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动的诗

望开军 · 发表于 2018-12-30 09:49:01

风在动的诗

□沉默的苍穹

昨夜，窗台上的寒兰开花
冷空气翻过了山口
而马拉，也再次死于刺杀

浴缸里，水面漂浮着鲜血和玫瑰
久治不愈的湿疹
不再是折磨他的疾病
匕首插在胸前，微微抖动
他面孔安详，略显苍白

柯黛只停留了一小会儿
她看了看马拉赤裸的身体：
性器萎缩，挂在腿间
她皱眉，转身离去
穿着白色的高跟鞋，步履从容
“笃笃”敲打着密室的楼梯

1793年，游行的队伍正好经过
1793年，初秋的巴黎天幕低垂，潮湿阴冷
柯黛犹豫了一会儿，走进人群
她竖起衣领，和抗议者一起
挥动手臂

□十月，火车通过江汉平原

火车通过江汉平原时，挤坐在过道上的妇女
突然嚎啕大哭
她说她刚刚梦到了菩萨，菩萨抚摸了她的一双儿女
挽法偈，治好了偏瘫十年的老倌子

她靠着黄褐色的蛇皮口袋
坐在一群陌生人中
用川陕方言，断断续续
叨咕着菩萨第一次在梦中显灵

南下的火车哐哐当当，江汉平原
在女人的嚎啕中辽阔着
这是人间的十月，车窗外的田地，水稻已收割完毕
麻雀一群群，唧唧咋咋，在稻田上空飞翔

□苍耳的童话

花花从野地回来
背上挂满苍耳，匍匐在我腿间
摇头摆尾，央我摘除

想起少时，我把苍耳抛向你的发际
这盛秋的草籽
如同长满触手的小小心事
惹你嗔恼，颊畔羞红

就像我内心藏匿的籽粒
解毒明目祛风镇痛
是药理的苍耳
时光的苍耳
每每想起你时
文火慢煎出一剂偏方
温苦入口
缓解拔除倒钩时的刺痛

□白露

秋后，一只被摘漏的南瓜
从草丛中露出来
深黄的色泽，腹部开始腐烂

我惦念它内部饱满的瓜籽
仿佛从我的疏忽中
竭力躲藏的孩子
哦，亲爱的

我要写信告诉你这些事
再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要说些被时令暴露出来的秘密
如同白发，忧伤，收信人地址
还要说起昨夜
白霜就像一座敞开门的教堂
有唱诗班的孩子
轻轻地吟唱

□时光书

对于螺丝
无非是松开或拧紧
对于时令
无非是撕下一页日历
早上的时候，我对着镜子
拔除了头上的一根白发
我很从容地
面对自己漫不经心的生活
偶尔写信
我都在收信人一栏
填一个不为人知名字

□集体事件

桑山顶上
不知是谁，突然“啊啊”大喊了一声
接着，更多的人开始喊叫
就这样
他们把喊声
变成一起突发的集体事件
我也在他们当中，在成片喊声中
偌大的天地
仿佛是薄薄的一张纸

