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张杰

范虞人 · 发表于 2019-12-10 09:43:25

本帖最后由天龙于 2019-12-12 11:07 编辑

我结识了天南地北的不少上虞人，与旅居香港人称“当代武训”的老乡张杰有着三十余年的老交情。他已年过九旬，长我三十五岁，我们是忘年之交，我一直尊称他为“先生”。在与他交往的岁月里，我多次目睹了他为家乡上虞兴教办学而积锱累铢又慷慨解囊的武训式义举，也几番见证了他被授予“浙江省爱乡楷模”、获得“第五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等光彩荣耀的时刻，可以说张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受人敬仰的好老乡！

　　一
　　我最初听到“张杰”这个名字是在1986年的一个春天。记得那是个月初的上午，我在自己效力的上虞电视台领了薪水，正伏案编写新闻稿，只听有只喜鹊在窗外的法国梧桐枝头叫得欢。这时县教委办公室的一名“本台通迅员”来电话报喜讯：“有位叫张杰的上虞籍港胞向上虞中学赠送了一辆商务车、一只大雪柜，并设立了一万元的奖学基金！”
　　我去釆访时，由于见不到远在香港的张杰，只好拍摄他留在学校的一张照片，那是他在1979年为学校送来一台彩电时与校长的合影。但见照片中的张杰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眉清目秀，气宇轩昂。我看不出他有多少年纪，但能猜断他是个富商巨贾。
　　回到台里我撰写好这条消息的解说词，便去剪切图像。操纵工作台上的搜索旋钮，眼看着监视器上出现的多角度摄取的一组组镜头：推至特写的彩电、拉至全景的雪柜、多景别展示的八座商务车——好家伙，这些总价超三十万港元！我不禁摸了摸身上装月薪的衣袋，里面的工资连奖金加下乡补贴，减去扣除项才只有六十几元。我一下感觉很不是滋味，就在检索到张杰那留念照的特写镜头时，既敬佩这位港胞为家乡出资兴教助学，又冲着气质儒雅的他叨咕：“你这阔佬！出个三十几万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你真是有钱就任性啊！平时一掷千金不过瘾，又来家乡沽名钓誉是吗？”
　　有了这样的臆想，就将新闻一再压缩，结果编成简讯播出，对此教委办那名通讯员颇有微词，我的解释则是：“电视报道理应短些，再短些。”
　　不久张杰又捐资为上虞中学新建了一幢教学楼。当这幢“张杰楼”落成时，我首次见到了它的捐建者本人。当时他年近六十，他穿着正装，佩戴胸花，神釆飞扬，显得分外年轻，只是他伸手握来时递给我一种粗糙带刺的感觉，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张杰显然从我的神色中读懂了问题，他后来在落成典礼上的一番真情告白，作出了解答：“我出钱来家乡造教学楼，有人会觉得我是香港的大老板，其实我只是九龙街头的一个小贩，通常卖螃蟹、卖棕子、卖茶叶蛋，天天忙碌挣不了几个钱……”
　　有张杰那粗糙之手为证，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但问题是他为何接连来向家乡学校捐赠呢？为寻求答案，我一次次去粘着他釆访他，也便有了交往。

　　二
　　张杰先生已经走过的六十年人生历程，就是大多数中华儿女经历的那段失落、徬望、痛苦、奋争史的一个缩影。
　　浙东曹娥江畔的梁湖镇华光村，越中大地上极寻常的一个农村；当年，张杰就生于斯。这里与鲁迅笔下的那个“故乡”相近又相同。严酷的现实导致张杰只领受了五年启蒙教育就被迫辍学，他在江畔失落了理应多姿多彩的童年，只好沿着古老曲折的江堤去雀咀后海乘蛋形小木船，迎着日寇的炮火走向彷徨的少年：那时，他才十一岁。
　　十一岁，小嘛小儿郎，如今都背着那书包上学堂，在校有老师爱，回家有长辈疼；可当年的小张杰，却为贫困所迫，只身漂泊到沪上学徒当伙计了。
　　颠沛流离，痛苦挣扎，张杰步入了青年；后来，经在香港一家公司做会计的叔父保荐，张杰辗转到了香港，继续着含辛茹苦的人生未来。尽管今日香港已成为国际贸易、金融、航运、信息的中心和自由港，但当年张杰前去“淘金”，却只能无奈地替别人打帮工。
　　有道是，素心澹泊心常泰，曾履忧危体愈坚。在那忍辱负重的日子里，张杰没有在凄惶中消沉，却在磨难中振起。他听涛抒壮志，观海豁心胸，位卑未敢忘忧国，身在香港，心想祖国，情系梓里。
　　张杰每年都要回家乡一趟，看看故土的变化，看看父老乡亲。即使在十年浩劫期间，他也回来。那时，大陆落后，又那么乱，张杰十分心痛！他希望祖国安定、发展、强盛！他知道，香港终究是中国的，总有一天要回归的；只有祖国繁荣强大，香港才能早日回归，他这个游子才能真正投入母亲的怀抱。
　　知多世事胸襟阔、阅尽人情眼界宽的张杰于1978年在九龙加连威老道开设了一个零售铺，主要是卖河蟹、青蟹、棕子、茶叶蛋等，虽属小本生意，倒也日趋兴旺。从此，张杰就在那店铺里谋算着诚招天下客，香引洞中仙的经营之道，但同时也筹划着另一桩心事：自己辛苦积攒的血汗钱，该怎样花它才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人生有限，钱多钱少都要死，积财予子莫如积德予子。”张杰这样想着，就决定将积蓄奉献家乡，报效祖国。但在资金投向上，他又思之再三，才得出自己满意的结论：支持家乡的教育！他认为，“落后就要挨打，还要割地赔偿。国家要富强，关键在于教育。教育上不去，人的素质就差。日本为什么发达？重视教育是首要一条。眼下大陆还穷，家乡办学条件差，我这个游子正好尽点心出点力。”
　　《中英关于香港问题联合声明》发表后，海内外震动，张杰也深受鼓舞，他抱定宗旨，要多积攒点钱多支持家乡教育，以实际行动迎接香港的回归。

