷,想必那里面其乐无穷吧?
      宣山苦笑道,我过去上网,主要看新闻和查阅业务方面的信息资料。从前年开始,我迷上了聊天。网上聊天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不过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去掉了平时的包装,赤裸裸的,是彼此心灵的大碰撞。大凡上网聊天的,不少都是闲人。也有曾在感情上受过创伤,却不便与熟人交谈,想在网上一吐为快的人。我就是在网上聊天时,感觉有位网友特别像张雯。此后便约定每天晚上九点上网,不见不散。最近我好几次约她出来见面,她却一再拒绝。就这样争来争去没个结果。其实见面也不为别的,就是想亲眼看一下,她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我还能不能对她有所补偿。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稍微的安一些。宣山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狡黠地望一眼常有福,笑着问道,你别光听我说,倒说说你的事呀,听说你与琴儿好上了?啥时办事,可别光顾着自个儿高兴,忘了请我们这些老朋友喝喜酒。
      一提与琴儿的事,常有福心情也很复杂。既从里到外兴奋不止,又一肚子怨气想发泄出来。早就想给宣山倾诉了。正好瞌睡给了个枕头,便竹筒倒豆子般地讲了起来。宣山听罢感叹不已,这城乡差别就是大。穷富先放到一边不说,这思想观念就差着好一大截,差距起码在十年以上。便立马表态说,我不强留你啦,你真的该抓紧把这件大好事尽快办妥。明天咱们再去看几个不见不行的乡党,后天我就陪你一道回去,那俩小东西的工作由我去做。

      二十二

      晚上到了睡觉时,常有福急得在屋里踅脚乱转。他想等宣山香串嫂睡下后,悄悄给琴儿打个电话。几天没与琴儿见面说话,心里实在憋得难受。可人家见他不睡,也就陪着闲聊说话。左右为难之际,只得连声打哈欠说,天不早了,咱们睡吧。说着不等俩人离开,就上床先和衣躺着。待宣山香串嫂睡下后,又悄悄下床拨起了电话。琴儿家没有电话,估计琴儿也不会在自己的家,就拨了她女儿家的电话。可拨了几次,都是占线的声音。只好无奈地把电话放下。过了一会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再去拨的时候,仍然还是占线的声音。这样折腾了好多次,始终没能打通电话。
      别别扭扭昏睡过去,一整夜都在胡作乱梦。一会儿梦见琴儿正与别人结婚,唢呐吹得震天响。一会儿梦见琴儿受了伤,满脸都是血。一会儿又梦见琴儿与翠珠吵架,俩人破口大骂,自己夹在中间不知如何为好。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急忙起身下床,又赶紧去拨电话。可号码拨完后,听筒里却传出对方欠费语音提示。常有福彻底失望了。
      吃过早饭,常有福实在没心思出去拜访乡党,真想立马就回到琴儿的身边。但又不好意思张口,只能强打精神跟着宣山走。整个过程中,常有福都心不在焉的。回来路上,宣山取笑说,你人在西京,魂儿早被琴儿给勾走了。都这把年纪的人啦,还这么没出息!常有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俩人接近宣山家的楼前时,见一辆黑色轿车从身旁一晃而过。宣山没留神,常有福却瞥见香串嫂坐在前排座位上,不免有些奇怪。心里正纳闷,就听见方婕高声喊叫自己。放眼望去,方婕正站在宣山家的楼门口,旁边也停着一辆浅灰色的轿车。
      不等他们走到跟前,司机已把车门打开,方婕便催着快上车。俩人几乎同时询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方婕一边笑着说是好事,一边就把他们让上了车。轿车随即启动,徐徐而去。
      车走出去没多远,宣山突然看见一栋楼的拐角处,站着一位女人。那女人瘦高身材,穿一件风衣,肩上挎着个小包,正神情凝重地望着自己家的那栋楼。宣山不由狂叫起来,快停车,快停车!我要下去,我要下去!
