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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蒲圻后,易力和我的通信之频繁,很少有相距一周的空档。他的诗稿总是把信函撑得鼓鼓的,因超重而加贴的邮票一次比一次多。
紧张忙碌的安装作业流程,占据一定的篇幅,但唱重头戏的还是以瓦工为主体的土建一线作业人员。他们在他的稿纸上击打着琴键般的红砖,振捣着钢筋笼里堪称大厦骨血的混凝土,抑或歪在能僻日晒的垫着水泥纸的竹跳板或者木模板上午睡,甚至还有不加班的夜晚,几个小伙子闲逛附近农家,套近乎打牙祭逗弄调笑美貌村姑的生活流。叙事加抒情,建筑加农耕,如此融合在一起,不说浑然天成,也算契合得不错啦。
每封信里他都画一把斧头,或者剪子,让我尽管删削。我有感于他的诚意,也想过过李逵抡板斧的瘾,可高高举起板斧的手,悬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不是我不落忍砍坏他的劳动成果,而是实在不晓得该砍去那些枝蔓,都是结结实实的好料,我砍谁呀,我?就我这水平,面对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真当不了剪枝手呀。
不得不承认,经过这么两三年的功夫,易力的功力见长了。除了在文学理论上,我比他多读了几本书以外,写诗的实践能力,他已然反超我了。我只得扔下板斧,回信给他,泛泛地指出了某些象征意义还需进一步升华,还有遣词造句方面还可具象化形象化一点,诗稿则不动一字,原样奉还。易力总是在得到我的肯定再参照我的意见改定誊正后发配各大诗刊,每次他告诉我“白鸽已起航”,我不再断言其一定会悉数返航,总有几只要飞进铅字大阵,飞进全国诗歌读者的眼帘中吧,我想。
然而,白鸽再厉害,也斗不过各大编辑部森严壁垒的围墙,残酷的现实一次次粉碎了易力的期待,安安的期待,还有我这个“师兄”的期待。
还有更残酷的打击在折磨着我们一向自信也他信的神经——易力病倒了。病倒在火热的工地上,病倒在排污管道安装作业的流程里。那天在紧固阀门螺丝的时候,右腹一阵剧痛,头部一阵晕眩,眼前一阵发黑,很快就栽倒在管道边。急送当地医院,医疗检测设备有限,医疗条件也有限,勉强诊断出缺血性昏厥的病情,就给输了些葡萄糖、氨基酸之类。
易力很快醒转,不待药物打完就执意要护士拔掉针头。可这医院虽医疗条件不咋样,医德还是没得说,坚决不放行。易力只好退一步,让医生开药开病假条,并承诺回工地医务室保证按时按量输液。直待护士长打通了工地医务室的电话,如此这般嘱托了一番才搀扶着还很虚弱的易力出门上了车。
心急如焚的安安,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赶到了蒲圻,日夜照护着易力。
饶是这样了,易力还泡在工棚里写了几首短诗,并把《瓦工世袭家族》的叙事诗几乎重起炉灶般地修改了一遍,让安寄给了我。当然,大部分句子都是易力口述,安安记录的。
感觉好了许多,易力又生龙活虎出现在作业现场,尽管安一再劝说他请病假回小城医院检查,可他总说没事没事了。
“没事了”的易力再一次一头栽倒,在配电箱的的接线现场,当时身边没人,直到半个时辰后才有人发现,工地主任感觉情况很不妙,大手一挥:送本市中心医院。
中心医院一照CT,肝癌晚期。在医生办公室拿到这一纸诊断时,安安目光呆滞了好半晌,然后泪水夺眶而出,连连哀嚎不不不,一定是搞错了。这么年轻的易力,身体向来结实,精力格外充沛,是绝不会染上癌症的,哀求医生再做几项检查……
当我和志强、长生、海燕几人赶到医院时,易力面色如常,只是双颊深深地陷下去了。他说这又不是大病,你们来看我干什么?倒像我得了绝症似的。放心,死不了。
我们只得强颜欢笑,和泪往肚里咽,像往常一样同他开着带几分荤味的玩笑。说笑几句,他还是三句话不离诗行,把自己下一阶段的创作计划子丑寅卯地说开了,直到因体力不支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
这以后,化疗、放疗,那年头咱小城最先进的治疗手段轮番登场,倾力伺候着年轻旳易力。正是因为这年轻,肝癌晚期的他比同一症状者多延续了数十天生命。
三个月过去了,易力见自己的病时好时歹,一头引以为傲的浓密有型的黑发快让那化疗折腾光了,心里彻底明白了,父亲的悲剧过早地在他身上重演了。易力拽着自己的头发,所剩无几,干脆疯狂地往下拔,拔,拔。母亲和安连忙按住他,三人抱成一团任泪水奔流着、洗涤着。倾泻着……
易力说什么也不肯住院了,他看了些卫生保健杂志,其中有篇文章提到练气功,练鹤翔庄气功,只要气定神闲、修炼到位,持之以恒,是可以杀灭癌细胞的。家人拗不过,只好按他的意愿陪他回家了。
意念的力量的确有不可思议的地方,往往是起始一段时间似乎卓有成效。易力练气功感觉所有的不适都在意念中灰飞烟灭了。练完回房,摊开稿纸,开始又一轮新的笔耕……
如果说并非所有的癌症都是不治之症的话,那么,作为癌中王的肝癌不光是鹤翔庄,就算把全国全世界所有气功神功特异功独步天下的“庄“聚拢来也是无法同它抗衡的。没坚持一个半月,易力因一次深度昏迷再入中心医院抢救。救醒后,安安执意要送他去北京治疗,她父母也二话不说,几乎拿出家中所有积蓄,两家合力,把易力送到了北京协和医院的病床上。
可癌细胞的肆虐已到了无孔不入无恶不作的地步,现代医学再高明也无能为力了。终于,易力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我们这些“铿锵”中人相距太远,没能给他送行。听安安说,易力走的时候,那双雪莱似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一点也没散射的光波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嘱托,易力还竭尽全力地想张口说话,可怎么张不开,张开了也吐不出一个字。知心的安安读懂了他的眼神,入梦的他,始终没有得到梦的青睐,梦想与现实的距离一直跟随到他生命的尽头。
真是遗恨千秋啊!这几年奋斗的心血,就是家里床底下一个半纤维袋的废纸。既然生命之火已将熄灭了,那些废纸,那些心血,为何不能当做纸钱照天烧呢?烧化到天国,不是可让我继续我的创作吗?有那么多古今中外的杰出诗人在天国,日后向他们讨教的时日可长着呢,我就不信,到天国,我写诗不会有如神助。到时你们就看我如何惊天地泣鬼神吧。
安安,双眼噙着盈盈的泪水,拼命忍住不让它们掉下来,可还是有一滴到了易力的脸上。沉吟良久,安安轻轻地点了点头,哽咽着说,易力,永别了。你的心事我知道了。你放心去吧。
易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犹如打完了此生最后一个惊叹号。
三个月后,一封来自《诗刊》,另一封来自《星星》的诗歌发表小样寄到了易力的家中。
半年后,这两本期刊、一本“诗坛新秀”的获奖证书,外加两笔稿酬再次光临易力的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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