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地处陕北的一个群山环抱、沟壑交错，自然条件乏善可陈的小山村。即使刻意找寻，村里也难以觅到一块平展的土地。而每每仰望长天，不禁令人会产生一种强烈的逼窄感。然故乡历史悠久，距今约已有五百余年之沿袭。生活在这块黄土地上的世代村民，一直都很本分，很知足，且时常不忘天地的恩赐。甚至，心底里还总是有那么一种自豪感，逢人便会念及村中间百米深处蕴藏着的那一层优质薄煤，和南北两侧连绵不断的山脉根部蓄积着、裸露着的那数丈高的坚硬石材，以及弯弯曲曲地横贯当村沟底的那一条从诸多石缝中汨汨流淌出的清泉，所汇集成由东向西四季不息的美丽而走心的小河。那河水清澈甜美，源源不绝地滋养着、哺育着生生不息、勤劳纯朴的父老乡亲。
从童年有记忆始，我对故乡的这条母亲河就情有独钟，时常萦绕梦里。即至现在，每当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我也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徜徉在小河畔，长久地望着那一河清流从我家门口前的小坡下，轻歌悄唱似的缓缓而过。听着看着那河水的滚动流淌，许多的曾经发生在小河边的如烟往事，宛如一个个温暖人心的影视片段一般，便一次次清晰地再现在我的眼前……
春天是人们向往的季节。立春甫过，小河即从漫长的冬眠中觉醒过来，奋力冲破掩盖许久的冰层，明快地露出自己那久违了的欢乐面容。嗅着春的温暖气息，青蛙便不停地在溪流中浮动跳跃，尽情地展示着它与生具有的生存技能。有时，游兴半酣，它则会突然收住两条奇特的后腿，和那两只大的惊人的后掌，昂首瞪着双眼，呱呱呱地鸣叫不止，引得岸边的行人皆不由注目观望。而这时，重返旧地的燕子们，则一双双一对对的比翼齐飞，叽喳歌吟，极尽缠绵地嬉戏在河道上。它们一个个就似那通识人性的小精灵，时而轻点水面，浅饮甘泉，时而交首弄姿，呢喃对语。旋即，便又欢快地衔起短小的柴禾或淤泥，直飞已选择好了的栖身之地，忙碌地筑起安家的巢宿来。那情那景，凭使人顿生“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
记得每到春天，我家窑洞窗顶上经常会有燕子衔泥筑巢。父母和二叔父常说，燕子不落恶人家，它是报喜鸟；燕子本性忠贞善良，无论何时，总是出双入对，不离不弃，比人还守本份。
春来万物萌发。小河两岸的小草崭露新角，一团团一簇簇的，散发着沁人心肺的芳香。河畔上的各种树木，伸枝展绿，婀娜多姿。待到小河完全解冻，正午的阳光直射水面，人们就能够在那平静而流淌的水面上，俯视到一幅幅宛如生动而妙曼的国画长卷似的蓝天白云，轻轻杨柳，以及那袅袅炊烟映射出的层层倒影，着实令人赏心悦目，好生感动。
清明节前后，大地繁花如织，姹紫嫣红。随着一阵阵的春风吹拂，满山遍野的桃杏花，便像天女散落人间的鲜花一般，翩翩漫舞，竞相飘飞。而再看那小河里，早已是溢红流彩，漂满芬芳。记得那时候，我时常会和玩伴们好奇地蹲在那河边，用一双双稚嫩的小手，玩堵捞漂浮残红的游戏。“比赛”结束后，又将“战果”重新投入水中。
春天是农人最繁忙的时节。大地刚刚解冻，他们就担着满满的清冷河水，开始浇洒岸边平整出的一块块“自留地”，不失时机地点种下瓜、菜、土豆、大麦等农作物。从我入学到“回乡锻炼”的那段艰辛岁月里，每到春季，我都会跟随父母在沿河边我家那一分多的旱台地上劳作不辍。我们总是期盼着能在这儿多收点粮副食品，以补家用，藉此度过那青黄不接、饥肠辘辘的苦日子。
每临仓空粮尽的春困月份，在那一个个昏暗沉寂的夜晚，劳累了一整天的母亲早了还是睡不下。她还要烧好半锅开水，煮好父亲白天在山里采回来的野草野菜什么的，挪动着一双小脚，抹黑将其浸泡进小河里，以确保一家人次日能有个填肚子的，方才可去安心歇息。而次日清晨天色微微放亮，便可见得那弯弯曲曲的一条小河里，这儿那儿的，尽是一溜儿一溜儿的大菜筐子。那大菜筐子全都满满的，不是用一圆青石盖压着坚硬细长的“阳秃梢”叶子，就是用几块鹅卵石压着苦菜什么的野草野菜，都是村里的主妇们像母亲一样，在头天晚上小心翼翼地泡进河里的。而这时，平日里那一河清澈明净的河水，便被那些即将填人肚皮的阳秃梢叶子和苦菜什么的野草野菜，污染成了一河浑浊不清的黄汤。唉，那些年月，农人为了活命，饥不择食，哪儿还顾得管河水污染，顾得管食用后闹肚子和水肿什么的。