      没等车停稳,宣山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直奔女人而去。原来那女人竟是张雯,难怪宣山像疯了一样的。方婕要下去追赶,却被常有福果断拦住说,让他去吧。
      常有福断定,那女人就是张雯,因而非常理解宣山此时的举动。同时也立马想起,宣山在刚才路上取笑自己的话来。便心里说,人们评论别人的时候,都充满着理智。可一轮到自个头上,就忘乎所以不顾一切了。随即又想起自己与琴儿的事来,心里不免酸溜溜的。

      二十三

      车子继续行了一会儿,常有福情绪才平静下来。便问方婕道,到底是什么好事呢?现在要把我拉到哪里去呀?我怎么好像看见你畅大娘也坐在前面的车上?
      方婕笑着不作正面回答,调皮说道,二爸,你猜猜。常有福摇摇头说,你们搞得这么紧张,又这么神秘,一点风也不给透,我连想的工夫都没有,哪能猜得出来?
      方婕得意地大笑起来,我谅你也猜不出来。还是实话告诉您吧,免得把您急出个三长两短来。我们把琴姑给您接来啦!您说这是不是好事,是不是比天还要大的好事。
      常有福听说把琴儿接来啦,实在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情绪,心房立马就狂跳起来,眼看着都要从肚子里蹦出来啦。马上就能见到琴儿了。难怪昨天晚上打电话总占线,莫非当时正与方婕通话?通话的时间太长,把电话都打得欠费了。琴儿肯定也好好的,什么意外都没发生。做梦常常是反的。常有福心猿意马地遐想着,竟忘了回应方婕的话。
      方婕回过头,看见她二爸神情痴痴的,有些奇怪,就问道,您难道不高兴吗?常有福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应道,高兴,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呢!
      说罢又觉失态,后悔自己没个长辈样,怎么就像个小孩子,这么不禁逗呢。随即便端起长辈的架子来,庄重说道,来就来了吧,有啥可高兴的。我倒奇怪,你们怎么想到要把她接来呢?
      方婕窥视到二爸心底的秘密,觉得确实是办了件大好事,一时竟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悦之中。她要把事情经过全部说清,让二爸不再有任何顾虑,把心安稳地放到肚子里去。
      方婕兴致勃勃说道,您这俩侄子在西京这么多年,平时很少来往。逢年过节偶尔凑到一起,也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只有这一次,俩人才真正想到了一起。昨天俊工哥来找我们,商量您与琴姑的事。他来的时候,俊兵出差还没回来,只我一人在家。事情说到半截时,俊兵才进的家门。俊兵一见俊工哥在家坐着,像见了仇人似的,脸立马就拉了下来。连一句客气的话都不说,就坐在一旁吃他的饭了。可一听见说这事,又放下饭碗,凑过来参与讨论。大家一致赞成您们的婚事,都觉得应该快办为好。俊农哥与翠珠嫂子有些想法,就发动大家去做工作。俊工哥主动提出,他出面找他们谈。让我给琴姑通个电话。俊工哥当场就给家里挂了电话,是翠珠嫂子接的,俊工哥态度一亮明,没说几句话,翠珠嫂子就爽快地赞同了。后来又叫俊农哥说话,俊农哥更是干脆,就四个字,我没意见。我先给琴姑打电话时,她很是犹豫,不过总算勉强答应了。但没过几分钟,她又回电话反悔了,一定要坚持再等一段时间。待我把俊农哥和翠珠嫂子的态度说明之后,她才同意了。我们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多小时。能感觉到,她对您可是一往情深呀!
      今天一早,俊工哥就让我陪着他,坐专车回了老家。现在已经把琴姑、俊农哥、翠珠嫂子、迎春妹妹俩口和琴姑家玉玲妹妹俩口都接来啦,安排在雁塔饭店住着。回来的路上,俊工哥已对琴姑他们讲了,他已经找好了房子,您二老结婚后,就长期住在西京。虎虎的上学问题,我也向领导打了招呼,暑假后就转到我们学院的附中上学。俊工哥把这么多的人都接来,是想举行一个隆重的订婚仪式。宴席也定好了,就等您这位男主角登场呢。从老家一回来,我就到宣山伯伯家找您,谁知您俩一早就出去了。没办法只好让畅大娘先过去,陪琴姑说说话,总不能把人家新娘子干晾在那里吧!

