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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小说] 古河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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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2 21:55:3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山东临沂
村后的“浚河”已经流淌了数百年之久,流逝的岁月中,河岸边发生过许多耐人寻味的故事。相传小河在年少时仅有跨步之宽,渊源在何时而起已经不得而知。常年里小河不曾干枯过,两岸的村民靠它灌溉庄稼,后被当地人喻为母亲河。解放后,浚河已阔延到百丈之宽,人们便在上游的河道上修建了水库管理。庄稼不取水时,水库闸门属于半封闭状态,河里的流水并不大,淹不上宽阔的河滩。河水从上游流下来,分作两股细川靠南北两岸的岸壁,自西向东缓缓流淌。时日久了,河腹的泥沙就高高隆起,春夏一至,生出一片青色的水草,躲满虫蛙,无论白天夜里,无忧无虑地鸣叫热闹。
   河流已经成长到最大限制,不能再容它继续宽延下去。涨水时,河水像一把锋利的镰刀,打着道儿在上游的渡口疾过来,好在南岸尽是露天石壁遮挡,不得已,水又折返往北岸的土堤坝冲击。每一年,北岸的田地分量都会被河流吞噬一些。后来公社使人在两岸种满草木保护食粮田地。不知多少年的辛苦劳资,控制水土流失总算起了些效果。等有经验了,约莫七八年的样子,待到树木长到大腿粗细,公家又会瞅准水息时,差人把一部分成长起来的树干砍了取木材用。顺手在土坡高低不同的位置,栽上集市里买来的树苗儿。过年一打春,新入土的树苗在春风里生长得极快,再临六月水库放水时,树根早已牢牢地扎在土底下了。
   离这一段河域最近的两个村庄,唤名周家嘴跟姚河湾。相传周家嘴历史更久远一些。最早周家老祖被朝廷罢官困死在大牢里,宅地田粮统统收工充政,余下兄弟八人不得再住城里,各自挑着素衣简囊在河南岸安营扎寨。日后与临周村庄相互繁衍,家族人丁越来越兴旺。四代祖周逢安时期,一姓姚的好友投奔避难,后无离去,和周家人生活在一起,后裔也在此扎根。周姚两家共住一村,关系和睦,村庄迅速扩张,发展到四五百户人家。后,又有外人称周家嘴为周姚屯。不知几载,河里涨满大水。周家九代祖周亮年少,与姚家五代少爷姚恒在河边玩闹,失手将姚恒推到河水里卷走。姚家长子支脉败露绝后之灾。届时,周姚两家关系逼近破裂边缘,彼此明里暗里呕气,不相通婚。后来姚家在村里的人丁大跌,周家却相反,人气越发昌盛,并不断处处排挤。姚家人受气,迁族挪庄,在河北涯重建新家园,形成了现在势不两立的周家嘴和姚河湾。
   浚河的成长越发明确了南北两岸人的立场和决心。两村隔水相望,却都有祖训留下来的忌言。南不北往,北不南行,不通婚,不往来,视如敌仇。大规模的冲突极少有过,但是只要落地能跑的小孩儿,都被大人灌输祖上的思想,知道河对岸的人不怎么好,见面必会难免一场打斗。这些也倒是只有在小孩子的身上看得出来。周家嘴的小孩三五成群溜河淌时,一但发现河对边有人影走动,无论他在田收还是打鱼,又哪怕是大人或小孩,张口就开骂:“姚河湾,不闲脏,洗脚水拿来做面汤。”姚河岸上若是大人被骂,他会生气脸红地往河里紧跑两步,在水下抓起几块石子使劲朝对岸投来吓唬小孩,嘴里怒怒张张地说气话:“一个个的熊崽子,教我逮到不剥开你们的皮。”周家嘴这边的小孩纷纷被吓得在石脸上跳下来,躲进石洞里,闭着一只眼睛对着石头缝朝外偷窥,嘴里还在重复那句童谣指骂。
   对岸被骂的若是一群年纪相当的小孩,局势将是另一番的热闹。年龄不大的差距使他们谁都不恐惧,两岸的小身影都会朝河里赶上几步,双双弯腰摸水下的石子拉开阵势对抛。周家嘴的小孩依旧骂:“姚河湾,不闲脏,洗脚水拿来做面汤。”姚河湾的小孩却高嚷:“周家嘴,周家油,周老太太周老头!”河滩太宽,小人儿都力量薄弱,他们仍出的石子着落后,离对接的地点还有几十丈的距离。他们不惜自己的枉然,依旧亢奋地骂着,尽情地投着,似乎不把这一场‘战争’打得万分精彩绝不罢休。吵闹的声势乱成一片,在河淌里回荡几次,最后翻成渺茫的音符被岸边的树林吹远了。家里的妇女或在门守里扶耳聆听,只是她们不怎么能辨别出这声里周旋着怎样的门道。
   两岸的村民很少参与孩子们的‘战争’,那时候土地大改革刚不久,虽然两村人对征地的政策有些不甘心,但是开荒复田毕竟是祖上的事,收去就收去吧。更何况公家的决心又那么强硬,没把纸卷高帽戴在头上批斗已是格外开恩。他们只有将怨言藏在肚子里,男人每天起早贪黑去公社劳动挣工分养家糊口,女人伺候完当家的吃喝后,又要去妇联做工,所以,小孩子们的事情,几乎没人管问。
   谁也没料想到,死去的先人可以无言无语地给国家低头,却始终竖着那张子虚乌有的面子,不肯对自己的后人施舍丁点怜悯。十年后的那场风波,又把祖上交代的那点事揭挑出来,并加以严正。为维护祖宗的尊严,两岸人剑拔弩张对峙在浚河岸边。控制不住的冲突,坏掉了数条无辜的生命。
   姚家人迁族以来,难得出了唯一的一位大学生,自是村里看商店的姚承福,家中的四闺女姚凤兰。小妮子年纪轻轻,却着落得聪明俊俏。在那个男女偏宠极大的世俗里,姚承福反常地把四女儿视若珍宝,出了奇地拥护疼爱。村里的族人也无一不欣喜高兴,这可是家族的荣耀和希望。周家嘴基础早有什么用来着,到现在他们村依旧平平无奇,没出过一个像样的才人。这一点上,姚家湾先跨出了优越的一步。能扬眉吐气,多亏祖先坟头冒青烟,他们很珍惜家族未来的顶梁柱,大家伙儿集资出钱供应凤兰上大学,并差人去河对岸把祖宗的坟子迁回来,年里节里供奉着。
   有一年严冬,宽敞的河面结下厚厚的寒冰。河水被覆在冰下,仍旧由西向东自顾自地流淌着;水里一有空气喘息,便闷重地敲顶冰面,发出‘咚咚’的作响声。那声音传得很远,像水里生了怪物在挣扎,极想蹿出冰冻一样。两岸旺盛的野草变黄了腰菱,立在田坝头、丘坡上、河角边,失去了往日里抖擞的精神,一团团低头扶背,奄奄弱弱地卧出些许乱象。凤兰冬假无聊,沿着‘杨子口’跑下来到河里溜冰。大学生的思想比村民前进,新时代的妇女解放,早就教她不再惦记祖上留下的什么规律。试探着凉气彻骨的冰层,听着脚下的‘咚咚’声,她走到了河对岸,并和周家嘴一个给公家放羊的男人做了朋友。两人的关系很快发展。凤兰在家中一但无趣,就偷跑到河边找那放羊的朋友见面。偎在他的羊群中,听他讲述着许多发生在羊身上的趣事,和放羊途中的奇遇。两人一来二去,时日久了,谈笑的背后便产生了一种,那时候的人们根本不甚很懂的东西——爱情。
