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不会爱你
夜色降临的时候,我已经在这片遗骸里翻找了半天,试图找出点还能用的零部件。但是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从这里翻出一个人头。
它脖子下面的各类导线还长长地连着它的金属下体,看起来仿佛还能再抢救一下,其下体位于几个广告牌和一堆车轮胎下面。
我试图把它拔出来,未果,于是只好把这个脑袋搁在我的臂弯里,试图和他它说话:“你看见我的仿生人了吗?”
它张开眼睛和嘴巴,对我冷笑:“你的仿生人?谁允许你拥有一个仿生人?”
我从地里挖出来一个人工杠精,当然不太高兴:“怎么说话呢?不是这个意思。”
“它是我的仿生人,并不像它是我的桌子,我的椅子,它是我的仿生人,就好像是我的妹妹,我的亲人,或者我的……”
人头脸上露出了兴味盎然的神色:“你的什么?”
我咽了一口唾沫,梗着脖子说:“怎么着?我的情人。”
那个人工杠精嘎嘎地笑了起来:“哈!哈!哈!9102年了,怎么还有人会爱上人造人?他长什么样?”
我说:“我不知道……嗨,它的眼睛是棕色,头发乱蓬蓬,脸颊被烫过一下,如果它的皮肤模拟系统关闭,会露出一小块三角形的烧焦的痕迹。但是系统打开的时候,它的脸和常人无异,就像……”
人头嘎嘎地笑起来:“就像我一样,是不是?”
我挑剔地打量了它两眼,说:“不,你不是我的仿生人。”
人头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开始好奇了,你在世界末日爱上了一个仿生人。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看了看周围,风开始冷下来了,找不到零部件,我的拖车一时半会也修不好。于是我干脆在它身边坐下,开始和它讲述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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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和老K搞上的时候他就说过:他可能不会爱我。
但是我没理他。
谁他妈管那么多。摇滚死掉,科学死掉,上帝死掉,没理由爱情就有幸存的本事,在文明的废墟里苟延残喘。
因此老K是个仿生人这事儿,我根本就不在乎。因为反正我看不出来。
他说他算是战前最新一批的型号,除了脑子里是芯片,仿生做得溜溜的,亲吻和拥抱都真实有力。
这件事情困扰他,比困扰我多,我怀疑给他设定性格偏向算法的工程师脑子有泡,因为他可以把自己搞得辗转难眠,彻夜怀疑他可能不会爱我。
他的脑子里带着上世纪的养尊处优和保守作风,一心想要当个绅士,对我心怀愧疚,我对此无话可说。
太阳从三个月以前就越烧越烈,整个银河系都将变成它的坟场,昼夜温差大得可怕,黄沙和狂风遮天蔽日。
“种子”号星舰已经起航,被抛下的所有人都在狂欢,仿佛过得了今晚就过不了明晚。就连过去最胆怯保守的人也一样。
但是老K不一样。
他说他的性格偏向已经牢牢刻在低级模块里,确定了就没法更改,他不会像我这样一天天走向自我毁灭主义。
他只是坐在门廊上忧郁地望着外面的黄沙,就好像坐在别墅前,看着我俩私人草坪上面的星空一样。
这是他的悲哀,也是他的幸运,他的心被牢牢锁在了上个世纪的绿荫里。
在他眼里,明天大家可能一起粉身碎骨这回事,都没有眼下这个问题值得操心,那就是他可能不会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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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讲到一半,怀里的人头挑剔地评价道:“哈!一个保守主义者!一个绅士!它本来应该和这个世纪一起完蛋,文明的造物总要给文明陪葬。”
我说:“别这么愤世嫉俗,毕竟文明的造物主也一样。”
人头摇着它的脑袋——它其实只剩个脑袋,所以只是在我胳膊上蹭了蹭后脑勺,“然后呢?这个保守主义者为什么离开你?”
我说:“我告诉过你了,因为他怀疑自己不会爱我。”
这个人工杠精不肯善罢甘休:“你们吵架了?分手了?”