      二十四

      方婕光顾着兴冲冲地讲话,一点没注意她二爸情绪的变化。常有福突然一声怒吼,别再讲这些淡话了!我问你,俊工这贼还给你们说了些什么?方婕惊得急忙回过头去,见常有福脸色特别难看,愤怒中饱含着痛苦,痛苦里又充满了无奈。
      方婕不知其中原委,心头蒙上了一片迷雾。不解地说道,俊工哥除了与我们商量您与琴姑的事,还有就是虎虎上学的事,其他啥话也没说呀,我没看出这里面有什么差错嘛。我倒觉得您老可别总用旧眼光看人,人家俊工哥这次,可是一片诚意啊!
      常有福没好气地呛道,你们知道什么呀,他这是设好的圈套让我钻呢!你们也跟着上竿子起哄,瞎凑热闹,咱们都让他给耍啦!说罢再也不吱声。闹得方婕丈二和尚,摸不着一点头脑。
      车子里一时静悄悄的。这时,常有福才感到车速特别的快。他马上就能见到琴儿了,同时也要面对俊工这个畜生了。脑子乱极了。如果按照俊工设计好的圈套往里钻,在外人看来,俊工这个侄子很是孝顺大方,自己也特别风光体面。可心里清楚,这是把自己卖给了俊工。从今往后,他这个二爸,就成了俊工的帮凶狗腿子,就得仰人鼻息听人使唤。自己正经了大半辈子,怎么能与这畜生同流合污呢?这世道对不走正道的人,怎么就这么放纵宽容呢?简直不可思议。
      常有福一时就觉得,心里立马多出了一疙瘩东西,成为一块新的心病,堵得自己特别难受。这块心病,必须坚决除掉的。尽管不太好驱除,但总还来得及。如果再拖延些日子,自己再向前滑上一步,可就病入膏肓,成不治之症了。他暗自给自己打气,我常有福可不能做孬种,绝不会让这畜生的阴谋得逞的。
      常有福决心当一回悲壮的英雄,好好教训一下俊工这畜生。让他明白,有钱有势并不是在哪里都管用,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老子就敢管你,就要管你,非把你的邪气杀杀不行!对这号人用不着讲什么道理,他什么道理不懂?只有用老百姓的粗办法,连打带骂,这巴掌今天真的要摊上用场啦。
      常有福忽然想到,俊工这畜生真够阴毒的。他煞费苦心,把琴儿这一干人等全都接来。又让俊兵方婕搀和进来。还要把宣山香串嫂拉来观看。这就像穷凶极恶的绑匪一样,劫持了众多人质,逼着公安人员放下武器,好让自己的阴谋得逞,以逃脱法律的制裁。莫非自己今天,也要放弃对他的教训,体体面面去出席这顿订婚宴吗?
