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黄皮人 于 2024-6-25 04:37 编辑
端午假期,我回到小徐庄,田地里麦子已被大联合机器收掉。老天爷迟迟不下雨,皖北大旱,农村开始浇地种玉米。我和弟弟从集镇住处回村庄帮父母浇地。 父母在村庄北地浇地。路边机井手扶拖拉机轰隆隆响着,水泵把地下水抽上,通过皮管洒水浇地。这块田地北边一条煤矸石土路,西头宽东头窄是个梯形——东段北沿有个小水沟,如今几乎填平。 我家地南边是堂叔东京的地。父亲小名北京,和这个堂叔吵闹多次,两家在爷爷活着时就有矛盾。我记事时,没见过大爷爷,只见过亲爷爷和三爷爷。我亲爷爷排行老二,据说49年之前穿过大褂子,即当过旧时代临时警察。他给三个儿子分别起名字上海、北京、团结。堂叔那边爷爷排行老三,他给三个儿子起名东京、长安、西安。上世纪90年代,爷爷当牛行人,当卖牛买牛的经纪人从中收手续费,三爷爷常常买个牛犊子养一段时间再卖掉赚差价。 午后2点多,太阳火辣辣,一家人正在田地西头浇地。看堂叔东京和几个人从村庄煤矸石路骑着电动车过来。父亲喊上我和弟弟去田地东头,说要掰扯地边。 协调人百城和世界,百城快70岁,他过去是村庄小队长,世界50多岁,是如今村庄操事人。 堂叔东京上来说,他的地不够,要保证他家的十三米五。言下之意,父亲侵占他的地,多种地沟。两家田地西头有地楔标志,东头找不出来最原始的地楔。在一起争吵,堂叔一会说十三米一、一会十三米三、十三米五,反正他的地少了。父亲不相让,不能你说多少就是多少,要看确权本;东头过去有标志,有生石灰痕迹。 七八个人在一起掰扯。弟弟说去年种玉米,他和门门(堂叔家二儿子)一起确定,以这块石头为标准。堂叔说,那块石头挪动了,你家多种一垄地。百城和世界当和事佬,说实际就是东段200米的一垄地,西段是明确的没有差异。争执中,门门的媳妇在场,时不时有脏话冒出。 大家开涮,如今打架要有钱,没钱不要打架。因为一垄麦子,二柱子把小臭打死,二柱如今还在吃牢饭。2021年麦收时节,因为一垄麦子,发生了命案:不到60岁的二柱用抓钩把64岁的小臭打死了,当时大忙天震惊周围村庄。二柱当时被警车拉走,小臭的尸体放在殡仪馆冷藏一年后才下葬。 母亲从西头跑来,生气说,不能因为我们开荒小河沟多了地,你们都来抢,不够就往北找,欺负我家。你地不够,因为丰收那边多种,往北赶的。母亲一句话,把在场的南边田地的小高和丰收得罪了。 “我自己的地给别人种,我再抢你的地种,我是傻子吗?只要保证我的地够就行了”。堂叔东京说。 母亲说,“要公平的量,要从最南端一家家往北量过来。不是从你家和小高的标记算起。你说多少就多少,想抢我的地呀。” 村庄北地有七八家从南量过来也不现实。小徐庄30户人家,村庄土地自1995年开始就没有划动过,马上30年了。虽然土地确权,每块地有个具体亩数,但没有确定具体起止点。父亲说,东头最初有生石灰痕迹,找不到呢。大大伙说,最近几年都往土路边沿种庄稼,痕迹应该在地里一米那片。 一时陷入僵局,只有无效的争执,多是车轱辘话来回说。百城不愿继续搅合,骑着电动车回村庄了。村长大鹏是后面来的,在一旁抽烟。弟弟说,不能他说多少就多少,由村干部确定下来。我说,一垄地,撑不死也饿不死,确定下来,以后不要纠纷了。不确定,等收玉米时又是矛盾。父母这辈对一垄地看得很重,年轻一辈看得淡,只想把争议确定下来。 一个小时的掰扯无果,最终在我和弟弟同门门达成协议,各让一步,让村干部大鹏划线。村干部大鹏用树枝在原来石块往北划一扎距离,即成人大拇指与食指的张开宽度。接着,弟弟找来一根半米长的细钢筋,砸在地里压上一块石头作为标记。这时堂叔找来七八根一人高的芦苇,在钢筋处插上一根芦苇,最西段插上一根。留住站在地头用眼睛瞄准现场指挥,弟弟和门门每隔50米插根芦苇。 留住是个65岁的人,眼光准,会看宅地、坟地,在村庄做阴阳先生。他的父母在生他之前的孩子夭折,就给他起个“留住”乳名。前面提到的“二柱”因为小时候长得壮实,“小臭”起个赖名好养活意思。小高和丰收,是根据字面能理解的乳名。上海、北京、东京、南京这类城市乳名,多被我们这大家用掉。至于“世界”,他比我父亲小一辈子的人。 田地里从东到西插上七八个芦苇。接着找来开沟机,沿着芦苇开出一条宽6cm 、深6cm的小水沟。开沟机收费150元,我家付50元,堂叔家付100元——谁发起找地边多付,再说我家损失半垄地。当着村干部和村庄爷们,我家和堂叔家把地界确定了,并明确以后不准翻旧账,不能随意说地少地多。 前一个小时互相掰扯和争吵,没有任何进度。后半个小时,确定东段钢筋标点、插芦苇、开沟一气呵成。大伙对村干部大鹏说,土地还不如跟外地学,一家地都归拢在一起成为大田,这样用机器省事,也矛盾少。大鹏没作声,因为土地马上30年没动,有的家庭人口少却有30多亩地,有的家庭人多却只有十多亩地。 