□霜花落在草尖上

在清晨和你相遇
晴日，多么美好
多么美好

你却枷锁落身
这一头白发
如同你。不堪这一世的罪

在公园唱经的人
河边练习吐纳的人
环城公交已吭哧起动

□在秋风中嚎啕大哭的，并非只有她们

封棺时，她们大哭
棺椁入土时，她们也大哭
在每一个仪式的节点
她们哭一个人，再不可见

落光了叶子的刺槐杵在那儿
它早早就在那儿了
新砌的坟茔、大罗村、突兀飞起来的乌鸦
它们，就像刺槐枝干上的一根根尖刺
扎向倒扣下来的天幕

□霜降

昨夜
吊唁的兵马已偷渡过了长江
白盔白甲，白驹白马
招魂幡，买路钱
周郎啊
秋风中暗藏伏兵
摇旗，擂鼓，夜乌啼鸣
这寂静的山野
是否还是你的江南

□马爷的葬礼名单

姑舅姨不用请了
我活久长了，把他们都熬殁了

请村头的老张头，民国时借我一升糠
未还，赖了一辈子的帐

请对河弯村的花姑婆
十五岁，带我去土地庙下聘
那年大雪，倒塌的庙里飘青烟
你娘缩在神龛下
雪那么白
你娘的眼眉真好看

请老主任王麻子，那个狗日的
霸占我大湾的三分水田
他来时，你们要问他
大会战被砸瘸双腿
是不是报应

还要请五保户刘瞎子
坐席时给他倒杯酒
那年我偷青食，他没抓我
还硬塞了我几个没熟的苞米

把我的牛也拉来吧
这几年听我说话的老伙计
天冷了，它也老了
给它一些苞衣
洒盐水

娃娃们来了，不跪就不跪吧
落霜了，地硬了
跪久了会咯伤他们的腿

□十月

十月。霜降。秋色慈悲。

顶楼上的讨薪人，正安装翅膀。
尚未竣工的高楼，杵在旷野上，像落叶榛。

阳光初升，照临高高的金属尖顶。
照到外乡人。
剔透和温暖，如佛沐光。
令他心生悲悯。
怜悯远处还未曾被照耀的世界————
脚下，人们那样小。街道那么窄。

十月了，除了秋日渐深，我所知道的事件，都趋于平淡。
仿佛大地空旷，人间苍茫。
仿佛生死兑换，秋风触发思乡的机簧。

桂花酒

秋色犹如一条幽深的巷道
愈往深处，便可见酿酒之人
汗衫半解，在一丛挂树中敞怀纳凉
念叨历年沽酒的乡党
坟上又插满了桂花

白露临近，父亲早早晒干苞米
去邻村兑酒
粮三斤，花一两
可沽八两花酿

桂香正浓
和着清晨的薄雾
漫过上山的石阶
采摘桂花的女子，背着青篾编织的背篓
呼三喊四
一如我童年时节
豆蔻将开未开时分

□草木也慈悲

马桑树落叶后
普安寺的老头陀，已整殁了三年
原本在寺外听禅的蒿草
不紧不慢
踱到坍塌的大殿里
摇头晃脑
对秋风诵经

草木也有慈悲
午后的光线中
寂静，枯索
就像它们摇落在蒲团上影子
反复念诵着：阿弥陀佛

□表象

制作圆变方的时候
我的敲打愈发缜密
铁管的形变，打破了惯例

由此可见，力量之中包含了哲学
仿佛春夏交替，或者
下午的阳光溢出窗台

母亲在窗下煎药。她风湿病复发
新鲜半夏洗净
药汁初沸时，逐量添加

半夏有毒，却常入药
如同我不认同的事物
在表象的改变中，逆来顺受

圆变方亦是，疾病和衰老亦是
它们在夏季静静莅临时
我大多忽略了
生存的本身

□昂噶子的黄昏

火车离站后
昂嘎寺的诵经声
再次掩漫过来

萧寂的昂嘎子车站
杵在旷大的荒凉中
像一块孤礁
在波涛的此消彼长中
面目全非

沿着铁路线向北的朝圣者
在沙尘之中五体投地
他们一步一叩
用紧贴泥土的身体亲近日喀则

已是黄昏时分
归牧的羊群
穿过半融的积雪和铁轨
呼啦啦，闯进朝圣者丛中

它们在白日最后的一丝光线里
咩咩叫着、来回奔跑
打量这群衣衫褴褛的人