   次年凤兰被学校遣送回村里,因为她鼓胀的肚子再也无法掩藏。姚承福当场被气死过去。审问得之来龙,村里的人又无一不唾骂凤兰伤风败俗,不知羞耻给祖宗的脸上蒙了羞。星星一但失去光芒,愚腐的族人就再也不会去捧举,连妇女都在咬牙切齿地辱骂。在她们眼中,凤兰寒了整个族人的心。姚承福晚上才苏醒过来,他掖了一肚子怒气还没爆发。凤兰被踢翻在屋外的角道里,他拿着花椒枝条往死里抽打,仿佛趴在地上的女孩不是他的骨肉,是天生的恶魔;管你这肚里的孩子出来后管谁叫外公。看着身上已是千口流血的妹妹,凤兰的几个姐姐都怕得哆嗦,她们有心去劝劝爹爹,但是在那个女孩什么都不是的年代里,多一句口,挨一顿打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况且爹爹现在气头正旺,她们又谁都不敢。
   凤兰的母亲是个清瘦而显老的妇女,她站在门口也被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自己的女儿不知颜耻,做了不要脸的事确实该打,但是女性的心思还是柔和一些的,她虽然脸上在表态气愤,可举止中开始有心疼的意思。她瞪着凤兰在身后不是很愿意地拽了一下姚承福的胳膊(凤兰母亲心里在挣扎,心疼闺女和气愤闺女,五味杂陈之举;),哪知姚承福已经打红了眼,回头连贯性地在她腹部蹬了一脚,凤兰母亲整个人滚在地上被踹岔了气。
   父亲的毒打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凤兰身上的条抽之痛疼到了某一个程度就麻木了,最后连翻眼睛的力气都没有。那个夜里不知几时,她托着皮开肉绽的身子逃出了家门,在‘杨子口’朝对岸多看了几眼,‘噗咚’跳进了水里。
   凤兰的失踪,在姚河湾并未引起村民的重视,他们都认为她罪不可赦,即便就这么死了,也无法补偿她留给大家伙的辜负。自生自灭也好,消失了,就当是祖宗显灵,惩治了这个叛逆的孽尘。姚承福毕竟是凤兰的父亲,在气头上打凤兰是一回事,但消气之后他又独自去河边找过几次闺女。面对族人的施压,他没敢把这件事劳师动众,几次寻找无获,也算死了心。女儿终是犯了很丢人的错误,若真找回家,他确又不敢留住她。凤兰母亲在家嘤嘤落泪,她无胆跟自己的丈夫和族人支气,只是坐在屋里小声呜咽。第二天她渡过浚河河口,去周家嘴村委大闹了一番。她觉得自己闺女的下场太委屈,那个放羊的男人应当站出来承担责任。不料周家嘴村民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惩罚蔑视祖训的族人,周家嘴的手段更严谨苛刻。他们罢去了放羊人周柱子的职务,村人围障着痛打了他,并把他逐赶出村庄,将来是死是活,村里不再过问。周柱子家中仅剩一年迈六旬的老父。老头儿本分老实,受儿子大逆不道的影响,他在公社挣工分,村里只给他一半的成绩。这和在公社做工的十四五岁小孩,待遇是一样的。凤兰娘没给周柱子爹好脸色看,她推搡着他破口大骂。周柱子爹浮世半生,也觉得老脸没地方藏,既然自己的孩子作下了滔天罪孽,惩罚指骂他都认了。他闭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由着凤兰娘撕撕裂裂。
   人生在世,谁不在乎脸皮。凤兰娘是河北‘敌对’村庄的人,又横蛮地在庄里寻衅滋事。但是周家嘴的村民没敢怎样招惹她,毕竟人家的姑娘确实出事死了。相反,他们把得到的耻辱全施加在周柱子爹的身上。是他家门里出了叛风,是他家牵绊了祖训的威严,是他家败坏了整个村子的名誉。村里的人对周老汉(周柱子爹)的态度由冷淡演变冷漠,最后又改为敌对。连他的两个亲兄弟都开始不再认他。
   被孤立后,周老汉觉得没脸再住村里,他搬家去了河边。浚河下游的‘灌渠房’附近,有一间矮搭搭的茅草屋子,是以前公家灌溉田地时看守灌渠房盖的。风调雨顺的年成这间小屋子就闲空下来,平日里无人管问。周老汉在这里住下,每天清晨还是早早起床去村委报道,挣那半个工分混天过日。
   凤兰娘闹完走后,没敢回第二次周家嘴。她是有顾虑的;冤有头,债有主,找不到周柱子,对着一个老实巴交的糟老头说理也实在太无味。关键周老汉又瘦瘦弱弱的不精神,别看周家嘴的同族现在都排斥他,万一哪天他死在自己跟里,她少不了被周家人村民诈一顿。
   南北两岸人的生活又回复了平静。凤兰死了,周柱子失踪了,这是他们应得的审判。做出欺师灭祖,不要脸的勾当,他们活该沦落一个这样的结局。两个村里,没有什么人为他们感到惋惜。当然,大家谁也不愿意再提这件辱祖的事头。倒是凤兰娘还在痛恨着周柱子,她恨他毁了自己闺女的前程,恨他枉送了闺女的性命。之后没多久,凤兰娘的神经便时好时坏地不正常起来。她的嘴里开始莫名地絮絮叨叨,经常神情呆滞地往河边跑,含蓄不清的话语,尽在胡说着自己的闺女没有死。
   凤兰和周柱子惹下的祸端远远没有结束,它浮在河边凝聚了邪恶的隐患。在一个秋末冬初的午夜,月牙儿不是十分清晰地散发着光亮。河水里竟然奇怪地传来一阵阵小孩的哭声。那啼声不大,却能很好地把握着,让两个村庄的村民都能清楚地听进耳朵里。分明是个娃娃,但又和一个正常娃娃的啼哭有着异样的不同。河岸边给公家看夜田的村民被吵醒,觉得好奇,纷纷举着马灯下河一探究竟。昏黄的灯影照到河边停下来,娃娃的哭声突然变得又邪又恶,十分尖利。一会儿在河中间响起,一会儿又跑到下游的不远处,一会儿能清晰地浮在耳边,一会又像沉下了水底,根本教人琢磨不清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秋季的河风凉飕飕地拂在人脸上,两岸的村民心里顿时发毛,一个个撒手不再职守田地,失魂落魄地跑回了村里。第二日天亮,两岸人密密麻麻赶到河下。南岸周家嘴村民从上游的‘太阳沟’寻起,沿着河边一派找到下游五里外的‘帐子庙’。北岸姚河湾村民从‘杨子口’布船下水,也顺着河流探索了一整天,都没查到门路。降夜后月黑风高,那奇怪的娃娃哭声又在河底响起,搅得人心恐慌不已。公家人反对相信迷信,领头带队又追下河里探究。两岸百十条手电灯光齐刷刷投进河里。娃娃的哭声依旧尖锐,且随风飘浮,时近时远;的确是在河底下游荡——和大家琢磨的水怪想法相吻合。公家人也懵了,谁家会把小孩儿丢到水里,连续两天叫出哭声来,况且只在夜里闹剧?这件事确实蹊跷,不得不让人胡思乱想。不知是谁先动的腿脚,带着头慌张往回跑。公家人并没有阻拦,他在人群中被撞倒在地上,也仓促爬起来起了退缩之心。
