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吴学明在鲍福生单独睡了好几年的那间房里开了一张丁字铺，鲍福生虽有些不快，但也奈何不得，这小子虽不是个什么官，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唱戏的，但他是公社派来的，还动不动就拿个曹书记向他示威，一向以山爷自居，脚板一顿，芦柴山的芦苇都要倒下一大片的山爷也拿他毫无办法。有时也不得不把他当个公社派来的干部看，心里却在暗地嘀咕：把这几个月山里的芦苇砍完了，你滚起铺盖快走，这山里容不下你呢。想虽这么想，但表面上还是对他恭敬有加，每天他都带着吴学明到芦苇山里窜来窜去，到处走走。早上出去，傍晚回来，吃饭的问题是不用操心的，柴山里的芦苇大部分都已包出去了，那些包头都已带领成群结队的农民到山里搭好了棚子，每天砍柴、吃睡都在山里。偌大方圆好几千亩的芦苇山一下就人声鼎佛，住人的牯牛棚就像春天里长出的蘑菇般，散布在已砍出了一块空坪的柴山里。鲍福生是这块芦苇山的绝对权威，只要穿着当过兵的儿子给他的那件羊毛军大衣，戴着貂皮帽、脚踏大头皮鞋的身影在这里一出现，呼喊声就此起彼伏：“山爷！中午到我们棚里喝酒，特地搞了几条好草鱼，一定要来呀！”
“山爷！到我们棚里来喝一杯，早就跟你讲好了的，为何不来呢？我们今日杀了鸡。”
“山爷！今日不得到别的棚里去喝酒了，等了你好几天了，今日无轮如何要来的。”
只要一进山，这个喊，那个呼，有的还霸蛮把他拖进棚。这个扯，那个拖，吴学明跟他跑了几天，整日喝得晕头晕脑，口袋里还塞得拍满，那都是一包包的香烟。鲍福生每天都喝得一脸血红，酒足饭饱回到站屋里，就把袋子里的烟一包包掏出来，收进床底下一口大木箱里。煮饭的炊事员孟炉罐倒清闲得整日同那条大黄狗呆在灶脚下烤火。有时李拐子、半个人没到下面棚子里搞到饭，他才手忙脚乱为他们搞点饭菜。吴学明当然也没吃亏，吃了喝了，口袋里也装得拍满。下面那些包头虽然对这个新来的毛头小伙并不怎么看在眼里，但碍于山爷的面子，又是整日跟在山爷屁股后头跑的，不晓得这小子有何来头，喝酒吸烟理所当然也要给他一份。
一向没摸过烟，也没喝过酒的吴学明，就如红楼梦里刘佬佬进了大观院一般，大开眼界。他在那个贫穷落后而又封闭的小山村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大多数日子连饭都吃不饱，好容易调到公社搞了个文艺宣传队队长，虽然下村演出也能到各大队享受一点吃吃喝喝，但只能吃，却不能装进口袋带走。既使是那些公社干部下村，也要自备伙食费、粮票，不可白吃白喝。他在文艺宣传队唱戏唱歌唱得喉干舌苦，到队里也只能记一个同等劳力的工分。零用钱还得靠家里养猪、养鸡，一年难搞到几块钱，口袋里除了几张擦屁股的草纸，连零壳子也没几个。别说吸烟喝酒，就是想打餐牙祭别人也不见得会把你当座上宾，他上面还有公社那么多头头脑脑们，除非是公社曹道生书记对他另眼相看，也把他带上，他才可伴城享福也可撮上一筷子。但这个机会也是千载难逢，曹道生到下面白吃白喝的机会也不多，哪能次次都带上他。所以每当公社那些干部被下面大队干部们接去在酒桌上风卷残云，醉态朦胧回来时，饥肠辘镳的吴学明就常想，几时自己也升官发财了，也要接这些干部们到自己家来撮几顿，村里那点人神气过屁，不就想用吃吃喝喝为手段拉拢这些干部么？当然，吴学明也曾跟他爹说过几次，要接公社干部来家里吃几餐。不然，他当这个文艺宣传队队长也搞不长久，而且他还想顺着梯子爬到公社文化站那个位置干干。他早听人说了，搞文化站的那个站长年龄偏大，而且还不大讨曹道生喜欢。在文艺演出上也搞不出什么名堂，公社早就想换掉他了。吴天保不是傻子，当然懂得其中的奥妙，当真也咬紧牙关，在卖掉一头刚及格的牲猪后，称了鱼肉、打了酒、买了一包好烟，接公社书记曹道生、副书记杨海清等几个头头脑脑来家里撮过几餐，果真后来对他愈加有了好感，在研究派谁去芦苇场当会计这件事上，曹道生首先就想到了他，说是先让他到那里去锻炼锻炼，回来再重新安排。