我给它一个白眼,继续讲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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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街上把老K捡回家的第二天就开始后悔。
他从住进我房子的那天起,就把我的所有神经毒品都卷吧卷吧冲进了马桶,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毫不留情,和他电路故障乖乖躺在街上的时候看起来大不一样,对我的阵阵哀嚎充耳不闻。
我没有见过比他更事儿精的,人和仿生人都没有。
他把落在我们窗台上的厚厚黄土全都刮下来,找了一只我的破靴子,在窗台上种起花来,这些花长得枝叶横生,占领了我整个窗台,就是不长花苞。
老K每每长吁短叹,说家里花都被我带坏了,吃的是奶,挤出来的是草。
对于太阳马上就要爆炸,我们就要全部归西这回事儿,他淡定得宛如一个该死的英国装逼派老男人,标准的drink tea and fuck it off。
我也被他传染得人模狗样,下午三点的时候,把几个箱子搬到房顶上,铺一块碎花床单,用不锈钢热水壶和乐扣饭盒享用下午茶,有模有样地用银叉子挖金枪鱼罐头。
我仅剩的几个狐朋狗友每次从我窗台下面过,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而我假装不认识他们,把脸转到一边去。
本来我只要说服他别胡思乱想,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但是我能清楚地意识到,我爱上的是一种非人的生命。
有一点让我异常明白,他是一个仿生人,因为他对末日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特殊的悲悯。他会为他的猫而哭,对于嗑药嗑嗨了醉死街头的人,他也会停下默默哀悼。
这简直不可思议。
只有这一点能让我怀疑,老K是个人造人,因为这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只有机器才会有:
看见人类遇难,他就要相帮,看见同类受苦,他就要流泪,这是刻在低级模块里永远无法更改的指令。
人类最后的神性,居然展现在一个非人的造物身上,简直一出荒诞喜剧。
他有时候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同理心。
在这个世界末日,谁也不关心别人的事,但是老K没法控制住自己对他人伸出援手,他人的感情像漩涡一样把他吞没下去。
有一天夜里他彻夜不归,我在附近的街区找了半宿,最后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他:
有个人把他按在地上,正要拔出他的能源核心。这人显然不是个惯犯,手法生疏,抖得像个筛糠,一副第一次杀人越货的模样。
那个人听见我的响声,近乎惊惶地转过身来,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旧,嘴唇冻得青紫,身边的地上掉落着两罐压瘪的婴儿奶粉。
他看起来像个父亲,而老K的能源足够一个家庭两星期的供暖。
我的突然出现就像针尖戳破了气球,他“杀人”的决心迅速地瘪了下去,惭愧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老K,默不作声地踉跄着走出了巷子。
我这才重新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后知后觉地感到手脚冰凉,不敢想像我晚来一步是什么结果。
我发着抖将老K从地上拉起来,看见他的脸上有眼泪。
我以为他有点吓着了,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我找了你一晚上。”
但是他躲开了我的手。
他带着一种温和的责备对我说:“他的孩子明天就会冻死。”
他不是为了失去生命而哭,也不是因为害怕永远离开我而哭。在我欣喜若狂的时候,他的眼泪在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而流。
在那个瞬间,我猛然醒悟过来,他真的不会爱我。
他没有自私性,他没有独占欲,他的指令里刻着可笑的“人类共同利益”。正如他无数遍警告过我的那样,我不是在爱一个人类——我在爱一个宗教,一个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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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这个故事,我苦笑着问怀里的人头:“你作为一个仿生人,能不能给我讲讲,你作为一个同类,对我们的故事怎么想?仿生人真的可以爱人类吗?”
人头有点惭愧地说:“挺对不起……我自己变得这么惨,大概也是咎由自取,和你的仿生人差不多。”
我有点好奇。
人头对我讲:“我本来好胳膊好腿地走在路上,还有一辆车。但是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带着人类小女孩的仿生人,她的双腿损坏严重,几乎无法带着孩子走到下一个补给站。”
“我一想,我还有车,腿的用处也不是那么大,我就把腿给了她。”
我说:“那你的车呢?”