   河里‘闹鬼’的消息一时盛传,在村民的嘴里越传越紧,越传越邪乎。两岸居民皆人心惶惶,此后已经没人再敢轻易去河边。天只要一擦黑,村里就赶紧关门闭窗,谁也不愿走出门户半步。河沿边的田地无人看夜。其实这个时候农田里已经没有值钱的庄稼,无非就是刚播种的麦苗。后来看庄稼的简棚被夜里的东西翻腾得一片狼藉——那东西竟然上了岸。村里不得不考虑对策驱赶。这东西现在岸边走动,多久后会不会去村里,他们心中都没有底。半年里,两岸居民集资出钱,北山、南山、城里的‘各路神仙’请了个遍。道姑剪纸人,先生画黄符,请神、驱邪的鬼话在嘴里念叨得天翻地覆,呕黄的符水往河里浇了一碗又一碗。钱没少花,但是河里那娃娃依旧在夜里啼哭。最终,幕后的玄机被‘帐子庙’的一个老和尚给解开。他向村里借了只木船,带着两个徒弟;等夜里娃娃的哭声再响起时,摇船向河中间而去,后又追声到下游。村民站在两岸没敢下来,也许,他们不是十分信任老和尚,都做好了逃生的准备。浚河水面宽广,那声音的确飘浮得有些诡异。老和尚突然迈上船头,叫徒弟靠南岸的边境划去。他找到一处石洞停下来。那石洞像只大虎脸,怒目呲牙地对着河水张着嘴,下巴的一多半都浸在水下,两棵水草在眉头上搭下来,遮盖得很隐蔽。声音的来源就是在这里传出。老和尚撩着马灯朝里张望了几眼,低头钻进去。刚一进入洞口,迎面袭来一阵熏鼻的娃娃尿味。这洞里的空间比在外边看起来大很多,眼前一块挺大的圆石浮出水面。老和尚进来没留意,在额头上撞一个血疙瘩。浮石上,凤兰早被吓得神色发抖,怀里抱着孩子,退缩到周柱子身后。原来,凤兰跳河的时候,周柱子已经被周家嘴的人赶出村外。他成天坐在河边望着对岸发呆。开始他是失望的,他以为凤兰早就忘记了他。没想到凤兰会怀孕、遭遇和他一样的不公,并跳河轻生。说嘛,这娃娃的命也真是够硬。凤兰被毒打成那样子,跳河的时候又被淹得半死,他还是坚强地生存下来。周柱子救凤兰躲进这石洞里,每天就拿父亲的半个工分维持过活。娃娃出生的时候不知是着凉,还是在这石洞里吓着了,昼迹里倒不怎样闹,只是逢夜就哭。白天周柱子出洞口四处打量,没人的时候就抱娃娃去周老汉住的草屋子暖和一会,夜间又要抱回来,生怕娃娃的哭声被人发现。三口人苟且偷生,在这又潮又湿的地方,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他们知道,若是被村里的人发现,绝不会放过他们;无论是哪个村庄。看见老和尚进来,凤兰和周柱子吓得半天没敢出声。突然两个可怜的人跪在他面前,央求他不要把这件事抖出去。信佛的人讲究普渡众生,老和尚怜悯他俩,当真应承下来。
  但是,这件事到底还是泄露出去了。或许老和尚自认为他的用途是好的,只是好心的起点并未收获想要的善果。老和尚回去后没打诳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全告诉周家嘴里的村民。他企图用佛法感悟他们,并替凤兰和周柱子解罪说情。两年轻人能走到一起可算为缘分。男欢女爱,凡夫俗人防不住情欲诱惑本是常情之事。她们触犯祖上的戒言已经得到了相应的惩罚。装鬼弄神唬呵大家,并不是他们所为。浚河道宽水紧,恰巧那石窟半身溺在水中,娃儿哭声一出,有隐在水下的错觉,再经河风一盘,所以忽近忽远,令人不解出处。食乃生灵欲望之本,盗袭看护庄稼地的简棚,是二人饥饿所迫。凭杖周老汉在公社挣得半个工分,确实无法填饿三口舌嘴,况且,还有个哺乳的娃娃。佛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大家不可再苦苦相逼包括娃娃在内的三位施主。如果村里确实没有他三人的容身之处,老和尚不介意带三人去‘帐子庙’落脚。
   愚蠢的村民哪能听得懂老和尚的大道理,既然听不懂,也不好意跟信佛的人驳斥。佛教里道道多,宁可恭敬相礼,不可妄自顶撞,何况人家这次还帮了村里的一个大忙。村民好生好气地跟老和尚道别,凤兰的事他们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回去后大家商量商量。老和尚临走前给出三天的时间,他让村民商量出结果托人去帐子庙说声,如果三天没结果,他会叫徒弟来接人。
   夜里,河下涨了水。水位上升淹没了凤兰藏身的石洞子,不得已,两个人只好抱着娃娃去周老汉住的茅草屋子避难。原本,娃娃是住不惯石洞子里的潮湿环境,放到周老汉的床上,那晚竟然反常地没哭没闹。门外下着雨,夜晚也不安静,雨声刷刷地浮着屏障,教人的心里头总是忐忑。凤兰坐在床上看孩子,不安地光回头往门口瞅。周柱子坐在那里把风,他和爹爹嘴里都抽着烟,也是恍恍惚惚地老朝外面的雨幕里警惕。三个大人就这么坐在屋里都不说话,屋内的死寂和房外的喧哗隔成天与地的差距。一家人的心里都在七上八下。周老汉烟袋嘴里的烟面燃尽了,他在地上叩叩烟嘴怼出来。双手扶着膝盖缓慢地站直身子,迈着老弱的步子找了件厚衣服让凤兰给娃娃盖上。后又去泥瓷盆里拿了几块窝窝(头),让凤兰跟柱子吃下。吃些东西在肚里,万一让村庄里的人发现,身上好多些力气逃跑。雨一直下着,到天亮都没停,村里的人终究还是来了。他们早就商量好了一个决定。老和尚的话他们不敢过分无视,周柱子属于本村同族,他们同一留住不驱赶,不过他犯下的错误不会得到原谅。今后他可以和父亲住在这间茅草屋里,但不允许他搬进村住。凤兰是姚河湾人,遵照祖宗的言训,她不可以住在周家嘴的地盘上,他们要赶她滚回河北岸。
   凤兰和周柱子没敢留在屋里坐以待毙,村里的人群刚漫上岭坡,周柱子就拉着她跑进了大雨里。凤兰用周老汉的厚衣服作褓襁将娃娃拢在怀里,神色十分恐慌地回头张望一眼人群,脚下擦了滑,趔趄跌倒在泥水里。娃娃的骨子透硬,仿佛知道爹娘处境危险,没留下一句哭腔。村民见两人又要逃跑,都不知从哪里又来了气愤,摆开架子穷追上来。周柱子扶起凤兰,把孩子接在自己怀里,用衣服好好包裹了一下,两人仓皇往河边跑。
   周老汉扶着门框,一双被皱褶几乎叠盖的眼睛里布满焦急的神色。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大伙追在雨里逃命,他心里说不出来有多难受。可是天生老实的他,却不懂得怎样去跟同族人讲讲情面,只知道把手心里捏出的一把冷汗不停地往身上抹;心里期盼老天能保佑儿子儿媳跑得更快一些。
