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的诗

徐小爱克斯 · 发表于 2020-4-2 09: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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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的诗

【回乡】

有很多种返乡的方式
比如骑一匹健硕的黑马
驰骋于大别山麓
或者像燕子那样衔泥而归
到老屋里筑巢

我嘶哑的喉咙里
卡着一千只布谷鸟的歌声
多想一吐为快啊

剪断的三张火车票，呼啸着
由江苏进入湖北
在一个叫杜鹃花城的地方
我轻盈着地
不惊醒地下安睡的亲人

【秋风】

炉子架上山谷时
蘑菇屋消失了
风、落叶、我满心的欢喜
还缠绕不去
山峦像谶语
暮色隐隐
等了一辈子的人
还没有露面
为炉子再添点柴火吧
树叶落满山坡

【晚餐】

快乐的莲米
池塘里高举的绿火把
在红豆和大米下锅之前
一颗游曳尘世的莲子
悄悄融入水
做一个安静隐忍的修行者
黎明到黄昏
小虫鸣唱
采莲人黢黑的脸
在一场炊烟中涂满晚霞

【晚安】

躺下之前
我选择浴室里的一场雨
镜子安静，莲蓬盛开
雨点先是轻轻拍打后背
后来，猛烈冲击泥沙
这时光的渣滓啊，正慢慢
渗入身体
一尾鱼爬上眼角
我们相视一笑。夜有些湿滑
我拔出身体里的稗子

【空】

穿过榆树林时
我的脚步踩着你的节奏
水流加速、呼吸加速
心跳也加速
刚踏上响铃桥，日子就变短
鸭子嘎嘎叫唤
你提高嗓门
我胡乱吸两口仙气
天上的云朵越拉越远
地上的棉花快要爆炸

【在西庐寺，放生一朵雪花】

北风咆哮了一宿
上山时，雪花一点点落下
我接住一朵
将她安放在圣坛
屋顶空空
为了找一株盛开的红梅
兜兜转转
太阳出来了。下山的时候
西庐寺空空荡荡

【夜访西庐寺】

不要抱怨天太冷
不要怀疑雪花会泄漏
春天的秘密
失踪的栾树会重现
迷途的羔羊会重返
再次踏进西庐寺
是大寒夜
我需要一床白色的被子
绣出红梅
和你的消息

【春日帖】

不要疲于奔波
在一堆无用的试卷上书写太阳
不要急于迁移，打包户口
将日子圈定在一个地方
停下来吧
看一看红叶李、玉兰、迎春
河边的柳枝，绽放故人的消息
听听吧
每朵花都有一副好嗓子
巴拉拉，巴拉拉，春风翻滚
他们都有浓浓的乡音


【那些花儿】

在楚地，在故乡
在越垒越高的坟茔之上
蠢蠢欲动的花蕾
追赶着一群喊破喉咙的人
他们捶胸，顿足，互抽耳光
之后，风停了
像是一场集体默哀
他们打开眼睛和耳朵
共享片刻的欢娱
此后，人间又多了一个
举着灯笼的人

【在虎丘】

白梅和红梅争艳
斜塔依然很斜
千多年后
梅花是还是梅花
塔还是塔
看塔的人和塔一样倾斜

【变形记】

银杏失去本色
我还在追赶
那个疾跑的陌生人
一会是雪花
一会是民谣
两个对吹萨克斯的人
在河边，上演
月光下的皮影戏

【遗  愿】

飓风抽打树枝
我的白大褂沾满
厚厚的豆萁
身体发肤皆应奉还
消毒水、镇定剂
在广袤的田野失去作用
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曾经立下遗嘱
去水月寺，做一个姑子

【一块废铁的春天】

鸟鸣清脆、彻骨
断断续续的犬吠让你警醒
不能再沉睡了
你拥有未磨完的石头
还在青春期的少年
厌恶自己喉咙发出的声音
他朝你尖叫
生活的每一次叛逆
并非偶然
他和你一样锈迹斑斑
失去熔点

