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农场第三年的暮春时分,我们这四个调皮家伙同马屌兄在一块旱土上干活。
干了两天活,流了几身汗,也在草地上坐绿坐湿了几个屁股,听他饶侃了几个民间俚俗笑话啥的。一时忘形起来,要拿马屌哥玩儿了。自然是摒弃“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信条,奉行“小人动手少动口”的捣蛋术喽。我肆无忌惮地在他头上动土,虽然他不是太岁,我动的也只是一小爪细细尘土。而他的还击无非就是骂一声梁小舟贼小船,看你还贼不贼!狠狠捏住我的手,捏到我疼得杀猪般大叫,然后非让我把尘土从他厚厚发丛里拨出去不可。有一回我在他毛茸茸大脑瓜顶上反复拨弄了一会,头皮屑纷飞之时,我忽然发现了那后脑勺上茂密乌发之间夹杂着一两根白发,便不由分说地使劲一拔,带动一撮黑发受到株连,一同离开这块肥沃的头皮。疼得他哎哟喧天,双手乱舞,似乎要赏我一顿爪子抠面皮。我闪到一旁,瞅着手里的头发,哪有一根白的?原来是反光带给我的视觉误差哈。
我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眼皮,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几个人包括马屌自己也跟着莫名地哈哈起来。芬芳和曾菊俩丫头趁乐打劫,一人扯他一只耳朵,直到他发出比猪叫声更惨烈的长啸,直震得树上两只老鸹热烈响应,把极其难听的噪音甩给一干看客耳门才松手。 不能松劲哦,不到十天就要立夏了。大家伙儿得抢时间加油干啊。今年新种了油菜,就获得了丰收。快快抢收。油菜收完该插秧了。天还没大亮,队长的土喇叭筒就叽叽呱呱嚷个不休了。毛主席让你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就把他老人家教全国农民的四个字——对,还是那四个字——可劲儿教你们:不违农时。快,快,快,快到油菜地里砍油菜,运油菜去吧。知青娃子们,快快行动起来,学会砍油菜这新鲜活儿。打一手泡也得打个打胜仗哦。干完这茬活儿,再放一天假,享受你们的马样年华去,让靳一马跟你们聊斋西游地乐呵个够吧。 没想到同样是收割,砍油菜与割禾的感觉还真不一样。首先是镰刀不一样,割禾是禾镰,砍油菜是茅镰。其次割法不一样,割禾,左手把禾苗朝右下方拢过去,右手持镰往左下割。而砍油菜则是左手反抓油菜秆,右镰用力抡过去。看似简单,但因割法不同,初次尝试,双手的配合便不那么默契。一天下来,几十名知青没两个手心不起水泡血泡的,而且还总有好几个割伤自己手指的。
活儿一紧张一忙碌,咱几个家伙打打闹闹的休闲快活节目也给挤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阳光下一线线镰刀锋刃的闪亮出击,一行行油菜秆的应声而倒,每人名下一笔笔工分数字的缓缓叠加,当然代价是汗滴菜下土粒粒皆辛苦的酸涩咀嚼,血泡的烂漫,硬茧的加厚,甚至还有芬芳、杜仲和我鲜血淋漓喂锋利刀刃的好几个手指。另外两人之所以幸免于割,是因为曾菊从小在郊区长大,打五岁开始跟母亲一块上山砍灌木做柴烧割青草喂猪无论是使用茅镰还是禾镰都训练有素(这丫头直到读初中才搬迁到城里,一家人住在父亲狭小陋室。谁知没两年又以城里学生、知识青年的身份再赴乡下,而且是更远的乡下)。马屌则是以一副铁肩挑油菜秆到晒场为主,砍油菜只是偶尔帮帮手而已(我看他完全是多挑快走,早早完成自己那份定额,腾出时间来跟我们几个挤在一块,而且老是挨着芬芳砍油菜的)。显然,用茅镰是他的弱项,可他总是说慢工出细活,出稳活,工分可以少挣点,活得干好,还有,血可是金贵的玩意儿,可不能用哪怕一滴两滴去喂养手中镰刀哦。