往事不堪回首。那个年代，全村亦然，岂止我家。
夏天的小河热烈喧嚣。农人们劳动一上午收工后，一个个汗流浃背地变得灰头土脸，又渴又累又饥饿，但谁也不急着回家，而是忙忙地跑在那小河上，赶紧探着脑袋爬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尽情喝上一阵清冽的河水。然后，再用双手掬起一把把凉水，爽快而舒心地清洗满头满脸的汗渍和尘土。若到三伏天，好多社员便常把上衣脱光，露出黝黑的皮肤，用那皱巴巴的头巾痛痛快快地擦拭好久。犁地、送肥的耕牛和毛驴，每到河边，也总是要伸长脖颈，贪婪地大口吞饮，直到肚皮鼓胀起来，才会悠然甩动着尾巴，驱赶那些嗜血的蚊蝇。一群群归来的羊们，无论山羊还是绵羊，蜂拥挤向河边，争先恐后地饱饮一顿之后，又或相互追逐着弄情撒欢儿，或相互低头拼力抵架找乐，皆极尽戏闹快活之能事。缺乏思维的低级动物，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获得满足……
伏天的中午是妇女们洗衣服的最好时光。她们或结伴或单个悄然来到河边，选一合适的水深处，搬一块光滑的石头，浸泡揉搓那脏兮兮的衣裳。性格泼辣的，不怕招人眼目，惹人说长道短，还大胆地捲起裤管，搓洗自己那白皙的长腿。结婚不久的新媳妇羞涩地低着头，边洗衣、边静听着那些兄嫂们绘声绘色地披露着自己新婚时的私密，脸上不禁泛起阵阵红晕。有时，嘻笑声、击水声，突然间就会在那河水浅吟低唱的河道上沸腾起来，惹得路人不由得要驻足观望。如果遇到叔公等长辈过河，那说笑嬉闹声便会戛然而止，而霎时间人人则都会装出一脸的淡定来。
记得童年时，我常常会伴随母亲到河边洗衣裳。有时玩兴一来，还会帮母亲胡乱揉搓一顿衣裳，溅的满脸是水。一次，母亲边洗衣裳边问我，你长大后还会不会给我和你爸洗衣服?我肯定地说：“会”。往后，我完全兑现了童言无欺的承诺。1981年春，母亲患了直肠癌，大便失禁。不久，父亲也时有小便失禁。于是每逢星期日，我便坚持把父亲和母亲的衣裤，拿到河边去洗刷干净。而每到严冬来临后，即就是要用钝器砸破冰层，取水洗刷，我也要将二老的衣服清洗干净。就这样年复一年，从未间断，直至双亲终老。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童年的我与小河颇有交集。一到夏季凡遇天气灼热难耐时，我就会瞒着父母结伴到“石瓮滩”去玩水。顾名思义，那石瓮滩是因河流落差年深日久的不断冲击洗刷，逐渐形成其状似瓮的一个深水滩而方才得名的。每到这儿玩起水来，我就会感到极其兴奋刺激。记得有一次，我游到深水处，因不谙水性，突然就手忙脚乱，几沉水底。要不是别人及时搭救，险遭不测。经此教训，心有余悸，往后我便只好望“瓮”兴叹了。
儿时，还有一件发生在小河上的往事，令我时常挥之不去。那是一个酷热的盛夏。那天，烈日高悬，热浪逼人，多数人在家歇午。我禁不住炙热，便偷偷地一个人跑到小河的“跌哨”石岩下，一丝不挂地仰面躺在水中，悠闲而畅快地听着流水落石发出的哨声，任凭小瀑布冲刷着全身。熟料，母亲迈着小脚沿着流岸将我逮了个正着。母亲背着双手，哄着让我上岸给我好东西吃。待我及至母亲面前，母亲突然亮出背后的一根软红条，抬手就朝我的背部狠狠抽来，当即痛得我连连大声嚎叫，光着身子，撒腿就逃。这是娇生惯养的我第一次遭遇母亲的皮肉之苦。事后，母亲含着泪抚摸着我背上红肿的条痕，伤心地说，伏天，河里常肯发山洪，假如你被洪水冲走，我和你爸怎么活呀！看到母亲老泪潸然，我愧疚地低头认了错。此后，我再未涉河洗澡。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说来，小河的确有倏忽间暴怒翻脸的时候。一场疾风骤雨过后，河水瞬间猛涨，山洪裹挟着大量泥石，汹涌吼啸，溢满了整个河床。待到雨霁云散，常有村民携带工具，涉水打捞河柴、瓜果等。而未过多久，小河又激浊扬清，恢复了往日的温顺和宁静，默默地奔流不息。
