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

农言 · 发表于 2019-12-28 09:14:15

本帖最后由天龙于 2019-12-28 21:08 编辑

　初冬的阳光照在乡村路边的银杏树上，挂满了树枝的一片片叶子，就像是通上日光电源的一盏盏彩灯，点亮了树杆，金光耀眼;当风儿的手摇曳枝桠时，纷飞的黄色叶片飘落在母树根部的周围逸动着，如同一群绕膝的孩子不肯离去。
　　九儿的家就在村道旁。她中等个头，一身黑色的旧衣裤。已年过半百了，还像个孩子似的站在他家屋西边的水泥地上，木讷地望着在麦田里清理墒槽的年迈的母亲。
　　智障的九儿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心里却始终装着母亲，他的目光总是追寻着母亲，也只有母亲读懂他的眼神。
　　九儿的母亲姓万，因她善良、开朗，待人又热情，从不跟人争吵，在她眼里坏人也是好人，所以，村里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少的都称她是万大姐。九儿的父亲姓王，也是因他朴实、憨厚，热心帮助别人，邻里乡亲的有事，他出力相助从不求回报，故人人都亲切地叫王大哥。夫妻两互敬互爱，一生育有四个子女。
　　五十三年前的农历九月份，即是秋收秋种的时节。万大姐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产下了九儿。当听到接生姥姥说是生了一个男孩子时，顿时泪水汗水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一下子忘记了疼痛，忘记了辛苦，望着小嘴吮吸乳汁时，心里有无限的慰藉……
　　亢奋的奶奶看着可爱的孙儿，更是喜上眉梢，高兴的是王家添了延续香火的新丁，高兴的是男孩子力气大将来好种田。小孙子还没有起名子时，奶奶就说:小家伙是九月生的，乳名就叫九儿吧。
　　九儿小时候并不智障，是因为九儿一次发高烧，恰逢农忙时节，家里人因在田里干活，没有重视，延迟了治疗，当时家人还不知道九儿的大脑受到了损伤。后来九儿长大点了，万大姐发现孩子老是发呆，又不会发音说话，觉得有些不正常。王大哥就抱着九儿到处就医，可是还是不会说话。
　　作为母亲的万大姐没有流泪，也并未放弃求医，她不信就治不好，她不信厄运会降临在九儿身上。只要是听到哪里有好偏方的医生，不管是刮风下雪都要去寻医治疗。
　　有一次，听说离家很远的地方有一位医生，看儿科很有名。尽管天空纷纷扬扬的下着雪，但也阻挡不了给九儿求医的路。万大姐裹好九儿，王大哥抱着走在泥泞的路上。到了医生那里一看，医生说：“小孩子的大脑己严重烧伤，时间长了恐怕难以恢复，这样吧，我给你们开点药回去吃，看看将来是否有奇迹发生。”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沮丧的夫妻俩轮流地抱着九儿往回走，又累又饿的万大姐走着、想着，觉得脚上的雨靴越来越沉重，颤颤巍巍的脚下一打滑摔了一跤，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雪，用手捋了捋流海，额头上的雪花化成水珠从眼角淌下来……
　　冬去春来，时光之手并未修复九儿受损的大脑而带来奇迹。九儿在奶奶照料下慢慢地长大了，后来九儿的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但九儿得到的关爱比姐姐弟弟妹妹还要多的多。
　　由于九儿有智障不会交流，所以生活不能自理，更不能独自出远门。日常是奶奶看管，跟着奶奶做饭，跟着奶奶到田里劳动，跟着奶奶喂猪喂鸡喂鸭，步步不离奶奶。当奶奶看不到九儿时，就大声地呼喊“九儿一一九儿一一”奶奶的声音经常在村庄的上空飘荡着……
　　由于经常跟着奶奶，九儿也学会了干一些简单的活儿。奶奶到田埂上打猪草，他也拿个小锹跟着打猪草，回家了帮奶奶拎草篮子；奶奶养的鸭子在收割好的板桩稻田里吃食，他就手里拿一根上面系着红布条的长长的芦竹杆子，帮奶奶看鸭子;奶奶调和好的猪饲料，他就帮奶奶拎着沉甸甸的食桶去喂猪子。九儿小时候害怕理发，头发长了，奶奶在家就用剪刀替他剪发；九儿洗澡了，奶奶在院子里搁个澡盆，打一脸盆水替他擦身子;九儿衣服破了，奶奶坐阳光下细针慢线地密密缝。晚年慈祥的奶奶把爱倾注在了九儿的身上，从没有怨言，九儿也很幸运地有个疼爱自己的奶奶。