大伙散去,各忙各家事情。母亲说吃亏了,弟弟说他家没占到便宜,就是东段200米损失一垄地。我说,不确定等收玉米时又是矛盾——谁先机器收割玉米就把地垄上的庄稼收割走了,又要打架。以后他家再往北找,就直接报警。 父亲种地喜欢把庄稼种到地沟处。等收割庄稼时,常常为多一把少一把和对方争执争吵。一垄麦子不值200元,有意思吗?我和弟弟把父亲种地种地沟坏习惯说一通,玉米种地沟根本长不起来,下大雨就淹死,白浪费种子。 我记得小学时,因为猪啃食麦苗,父母与堂叔堂婶打一架,补给堂婶医药费。那时村干部过来调解几次才解决。农村争地边的鸡毛蒜皮的事情时常发生,每个村庄都有,只是二柱打死小臭的事情是最近几年少有的恶性事件。都五六十岁的人,为一垄庄稼打死人,值得吗?争来争去,进去坐牢,这下不整了。 太阳偏西,父母让我把集镇买的熟食带回老屋。傍晚,我回到老屋,旧柜子翻出几本初中高中的书带回街上。顺带,我搞下卫生把老鼠撕咬的纸屑和看起来的废纸,清理下丢在厨房的锅灶旁。
欠条 端午假期第三天清晨,我在集镇楼房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急促的电话惊醒。 “你从柜子拿书吗?书里有一张欠条,罗集潘高写得麦子欠条,那是两万多元。你看到了吗?没事,你翻柜子书干啥呢?”母亲那头焦急而生气的说。 “我等会翻找下”我说,眯眼看手机刚刚5点。 7点起来,我翻找带回集镇的旧书,没看到书中夹的纸条。我脑袋嗡嗡直响,如何向父母交代呢?之前听父母说,罗集一个商贩来小徐庄收粮食,比别人出价高0.1元,前提先拉粮食过几天结账。五六户人家整体卖给他,哪知一直往后拖延货款,最后说自己亏本无法付款。最后,大家合起来堵住他,他写了欠条。 我内心想,这现款几乎收不回。此刻感觉有千金重担压下来,喘不上气,我不敢给父母回电话。 7:40母亲的电话打来,“欠条找到了吗?” “没翻到呢。”我有气无力的说。 “你怎么乱倒腾柜子旧书,也不说一声。”母亲生气说。 “你来家咋想起翻柜子旧书呢,那是2万元麦子钱。到时潘高不认账咋办?”电话那头父亲在吼叫。 “你再找找,欠条不是夹在底下箱子书里,是夹在柜子上面抽屉一本厚书里,一本绿色作文书。你想想星星有没有翻,有没有带到学校里。你赶紧再找找,问问星星。”母亲又重复解释着。 放下电话,我脑袋在快速转动。我最害怕在擦拭书本灰尘时,把夹的纸条抖掉,进而被风吹走或被我当废纸丢在厨房被做饭烧掉。那是最可怕的场景。 母亲的话,让我想起作文书,排除其他书籍。昨天我确实从小徐庄带回一本厚作文书,但翻找几遍没有。我呆呆的坐在原地。 灵光一现。我最清楚,实际五一假期自己回过小徐庄,那天父亲从集镇回麦田薅草,我已经收拾几本书到集镇。五一假期,我突然想起老家的相片、过去的奖状、几本老书有必要带回集镇,那是小时候的记忆。 眼睛一亮。五一假期,我从抽屉里拿回一本作文书,还提醒女儿星星翻看。我迅速翻找放在墙角一摞旧书找到作文书,从中翻出一张欠条。又惊又喜,欠条是一张皱巴巴的学生册纸张,用圆珠笔写下内容,如下: 欠条 今欠徐友中小麦斤18321斤X1.13元 XX(签名) 一年 2012.6.15号 这是个不规范的欠条,没有写明确归还时限。“一年”前面是连笔合体字签名,费力才能辨别“潘高”字样。 我赶紧给母亲回电话,说欠条找到了。母亲说把作文书收好,她中午回集镇。 我对在一旁的老婆与女儿说,多亏你是个不爱学习的丫头,当时让你翻看作文书呢。万幸,你没翻开,欠条还在。 老婆说张楼也被这类粮食贩子坑过。2013年,岳父同样被粮贩子“疙瘩头”出价高出0.15元骗16000元。2015年岳父胃出血,做手术急需钱。岳父当过村干部,张楼村与集镇离得近,找到几个中间人去给疙瘩头传话。那时大舅哥已经在市区的派出所上班。疙瘩头说想想办法找女儿借钱,还了岳父1万元,剩余那部分至今没有着落。 这类粮食款被坑,那两年时有发生:出高价诱惑收粮食,现场不付现金,随后说亏本没钱了。找过去就说没钱,承认欠钱,你能拿对方如何办呢?实际,一部分是亏空,更多是资金转移了。 中午,母亲回到集镇,她首先把那本有欠条的作文书,收好。母亲说,今年麦子按1.18元上午全部卖掉了,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吃饭时,我说,争地边一垄地庄稼值几个钱呢?这粮食2万元都10多年,还能收回吗?母亲说,这几年一直找潘高,听说他在外边开超市发财了。 我不想再说,因为我清楚父母的已经深深自责,一季麦子流下多少汗水?我清楚,2万多元对父母是多大份量。我找这张皱巴巴欠条可谓惊心动魄,因为我毕竟出身农村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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