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楚仪 · 发表于 2019-10-27 20:29:55

      路被烈日灼烫，轮胎与它摩擦时发出暧昧的滋滋声，风把空气的热度与信息一五一十地传给我，泥土与稻禾，桅子与车前草，香瓜与金秋梨，我细细辨识着，大口呼吸，搁置于内心的那份情感门洞大开，所有的过往杂陈在风里，我酸着、甜着、苦着、辣着。

   二十年前同样的一个夏日，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坐着班车往这条路上经过。这还是条泥巴与沙石铺就的路，她忐忑不安地看着车身后飞卷极高的尘土。母亲安慰她，这里上班近，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十来分钟，这条路。她有点不敢想象，以后会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她一直想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的人生中不应该有这样一条路，她完全可以走在干净整洁的水泥路上，可是一切皆不是自己所想的。她看了看母亲，母亲安慰的笑容里含着歉疚，她的心软了，她不想让她伤心。

   头天晚上，母亲执意与她一床睡，并且硬要睡做一头。她极不习惯，长大了的自己不愿再接受母亲如此亲昵的陪伴。母亲的执着富含深意，其实她心里明白。“明天你就要上班了。虽然分配在乡下，可那里是郊区，离城只十来分钟的路程，每天回来都极方便呢。”“嗯。”她的回应充满失落。“人生之路，要经历许多，你年青，以后有的是机会上城呢。”她不愿再听母亲说下去，她觉得有些痛苦。倘若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她想。母亲知道她难过，紧紧握住她的手，那会儿，她有种被母亲搂在怀里的感觉。她多想时光倒流，长大了一点也不好。

      其实那真是条不怎么样的路，每天下班回来照照镜子，她发现连睫毛根上都粘满灰尘。那真是条不怎么好的路，下雨天的泥浆将白鞋染成了红色。她起早贪黑地在这条不怎么好的路上一走就是好几年。这条路边哪里长着一棵歪脖子槐树，哪一截路被重车压扁了一块，她都一清二楚。有一年，政府出资将这条路修筑成了水泥路。也就是那一年，她大着胆儿买了辆摩托。从此她可以自由掌握在这条路上奔波的节点，她开始觉得母亲说的话是对的。人生是不断改变的，就象这条路一般。

   这条路有时候会不安生，独个骑车回家的路上她遇上过疯子，疯子企图堵住她的车，幸好她灵机一动声东击西地逃了。她懂得一个人行路要保护好自己。她还是个维心主义，若下班晚了，她会害怕路边一个又一个的坟堆，她竭力地让自己保持镇定，她相信心善的人鬼神也敬之。这条路也经常给她希望与惊喜。路两边的西瓜地丰收了，她每天看见一担担的绿皮大瓜摆放在路边叫卖，有一回她只微微地停了停，西瓜地的主人便端着一大块沙红的西瓜递过来。她大口的吃着，那甜味浸进了心里。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场极大的雪，这条路象铺了一条厚厚的毯子，她和同事们冒雪步行去上班。天昏黄昏黄的，雪越积越深，雪花串进她们的鞋袜里，到单位时她们的脚差不多冻僵了。但那种感觉很好，她一辈子都忘不掉。她第一次觉得那条路很美很长很浪漫。

   可这条路越来越老，就象她一般，从一个姑娘变作一位妇人，再成为一位母亲。她每天骑车在路上飞奔时都会想，她究竟还要在这条路上走多久？她在路上淋过雨、晒过日头、喝过西北风、踏过雪，她脸上的斑一点点地做着记录，以前她还数一数，现在基本数不清了。

   或许母亲说的是对的。当她觉得她将永远在这条路上毫无止境地走下去时，命运之神变戏法般赐予她一个大的转折。从此，她与这条路分离了。这条路没有挽留她，她亦没有丝毫留恋。她心目中有条崭新的路，路两边鲜花满布、果树飘香，路的终点阳光灿烂。

   真有那么美的路吗？在越来越多的积累中，她逐渐明白，路便是路。无所谓美与丑，将坚持二字镶嵌于灵魂，路才真正有了意义。

      而这个她便是如今的我，我不再是那位忐忑的小姑娘，我也不再是那位焦虑而失望的妇人。再一次踏上这条曾走过二十年的老路，曾经的反感与腻味在别后的几年里变成一种独特的期盼与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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