　　那天九十四岁的奶奶静静躺在铺上，走完了一生。九儿觉得奶奶是在睡觉，他不明白家里人为什么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来很多人，他就一直坐在奶奶铺前，双唇不时地龛动着，等待着奶奶醒来再叫声九儿。
　　奶奶走后的几日里，他觉得怎么老是看不到奶奶的身影呢？没有奶奶的陪伴，九儿睡不着觉，也不吃饭，想心中的奶奶，他要去外面找奶奶。趁家里人到地里干活时就溜出去了，一路走一路嗷嗷嗷地叫，却怎么也听不到奶奶的回音。
　　傍晚从地里回来的父母见九儿不在家，就全家出去寻找。后来九儿经常跑出去，家人就经常找，没法子，王大哥只好把他关在小屋里。寂寞的九儿一个人在屋里拿着奶奶用过的小镜子在照，头发长了，自己用手一根根拔，把脑门子上拔成了光秃秃的，也不知道疼痛。母亲见到了就阻止，九儿却动手打了母亲。时日长了总不是个事，弟妹见状就偷偷地把九儿送掉。可是，不管好丑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呀，怎么忍心呢。万大姐又把九儿找回来，就让流水时光来冲淡他的思念吧。果然，过了一段时间九儿的情绪逐渐地平静了下来。
　　九儿的姐姐和妹妹先后出嫁了，弟弟也结婚成家了。九儿的父亲在家砌了一大间房子，通上了电源，买了几台机器，开了一个米面加工坊。九儿就跟着父亲端端巴斗、拎拎口袋，帮助打杂，日子平淡地过着。
　　可是，不幸突然从天而降，王大哥的小女儿家因一棵树和邻居发生了纠纷，女婿的母亲想不开，一气之下喝了农药而亡。女婿因过极行为又坐了牢。情绪低落的王大哥心里十分着急，血压升高，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去逝了。
　　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了，一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一下子没有了父亲的九儿更是崩溃了，她仰着头对着天嗷嗷地大叫宣泄心中的悲伤，又朝着坟茔茔嗷嗷地大叫仿佛是呼唤父亲归来。从屋外叫到屋内，从早上叫到深夜，日复一日地叫啊叫，叫出了神经错乱。她眼里流泪时，母亲的泪水也跟着掉下来。母亲给他饭吃时，也不停地大声地囔囔，不理他就推搡母亲，母亲懂得：这是九儿叫我去找他的父亲哩！
　　九儿的病越来越糟，狂躁地将屋里的东西摔了一地，母亲给他收拾屋子时就打母亲。此时，九儿的弟弟实在不忍心看到母亲被折腾，又一次要将他送掉。母子连心，知道这是九儿内心想父亲。母亲无怨无悔，愿意忍受着也不忍心把九儿送掉，不忍心让九儿在外面冻死饿死。于是就决定让小儿子到医院神经科替他看病。
　　母亲每天一日三餐给九儿喂药，几个月坚持下来，九儿的病情好转了，不再大声叫了。早上庄邻一时听不到九儿那如公鸡打鸣般的叫声，倒也不习惯了，于是有好心人就来探望九儿，就说九儿的病是母亲用泪水治的，是母亲用爱疗的。
　　母亲是一本用爱撰写的书，子女就是第一位读者，有时候不需要读出声音来。九儿不会说话，她心里知道生命是父母给的，母亲也从未抛弃过。
　　母亲是九儿一生依偎的大树。如今年迈的母亲又像当年的奶奶一样盛饭给九儿吃，有时候吃肉吃鱼都少不了给他一块;给九儿擦洗身子，给九儿洗衣服;九儿头发长了，母亲蹬三轮车领着他去村里的理发店理发。
　　家是九儿的整个世界，九儿天天在家前屋后很短的范围内活动。九儿时常仰着头看天，天上的太阳是父亲，星星是奶奶;低着头看地，远处的田地里是俯身挥锹劳作的母亲，最亲的人都在他那长长的视线里闪耀着、走动着……
　　九儿早上和傍晚习惯性地拿着扫把，在曾经和父亲一起米面坊的房子外扫地，一遍又一遍的把这块地扫得跟镜子一样亮堂。朝朝暮暮如此重复，一边扫还一边哼哼，像是跟镜子里的父亲呓语，至于呓语什么呢？没人听得懂，只有母亲心知肚明。
　　冬阳，温暖着九儿家前那金黄的银杏树；风中，母树聆听着叶子逸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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