我觉秋景更胜春。每到秋天，故乡的小河一改勃发、张扬的面孔，更像了一个成熟的母亲，变得文静、靓丽、沉稳。遇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两岸高粱红彤彤地昂着头，金黄色的玉米、谷子沉甸甸地弯着腰，硕大的南瓜、豆角丰满多彩，而蓬勃的大白菜，则分外鲜嫩惹眼。路旁盛开的各种野花随风摇曳，散发出淡雅的清香。当农人们满怀丰收的喜悦，带着劳动果实经过小河时，又有几人能够忘记它所倾注的心血呢？然而小河从容淡定，平静如初，只是用它那哗啦啦的歌唱，表示由衷地庆贺和祝福。遇到欠收之年，当农人们唉声叹气、满面沮丧地经过它时，小河仍然从容不迫，不悲不躁，缓缓悄声流向远方。它仿佛在劝诫着过河的农人：人生十有八九不顺心，没关系，明年再来。我会一如既往地伴随你们。只要有信心，义无反顾地向前走，日子定会好起来。
这就是母亲河亘古不变的生活态度。
故乡秋天的小河，绚丽多彩，富有情趣，我曾亲眼目睹过发生在它身边的一个真实的凄美故事。1965年农历的八月十六日傍晚，我去马蹄沟镇赶集会看热闹消磨了不少时间，日头沉西时，一个人在夜幕苍茫中大步流星地往家赶路。当我走到小河路边时，朦胧中发现月光下的前方河畔上，有两个人站的很近很近，正笑声轻柔地在窃窃私语。我放慢脚步走过二人身边时，才看清他们是我们村的一对男女青年。男方是现役军官，高大英俊，女方是全村屈指可数的大美人。我心想，这真是一对绝配啊。
那夜景色真美妙，皓月当空，大地披银，河面漂浮了一层红黄色的秋叶，好似在为有情人装点着缠绵的语境。良久，明净如洗的天空掠过一行大雁，鸿鸟惊寒，声鸣响彻在寂静的山谷和河畔。旋即秋风乍起，吹皱了一河清水，令人顿感寒意袭来。片刻，两位恋人依依惜别，缓慢地各奔家门。往后，我从村人闲谈中得知，他们两人确实情真意切地热恋了一场。但遗憾的是，双方家长囿于世俗之偏见，终使一对有情人未成眷属。
直至许多年后，只要一见到他们其中一人，伴随着我心里禁不住涌起的丝丝惋惜之情，他们当年在月下河边的那甜美动人的一幕，立时就像电影般的又回映在我的眼前。
人生在世，唯有婚姻是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大事情，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故乡冬天的小河在严寒的笼罩下，从下到上，由薄及厚统体结了冰层，看上去洁白晶莹，光滑透明。每当此际，便会吸引着不少玩童在冰河上玩耍“打擦擦”，感受那急速移动中的快乐。打擦擦好玩却有代价，磨破布鞋难免，有时还被滑得仰面朝天，遭受皮肉之苦。每逢冰封大地的严冬，学校就会组织年长的小学生进行一次滑冰比赛。赛具是一个“冰车”，两根冰锥。由各家自备。冰车的结构模式与挖煤工人用的拖架子相似，只能端坐一人，再配上供两手发力的冰锥，玩起来速度快，又安全，颇刺激。我是此项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并且屡试不爽，还在比赛中获过奖呢。
如遇一场冬雪，河面就会变得更加丰富而热闹。
那时村里有位中学生，寒假期间经常在冰河上滑冰。他滑冰动作潇洒优美，全程弯腰弓背，双臂协调挥动，两脚不停发力，收放自如，足下的冰刀锋利锃亮，刀刃触击冰层之处，激起缕缕冰屑，令人眼花缭乱，着实让观者羡慕不已！
在冰封的小河上，时常可见村民或外村人将出井的大煤块搬到冰滩的木拖子上，用粗糙的绳子轻松拉着滑动，如果拉的太重，冰河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似像在友好地提示拉煤人，轻一点，我的承载力也是有限度的。我能载煤，亦能覆煤！