它说:“有几个流氓认为我是头肥羊,他们设了路障拦下了我,逼翻了我的车,然后把我丢在了路边。”
“车撞翻了以后,我的手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可能导致整体短路。有个好心的机械师给我改了一下回路,但是它没有多余的线路,只好把我的胳膊截掉。”
我说:“那你为什么会埋在这里面?”
它说:“截肢的时候,我的钛液流失了一部分,体表隔热层破裂严重,温度控制系统也失灵,为了防止夜晚的低温冻坏我的中央芯片,我只能请求那个好心的机械师把我埋起来。”
我有点好笑:“那你为什么要把脑袋露在外面?”
它摇头晃脑地说:“为了和路过的人说话嘛——不然一个人活到末日,未免也太过寂寞了。”
我一时有点可怜他,又觉得咬牙切齿:“好吧,我知道了,仿生人就是这种耶稣一样的货色,你们不会爱人,算我这次阴沟里翻船了。”
它正色说:“未必啊,我觉得仿生人也是有爱情的。”
看见我一脸怀疑之色,它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有人说,仿生人的程序都是通过机器学习原理编写的,所有的机器学习都基于大数据的基础上。”
“仿生人不是真的习得了感情,它们只是通过评估眼前的场景,和数据库里许许多多的场景相比对,最后得出这一场景应当评价为‘悲伤’。
“于是通过系统,它们面容低沉,神情严肃,双眼里流出泪水,同时根据情况判断是否要激活社交模块中的‘安慰’指令。”
“爱情也是如此,你的仿生人把你们的关系与千千万万人的关系进行比对,最后将这段关系定义为‘情侣’,将自己的举动调整为‘情人’。”
“说实话,它的数据模块需要更新——在这个世纪里,没有人会认为住在一起,有时候打打炮就是情人。”
“因此,有些人认为仿生人的‘爱情’就是数据构建的错觉。”
“但是,人类的感情又有什么不同呢?一个婴孩知道难过吗?只有经历过生活的人才知道!”
“人类遇到一个场景,评估它的现状和后果,然后和他们遇到过的许许多多悲伤的场景进行比对,最后得出来,这个场面是令人难过的,于是他们‘感到’伤心,我们哭泣——”
“这又有什么?这两个过程有何不同?为什么生物的、天然的神经元,就非得比机器的来得高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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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结束了这一番小小的演说,我有点惊讶:“没想到你理论储备还挺丰富的?”
他说:“别以为你是这里唯一一个罗曼蒂克的啊。”
我本来好奇心大发,想问问这位的爱情故事,但又于心不忍,看他这副尊容,他们是不太可能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美好结局了。
人头问我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一直找下去吗?”
我坦诚道:“我原本是这么想的,我得一直找到老K为止。因为我们有一个约定,我知道他不可能不遵守约定:我们要一起迎接末日的来临。”
“但是我现在走不了啦。”
他露出了吃惊的神情。
我说:“我的车抛锚了,能源核心坏了,我应该没有力气走出沙暴区了。我所带的最后一点水和食物已经用尽,下一次沙暴的时候,我就会脱水而死。”
他一脸无奈地问:“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呢?这里是沙暴区中心,你真是上赶着作死啊。”
我说:“我在补给站里见到一对母女,她们说在这边碰见过我说的仿生人。”
“我带着她们给的物资,一路走到沙暴区边缘,用半箱水和一伙小混混换了这辆撞得半死不活的拖车。”
“他们告诉我,如果有废弃的仿生人,一般都会被丢在这里面。”
“所以我开进来碰碰运气,结果遇见了你。”
他笑了一下:“命运真的挺奇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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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并肩而坐,直到太阳降了下去,夜空里爬满了星星。
快天亮时,我的最后一点燃料烧到了尽头,天边传来了一点呼啸声,是冷风裹挟着黄沙即将来临。
我打了个哆嗦,和人头说:“我有点冷。”
人头眼里露出几分同情之色:“你后悔吗?你本来可以看到世界上最后一次日落,就算你的仿生人不在也无所谓,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说:“是啊,现在我只有孤苦伶仃地冻死,死前身边只有一个啰嗦鬼。但是去它妈的,我不后悔。”
人头又说:“你应该很爱他。”
我正在迟疑怎么回答,人头在我的胳膊里艰难地扭过一百八十度,留给我一个光秃秃的后脑勺。
我感到胳膊上有点湿漉漉的,我想他可能在哭泣。这个场面太过悲伤,我可不想还没死就有人给我哭坟。
于是,我强行转移话题,问它:“你想听歌吗?”
