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老手艺

范虞人 · 发表于 2019-11-29 16:27:40

本帖最后由天龙于 2019-11-30 06:31 编辑

尘封发黄的白纸袋内藏着一张剪纸，煞似饱经沧桑的老祖母的那张脸。
　　在那个人祸叠加天灾、众人缺吃少穿的年代，古城每天总有五花八门的手艺人吆喝着转悠到我老家门前，磨剪子戗菜刀的、补锅补碗的、阉猪阉鸡的，一个个都声嘶力竭的叫喊，吵扰得原本食不裹腹的我更加饥肠辘辘了。那样的时候，我忍不住会对他们抱怨出声，那就难免惹怒自家的一位手艺人，也就是平时慈祥和蔼的祖母大人。她往往会搁下手头活板起面孔瞪我一眼，随即没完没了的唉声叹气：“唉，人家只想靠老手艺讨生活，却讨得你小鬼的厌恶声，做手艺人难哟！唉……”等我乖乖上前一面认错一面替她揉肩捶背，再说上一大堆好话，她才会止住叹息换作欢颜，重做裁剪缝制的细活儿。
　　祖母缠过足，一双小脚迈动时显得笨拙别扭，根本走不快的，但她的一双小手特灵巧！她年轻时就在娘家夯实了女红基础，出嫁后便靠女红活挣些现钱，贴补家用，时间一长，手艺越来越好，特别是一手针线活可谓冠绝邻里。由于祖母的手工艺品价廉物美声名远播，所以远远近近的新老顾客都会找上门来选购或订货。
　　在祖母或举剪操锥或飞针走线变化多端的手艺中，最吸引我眼球也最令我难忘的是她那手剪纸的绝活儿！
　　记得那一回我正在自家堂前喝着腊八粥，但见祖母坐在古旧的八仙桌前，手势娴熟地将四张裁得均匀整齐的方型红纸逐张折叠那么几下，都折成了与我平时玩的尖头纸飞机差不多的三角形状，然后拿铅笔去逐个描画一番，随即操起把剪刀照着各个上面的图纹去剪，剪完便一一展开，呈现在我眼前的便是四朵样式各异却都鲜艳漂亮的团花。当时的我年小无知，还以为祖母在耍魔术哩！就在我惊喜不已之时，她已将“魔术成果”分别张贴上四扇窗去，后来我长大了一些才明白：那是剪纸窗花。
　　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古城会剪纸的手艺人不在少数，光在我家所住的老街坊便有能剪“诸色花样”的张家老婆婆、会剪“诸家书字”的徐家奶奶、专攻“剪影”的茅家大娘和擅剪“十二生肖”的王家大婶等好几位。她们这些“单项冠军”因术业有专攻自以为是，谁也瞧不起谁，但她们都与我祖母交好，一个个常拿作品来探讨，好像很佩服祖母似的。其实与她们相比，祖母根本没一项相伯仲的手艺，她只是每项达到中流或中流以上水平罢了，然而恰恰是凭借各项均衡发展的“全能”表现，老祖母成了古城剪纸艺人中强势的存在。
　　我儿时的邻居朱阿姨几次三番上门来恳求拜师学艺，祖母总是诚惶诚恐地拒绝。她说，自已也没有专门拜过师，只是早前在娘家时向同一台门里几名会剪纸的前辈讨教了一些技艺，本身是个野路子，学艺还不精，不敢造次收徒。后来见软磨硬泡的朱阿姨确实是诚心想学剪纸，祖母才答应教她，再三强调：“只是切磋技艺，不算师徒关系。”也就是单行为师授艺之实，却放弃了师傅的名利，朱阿姨自然感激涕零。要知道，按我们家乡当时的规制，一个学徒从拜师到满师理应付出的代价绝不是个小数目。
　　祖母虽没读过书却很明事理，只是表述水平低，所以老是喋喋不休。她告诉朱阿姨：“作为一名手艺人，一定要敬畏本门手艺！”她经常讲些有关剪纸的史实，曾多次提到：“古城早在人们刚有百戏可看之时，民间就有了剪纸手艺，后来我专门考证得知：所谓百戏乃中国古代汉族民间表演艺术的泛称，产生于汉代，也就在那个时代，古城的民间已流行将丝织品剪刻成小幡的‘剪彩’，那正是剪纸的雏形。家乡的剪纸历史悠久，它早已成为一种特色文化，呼应着古城的民俗，一直来在婚庆寿喜、殡葬奠祭、迎神赛会、逢年过节中广泛应用，目的是讨彩头、避邪气、图吉利。”