　　三
　　就在香港回归前二十多天，我专程赴港对张杰作专题釆访。
　　以前也听说过，张杰开设的只是个小店铺，但实地一见它，我还是惊呆住：天哪——这也太小了！它原本是人家的一个楼道口，张杰租下其大部分，面积不足五平方米，寒碜得实在不像个店铺。好在物美昌销路，价亷称客心，顾客倒是不少。透过人缝，我恰好拍摄到张杰双手的特写，那双疤痕累累、格外粗糙的手正忙着给顾客递棕子、递河蟹，再接过顾客递上的几个硬币。买卖空隙，我便同张杰聊起他的手。原来做螃蟹生意，要征服那横行霸道的“蟹将军”，手指难免被蟹螯扎破，往往陈伤未愈，又起新疤，手上皮褪了一层又一层。
　　他有一子四女，都已成家，除了在东莞创业的儿子，家在香港的女儿们常帮父亲来做买卖，再加上她们的孩子，张家一起吃饭的嘴巴往往有十几张。房租费、电费、税金要付，连女儿们帮工钱也照样付，统统在小店铺的小本薄利中支付；可想而知，张杰一家的生活水准在香港充其量仅属中下层。张家吃饭、睡觉、会客、堆货，全在一套不足四十平方米的住房里。我去釆访那些天，恰在端午节前后，港人纷纷买棕子、吃棕子，张家便忙着包棕子、卖棕子；女儿们晚上不再回家，就与母亲挤睡在卧室，而张杰就在客厅打地铺。有个清晨，我上张家早了些，张杰开门相迎后，一边收拾地板上的毛巾毯和枕头，一边自嘲道：“别人叫我老板，其实我睡地板……”
　　随着釆访的深入，我了解到，与一般豪富者一逞雅兴的所谓“积德行善”大不同，张杰是把支持家乡办学兴教当成人生最大追求的。他甚至给自己的捐资兴学立下了时限：第一个“五年计划”要改善上虞城区及故乡梁湖村镇的办学条件，第二个“五年计划”要替上虞革命老区和贫困地区多造几幢教学楼。
　　然而张杰毕竟不富有！一面要实现自己的毕生宏愿，一面又自感囊中羞涩，这对极富戏剧色彩的矛盾，从此就冲突在张杰内心世界中，使他本可平静下来的后半辈子一下子又变得跌宕起伏了。将近七旬的张杰，不能不佝偻着背，继续风里来雨里去，早晚往返于从住宅到店铺那几站远的老路上；也不能不让自己那双结疤带糙的老手，再褪上几层皮，再多卖几只蟹，再多换几个硬币……他时常为入不敷出、收支难平而焦虑，为了“救急”，他不得不戒掉了自己抽了大半辈子的香烟，不得不挪用了儿女们给他祝寿的礼金，甚至出卖了乡亲们送来的土特产。

　　四
　　张杰先生克己的俭省、舍己的执着，结果自然是衣带渐宽人憔悴了。他曾经大病住院一次，小病更是多次，但他终不悔——因为他那两个兴教办学“五年计划”毕竟实现了。
　　从1979年开始的近二十年里，张杰先生为上虞办学捐资共达八百万港元，先后独建和助建了十所学校，总建筑面积达一万八千平方米。
　　为了倡导爱国爱乡、捐资办学的好风尚，张杰先生还在自己的亲友和上虞旅港同乡中广泛发动，募集善款。在他的带领下，夫人徐丽娟女士也将私房钱倾囊而出，分别捐造了湖西小学和皂湖小学的教学楼。张杰还与别人合作出资，联袂办学，建造了沥东港联小学、龙浦中学的校舍。
　　每幢“张杰楼”奠基时，张杰先生总是来亲手铲起第一铲土，把自己那种高尚的情操、高贵的品格连同那神圣的希望注入楼底这片土地，留给这里的师生们，而每幢“张杰楼”落成后诲人不倦的老师和孜孜以求的学生们便在教学相长的日子里，一点点汇聚着对张杰先生的感激之情。至今在“张杰楼”就学和毕业出去的学生至少已有六万人。

　　五
　　年过八十后张杰先生才过上了退休生活。
　　每当春江水暖燕子来时他总要偕夫人回到家乡来住些日子，而我总会抽时间陪他去看看“张杰楼”，探望那楼里的师生们。
　　随着上虞日新月异，家乡办学条件日益改善，张杰先生每年还乡居住的日期也越来越长，去年他们夫妇是过了重阳节才返回香港的。今年只因一批乱港分子在作祟闹事，张杰先生怕回去见着心烦，直到入冬后还生活在上虞。
　　“会当乘小雪，夜上剡溪船。”曹娥江就在剡溪的下流。宜寻梅吟诗、访友畅饮的农历小雪那天，张杰先生又邀我去江畔的“张杰中学”参观。正值课间，当我们这对忘年老乡进入校园，发现张先生的师生们纷纷向他围上来，而我便情不自禁地仰视，把崇高的敬意献给“张杰楼”上面那个亮闪闪的名字。
　　那大楼后面是冬日素净的天空，而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张杰楼”就像一座用宝石筑就的丰碑，在朴素背景的衬托下反而更加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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