【阳澄湖之夜】

斑驳的树影
像失散多年的姐妹
亲昵又疏离
被露水打湿的裙裾
飘向了湖面
崇宁寺的钟声
刚刚响起
木犀香、月光白
我们默默走着
沉入莲花岛的怀抱

【在宏村】

在宏村
我想是一只鸟
叼起水里的一片白云
偶尔停靠马头墙
望一望故乡的山水
当晨风轻吹
我飞进汪氏宗祠的族谱
做一回徽州女人

                                                在西庐寺，放生一朵雪花

                                                         徐小爱克斯

   树枝喜欢朗诵诗歌。她的声音涓涓泉水般美妙，温婉柔和。她那富有特色和感染力的音质，仿佛一缕和煦的春风、一束灿烂的阳光，让我们领略诗朗诵的魅力。树枝朗诵诗歌如此出色，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也写诗歌。
   乔治•柯林伍德说过，“艺术必然是语言”。韩东也有“诗到语言为止”的观点，而施莱尔马赫提出：“语言有两个要素：音乐和逻辑”。在所有艺术活动中，语言的表现力范围上更宽阔，语言的力量在内涵上也就显得更加丰富、效果上也更生动。所以理解树枝的诗歌，首先从她的诗歌语言开始。树枝的诗歌，语言简洁干净、清新质朴、自然流畅，真切细腻。在《晚餐》中从莲米到莲子再到采莲人，《秋风》中炉旁守候，《空》的内心通过外景变化而呈现，都是树枝用她的诗歌语言，自然而然地使它们成为诗歌。我想这些看似简单却又十分成熟语言的运用，一定是她阅读了大量诗歌并从中吸取了需要的营养；同时也一定是树枝性格上的成熟所致。
   树枝的诗歌饱含真情，立意新颖，富于想象。诗歌永远是先锋的，永远走在创新的路上。在诗歌中追求语言或者诗意的陌生化，保持诗歌的新鲜和独立。很多人对此理解出现了偏差，句子弄的语法上都是错误的，逻辑上也混乱不清，处处只求 “标新立异”，脱离了诗歌原有的方向。诚然，诗歌离不开想象力，它是诗歌从符号的物质载体中脱颖而出的前提，王尔德甚至大胆断言：“艺术一旦放弃想象媒介，也就放弃了一切。”真正的诗歌，不是看见，不是听见，而是想象中的某种东西。树枝看待事物有她独特的角度，她的诗歌总是让人耳目一新。在《塔》这首诗歌里，她写道：“白梅和红梅争艳/斜塔依然很斜/千多年后/梅花是还是梅花/塔还是塔/看塔的人和塔一样倾斜”。是啊，塔还是塔，我知道是斜的，但看塔的人，我怎么忘记了也是斜的？新颖是肯定的，没人写过。但是，这样的发现，本生就是一种想象力。我一直认为：想象力有两种，一是把石头想象成大海，另一种是把石头想象成石头。树枝的想象力就是把塔想象成塔，把看塔人想象成看塔的样子。《塔》只有六行，语言洗练，像大写意，简单几笔，颇有禅意而灵气十足。而《在西庐寺，放生一朵雪花》《夜访西庐寺》两首诗歌里，让我们看到，树枝的想象力始终从源于她的生活，她忠实于生活并习惯在生活中不断感悟。两首寺院题材的诗歌，映衬了树枝内心的柔软，也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本来就存在的大真，大善，大美。
   树枝是低调的，她的情感一般总是隐在词句深处，她总是小心翼翼，使她的诗歌常常表现出舒缓、沉静的特点。她有许多首类似《阳澄湖之夜》的诗歌，这样的诗歌写起来，她总是得心应手，因为这样的诗歌与她心性相通，是她合身的外衣，是她自身的气息。她与诗歌，如同她自己诗歌中所说，是与失散多年姐妹的关系，亲昵又疏远。“崇宁寺的钟声/刚刚响起/木犀香、月光白/我们默默走着/沉入莲花岛的怀抱”。树枝，就是这样让我们陷入她的诗歌，不知不觉。庄子有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自然总是沉默不语。这固然增添了其神秘性，但并没有将其审美本色遮蔽。她的很多诗歌，情感总是慢慢晕染、扩散开来，无声无息。