      想到这里,常有福觉得,自己似乎成了王连举甫志高式的软骨头叛徒,脸不由得就烧红起来。
      这样胡思乱想着,车子就到了雁塔饭店。很快被领到一个特大的豪华包间里。
      他没到之前,人们正在听俊兵高谈阔论。今天刚传出省长升为省委书记的消息。俊兵更如鱼得水,不知天高地厚了。头发和胡子更长了,再让西服领带那么一包装,俨然就是个活着的马克思。
      常有福一露面,人们哗的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俊兵正在打着的手势也僵在了那里,半天才放下来。俊工抢先迎上前来,嘴上亲热地喊着二爸,手就殷勤地伸过来,要扶常有福到主位落座。
      常有福向人们扫了一眼,发现卫萍、章灵和小龙都在场。他在路上的猜测完全得到了印证,心里全明白了。俊工这畜生就是设好了圈套,专等着自己来钻呢。霎时间便有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不必多想,也根本用不着酝酿什么情绪,考虑什么后果。一句畜生出口的同时,胳膊就抡了上去,左右开弓地打了起来。俊工脸上很快就显出两个红红的手印。
      俊工是什么人?人精呀。他什么场面没见过,脑子转得比滑轮还快。似乎早有预料和准备,好像自己迎上前去,就是为了接这两巴掌的。不仅没有躲闪,反而在挨打之后,扑通一声,顺势跪倒在地,双手抱着常有福的腿,哭着说道,二爸,您打得对,您早该打了。只要您能打我,就说明您心里有我。只是不要气坏您的身子,您只要欢欢实实高高兴兴的,就是我们做晚辈的福分,这比什么都强……
      这小子真能装蒜,也真会演戏。常有福看着俊工精彩的即兴表演,心里却想,这人呀,就是不一样。俊工这贼,真是枉披了一张人皮。他缺心少肺,不要脸面。说瞎话干坏事,就像好人做好事一样的。不管编什么瞎话,做什么坏事,全都心安理得的,不会有半点的惭愧和内疚。这畜生的良心,早让狗给叼去了。没了良心,哪会有什么心病呢?只有当他找回良心的时候,才会出现自责和悔恨,才可能有心病。你说俊工这贼,能有找回良心的那一天吗?

      二十五

      常有福的两巴掌,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打蒙了。俊工的哭诉才使人们醒过神来,都纷纷过来劝解。俊农、翠珠、迎春、玉玲一干人等涌上来,忙把俊工扶起。他们不好意思怪罪常有福,只一个劲地安慰他们的俊工哥。卫萍、章灵和方婕前后左右扶着常有福,向沙发边上移去,嘴上少不了道出许多柔声细语的劝慰。香串嫂和琴儿凑不到跟前,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嘴里嚷嚷道,这是干吗哩,有啥事不能好好说吗?只有俊兵像个没事人一样,仍旧坐在那里微丝不动,冷眼观看着这一突发事件。
      大包间里出现了暂时的宁静。只有常有福和俊兵坐着,大家都不知所措地愣站在那里。这时俊兵站起来,走到气喘吁吁的常有福面前,强把他二爸拉起来,推到餐桌的主位上坐下。一边拉一边说道,二爸,咱今天就只说您与琴姑的事,其他的事,您别管,我不问,咱们大家谁也不要搭理。您与琴姑的事,绝对是天大的好事,就是说到天边去,能有啥问题?是好事咱就得办,就得喜喜欢欢地办好。来,都赶紧入座。琴姑和畅大娘坐在二爸两边,其余的随意坐。
      订婚宴席总算开始了。俊兵小椽充大梁,当仁不让成了主持人。俊工也随着俊兵招呼,不一会儿就从尴尬中恢复过来。他的神态向人们表明,他才是今天的真正主人。
      常有福也慢慢地恢复了理智。觉得俊兵说得有道理,自己与琴儿的事能有啥问题?不管你俊工安的什么心,有多少花花点子,咱今天就只说这件事。他抬头朝全桌望了一眼,目光在俊工、卫萍和章灵身上没有停留一晃而过。当目光落到俊农和翠珠身上时,狠狠地瞪了一眼,心里骂道,你这俩没出息的东西,老子下着气给你们说,你们死活都不愿意,还生着法儿想拆散我们。俊工只给你们打了个电话,屁话没说几句,你们就乖乖地同意了。变化可真够快的,还不是看人家有钱有势想沾光呀,我怎么逢下这么俩没出息的货!