   一夜的暴雨让河水浑黄涨满,流得又急又大,与岸平面保持在同一个高度上。上游的树木被冲垮了不少,一棵棵半沉在水里露着枝叶,身不由己地顺着河流往东去。雨珠豆沙般在河中锤出千万凸点,时而被风吹得温柔了一些,时而又落得暴躁了一些。天空仍旧会传来一道道亮迹,闷雷前夕的警示在云层下挂着耀眼的残裂。凤兰和周柱子被逼困在河边上的石壁上无路可逃,两人慌张转身,十分害怕地看着围在身边的人群。一路仓促地追赶,周家嘴村民累得气喘吁吁,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并往下流着水条子。周柱子和凤兰一味地逃跑激起他们的仇怒,恰巧滋润了他们心中对这对贱人不可否置的认可。他们仿佛忽略了来找周柱子谈话的初衷,反而,不和善的语气里都是倾向问罪的责备。他们指责周柱子破坏祖训的规律,着落到今天的田地纯属咎由自取。提起先人交代的那点事,大家的火气越燎越旺,开始有人捡起石块往周柱子身上砸;边投边呵斥他再跑跑试试。周柱子和周老汉为同一类老实憨厚的人。他嘴里不会求饶,只管转身把娃娃放到凤兰怀里,自己撑开手臂在凤兰身前护着。周家嘴同村的人群中,大多都是周柱子的长辈,周柱子犯了错他们打他,不属于虐待行为,而属于教训小辈的正当所措;周柱子该打,是整村人共认同的事实。一块石头不知在谁的手中飞出,落在周柱子的膝盖上,他腰背一屈,龇牙咧嘴地吃疼用手去抚摸。隔空又飞来的一坨紫泥巴,很时候地招呼在他脸上;脆响地发出一道‘啪嗒’声,将他往后拍翻。身子经这么失控一滚,连同站在身后的凤兰一并带入河水里。即便是周柱子自小在水边长大,水性极好,今日老天也不愿再留给他还生的机会。他在混浊而急流的河水中努力浮出水面,胳膊下兜着凤兰竭尽全力往边岸游。可是,他失败了,他与凤兰的身子只在水面漂了一小会,很快又教河流吞没下去。周柱子没有把求救声喊出来,或许他知道,大家谁都不愿意救他俩。周老汉拿着绳索神情严肃地从茅草屋跑下来的时候,儿子儿媳已经沉溺有一阵子了。他一个人慌张地往河水里寻视,嘴里不住声呼喊周柱子的乳名。一路沿着河岸寻到下游五里外的‘帐子庙’,又反过头来往回找。最终,他没找到自己孩子的尸首,他坐在河边的石壁上放声大哭。扶手抹泪,哭得像个小孩子。
   河流里的水,说涨,快在一夜之间;说退,三两天内也十分见效,只要雨停一出日头,便能迅速消到原来的水位。周家嘴差人去‘帐子庙’报了信,他们把周柱子落水的事告诉了老和尚。当然,他们没傻到实话实说的地步,只是婉转地说同族人去找周柱子商量凤兰的住宿问题;毕竟她不是周家嘴里的人。同一个村的族人犯错可以饶恕,今后改正就好了,但是祖宗的忌言打死也不敢违背。他们建议周柱子把凤兰送回姚河湾,其余的过往村里一律不再追究。哪知周柱子执意不听劝说,村长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拉着凤兰殉情死了。
   老和尚或许听出话里的端倪,他闭着眼睛打了声佛号,就叫徒弟送了客。计较必有麻烦在,既然三位施主已经离尘,也是命中注定,出家人不便多掺和世俗。周家嘴今后的事他也不想再去过问。
   五日后,凤兰和周柱子在浚河下游十五里处的‘院上’(村)河域,被一个捕鱼的村民发现。他们躺在河草里,泥沙掩埋了半张脸,尸体已经基本腐烂,内脏好似让土狼掏坏了。凤兰的手里还攥着周老汉的衣服,只是娃娃已经不知去向。捕鱼村民吓得脸色苍白,撒手甩开刚布下的渔网,失魂落魄地跑去村里喊人。村长指挥着大家把凤兰和周柱子抬回村委大院,将两张卷席用铁掀铲去四个棱角,把具尸体裹起来。下午又带两伙人分道沿着河水南北两岸,一路往上打听死者家处,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到了周家嘴和姚河湾。
   凤兰和周柱子被人用排车送回家里。周老汉白发人送黑发人,扑在儿子的灵席上仰着脖子失声大哭。家族中,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连那俩一奶同胞的兄弟都没过来看看。倒是院上的几个村民见他哭得可怜,扶着他在地上坐下说了些节哀的话语。周老汉从衣兜里掏出三块钱的‘丧席费’道谢往来。院上的村民是几个年纪不大的青年,虽然‘丧席’是村长掏钱给买的,但是他们抬头看看眼前年迈的老头儿,再望望他住在河边的茅屋子,谁都不好意思去接。几个年轻人知书达理地和周老汉推搡着,嘴里安慰他日后好好吃饭,多注意身子,便拾起排车快步走远了;一口茶水都没顾得上喝。周柱子的尸体已经腐化得很厉害,身上的腐臭味呛得人不敢近身,公家差来四个壮实的中年人捏着鼻子把他抬到拖拉机上,在周老汉不舍的目送中拉去火化厂炼了。
   相比之下,去姚河湾的几个院上村民可惹了一肚子气回来。姚河湾村民不知道凤兰死亡的原因。起初老和尚下水驱邪那晚他们虽说在场,但毕竟老和尚是周家嘴请来的大师。在应对河里不肃静的事上,姚河湾一直没和周家嘴联手合作过,向来都是自己想自己的法子;即便他们面对的是同一种威胁和恐惧。姚河湾村民关注老和尚下水拿水妖,说白了,他们是在意自己的生活安危。老和尚那晚成功了——他们只知道这个笼统的答案。同样,老和尚也只是把凤兰和周柱子住石洞里的事情告诉过对岸的周家嘴村民。至于他那晚成功伏妖的细节过程,由于姚河湾从来不和周家嘴交情,周家嘴村民没往外说过,姚河湾村民也没去打听过。包括凤兰和周柱子坠河溺亡。因为是雨天发生的事,河边没有姚河湾村民看见过,所以他们也是一概不知。
   院上几个村民用排车拉着卷席送凤兰回村的时候,姚河湾村民尽向他们抛来冷漠的眼神。在姚河湾村民心里,凤兰是门风的侮辱,她辜负了整个族人的希望,她的生死已经和族人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不会为她蹊跷的落水的时差感到稀奇。倒是院上这几个爱管闲事的村民,这一举动,又让那段不美好的日子清晰地回到眼前,摆明往大家的伤口上洒了一把盐。拉着排车的院上村民不解地打量着姚河湾村人古怪的神情,终究,他们琢磨不透大家伙的心里在想些怎样一回事。排车停到凤兰家门口时,姚承福气色极不好地走出来。表面上他在顺从族人的观念冷落和不欢迎眼前多事的外村人。实际看到自己闺女尸体的那一刹间,心里早已翻腾得七上八下。可是,他不敢违背祖先的忌言,向他们询问闺女的死因,只有把这种复杂的心情发泄在脾气上摆露。他生气败坏地把包着凤兰的卷席从排车上拉下来,动作中夹藏着对闺女的怨恨。凤兰娘的精神早已经就不正常,两个闺女在屋里没拦住她;她神情恍惚地跑到门外,疯疯癫癫地抱着一个院上村民的胳膊张嘴就咬了一口——又打又撕地对着外村人攻击。一家人的悲剧就这么压抑着,反而给热肚肠做好事的人心中留下伤害。
   几个院上村民的脾气也跟着上来,推开凤兰娘老远,不好听的话就多说了几句。死闺女是你家的事,自己不在家里看好能怨谁?给河水冲走了,淹死了,咱们不忍心教她腐在河边喂土狼。好心好意捞上岸一路辛苦打听,给你送回家里安葬。不道谢我们也可以理解,但是这丫头死活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怎着落个好心当了驴肝肺——逮谁咬谁?也怪村长,操那闲心,死的又不是自村人,早知如此还不如牵两只狗来喂进饱肚子靠谱,也不至于出力不讨好。院上村民一番自我挖苦的话让姚承福彻底受不了,他毛手毛脚跑进院子里拿出马插,非要插死他们几个不可。人命事大关天,几个闺女哭着嚷着抱着他的腿牵绊,任凭他的巴掌怎样打都不放手。同族人也担心把事儿闹大,有的劝拉姚承福,有的过去埋怨那几个外村人说话不中耳,撵着他们赶紧走。这个村庄简直无药可救,几个院上村民知道闹下去占不到便宜,回头瞪一眼姚承福,拉着排车离开了。
