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朱国平 于 2020-6-30 15:40 编辑
一只白洛克鸡
朱国平(四川射洪)
“妈,快来看呀,那只白洛克鸡回来了!”
刚刚吃完午饭,桌上的碗筷都还没有收拾,我们都还没有离开桌子,只有幺妹放下饭碗独自走出屋外去了,但幺妹走出去还不到两分钟,就在外面惊炸炸地高声叫嚷了起来。
我们立即离开桌子,走了出去。真的,那只白洛克鸡回来了,在院子边一块早已空置的地里,一根核桃树边,呆呆地立着,面向着我家的一群鸡,中间隔了一米多远的距离。它遍体的羽毛,原本洁白很有光泽,现在却是灰不拉叽,死色一般晦暗,尾羽乱糟糟的;头上浅浅的鸡冠整个儿苍白,失去了过去那鲜艳欲滴的血红色,原本大红的喙下的肉垂和耳廓,也只淡淡地显出一点红来——这是在黑暗的环境里生活久了的显著特征。它神情萎缩,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呆望着鸡群。那群鸡就在它面前的核桃树下栖息着,或卧于地面,或蹲于柴禾,眼睛都看着它。它显然是想加入到它们中间去,但它们——它曾经最亲密的伙伴,同一个家庭里的成员们,同一个战壕里的同志加战友加兄弟姐妹——却谁也不理睬它,谁也不招呼它,只用眼睛瞪视着它,那眼睛里还分明的充满着敌意。
这只白洛克鸡,已失踪十多天了,我们都明白是我家左下面的大孃家捉去了——我们家的鸡只要跑到下面的地里去,或跑到大孃家的院子里去,就要丢失。刚开始,母亲还去她家寻找,明明找着了,但大孃死不承认,硬说那就是她家的鸡——谁家不认识自家养了很久的鸡呀!但大孃不承认,母亲也无可奈何,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家。母亲顾惜着大孃的面子,也顾惜着两家的亲情关系——母亲与大孃是嫡亲堂姐,同一个爷爷。母亲不愿意因为这样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伤了两家的和气,更怕传到娘家去被人当作笑话。丢失了鸡,母亲心里自然很不快,但遇着大孃这样的手脚不干净而又耍赖的邻居,母亲也只好自认倒霉,母亲说,丢失的鸡就当被野物叼去吃了。以后,我家再丢失了鸡,母亲就从不去寻找了,因为找也是白搭,不如不找,免得还生一肚子气。这次,这只白洛克鸡失踪,我们就谁也没去找,满以为丢定了,谁知十多天以后,它竟然回来了。
洛克鸡生长快,产蛋多,肉质好,是鸡中的优良品种。这只白洛克鸡还是一只一年鸡,正是产蛋的高峰妙龄。我们估计,大孃捉了它,见我们又不去寻找,便舍不得将它杀了吃肉或卖去,而是想将它养着下蛋,便在黑屋子里关了它十多天,想把它关驯顺,变成自己的家鸡,十多天后,满以为它已关驯顺了,便放了出来,殊不知,它还恋着旧家,一放出来,就跑回了旧主人家里——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如意美事呵!
这只白洛克鸡的失而复得,我们一家自然是欣喜万分。我们在它面前热议了一会,就进屋去了,正是八月上旬,天气炎热,大家倦意早来了,赶紧收拾好碗筷,喂了猪,就都去睡午觉了。
刚刚躺下,还没睡着,就听到一只鸡的凄厉的惨叫声。大家赶忙起床出去查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我家的鸡们,全体出动,围攻那只回归的白洛克鸡,在那鸡的头上啄着,身上撕扯着,凶凶的,恶恶的。鸡们的嘴里都叼着从那只白洛克鸡身上啄下的羽毛,有的鸡喙上还带着鲜血。那只白洛克鸡呢,全身鸡毛凌乱,鸡冠残缺滴着血,鸡脸上也满是鲜血,正一声接一声地撕心裂肺般地尖声惨叫着。我们都被这疯狂、凶狠、残忍的一幕惊呆了。我们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们不相信鸡们也有如人类一般的残酷的暴行。难道鸡们也讲阶级斗争,也搞严厉甚至很残酷的政治审查?这只失踪了十多天的白洛克鸡,难道被它们认为有可疑的背叛行为,有对旧主的可耻的不忠诚,它的归来,是接受了敌人的特工训练,是回到旧主人家里来当间谍做卧底来了?所以,它们要审一审,要斗一斗,而不顾念往日的骨肉亲情?或许是鸡们很瞧不起它那萎靡不振的孱弱模样,想通过特殊的打斗方式激发它的青春活力?或许是鸡们善忘,它们早已忘记了还有它这样一位亲密伙伴,根本不认识它了,它的突然出现,被看成是一只外来的野物,一个来侵犯它们领地的敌人,它们同仇敌忾,群起攻击,是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地,消灭进犯的敌人?