      目光在琴儿脸上停留了片刻,很节制地笑了笑。意思是说,你不知道呀,不是我不给俊工面子,这里面有圈套哩。当目光与香串嫂相对时,心里不由像被针扎了一样,神经倏地一下感到一阵刺疼。立刻想到了宣山和张雯。此时此刻,他们在干什么呢?一定是在默默相对无声安慰,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别的还能做什么呢?做什么都与事无补。他俩,加上香串嫂,这仨人的心病,就像癌症到了后期一样,是无法能医治好的。
      餐桌上的气氛渐渐活泛起来。穿着艳丽的服务小姐不断进进出出,已经上了十几道菜,还在继续往上端,根本没有接近尾声的征候。俊兵一直在高谈阔论,不管和者多寡,他的兴致不减。俊农早已与两个妹夫伸出胳膊划起了拳,脸都红彤彤的。几个年轻女人一边招呼几位长辈,一边插空说着贴己话。琴儿看着气氛好转,心里塌实了许多。她不断给常有福夹菜使眼色,意思让他也随和一些,不要老绷着个脸,给人家难看。香串嫂虽然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但神情总有些僵硬死板,很不自然。而且心不在焉常常走神。人家问东她答西,闹出许多洋相,惹得满桌子人都大笑起来。
      桌上只有常有福和俊工还在暗暗地较着劲。俊工不管常有福高兴不高兴,给不给好脸,二爸叫得特别亲,又是夹菜又是敬酒,不时地还跑过去送纸巾、换湿毛巾。他心里想,您既然上了我的桌,我就有办法说服您。这两巴掌不能白挨,我就是要踏着这两巴掌的台阶,一步步把您拉过来,为我所用,替我撑门面。
      常有福绷着个脸,总是不卑不亢的。他心里也在盘算,你小子就绕吧,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我这是稳坐钓鱼台,以静制动。我是绝不会上你小子的贼船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那两巴掌可不是给你当台阶下的,而是警告你,不要太张狂了。其实你小子要学好了,走上正道,我还不高兴吗?我盼的就是你们都好好的,可你小子就是不学好,还要拉着我去给你垫背,你做梦去吧。
      无意间,常有福与俊工两双眼睛,竟对视在了一起。虽然只那么一瞬间的工夫。常有福却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底气不足。俊工的眼神没有犹豫,一直盯着他在微笑,流露出一种坚定的毅力。而自己只一闪,就迅速回避了。他真有点怀疑自己了。这大半辈子,都干了些什么有益的大事呢?哪里有人家俊工这么辉煌呀?自己为什么看不惯人家呢?是不是因为人家事发闹大了,心里嫉妒而看不惯。心底深处似乎真有那么一点点。自己现在又凭什么教训人家呢?就凭着这张老脸,再加上那两巴掌,实在是太矫情了。
      常有福刚刚有点好转的情绪,一下就心虚起来。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头,从来都不想正视,也无法给任何人诉说的那块心病,此时此刻却突显了出来。但他仍然不愿意承认。心里对自己说,我才没有那么小家子气哩。
      突然,香串嫂晕过去了。霎时便脸色铁青口吐白沫不醒人事。人们一下子全慌乱起来。急忙间就打了120急救电话,又找酒店的医生来临时处治。经过酒店医生的处置,香串嫂醒过来一小会儿。她艰难地问常有福,宣山呢?他怎么没与你一块来?他出了什么事?说罢,又昏过去了。
      期间,方婕给宣山家里打了电话,没人接。宣山又没有手机,真把人急死了。他这个教授可真够窝囊寒酸的。
      常有福与琴儿的订婚宴只得就此中断。在场的所有人,不管心里还装着多少个其它想法,还有多少话想趁这个机会说,都只能暂时先窝在自己的心里。
      大家都焦急地等着救护车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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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20 09: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大同
    本帖最后由 诗酒年华 于 2019-6-20 15:27 编辑

       四
       第二天中午,天气照旧那么闷热。常有福同样在大队部忙他的公务。又到了昏昏欲睡的时刻,魏庸碌老婆慢腾腾走进来。她隔壁的张老大,也迈着蹒跚的脚步跟在后面。
       张老大七十多岁,瘦高个子顶个秃脑勺。腰弯得像一张弓,走路忽闪忽闪的活脱脱一秋后螳螂。这几年脾气越来越古怪,脑子也一阵清楚一阵糊涂。老伴没生育过,已去世多年。抱养闺女招个上门女婿,总算延续了家的烟火。如今女婿在煤矿当工人,家里就父女俩。多亏女儿秀孝顺,把老头伺候得特别周到,不然跟随老伴,去见阎王爷了。