   凤兰‘入土’后,姚承福在外面多少留意了一些闺女死因的消息。他仇恨周家嘴里的每一个人,更仇恨那个放羊的周柱子。不过在外面知道的事他尽量深埋在肚里,轻易不敢找谁诉说。在村中,他怕族人听到后看不起他,在家里,他怕凤兰娘听后病情会越来越严重。从凤兰被院上村民送回来起,凤兰娘的精神状况就大不如从前了。以前她疯癫归疯癫,但偶尔会有那么一次清醒,知道收拾家务和去妇女联做工。现在她已经基本失去了劳动能力,自理的生活上,也开始有了恶端的向行。
   这个月初八,凤兰的二姐出嫁。婚礼前一夜,男方借生产队里的拖拉机来接娘家人去‘探新房’。按当地的风俗,本该是母亲作为首要人选,去给闺女把关归处。可是那夜凤兰娘又犯了病,一副惊慌受怕的样子躲进里屋不肯出来。女方家长必须要去一个,不然不仅风俗不允许,好像对男方家人也不太尊重。姚承福让三闺女在家看着母亲,自己代替凤兰娘去了二闺女家。回来的路上天突然下起雨,风头不知在天际的什么地方压下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车兜里的人衣服湿了个精透。嘴边被风口贴着,一呼气灌满一口水。二姑爷跳下车来把凤兰二姐推进车屁股下躲雨,又伸手来招呼姚承福下车。七八个人躲在车下待了半个钟头,等风雨小了上车回家。拖拉机停在院外熄火,听见家里传出三闺女的哭声和村民的急呼声。姚承福迫不及待地冲进门里,就看见大家伙照着马灯在扒拉坍塌的半面院墙。凤兰三姐挣扎着从石堆里往外拔腿,一双血迹斑斑的手正吃力地扶着地面。同村的叔伯边往下掀压在她身上的石块,边呵斥她不要乱动。人多嘴杂,你一言,我一语,声儿仿佛都挤到了一块,变成了叽叽喳喳的争吵。一种临近死亡的恐惧在小院子里登然蔓延;如梦如幻,教人感觉一点都不真实。凤兰三姐趴在地上抬头,看见父亲哭得更委屈,眼泪只管往外流,却一句哭腔都发不出来。姚承福疯了似的跑过去帮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过了很久时间,三闺女的腿总算被扒出来。姚承福看着她一双血肉模糊的废腿惊魂未定,就听见三闺女沙哑的声音响起,说她娘还在石块底下压着…………
   正是刮疾风下大雨那阵子,凤兰娘受到惊吓情绪严重失控。她嘴里激烈地讲鬼话,非说凤兰来了,马上就要进屋。凤兰三姐也是害怕,她心惊肉战往母亲跟里偎,也试图拉住母亲不让她乱跑。母亲狠心把她推开,疯癫跑到门外去。躲在墙角里缩成一团,时而往雨水里抓一把,驱赶着凤兰不要靠近她。凤兰三姐跟出来到墙角去拽着母亲往屋里拉,没想到母亲把她当成了凤兰,脸上受惊的表情达到某一种极限,抓住她的脖子又把她推开一小步。事情就是发生的那么巧合,在两人分离的这丁点的空间里,石墙被风刮倒了。
   凤兰二姐的婚事往后延迟了十多天天。无论如何,死人最大。红事可拖延,但大六月天的,把一个断气的亡魂放家里,用不多久尸体就会生出味道来,何况看着也难受。凤兰娘的死和凤兰三姐的残失,无非给姚承福的心里留下更大的打击。凤兰娘后事处理完,他找人又看了日子,只管叫房份近的几个族人帮忙操办,把事先准备的纯棉花新被子叠成方块,早上连同凤兰二姐送到姑爷开来的拖拉机上。凤兰二姐哽咽着为娘家人‘掉金豆’(当地风俗,女儿出嫁要为娘家人滴眼泪,事为图吉利。形象上讲,貌似是离开闺房,恋恋不舍,抹泪。)可能因为家人接二连三的不幸,她的‘金豆’落得凄凉、迅猛了些。拿着秀有金鸳鸯的红手帕子在盖头里捂着脸,整个身子都在哭抖。
   二闺女被接走,整个家里冷肃下来。原本七口人的大家庭,不知作了哪辈子孽,折腾得七零八散,一点也不顺利。凤兰大姐三年前就出嫁,一直怀不上娃儿,婆家一家人急得火燥不安,后来肚里终于有了,没想到娃儿生下来就抽风。临近的掐风先生找了个遍,最终还是没挽救回来。女娃唾沫子实在不行了,凤兰大姐只有含泪抱着她‘舍’掉了。前两天母亲死,凤兰大姐来又哭得要死要活。伤心事还没了却,二妹妹又出嫁,不得不收拾好心情去‘送妆’,要不然可叫二妹婆家人笑话,以为新娘家里没人了是咋地。闺女出嫁,没有爹爹的职务。凤兰二姐被接走后,姚承福就去堂屋里坐着,烟袋窝里的烟面儿,一袋又一袋地被点燃。他需待在家里照顾三闺女。凤兰三姐被砸断双腿,躺在床上成了废人,吃喝拉撒都要人照应。受母亲的惊吓,她不敢一个人在屋里待太久,姚承福只出去一会,马上她就在床上喊爹爹。凤兰大姐把凤兰二姐送到婆家,拜堂,礼成后。下午饭都没吃就赶回来照顾爹爹和三妹。走进门里的时候,她看见爹爹坐在马扎上一边吸烟一边流眼泪。姚承福惊觉闺女回来,忙转过脸去遮掩。拿手抹了把眼角,问她怎地回来这么早。知道父亲要面子,凤兰大姐当什么没看见,只说二妹家热闹吵得慌,人既然已经送到,就没其它要紧的事了。那顿饭吃不吃无所谓,所以早早回来给爹爹和三妹收拾收拾屋里。她把三妹和弟弟(凤兰唯一的小弟弟,唤名德宝)换下来的衣服全部找出来丢进盆里,洗完,挂在院里的绳子上晒着,又进屋拿来针线缝补;弟弟的一条裤子扯开了裆。
   下午,日头落山,凤兰大姐做好饭,把锅里的地瓜粥盛出一碗给三妹端到床头柜上,拿蒲扇赶着蚊子伺候她吃饭。姚承福一个人坐在外间里就着咸菜片儿喝酒。这边凤兰大姐还没照顾三妹吃完饭,德宝就在院子里嚷着大姐夫来了。凤兰大姐夫是个肥胖但很体面的年轻人,二十四五的年纪,个头不高,家住八里路外的‘蔡庄’。他在公家里做工人,负责监督大家伙上工记工分。姚承福这个姑爷一直看不起他,尤其是在凤兰被逼死这件事上,他在家里对着凤兰大姐指责她娘家人都是恶魔,没有人性。但是姚承福也不太欢迎自己的这个姑爷,因为他知道他曾经不怀好意地常去学校给凤兰送麦面煎饼。凤兰回家后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姐,大姐为此事也和他大闹过。姐夫和小姨子自古以来就有理不清楚的关系,烂例子也有很多。开始凤兰怀孕被学校遣送回家,姚承福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他。岳婿两人见面,向来都是冷枪对冷炮的气氛,虽然明里上两人没戳破这层丑陋的关系,但是暗地里谁都知道谁,谁也不喜欢和谁说话。凤兰大姐夫是来接凤兰大姐回家的,两人正处于打算再要一个娃娃的时期。老岳父门里出了那么多不顺当的事,他不愿让媳妇在娘家过夜,恐怕邪恶的晦气沾染到他们蔡家人身上。走进屋里,他也不跟岳父搭腔,当什么都没看见,低着头就去里屋找凤兰大姐。姚承福也没瞅姑爷一眼,仰头喝一盅酒,使唤着大妮子(女儿)赶紧回去。他心里烦着哩,不愿看见的人能少看一眼是一眼,走得越快越好。