　　祖母认为：学艺者既要打实功底，又要博釆众长，所以她在督促艺徒勤学苦练剪纸基本功的同时常邀请张家婆婆、徐家奶奶、茅家大娘和王家大婶分别上门来“传经送宝”，趁机让朱阿姨接受她的一对一专门指导。祖母和那几位剪纸高手虽老眼昏花，但每每剪纸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极其虔诚，像她们那样的剪纸艺人，古往今来就用剪刀在纸张和约定俗成的纹样符号里，在阳线相连、阴线相间的非文字化体验中，感受着生命，祈愿着祝福，寄托着情感。
　　祖母还不时告诫：学无止境，要精益求精，她的剪纸可分为三部分：一是刺绣剪纸，二是民间婚庆寿喜剪纸，三是道教剪纸。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将每部分剪纸的特点和要领讲给朱阿姨听！记得她教的老手艺，不像当今一些剪纸人以刀刻为主，她都是釆用剪刀剪成，很少用刀刻制。椐我观察，祖母的剪纸构思多为对称形的图案，一般都多层折叠，并用剪刀头在纸上轻戳，使纸与纸形成针刺状的纸毛孔而达到无胶水的自然物理粘合。既粘合牢固，不会移动走样，易分易拆，又不损花样，便于一次性剪出多个相同的花样。祖母强调，花样的剪制，全靠剪纸艺人巧妙的构思，熟练的刀法。在她手把手的传授下，朱阿姨终于也能在一叠白纸或彩纸上，剪出绚丽多姿、千变万化的花纹图案，乃至花卉、花鸟图案与文字巧妙结合，浑然一体。
　　移风易俗后的古城人家办丧事，虽不再做法事，却少不了道教剪纸，就是根据以往法事需要，把剪纸花样裱糊成多种制品。这等业务，属最好赚钱的剪纸生意。受到雇请的祖母每次带艺徒出场收费后，总是执意将钱与朱阿姨均分。待到艺徒出嫁后，祖母索性把此类赚钱生意全推让给了朱阿姨。
　　记得祖母最后一次剪纸，剪出了神似她自己的两张脸型儿。当时祖母已老了，笑盈盈的脸上充满婴儿肥，笑容间也带着小孩般的天真。她将一张剪纸给了我，另一张留给了艺徒，同时说：“手艺要代代相传，要求朱阿姨早日收徒授艺。当晚她老人家早早地去睡着了，次日老祖母迟迟没起床，等我去叫她推她时发觉一脸安详的老人家整个身体冰冷地已经发硬了……葬礼一结束，我就精心糊制了一个白纸袋，将老祖母留下的那张剪纸收藏进去，每每想念她老人家时，再拿出来端祥一番。
　　多年后我才懂得：老祖母传给朱阿姨的剪纸老手艺，是古城滋生的综合性的文化艺术，也是家乡人文民风的现实表现，那种老手艺的表现是完全本土化的、原汁原味的、原生态性质的艺术形式，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和浓郁的民俗风情。
　　然而随着时代的进步和人们生活质量的提高，古城剪纸赖以生存、发展的社会基础发生了变革，一些很有代表性的剪纸艺人因年事巳高，多数已相继过世，硕果仅存的也日渐疏于剪纸创作了。
　　我最近一次回家乡，在古城一条仿古修复的风情老街上遇见了正在向游客们展示剪纸手艺的朱阿姨。她也七十多岁了，已感到力不从心，至今没收过一个艺徒。提起这，朱阿姨深感懊悔和无奈，想当初她恐怕“收别人作徒儿，砸自己的饭豌”，所以没听我祖母的临终嘱咐，迟迟不肯收徒，现如今她一心想收个徒儿将老手艺传下去，可惜无人肯来学艺了！眼看着我祖母传下的老手艺将要失传，她带着一脸的愧疚之色，直至我告别离开时还听到她自责地喃喃着：“我只学到手艺，没学到艺魂……”
　　回家之后我立马将老祖母留下的那张剪纸塑封珍藏起来，它不仅仅是老人家手工制作的一件艺术品，还凝结着一代灵魂不死的手艺人的希冀。一张剪纸就是一个故事，那不死的故事里浓缩着时代的历史，也汇聚了剪纸人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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