       魏庸碌老婆手持一张发黄的皱巴巴麻纸,说是两家宅基地的界线文书。常有福接过看时,见残缺不全,有的字迹也很模糊。但一眼认出,竟是自己的笔迹。那时,他高小刚毕业,被抽到村公所帮忙抄写的。魏庸碌老婆,张老大家的那张弄丢了,两家已经说好,请大队按这上面的内容,一式两份重新写一下,再盖个公章,作为传给后人的依据。
       常有福没办过类似的事情。但想这事支部书记肯定清楚,不会有什么差错。再说双方当事人都来了,也就没多想别的,拿起笔便照着写起来,看不清的地方就问两个当事人。写完后还给他们念了一遍,俩人点头认可后,才拿出大队公章盖上去。
           这么一折腾,常有福的困劲也过去了。便又集中精力记起财务账
      谁想到,几个月,秀芝悬梁自尽了。公安局和公社干部来了一大堆,成立了联合工作组,专门调查处理此事。常有福忙着跑前跑后招呼,可怎么也到,全部责任落到自己的头上。就因为他写的一纸公文,而要了秀芝的命。
       原来魏庸碌老婆早就做好了手脚,把方位尺寸改了。张老大并不清楚纸上写的具体尺寸,只听魏庸碌老婆说,照原来纸上抄的,也就跟着点头称是。魏庸碌家凭这一纸公文,要强行占去张老大一分多宅院基地。张老大年老糊涂好哄骗,秀芝年轻气盛哪能咽下这口气。便出面与魏庸碌老婆争辩,结果招来一顿臭骂。回到家里翻箱倒柜竟然找到了自家的宅基地文书。于是又跑去与魏庸碌老婆理论。这回更惨,魏庸碌老婆一把夺过文书,顺手塞进灶台火里给烧了。证据让人家毁了,空口无凭到哪里讲理去?何况人家还是大队支书呢。屈辱无奈之下,只能以死抗争,当天夜里就在家里上吊自尽了
       这件人命案,本来与魏庸碌直接关系。但关键时刻,他却说不晓内情,是自己老婆直接找常有福的,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工作组也劝常有福把责任担起来。常有福有口难辩,也就不想去辩。因为白纸上的黑字,是自己写的;大队的公章是自己保管的,纸上的红印也是自己盖的;事情前后,人家魏书记的确没给自己打过任何招呼,自己也没与大队其他领导商量。更何况人命关天的大事,秀芝把命都搭上了,自己哪能不承担责任呢!当时就是让去坐牢,恐怕也没得话说。只自认倒霉,接受撤消党内外职务的处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年后真相终于大白了。常有福从很多议论中得知,这完全是魏庸碌事先设好的圈套,让自己与张老大一家去钻的。来亨鸡那天中午去大队部勾引他,就是受魏庸碌暗示的。如果那天他真与来亨鸡干了那种事,就会被魏庸碌抓个正着。有这么个小辫子抓在手中,还怕你常有福不听使唤?如果那样的话,魏庸碌老婆就会直接找常有福,让他帮着一块假,那多简单
       没想一招莫名其妙就失败了。魏庸碌这才亲自出面,先骗秀芝门,假装说事,老婆再张老大,一起到大队换公文。这夫妻俩可真铰尽脑汁算计常有福生就刚烈性子,眼里哪容得半沙子。决意教训魏庸碌这个小人一顿,把他的丑恶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天,村里开大会。村长刚刚宣布大会结束。村民们还没来得及散去,魏庸碌正在装模作样整理文件。这时,常有福一个箭步冲过去,二话不说胳膊,给了魏庸碌两巴掌。打过之后才质问道你挨这两巴掌该不该?你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如果觉得有一点点冤屈,就还我两巴掌。我把脸挺得平平的,在这里等着!说罢,当真把脸凑到魏庸碌跟前,等着挨巴掌。
       魏庸碌做了亏心事,心里有鬼,早就提防常有福找麻烦。可万万没有想到,常有福会选这么一个场合,用这样粗鲁的方式,出自己的洋相。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应,哪里还敢还手。可再怎么理亏,也不想在众人面前公开认输,便一声不吭僵那里。常有福见状又说道要不我再给你两巴掌?魏庸碌见常有福豁出来了,不见结果是不会罢休的。只得嗫嚅道——该打……说罢,就一屁股瘫在地上不动了。
       村民们没有一个人离开,也没有一个人吱声,更没有哪个前劝解。都在静观其变这场难得的好戏。当看到魏庸碌像一只癞皮狗服软认打后,才猛然醒悟过来。顿时,掌声鸣,呼叫声像地动山摇
       常有福对秀芝的死深感内疚,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就稀里糊涂做了害人的帮凶呢。从此添了一块心病。好长一段时间,一只散架的羊,一棵断根的树。成天抬不起头提不起精神来。经过这次挫折,把世事一下看淡了许多,也看复杂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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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20 09:14: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大同
    本帖最后由 诗酒年华 于 2019-6-20 15:32 编辑

       

       时间长,再臭的屎也会被风干。,还能有什么味?