每逢大年三十、元宵佳节，村上的年轻人就会扛着尖镢提着筺，赶到冰河上，择其干净明亮处，掏回好些冰块来。回家后即将大小不规则的冰块分别放到已打扫干净的左右门侧、“天地土神”下方、碾磨顶端、墙根豁口，祈望驱邪镇魔，护卫宅第。这是祖辈们留传下来的习俗，至今仍在延续。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首先就图个平安吉祥！
而今，时代巨变，故乡的小河旧貌换新颜，变得更加亮丽多姿，光彩诱人。在国家振兴乡村大战略的助推下，小河上、中游的四条沟道筑起了淤地坝，锁住了往日大量倾泄的泥沙。东西两岸新砌了近二公里长，两米高的石头河堤，四座人行小桥飞架东西，清油油的河水被拦蓄在三个水池内。每逢春、夏、秋三季，当众人置身桥头，仰望青山隐隐，俯视绿水悠悠，大自然的美景尽收眼底。村里的男女青年举行订婚时，特意选在石拱桥上合影留念；谈恋爱的后生会把村中秀美的山水风光拍摄在手机上，转发给自己钟情的意中人。故乡“光棍”村的历史，已被彻底改写。
2018年，村文化广场落成，我欣然命笔，为新修的戏台撰写了一副楹联，上联：山黛水碧如画盛世美景收眼底；下联：民康物华似歌旷代伟业系心头。横楣：国运昌隆。
村里现有八十岁以上的高龄老人三十有余，多数寿星红光满面，身体康健。你若探究他们的长寿秘诀，他们准会乐呵呵地说：咱村山好，水好，空气好，国策更好。简捷的答案，诠释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伟大战略思维。是啊！人活的健康才有幸福。生存环境是健康的重要保障。
我依恋故乡的小河，而更神往水留存扵天地间永恒的精华。
我赞美水无私奉献的品格。水利万物而不争，利万民而不取，它把自己的全部毫无保留地捧给了大地，滋润着人类代代繁衍生息。它的这种品格，正是千百年来无数的仁人志士，和广大的华夏儿女不断追求的精神高地。试想，活在世界上的人们如果都能够多点爱心，少点私心，多点奉献，少点索取，人性之光就一定能够熠熠生辉，人类社会就自然会变的更加美好。
我讴歌水广博无艮的胸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江河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先贤们高深的境界，精妙的隐喻，道出了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达官显贵抑或是平民百姓做人做事必须懂得包容。包容是一种大智慧，它能使你胸有壑垒，放大格局，广聚人脉，化敌为友。江河海洋就是以其浩淼无边的胸襟而日积月累不断成其大，就其深的。
我点赞水一往无前的风骨。无论是涓涓细流或是滔滔江河，永不停息是它的使命。“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哪怕是高山峡谷，巨石险滩，万丈深渊。这种百折不回，摧枯拉朽的风骨值得每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学习效仿，发扬光大，最终到达目标的高地。
我褒扬水以柔克刚的特质。水遇弱不强，遇强不弱。在弱者面前它是天使，在强者面前它是斗士。它能把巨石顽岩冲刷的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它是用时间和柔软昭显了自身的力量。这种自然现象让我感悟到：以柔克刚是一种修养；是一种智慧。能以柔克刚者，即是智者。
“上善若水”乃是我余生的座右铭，愿与亲友共勉。
哦，我难忘的故乡，我走心的小河……
[复制链接]
窥视卡
雷达卡
发表于 2020-5-14 18:48:49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千斤顶
照妖镜
楼主
发表于 2020-5-14 23:15:42
湘公网安备43122802000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