   语言的表达内容具有一定的可视不可见和能听不能闻的特点：词语的透义性能让我们意识中起一个相关的意象客体；词语的韵律感让我们体验到一种内在的心理节奏。诗歌的韵律属于一种“只能被心而不能被耳所感悟”的超感官的“内在旋律”（玛丽•布尔顿语）。由此而产生的直接后果就是模糊性。就像瓦莱里所说的那样：“千万不要在词语上认真推敲，不然就会看到最清晰的话也会被分解为谜，分解为高明或不那么高明的幻象。”树枝使用词语和句子，总是恰到好处，让词语和诗句映照她的内心，语言质朴流畅，轻而不飘。这是诗歌的难度所在，也是诗歌的魅力所在。一些诗歌中场景也总是契合自己的内心，像《空》中那首诗歌表达出来的紧张、急促感。全诗有三个加速，即“水流加速、呼吸加速、心跳也加速”。然后用了一个“响铃桥”，真有桥叫这样的名字吗？再然后是“鸭子嘎嘎叫唤，你提高嗓门，我胡乱吸两口仙气”，最后“天上的云朵越拉越远，地上的棉花快要爆炸”，这首诗歌是什么样的节奏，一读便知.
   在《那些花儿》中，树枝用花的眼睛来观看一群坟前人，他们哭喊、悲伤互相责怪，然后集体默哀。这首诗歌画面和声音给人在视觉上和听觉上带来很强的冲击力。她突破普通画面和声音的平衡，用一种难以接受的悲壮美，来打动欣赏者的情感，从而让我们产生清晰的记忆。《一块废铁的春天》更见功力，这是一个成熟的诗歌写作者才能达到的状态，技法已经不重要，所有物象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运用。从而突破了抽象与具象的概念之别，也将虚与实无形中合二为一。这时候，废铁不再是废铁，石头也能开出花儿；这时候，我们会发现：树枝对诗歌的热爱，没有熔点，无比坚固。
   可以说，《在宏村》就是树枝诗歌的代表作。它充分展示了树枝的诗歌总体风貌，也完全显现了树枝的性格特征。她想是一只鸟，叼起水里的一片白云，偶尔停靠马头墙，望一望故乡的山水。她不想飞多高飞多远，她甚至想飞进汪氏宗祠的族谱，做一回徽州女人。我们甚至更相信《在宏村》是一幅江南水彩画。画中有小桥，水中有鸟，天上有白云，有洁白的粉墙、黝黑的屋瓦、飞挑的檐角、鳞次栉比的兽脊斗拱以及高低错落、层层昂起的马头墙，画中那个走过青石板巷的、举着油纸伞的人，就是温婉灵秀、美丽善良的树枝。
   树枝一直忠实自己的内心体验，不同自我意识相抵触。她有的诗歌明显地加快语速，比如那首《回乡》，感情奔放，直到诗歌结尾，才下意识地往回收了收，整首诗歌一气呵成。这样的诗歌还有一些，比如《春日帖》，节奏明快，痛快淋漓。另外，也有《变形记》这类少数诗歌，跳跃性大，采用“蒙太奇”等手法，人为地拼贴剪辑时空。也有如《晚安》之类的厚重作品。这些在树枝诗歌中较为少数之作，让树枝的诗歌更加丰富多彩，也让树枝更加真实起来。
   树枝的朗诵和她的诗歌，情感真切、质朴纯真，都是从内心发出来的声音。她的诗歌是温和的，柔软的，含蓄的，有沉静之美，同时她的诗歌也明显带着生活化，口语化特征。她低调、温婉，而又灵气十足。她的情感丰富、细腻，她敏感、小心翼翼，偶尔情绪浓烈一回。
   树枝的诗，有时是一只林间小鹿在雪中快乐地跳跃；有时犹如一条小溪在山谷间静静流淌；有时胆怯、慌乱如兔，有时又浓烈如西凤酒：清亮透明，醇香芬芳，清而不淡，浓而不艳。当我们读到《在西庐寺，放生一朵雪花》，才真正感受树枝诗歌给我们带来的喜悦以及精神上的洗礼。在西庐寺，心存善念的树枝，放生一朵雪花；在诗歌的王国，树枝和词句和解了，她放生了词句。雪花自由了，词句自由了，树枝也自由了。这是诗歌也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读到这样的诗歌，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