       常有福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对丢官的事,也渐渐看淡了。哎,人活在世上,还是做个好人要紧。
            他照样以老小伙自居,经常主动向后生们叫板,一起摔跤玩耍试比高下。兴许真的宝刀不老,也小辈们有意让他反正从来没输过。虽然不当村干部了,但威望没减多少好多人有事照样找他。许多难办的事,他到村里说一句,到乡里跑一回,事情就办妥。尤其操办红白喜事,解决邻里纠纷,几乎全被他包了圆依然是个忙人,是个有事可管的人,是个人们离不开的人。人们找他办事,照样尊称总理。每逢这时,常有福便苦笑着嘟囔我现在和你们一样,也是个平头百姓呀!你们怎么还找我,我这可是图啥哩!就这样一边嘟囔,一边跟着来人走去。心里头却乐滋滋的,有种难以言状的充实感。
       农村分田到户后,人们聚在一起的机会少了常有福一时感到寂寞,对红白喜事调解纠纷的事愈发上心了。由于他的热心与威望,加上村民们的一致拥戴,村委会给他封了两个头衔红白理事会会长、调解委员会主任。
       但毕竟这些事不是每天都有。绝大部分时间,要与家人一起下地劳作。这时候的常有福,才觉得自己与妻子在一起,竟那么的生疏,那么的别扭,那么的合不来。俩人不吵不闹,却能憋着几天不说一句话。望着妻子的身影,知道她也很委屈。不幸的婚姻真是罪孽呀。这辈子活得实在太窝囊满肚子的苦水,一辈子的遗憾。这块心病怎么给人说呢?能给谁说呢?就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丢人显眼惹人笑话
       常有经常独自坐在自家地头上,抽闷烟发呆。他特别怀念集体劳动和当干部的那些日子。那时可以整天都不回家。眼不见心不烦,倒也相安无事过了半辈子。海棠家的西瓜地,与自己坐的地头,隔着一块地。经常看到魏三与海棠一起干活的身影。这个老光棍,早已明目张胆吃住在海棠家里了。虽然不可能与海棠正式结婚,但狗娃默认了这事实。如今俩人一边干活,一边打情骂俏,俨然像一对初恋的情人。
       这天,海棠咯咯咯的笑声,又灌入常有福耳中。眼睛过去,简直不敢相信。魏三像公狗撒着欢儿追逐海棠;海棠呢,跑跑停停在前面挑逗着。这俩不要脸皮的货,在家里碍着狗娃和孩子们的面,不便太放肆,这会儿就在野地里耍起疯来。魏三追上海棠,不由分说,就揽腰抱大步朝堰根的瓜窑跑去人影看不见了,海棠笑声连续不断,特别的淫荡放肆,震得整个山洼都响起了回音。突然笑声嘎然;随即又传来魏三狼一样嗷嗷的怪叫。
       常有福先看得有些眼热,后来又听得浑身发渗。难堪别扭顿时觉得自己真不如这个光棍魏三。自己虽然不是光棍,比光棍的日子还难熬。这样寻思,也就越发暗恋起那个女人来。
       他是名副其实的暗恋。只在脑子里动心思,从不在脸上有显露。好像有所表示,就亵渎了这份神圣和纯真;而这份暗恋之情,也随之不复存在了。那样的话,将会陷入到更深的痛苦之中。因此,除了唉声叹气,还是唉声叹气。没有别的什么新招。
       妻子哪能不晓男人的心思,平时也不怎么搭理可这哪像个过日子的样?心里特别纠结。女人大都很在乎和依赖男人。再怎么闹别扭合不来,最终还会心疼男人女人眼里,男人有时就像个大孩子,该哄的时候就要哄一哄的
       一,妻子对常有福开玩笑说你成天唉声叹气的,我心里明镜似的。你是不爱见我,心里烦我。我也早想好了,以后干脆不管你了,我权当只是你们家的一个伙夫。你有本事就再领个女人回来,我不会吃醋的。只要你乐意娃们不反对就行。不过海棠这公共汽车,你是坐不上了。人家现如今已成了魏三的专车,你要敢去碰,魏三与你拼命的。我琢磨着还有一个人,你可以试试。不过人家比你年轻好多,又比海棠水灵漂亮一大圪节。你真能把她引回来,就算你有本事!只恐怕你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常有福哪会理会妻子的撩逗。当妻子说到海棠时,个白眼,鄙视地吭了一声,继续抽闷烟。接下来可就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抡起胳膊要扇妻子的耳光。可胳膊抡到半截,突然停住了。妻子两眼泪汪汪的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淌。这哪里是开玩笑撩逗男人哩,分明是那颗被伤透了的心,往外嘟嘟冒血呀
       打那以后,常有福变了。觉得这把年纪,儿女也大了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思乱想了。光景还得过,日子总得朝前走。何况自己多年来,在村里又是个很有脸面的人呢。一定起精神,把这个家结结实实撑起来。
       常有福说到做到。五年十亩大梨园成型了,房屋翻修了,儿子结婚了,女儿出嫁了。经过重新磨合,夫妻关系渐渐好起来,俩人脸上也堆满喜气和光彩。偶尔当着外人面,还嬉闹玩笑几句