我们都搞不懂都弄不清鸡们的内心世界,我们只有摇头,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把它们分开,不要再看到这样的凶残血腥场面。我们分开了鸡群,把那只白洛克鸡单独赶到一边去,让它远离那群凶神恶煞,也许可以避免它们的无端伤害了。但是我们想错了,我们刚一离开,那群鸡们又凶狠地扑了过去,于是,又响起了那只白洛克鸡的凄厉的惨叫声。我们只好又走出屋去,从鸡们凶狠的残害中,再一次地把那只白洛克鸡解救了出来。
为了彻底杜绝伤害的再次发生,母亲将那只白洛克鸡扣在一只大背篼里,并在里面放上一把玉米和一碗水。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将那只白洛克鸡像这样囚禁般地关着。可怜的白洛克鸡呀,在别人的黑屋子里关了十几天,回到主人家,还要继续被关着,虽然是在有阳光的院子里,但毕竟是叫做身陷囹圄,过着没有自由的生活,但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是为了它的安全,是为了它不被继续伤害。我们只能这样做了,我们想不出好办法让它和它们亲密起来,回归旧时情谊,我们想假以时日,它们自然会和好如初。
后来,我们将它放了出来,也许真的是时间起了作用,群鸡们没有再去对它进行肉体伤害了,但鸡们仍然对它很不友好,不准它靠近它们,凡是它走得离它们近了一点儿,它们便做出凶恶的样子,吓得它只好逃走,远远地避开它们。它便成了一只失群的孤家寡人,孤苦伶仃地,也畏畏缩缩地,在一旁独自生活着,常常望着群鸡们,模样呆呆的,遍身羽毛凌乱。我想,群鸡们这种孤立它的方式,比直接用肉体伤害它还要严重,人世间,心灵的伤害就远比肉体伤害严重得多,用到鸡身上,我想也应该是这样。到我开校离开老家时,那只白洛克鸡与群鸡们的关系依然是那样,它孤独地在一旁生活,加入不了鸡群中去。
到了学校,我依然关注着那只白洛克鸡的命运,我有一种预感,那只白洛克鸡活不了多久。果然,国庆节后,我收到父母的一封信,信中,父母就提到了那只白洛克鸡的死亡消息。父母说,那只白洛克鸡后来整个儿成了一只呆鸡,整天就远远地呆呆地望着群鸡们,不大肯吃食物了,身体一天一天地瘦了下去,眼看活不成了,只好把它杀了,杀时,已是一身光骨头架子了。
呜呼!可怜的白洛克鸡!你的死,我很痛惜,却又无话可说。你死了,终于摆脱了精神上的折磨,也许还是一种解脱。白洛克鸡哇,你生前,没有被你旧日的伙伴们认可接受,你是悲哀的,但你是一只对主人忠诚的鸡,让人钦佩的鸡,即便身处困境,甚至凄凉,你也没有放弃并忘记自己的“根”在哪里。你的主人感激你的忠诚,你用你的忠诚抒写了你的传奇,你是一只了不起的可敬的鸡。忠诚而又可敬的白洛克鸡哇,愿你在天之灵安息!
1986年10月17日作于宣河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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