而后，像天空中的一朵云彩
悄无声息地
消失在高原呼啸而来的暮色中

□之后

落日砸进盐碱滩的时候
老迈的昂噶子车站
哆嗦了一下

刚靠站的火车
丢下几个卖棉花归来的藏民
咣咣铛铛，开走了

余晖昏黄
将车站楼顶的双语站名，抛在地上
拉出长长的影子
如同蜘蛛新结的蛛网

几个人，缩着脖子
慢慢从阴影中爬出
迎面，藏北低矮的星光和寒风
呼啸而来

□ 玻璃

是的，我知道
它在藏匿更多的秘密
比如：街道边关闭的窗户，双拉门后招手的女人
或者某个人新裱装的遗照

同性恋，手机游戏
Minecraft方块
方糖泡泡，腓尼基人……

这些，需要他们的宽恕和谅解
像律法、物质论
更像近乡情怯

它作用于底色黑白的哀伤
作用于衰老、噩耗和倒春寒
横兀在你我之间
像自己的另一个虚影
我无力打破它
却总能听到，它由内而外
破裂、崩碎的声音

□飞翔的稻草

抬起头颅之后，稻草
在大风中飞翔
打谷场上
瘦骨嶙峋的父亲衣衫不整
躺在干草丛中
大醉不醒

大风从北而来，大风从西而来
每一根翻滚的稻草
它们途径父亲上空
都深藏着哀伤
仿佛这个曾经蹒跚在田埂上的老人
额头也结满沉重的谷穗

金色染遍了山野
稻草的每一次起飞都如此神圣
高于天空
又失信于蔚蓝

□秋声赋

从第一片落叶开始，青冈栗便不停向天空扣动扳机
瞄准线内，万物孤立
白云和我，因此成为无主之物

麋鹿在林中奔跑
它踩中的枯枝断裂，发出噼啪的声音
如同箭矢，在空旷中滑落

这秋色盛大，你看
收割的车队轰隆隆远去
留下萧瑟和枯败，你看
我站在高处，承受四野的荒凉

远处，沿途拾捡稻穗的女人
在扭动的田径上
背影丰腴，臀腰肥美

□打谷场

打谷场上阴云密布
打谷场上大雨倾盆
打谷场上金黄的谷粒开始霉烂
打谷场上
披头散发的父亲
在大雨中疯跑
他竖起中指
咒骂老天

□秋雨瑶

雨声婉转
仿佛向下的甬道
无处受力后，无声消弥
如同物质论
有形之物，发出无形的呻吟

乡下也近雨季
电话里，母亲哽咽今年的收成
她风湿腿复发
她说打谷场上的黑蚁可入药：
“偏方一味，气死名医。”

站在窗前
遥看中秋节的灯火
猜灯谜的人来来去去
他们在一盏盏荷花灯，彩凤灯中
猜出了灯笼中藏匿的谜底
或花好月圆、或国泰民安

□裂缝

整晚，我都在蒸汽管架上
尝试用电焊修补
腐蚀的漏点和裂缝

我时常感叹：机械也有弱点
由内而外的损毁，猝不及防
如同无声生长的白发，或者
窗外雨滴敲打遮阳棚的声音
藏着吐信子的乌梢蛇

就像妻子，每晚蜷曲在沙发中
在众多电视剧角色中
寻找对应的自己
不一样的生活
给予她生活的希望
欢笑和哭泣，诅咒和憧憬
她就像
两个无法彻底融合的矛盾体

如果说雷电是星空的裂缝
梅雨是夜幕的裂缝
那么，时光就是加压的管道
唯有无休止的腐蚀
接踵而来

□暗纹

多少年了。那条蛇
一直在午后的草丛中游动
它斑驳的花纹
仿佛是隐藏在阳光中的细小沙粒
唯有正在落叶的椤木石楠
才会刻意藏匿它的踪迹

我一直在回想那时候的一些事
比如我甚不熟捻的生活：
生存的哲学和传世的世故
很轻易，把我分成两半

我假设了很多种生活
早春时，向萝卜花致敬
暮秋后，对莴苣和言悦色
但这并不能抵消什么
如同我把每一首诗
都写成自己的至亲

就像此刻，大面积的雨季来临
每一颗雨滴落下
都呈现了不同的姿态
如同当初的那条蛇
它规整的神秘花纹
藏在光滑的皮肤之下
让我用一个下午的时光
教导自己：对人间，虚以委蛇