       可女人实在没福气,舒心日子没过几年,竟患绝症撒手人寰。常有福刚刚体会到和谐的温馨却又要经受丧妻的孤独。不由在心里暗暗自责自己过去当村干部,成天不着家。并非纯粹忙得脱不开身,而是心里嫌弃妻子。觉得俩人不般配,从不正眼瞧她,甚至连一起走路都觉得心烦。可老人定下的姻缘,又不能不想过就离婚。既然没有这个勇气,就权当家里个保姆这不是造孽又是什么?多亏分田到户把俩的心拢到了一起可好日子刚开始,她就患病而去。妻子走了,才知道人家的金贵老天爷拿她的死,来惩罚自己哩
       常有福从此又了一块心病在愧疚与思念中度过了三年郁闷不由自主就会来到妻子坟前,点燃一根烟,面对那棵松树发呆。松树是他亲手栽的,如今枝叶茂密,快要罩住整个坟茔了。松树瞬间就变成妻子的身躯,很懂风趣地与他对视暗语。
    说来也怪,自打妻子走后,就再没有想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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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20 09: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大同
    十多年前涂抹的一篇小说,晾晒出来,请各位文友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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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20 10: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现在网络审核很严,把乳房二字改一下,或用拼音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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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默先生 发表于 2019-6-20 10:17
    现在网络审核很严,把乳房二字改一下,或用拼音取代

    改成“胸脯”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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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20 11:24:4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你好老乡哥,中篇,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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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20 11:24:4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我先汇总了,发完后一并操作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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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20 11:2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我先学习前三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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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6-20 11:51:5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常有福毫无察觉,继续死盯着候车室的大铁门,渴望能有奇迹出现。幻想中一个女人飞奔着扑了过来。

    应该是个老情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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