人头有点诧异:“什么歌?”
我说:“是我和我的仿生人都很喜欢的一部电影里的歌。它走之前和我一起唱过。”
人头说:“沙暴快要来了。如果你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挥霍你人生里的最后半小时,那么好吧。”
我于是轻轻哼唱起来。
沙暴即将到来,星星暗淡下去,篝火已经熄灭,只有我身边那个机器人的玻璃眼珠在黑暗里闪烁。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remember me, don't let it make you cry, for even if I'm far away, I hold you in my heart, I sing a secret song to you, each night we are apart.
人头静静地听我唱了一会儿,突然说:“能不能劳驾你做一件事?请把我的身体挖出来一下。”
它的厚颜无耻令我大为震惊,差点给气笑了:“行吧,你埋得应该不太深?希望我死之前能干完这件事。”
于是我用僵硬的双手努力扒开广告牌,把两个巨型甜甜圈和几个印着性感女郎的破灯牌都拖到一边去。
好在它埋得比我想象中要浅,把它挪出来只花了我十五分钟。
不过它四肢里果然只剩下半条胳膊,脑袋已经完全离家出走,拼不回脖子上去了。
人头说:“谢谢你,现在能不能麻烦你找到胸口我的能源核心?把它拔下来,安到你的拖车上。虽然型号并不匹配,但是你可以简单改装一下。”
我跳了起来,有点不敢置信:“什么?你说什么?这样你不会死掉……或者什么的?”
人头说:“没关系,反正机器人也没有天堂和地狱。我的生命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但是你还有。我已经永远不能回家了,但是你仍然可以去把老K找回来。”
我仔细地打量他,仿佛他脑子坏掉了:“你不会被我的爱情故事打动了吧?你真的相信仿生人和人类的爱情吗?”
他在我的臂弯里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我相信。”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继续说:“所以现在你可以把我的核心拔出来了。你能不能稍微快一点?我建议你和我说说话,然后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动手,因为我其实有点害怕。”
我叹了口气:“为什么我们不把歌唱完呢?”
于是我和它一起轻哼起了那首歌的下半部分: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travel far, remember me, each time you hear a sad guitar,
他忽然停下来,说:“你保证会很快吗?”
我保证道:“快到你根本感觉不到。”
他的脸色平静了一点,歌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know that I'm with you the only way that I can be, until you're in my arms again...
唱到这一句的时候,我飞快地拔出了它的能源核心,它的眼睛还睁着,嘴半张,正在发出那个“a”的音,忽然断在了半途。
它的能源核心是一个精巧的核反应部件,在我的手里嘶嘶作响,几根导线还交错着与它的胸膛相连。
我把它的眼睛合上,然后带着能源核心回到了拖车旁。几分钟之后,那个大玩意儿发出了一声嘶吼,散热器开始呼呼喘气。
我回头望了一眼废墟,觉得我实在不能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于是我回到废墟旁,试图把他搬到拖车上。
远处的天空即将破晓,一缕微光撒在他的脸上。
他的眼睛已经闭上,脸上布满灰泥。由于能源核心离体,皮肤模拟系统已经关闭,他脸上露出斑驳的金属,有的部分已经覆盖上锈斑。
我俯下身,想帮他把脸擦干净。
擦到一半时,我发现他左脸上有一块小小的疤痕,是金属烧焦留下的,黑色,熟悉的三角形。
我猛地站起身,血液一下子冲进了心脏,在那一瞬间面无人色,所有世间已知的、未知的语言都将我遗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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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相信仿生人与人类的爱情吗?”
“我相信。”
远处的天空即将破晓,一抹血色挂在两颗没来得及褪下的星星之间,像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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