   夜,在蛙鸣中拉黑天色。河草里的鸣蛙不知藏在什么地方,貌似十分生气,咬牙切齿,吹出来的声音闷重而响亮,似乎来源于深井里很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河水中映着明晃晃、皱褶斑斑几处暗光。姚河湾给公家看夜田的村民,都站在田坝上张目往河对岸看。周家嘴田地里起了火,简棚一间接一间挨个被人点燃。村民正忙得连滚带爬,拿着盛水的家伙跑下河里打水救火。两岸隔水百丈,隐隐约约能听见周家嘴村长慌张尖利的指挥声。姚河湾民众在田头坐下,点燃烟袋含在嘴里,颇有雅兴隔岸观火。说实话,虽然他们不知道这火是怎样引起的,但是心里都有一丝畅快暗暗幸灾。两岸村庄自古上就有老仇寄存,周家嘴偶尔出丑闹点笑话,都是姚河湾民众高兴和愿意见到的。但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场火源竟然是同族人姚承福一手作为的。晚饭时,大女儿被姑爷接走,家里只剩下残疾的三女儿和德宝。三女儿躺在床上自悲不愿说话,德宝又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家境的残落衰退,让姚承福的愁绪当头而来,独自一个人多喝了几杯酒。借酒消愁,并不是去除烦恼的良法子,在半醉的状态里,他想起老伴和本该最有出息的四女儿凤兰。这一切的失去,顺着头绪再一次捋清楚,心中对周家嘴人的仇恨越想越不可控制。借着酒劲,他决定要去报复,要让害死女儿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好下场。嘱咐德宝在家照顾三姐,姚承福跳进河水游到南岸周家嘴的田地里。趁看夜田的人不防备,点燃了附近的几搭简棚。火种丢下后就赶紧躲进河草中藏起来,等大家乱成一团,相互闻声过来帮忙施救,他再去下一块无人的田地里放火。周家嘴村长赶来后看出蹊跷,叫一大部分人留下扑救火场,差两小队民兵拿手电沿着河岸逮捕放火人。姚承福迈着小步子潜到水底,顺河流一路往下漂,在周老汉住的茅屋子附近再次蹬岸。他取出药品里最后一支火种,打算让周老汉在不知不觉中葬化火海;谁叫他儿子害死了自己的闺女。火种也就刚刚蹭出火花,还没点燃。姚承福突然怔愕,慌张将手里的东西藏进裤裆里;因为,周老汉的屋子里传出一道娃娃的啼哭声。他点脚小心地靠近墙跟把耳朵附在上面听了一会,眯着一只眼往门缝里打探。浑黄的煤油灯影里,周老汉的床上正躺着一个包在破褓襁里的小娃娃。看似有些病症在身,那小娃儿身子抽搐着,时而蹬直腰间,嘴里吐出一口白沫来。周老汉不知何处弄来的牛奶使碗往她嘴里倒;娃儿没喝进去多少,他忙又撑开手指放进娃娃的嘴里,防止她抽风的时候呛到自己。确定娃娃老实下来,周老汉缓慢站直身子,掀开床下的泥缸,小心翼翼地又抱出一个娃娃喂奶。姚承福眼睛瞪得滚圆,他想起自己大女儿前两天丢弃的婴儿和凤兰的孩子。他敢保证,这两个娃儿一定是自己的女儿所生。娃儿明明丢弃了,可是在别人家再看到,确是另一种激动和心酸在心里,何况又出现在仇人家中。姚承福一时把控不住发作,蒙头蒙脑地推开木门,冲进屋里掐住周老汉的脖子将他按住在床上,挥着大巴掌往他头上打。不知为什么,周老汉一个老实怕事的人,却反常地张恶起来。他还了手,使劲推着姚承福往门外赶;似乎拼老命保护着两个娃娃,死活不教姚承福靠近他们;灯影暗浊,他没仔细确认姚承福是谁,以为他是周家嘴里的同族人。两个大人这么一挣扎动作,两个娃娃跟着一并打声哭起来。门外负责追捕放火人的民兵正好赶到,傻眼看了看两个娃娃,把姚承福别手按在地上。
   姚承福那晚的预谋没有如愿以偿,准确些说,是两个娃的出现败坏了他的计划。可能他后悔了,后悔那天晚上的冲动作为。无论如何,一男一女两个外甥的根儿也有一半在姚家扎着。别去闯那祸端,今后避着族人偷偷寻望他们长大有多好,哪怕不敢相认,只是看看;但是,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已经是登天难事。一生中,他只见过两个外甥一面;在他们还很弱小,不通人事俗理的时候。
   周家嘴的人把火扑灭,身上擦蹭得狼狈不堪,他们等不及洗干净脸上的灰尘,拿绳把姚承福罪人般地反困起来,推倒在河边的渠槽里,七手八脚乱踢乱锤。忙忙慌慌提了一夜水,谁的心里都火胀恼怒着,恨不得把脚下的人填坑里埋上不可。一阵拳打脚踢,姚承福已经丧在地上站不起来。他不是没想过哀吼两声,只是还没来得及,就已经在殴打中昏死过去。周家嘴村长是个杀猪的壮汉,属脾气他比谁都浮躁,可是他终究不敢闹出人命。制止大家伙不再动手,他舀水泼醒姚承福,叫民兵轮流值班看守着;姚承福要为犯下的罪恶承担后果,明日少不了被警卫所的人戴上卷纸高帽游街。
   村长带人去了周老汉的住处,他要问清那两个娃的来历。周老汉扶着床沿不安地看着门外的同族人,咽下一口唾液,他壮着胆子去了门口,举止中,试图不再许让任何人进屋。手指着门后的木盆,他给村长澄清,说这俩娃是他前几天在河里捡来的,当初他们就躺在这木盆里,用床上的破旧褓襁裹着。两个娃中,女娃还在抽风,虽是去找‘帐子庙’里的和尚给掐却了(那时候给抽风小孩治病的一种手段),现在仍触风紧,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同族人中,大家都不全信周老汉的话。要说女娃是河中捡来的没人否定;那个时候,医学条件差,百姓生活水准又贫寒,还处于接生婆存在的年代。幼儿的存活率固结低线。基层人家有喜,因月子期间照顾不周,小娃儿十有三四抽风坏掉是常事。又是个丫头,被丢弃了;这符合当时的风俗人心。可是那男娃的啼哭声不得不让大家多想,他的哭嚷竟和当初搅得人心惶惶的娃娃一模一样。大家开始缩心,怀疑这娃就是凤兰留下来的,因为他们谁都不敢保证,凤兰掉进河里那天,怀中抱得是个真娃娃,或许只是周老汉的一件破衣服。不然,为何从头到尾,没听到过娃娃哭闹一声。周老汉硬撑着自己的原理坚持在门口,或许是为保全身后的两个婴儿,也或许他是真的想起了死去的周柱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真声真调地哭诉起来。周老汉的命运单寒,周柱子娘死得早,只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就了结了生事。哪知周老汉残途半生还没等到儿子给送终,又得来丧子之痛。他对着同族们倾心,但凡上了年纪,走不动了,吃不下了,有谁愿意把他的一把老骨头埋在土下。哭中带着唱调,唱中带着丧调,丧中又哀怨着千不该万不该的不公平在喉咙里颤出来,弄得村长和大家伙心里都不太舒服。