□密语

吃一口土豆，再吃一口茄子
无独有偶，总有蒜末掺杂其中

我对你笑，但并不说话
你肯定知道我想说些什么

阳台上，玉兰花开放
每天清晨
你都会在我出门的时候摆上窗台

我笑说
这些都是你我之间的暗语
在无形之上制造有形

如同此时，阳光退出院墙
南风摇动墙头的竹叶草
它振幅的纹路
只有你知道我已经看清

□插青记

前日回乡下
和母亲进山
寻到祖父母的坟墓
它们在春寒中落败，满目荒凉

“插青不过清明，纸吊不逾双数。”
母亲絮叨。除草时喊爹娘
庇佑儿孙安康
她跌坐在枯草丛中
无力，衰老，一脸戚悲

荒山萧瑟
还不曾染有一丝绿色
黑老鸹不时飞过
落在不远的栗树上呱叫
忌讳莫深

纸吊单数分开
或红或绿或白
分插在林间的散乱坟头
坟地栖有祖故，亲人，无名氏
人各几只

她说红红绿绿好看，略显热闹
她恬笑，和我说她的母亲
年轻时戴花
有一双小脚，歪歪斜斜行着
逝去时
穿红色的三寸绣花鞋

她说起这山势风光
凭山邻水，四季静怡
指着早年选好的坟地
死后，要挨着爹娘安睡
每年清明
让我也一并给她们插青

她说忠孝富贵
终究敌不过疯长的荆棘，蒿草
枝蔓横生的马桑树
它们年年返青，又年年落叶
终究会高过天下的坟茔
高过父母们疼惜儿女之心

□捕鼠记

电影开始，出现这样的字幕:
“没有绳子的世界一片混乱。”
我半躺在沙发上
每晚一部电影，成为习惯

鲁道夫-史曼兹本意说：
“法律，制度和约束……”
而那只老鼠
在奶酪和面包之间逃避追捕
欧尼和纳尔森
这对刚死去父亲的兄弟
和一只老鼠结成死敌

我不时发出笑声
妻过来，调低电视音量
她不喜欢未经翻译的外语片
讨厌打杀
她四十三岁的生活
过早的波澜不惊
她习惯小火煲汤，清炒菜蔬
此刻，她斜对着我
神色恬淡
借着电视机忽明忽暗的光线
织毛衣

期间，她偶尔和我说起女儿
她说天开始冷了
不晓得毛衣的颜色和大小
女儿是否喜欢

电影结束，片尾再度出现:
“没有绳子的世界一片混乱。”
我看着沙发上滚动的线球
它被妻子不停拉动
这属于我们生活之中的绳索
横兀在秋夜的雨声中
给薄凉的深秋添增了暖色

□春寒

母亲从田埂上走来。正月初四
麦禾还未挣脱初融的冰雪
小径尚消瘦，像一根破旧绳索
兀楞在一头白发丛中

十七岁下嫁，次年产子，十年离异，二十年疾病缠身
数十载恍若云烟。不可道也
这个风霜加身的农妇
将操持与儿孙们的团圆晚宴
割来韭菜和香芹
望黄氏，宫黄氏，经历过两次婚姻
并没有因此改变劳苦的一生

她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行在路上
如同漏气的风箱
呼哧呼哧
她常和我们说起自己的婚事
她说：甲子年，春寒，垄上大雪兆丰年

□木刻

最后一刀，雕师独独忽略了风声
那些葱茏的青檀
从晚清的黄昏中，横兀出一枝
伸进小女儿的闺阁
有夜鸟飞来，应和着弄堂的更鼓
在枝头啾啾

女儿家，女儿家
窗外落叶寂寥，寒霜初降
灯火照妆镜
照见双手托腮的人
眉似柳黛，脸如桃红
照见做旧的帘曼，褪色的江南
有一只羌笛，戚戚婉婉
困住展翅欲飞的黄莺

□剪纸

在北方，在大雪落满庭院时
她坐在窗下，剪窗花
红纸需对折
折出发丝里的几根银色
折出爬满额头新增的纹路
折出半掩的门扉
和山野里呼啸而过的风声

她想像一泓开满荷花的池塘
小桥和流水
游鱼追逐，泛起涟漪
池面上，两只躲在菏伞下的鸳鸯
相偎相依
它们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只怕惊飞了菏尖上歇息的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