就在他眨巴着睫毛浓密的大眼睛跟我说这些车轱辘话的一个时辰后,有鲜血喂他的镰刀了。说起这血呀,当时看起来就压根不是他的血,甚至不是人血,而是动物血,更具体些说都以为是刺猬血。
谁能想到,密密匝匝的油菜地里居然藏匿着一窝刺猬?那些玩意儿被油菜秆儿一排排倒地时弄出的声响惊扰了,急急如丧家之犬窜出来朝刚放倒一个个油菜个儿的土地上逃窜,可没几下又来个180度的逆转,逃往油菜深处。其时,我们几个压根就不知道是啥玩意,更不会联想到从小学初中课本上看到过而从没亲眼瞅见过的“刺猬”身上。要不是马屌惊喜交加地叫一声“刺猬”, 我还以为是《诗经》里的硕鼠——硕大的田鼠呢。
马屌不只是叫一声完事,还朝身边的芬芳朗声说了句“看我的”,便像一支离弦的箭把自个儿弹射了出去。我们几个紧跟在后面跑,无奈那些齐肩甚至齐嘴高的油菜挡道,就算往一两尺宽的行距里穿插,也大大影响速度,只有满伢子瘦瘦小小,钻这么宽的行子还算灵便,抢到我们前头去了,可也没赶上马屌哥。 真不知马屌那么大的身胚是怎么冲破阻滞一往无前的?敢情这家伙是要再次用飞毛腿诠释马样年华的骏马速度哈。这一往无前的态势,与当初追赶曾菊、芬芳她们的时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哦! 事实上,追赶个区区刺猬,压根儿用不着拿出这种飞人般速度。马屌比我们多来两年,见过刺猬,没追过刺猬(后来听他说,早几年干活时,看到刺猬。当时还在迟迟疑疑辨认中,那家伙就不知窜到哪堆草丛里,倏忽不见了),不晓得这玩意并非以善跑著称,尽管它还有个俗名叫刺老鼠,可跑速还比不上一般老鼠。它保命的一招就是蜷缩术,缩成一团,背上的尖刺几乎全方位覆盖,让攻击者无从下嘴或下爪。在油菜地里,还有一招是往密不透风处钻,穿刺时茎秆汁液布满全身形成保护色,让你难以发现。马屌眼睛是很大,看起来似乎很明亮,但其实有些近视,明察不了秋毫,奔跑途中错失了几次挥镰宰杀刺猬的机会。事实上,他已经比刺猬们奔跑的路程远了很多,狡黠的刺猬给他来个中途玩迷踪玩失踪玩躲猫猫,而他只顾奋勇向前,朝那疑似刺猬的幻影穷追不舍……
我们几个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也撒开脚丫子追,可速度比马屌慢多了。嘿,咱这跑得慢的,反倒用目光追上过豪刺蜷成一团的刺猬,如果眼睛是镰刀,至少斩获5只血肉狼藉的战利品了,可都是挥刀的那一瞬间,刺猬应声而动,砍下去的利刃只是对付了一根油菜秆,抑或一坨土坷垃。刺猬趁此机会跑了,曲里拐弯不见踪影了。
再追,追不成了,被程小驹的土喇叭叫停了:除了靳一马继续追,其他人一律给我回来,回来,继续砍油菜,加劲,加劲!的,我说满伢子,你也给我回来。也罢,你这小不点就是贪玩。可别玩疯了,待会儿还得干活哦。
这小家伙还真够机灵的,我们几个还没砍几米远,他就用镰刀钩着一只血肉模糊的死刺猬蹦蹦跳跳跑来了。大伙儿都把他夸上了天,我没夸他,呼啦啦把他举上了天,连同那刺猬。直到刺猬血滴到我脖子上,滴滴答答好一会才放下。刚一放下,这小鬼就一溜烟跑回家跟他奶奶汇报战功去了。 承蒙队长阁下特批追杀刺猬,地地道道一马当先冲锋在前的靳一马,终至于落得个悻悻然铩羽而归。只见他怔了怔,弓下腰,低着头,逆着干活人群和自己先前的作业方向,怏怏收割不到三尺宽的两行油菜。从那有一搭没一搭的斫砍动作,不难想见其内心的沮丧到了何种程度,连那么小的满伢子都猎杀了一只刺猬,他这堂堂男子汉、跑步健将竟然一无所获。在众人面前——特别是我们几个小栗子还有更小的小栗子面前,最关键的是“小栗子”群里的女生,女生里的芬芳面前——他急欲树立且自认为满可以树立的神勇形象,让这几只不按套路逃跑的刺猬给冲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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