   村长最终心软了,惩罚和绝情只是留给无视祖训和敌对村庄的人。周老汉的儿子触犯了祖训,他死了,算是扯平了。周老汉受儿子拖累,在公家做工只记半个公分,也算是得到了应续的报应。毕竟他和自己同是一条根源繁衍出来的枝条,他不愿意再决绝地相逼他。实在讲,村长包括全村人对凤兰生下的这个娃有些忌惮。他们总感觉这娃娃邪里邪气的,和平常娃娃绝对不一样,具体错差在哪里——说不出来。这是村长和族人退缩的重要原因。
   村长缓下语气来跟周老汉交谈了一阵子,他多少有些关怀周老汉,闲他只管把挣来的公分换牛奶喂孩子就是,他能否活到两个娃儿张成人还是个未知数。这是村长说得最后一番话,关切的语气像是在诅咒周老汉,但多少也是有些人情味的诅咒,好过平日里的冷眼相待不知多少倍。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然村长都不再计较,他们也只好低头跟着走了。周老汉在地上止住哭声发了一会呆,他没去细想村长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起身去床边又喂孩子。他心里的一块险石总算是落了地;自己的亲孙子这下不用再藏身泥缸里。提心吊胆的日子走到了终点,若是这河里捡来的女娃可以存活,自己的娃娃真要谢谢人家给爷爷找了一个撒谎的借口。
   中午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离脑门很近的地方;风,只是一股热气儿,贴在脸上毛孔突然被烤焦,干燥燥地生疼。父亲从昨夜里出去后就没回来,早上该做晨饭的时候德宝出去找了一阵子,邻里都说没看见。德宝在路边捡两个圆石子拢在手里捏玩着回家。他不会做饭,三姐真饿极了,他就倒些凉茶在瓷碗里,拿两片干煎饼泡嘟囔了,盖上咸菜给她吃。中午天热,三姐用过的碗筷招满苍蝇他都懒得去刷;铺张凉席在屋内地面上,光着上身躺着,边扇蒲扇边半眯缝着眼。门口突然一黑,姚大叔(姚河湾村长)急匆匆跑进屋里。他原本是来把姚承福遭遇的事情告诉他的家人,可是站在帐子外朝里屋瞅了一眼,愣是踌躇着不忍心。姚承福现在家里只剩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出嫁的两个女儿住在婆家。三女儿瘫痪在床,小儿子年少又不懂人事,这般把事情告诉他们只会让两个当小的孩子心里没底。姚承福终究没逃脱命运安排的磨难。刚中午那会子,周家嘴人用一贴木船把他的尸体运到了河北岸,他没能等到警卫所来人就咽下了生气。这都怪那周家嘴村民没有人情味;心肠和这燥热的天气一样毒辣。他们把姚承福打伤在沟渠里,天那么热,也不给他饭吃,顶多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往他脸上浇几勺凉水。姚承福在昏迷的状态中可能还念顾家中的两个孩子,偶尔被凉水泼醒,总是抬起头往河北岸看两眼。周家嘴的民兵不许他离开那热浪扑身的沟渠半步,姚承福滚固着身子刚要爬上来,他们便拉着腿将他又拖下去。族人被欺负,姚河湾村民敌仇如天,没给周家嘴人好果子吃。他们把来送姚承福的两个南岸人踢翻在船下痛打了一顿。周家嘴人皆被河水灌了个半饱,木船都没敢来取,就仓皇游回去。
  村庄有村庄的风俗,姚大叔没打扰床上的三妮子(凤兰三姐),只是小声小气地把德宝带出去。按风俗说,姚承福在村外去世,必须由他的儿子第一时间送他的魂魄上路,然后再将尸体运回家中发丧。
   德宝懵懵懂懂,什么都还没有弄清楚和村长走出家门。三姐在屋里喊他几句,他没回头。村庄的街道上站满了人,大家伙不知为何今天都不去公家做工。手里拿着铁掀、钢叉之类的家伙,脸上气死沉沉的,像是等着村长一起去做什么事。跟着同族人来到‘杨子口’下的树林里,看见父亲满脸尘土躺在地上,族人围成圈把他拢在中间。德宝一时间没理清现实,心中并未把父亲和死亡联想到一块。看到父亲,他没掉眼泪,倒是有几分惊吓在气色中流露出来。村长怒斥他一声,叫他跪下,说他父亲死了,引他落泪——送先人上路;不哭,是大不孝。同族人都呵斥他快哭,用悲痛的调子喊父亲的魂魄上路。德宝忽然混淆得厉害,被大家伙一阵恐吓,哽咽着哭出来。不知是谁在背后捅了他一下,德宝扑倒在父亲面前。村里掌白事的大爷拿来火纸,燎成一小堆丑陋的灰烬。叫德宝磕三个沾地头,跟上三五个村民把姚承福用卷席包起来,抬着往家里走。
   姚河湾,这边德宝和几个得信赶来的姐姐披麻戴孝,哭声咧咧地发丧姚承福,那边村长带着全村人在河底与周家嘴作下战场。在姚河湾村民看来,有一族人死去算不得大事,谁没有个生老病死,即是意外,也是人生难免;况且都是贫民百姓,死去本该闹不得这么大动静。关键,事由出在周家嘴里,他们把自己同胞活生生打死,不管如何,破上老本也要讨个说道回来。那些祖训此时又被揭挑出来,多少年保持的两不相关,今日,要让先找事的一方付出代价。周家嘴庄大户广,也没躲在村中做缩头乌龟。全村男女老少倾巢出动,密密麻麻人影站满河对岸。谈判和理论,在此时已经失去原有的作用;演变成骂声,相互指责对方。姚河湾妇女不和善的语气里填满正义,唾弃周家嘴人心狠手辣,打死人犯下滔天大罪。声中不安丁点好话,诅咒对方子孙后代怏生断绝。周家嘴这边也不理亏,姚承福犯案找祸上门,放火烧山,破坏公家的简棚,闹得村民一夜不得安生。他被打至死,虽是意外,但也属于自作自受,况且警卫所也晓得这事。民众集体攻击他是自卫,是保护公家财产。姚承福还没着落到游街的地步就断了气,倒是便宜了他,一切事由找到南山天王老子,也找不到周家嘴民众身上。见对岸有人开骂,这边妇女也泼声皆出,在石壁上一跳老高,伴着骂声回应。两岸已经冲突,呈现难以掌控的局面。都在村中找来木船,老爷们拿着家伙驳船往对岸渡。
   两岸人在河中间接触,混乱的场景和暴怒的气氛里,也实在看不清是谁先动了手,手里架的钢叉莽莽撞撞就搠到了人身上;最先照面的两支木船都有人掉进水里,随后的四五只小船兜着圈子,人在船上撕打。周家嘴的民兵队长,带人站在岸坡最高的地方,指着土枪往天空放,‘吭哧咔哧’的声音在河道里一回荡,便有了助威的声音与呐喊。愚民像是吃兴奋剂一样,吼着叫着纷纷跳进河里,左一下,右一下摆着脖子使劲往北岸游。姚河湾民众在人数上不比周家嘴,但是他们也未曾害怕。村长指挥大家去田坝地头搬来石块和枝干,忙碌着做准备应付‘敌村’来袭。河水瞬间活跃起来,到处都是人头,到处都是驳水的人手。水中人还没蹬岸,河边早已有人往水里抛东西,嘴里怒骂的气势与比水面溅起的水花更张扬。