现在他果真派到芦苇场走马上任了，吴天保舍得花钱请客就功不可没。开头他来这里以为只收收钱，管管账，却不料还整天被人当贵宾般招待了。他跟在鲍福生屁股后头，从这个棚喝到那个棚，回来口袋装得拍满，鲍福生喷着满口酒气，一路走，一路向他炫耀在这里就这么个搞法，你不去他们棚里吃喝，他们还有意见，说看不起他们呢。送你一点东西，你收下了，他们心里也舒坦了。吴学明听了，就在心里暗骂；这个鲍麻子，来芦苇场这几年，不但自己长了一身肥肉，肚皮也在渐渐隆起，而且家里也鸟枪换炮，烂土砖屋换成了红砖瓦屋，在这山高皇帝远的芦苇山里，为所欲为，脚一顿，山里的芦苇都要倒翻一片，还以山爷自居。以前当队长那些年，他像个什么，一副身板瘦得就像风车架，腰上的肋骨像搓衣板一般毕露毕现。当了二十多年队长，还不知道香烟是什么滋味，常年嘴里叨着一根喇叭筒。想喝酒只能自己熬点红薯烧，像品山珍海味般，每餐只喝一小盅。只在别人家做客时，才能敞开肚皮喝几海碗。想不到来这里后，竟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不但吃了喝了，还有人将烟酒、鱼肉鸡鸭、还有黄豆、绿豆、花生等农副产品偷偷送上门，这都是花钱都难得买到的贵重物品呀。
吴学明一下就脑洞大开，眼里也像闪烁着绿光，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柴山里还有这么多猫腻，闻所未闻呀。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呢。开头他还有点不习惯，畏畏缩缩。之后，也就放开肚皮喝，放开手脚拿。回来几个口袋也装得鼓鼓胀胀。久了，不会喝酒的他，居然一餐能喝大半斤，不会抽烟，居然一天一盒烟还少了。虽然别人送的花生、黄豆、绿豆、干鱼腊肉他连看到的份都没有，全让鲍福生一人独吞了，还都塞到了床脚下那口大木箱里，吴学明虽然心里还有点不平衡，但退后一步想，没来这里时，谁会递根烟你吸？想都别想了。不也像鲍福生一样，瘦得像立起的风车，腰身上的肋骨像排骨历历可数么。想过也就不以为然。
鲍福生察言观色，知道他已尝到了一点甜头，每日晚上回来，俩人躺在床上没事聊天，聊着聊着鲍福生总要笑嘻嘻地问：“来这里这么多天，感觉怎么样？这山里的日子还过得吧？”
吴学明就也笑着说：“我哪里讲了过不得，我也是来锻炼锻炼，完成公社党委交给我的重大任务嘛。过不得也要过啊。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你是说酒坛子下那个……”鲍福生眼里一下就闪出希翼的目光，希望他能说出酒坛子底下那个秘密，把拿走的那本不敢说出口的本本还给他。说不定他还会给他一点惊喜。
但吴学明嘴里哼哼了两声，只说：“只是想不到烟酒我一下就上了瘾，以后我不到这里搞了，又怎么得了。”
鲍福生听他说完，有些失望，心里忍不住暗骂：“不晓得好歹的家伙，你还想得好处？以后我只有牛尿水你喝了，我会有你看的。”
后来果然就背着他搞些小动作，背着他鬼鬼祟祟，有时也不要他跟在他屁股后头跑了。只安排他作些跑跑腿的事。到棚里吃没吃饭，也懒得管他了。只顾自己去吃喝。最明显的是那些砍烧柴的撂帮子船来了后，他也不要吴学明跟在他屁股后头碍手碍脚了。这些撂帮子船砍烧柴砍一船就给一船钱，当天来，当天回。自吴学明来后，他们俩人配合默契，一个开票，一个收钱，手续清清白白，鲍福生还说，以后我们就一个开票，一个收钱，你每天把收款收据带到身上，这个手续一定要清白。以前刘会计来，我也是这么干的。谁料这个人还从中搞了名堂，贪污了部分撂帮子钱呢，这个钱也能贪污么？是公家的财产嘛。
现在他突然不要吴学明跟着他跑了，他一人独断专行，撂帮子钱一人收进口袋，只傍晚回来时向吴学明报一个数，要他把票开了。
吴学明虽心生疑惑，你一个人独来独往，到底收了几船，谁晓得？但看到鲍福生那副专横霸道的面孔，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只在心里说，好，你做得初一，我还做不得十五。你以为我是吃素的？你就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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