   眼看‘战争’即将酝酿人间大悲剧。突然警卫所的人不知是怎样赶来的。他们首先在岸边拷上了周家嘴放枪的民兵,把几枚土炮推上来。炮口绝非对准冲突的民众,只是迎着下游的河水开火。一个当官穿警装的公家人跑下去撂倒周家嘴村长,威胁水中的村民再不回来就要拿他们试炮口。火炮的土药打在水中,泛起白哗哗数丈高的水柱,那声儿‘呜呜隆隆’地震得人耳朵发麻。似乎早有商量,姚河湾那边也赶来一小队警卫,径直穿进人群,拿下了北岸的村长。水中的人受恐惧,掉头都往回岸游。
   ‘帐子庙’的方向传来机动声,两艘柴油机改装的机动船沿着两岸河水一路往上开,打救事先落水的民众。公家出面,制止了这场因民仇引发的冲突。经打捞统计,共有七人带伤落水丧命,一人尸首去处不知。两岸村长后来被拷回去连批斗带教育,并罢去村中的职位,各村中安插一位公家人代替,打着向新社会发现的旗号带动村民前进。
   一场浩劫没有任何前兆地中发生了,短短的几个时辰,几条本该活蹦乱跳的生命冤屈成魂,到底是谁作下的冤孽?西方太阳已经落山很久,河北岸传来的风中,隐隐约约藏着发丧的唢呐声。河边平静下来,一条骨瘦模糊的身影,提着马灯从茅草屋子里走出来。他怔在石壁上往对岸的方向凝视良久,试探着步子下水捞起被炮流轰出水面的死鱼;‘战争’让他今天没能去公社挣工分,屋里的两个娃儿还张着嘴要吃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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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3-2 22:02:1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东临沂
这篇旧文我没来得及整理,文中仍存在大小问题,电脑退化,我本打算仔细修正一番,无奈时间与‘设备’皆抗议。既然加入这个大家庭,我将分享一些我喜欢的人与事同大家推敲。等我回来多多抽空,好好整理这篇文字。祝大家开心,百事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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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坐下,慢慢品读。问候楼主,欢迎多多发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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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友的文字很优秀,表述得很饱满,一篇很不错的作品,值得一阅。拜读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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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3-3 09:54:4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湖南益阳
    南不北往,北不南行,不通婚,不往来,视如敌仇。。描写好真实,如情景再现,这种情况在乡下为争一点田土、山水的事还时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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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3-3 09:58: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湖南益阳
    本帖最后由 聂小白 于 2019-3-3 10:01 编辑

    故事曲折,精彩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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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3-3 09:59:5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湖南益阳
    很有现实意义的乡土题材,值 得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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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3-3 10:26: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问好小悲,坐下来慢慢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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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3-11 19:48:2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晚上好,回复来迟,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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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3-11 19:49:1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自传体小说,写得很接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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