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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鲁迅先生的《自嘲》里面有两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我们读书的时候,老师说这是鲁迅对敌人和人民的两种不同的态度。对人民大众,鲁迅当然愿意无私奉献。可是,这么解释也不合理。鲁迅怎么会把人民大众叫“孺子”呢?自己高高在上,把人民都当成小孩子,这像话吗?
孺子牛是有典故的。齐景公有个庶子名叫荼,齐景公非常疼爱他。有一次齐景公和荼在一起嬉戏,齐景公作为一国之君竟然口里衔根绳子,让荼牵着走。不料,儿子不小心跌倒,把齐景公的牙齿拉折了。这个故事反映的是老辈对晚辈的疼爱。我们看了曹聚仁先生的《鲁迅评传》,有一篇讲青年问题,才知道,这里的孺子应该是年轻人,而不是所有的人民群众。鲁迅的时代,旧势力不断地摧残、压迫年轻人,阻碍社会进步,鲁迅对此很反感。我们知道,鲁迅的一生非常关心青年的成长,因此这里的孺子就是青年。鲁迅是甘愿为青年默默奉献的,这才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这样解释才通了。
四十二
鲁迅先生早年的思想、文学受过古今中外很多名人的影响,有人说他受过托尔斯泰、尼采的影响,也有人说他受过魏晋时的名流的影响。其实,鲁迅还受过一个人的影响,那就是屈原。
鲁迅年轻的时候写过一首《祭书神文》:
上章困敦之岁,贾子祭诗之夕,会稽戛剑生等谨以寒泉冷华,祀书神长恩,而缀之以俚词曰:
今之夕兮除夕,香焰氤氲兮烛焰赤。
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
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
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
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
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蠹鱼。
寒泉兮菊菹,狂诵《离骚》兮为君娱。
君之来兮毋除除,君友漆妃兮管城侯。
向笔海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
不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蠹鱼之来游。
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阈兮增君忧。
若弗听兮止以吴钩,示之《丘》《索》兮棘其喉。
令管城脱颖以出兮,使彼惙惙以心愁。
宁招书癖兮来诗囚,君为我守兮乐未休。
他年芹茂而樨香兮,异籍以相酬。
很明显,这就是受了屈原的《楚辞》的影响,连句式都是类似的。
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时还有一首《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从思想感情上看,表达的主旨和《离骚》一样,都是对国家前途的担忧。其中的“寄意寒星荃不察”就是化用屈原的“荃不察余之中情兮”。
四十三
我们前面讲到诗歌的仿拟,仿拟的作品的确有很多佳作。然而我要说,并不是所有的仿拟都是成功的,有对比才有发现。
我们前面提到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时写过一首《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后来,李敖也写了一首诗:“落落何人报大仇,明珠岂可做暗投?信手翻尽千古案,我以我血荐蚩尤。”很明显,最后一句“我以我血荐蚩尤”就是从“我以我血荐轩辕”改编的。
我为什么说这首诗改得不好呢?首先从格律上讲,鲁迅先生的这首诗除了第四句的“以”这个字的平仄不对外,其他三句都是符合近体诗的格律的。一个字的平仄不对不影响整体,毕竟不能以辞害意嘛!而我们再看李敖的这首诗,则刚好相反。李敖的诗除了首句“落落何人报大仇”之外,其他三句的平仄都是有问题的。我很难想象,一个出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的人,自命不凡,写出的诗竟然如此不合平仄格律。我看过李敖的节目,他讲到自己的诗,我看到的基本上都是不合格律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们再说说思想内容,李敖这首诗的格调比鲁迅的也差远了。鲁迅的诗歌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一个人对国家和人民的爱是一种责任,是逃避不了的。看到国家面临着内忧外患,自己拳拳的爱国之心不被理解,但他依然甘愿为国家和人民献出自己的鲜血。从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热血青年的慷慨激昂,肃然起敬。相反,看了李敖的诗,总让人觉得不舒服。李敖说自己很孤独,要报大仇,我们不知道他要报什么仇。明珠投暗的担忧多少有点自恋的味道,胸怀不够开阔。尤其是最后“我以我血荐蚩尤”这话就有些反动了。鲁迅用“轩辕”指代国家和人民,我们都能接受。我们中国人都默认了自己是炎黄子孙,轩辕氏就是黄帝,用他来指代国家和人民合情合理。反之,蚩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般都是反面人物,你去向反面人物效忠,这像话吗?有人说,李敖自认为其祖先来自云南,是蚩尤的后裔,要为蚩尤正名。我们也知道,李敖这个人是有反叛精神的,就是要向正统挑战,所以才敢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可是,我们要知道,历史上真实的蚩尤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该不该正名,这些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那个时期属于传说时期,那些人物的故事在不同的文献中的记载也是矛盾的,今天去较这个真毫无意义。包括这些人在历史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是有争议的。我们也知道,民族一直在融合,今天同属于汉族的人历史上可能属于不同的民族,甚至是世仇,这并不奇怪。我们现在去纠结自己的祖先在历史上是哪个民族,是炎帝、黄帝的后裔,还是蚩尤的后裔,这就太无聊了。这么看来,李敖是不是有点小家子气呢?李敖看不起鲁迅,但把他的诗和鲁迅的一对比,我想说他根本就不够资格。在中华民族高度融合的今天,他还去纠结远古传说中无聊的问题,实在不是有格调的人该做的事情。
我不否认李敖在中国当代文坛的地位,也不否认他骨气。而且,老人家已经过世,我也是李姓后裔,不想说太多的不敬的话。我只想再说一点,人过于狂傲还是不好,多少会名不副实。
四十四
毛主席在给柳亚子先生的诗中有两句“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两句诗教育人们要心胸开阔,不要斤斤计较。
香港有个叫黄毓民的议员非常粗暴,有一次竟然质问行政长官梁振英“你几时死”。梁振英则说:“牢骚太盛防肠断,希望黄议员健康长寿。”网友纷纷说,梁振英的回答很得体,体现了政治家豁达的胸怀。这个回答一方面劝勉黄毓民不要情绪激动,另一方面以柔克刚,你既然问我几时死,我肯定健康长寿,我们就比比,看谁活得长。梁振英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领导人,能熟读毛主席的著作,这是很不容易的。
四十五
我们学过现代文学史就知道,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具体到诗歌领域就是用新诗取代旧体诗。旧体诗曾经是像文言文一样被打倒的东西,可是奇怪的是,它不仅没有消亡,反而一直存在下去,直到今天。即使是新文化运动的巨匠,如鲁迅、李大钊等,他们都写旧体诗。甚至连郭沫若那样在新诗中写自由诗的人,也写旧体诗。毛主席的旧体诗写得好,那更是众人皆知。与毛主席同时代的朱德、周恩来、陈毅,都是写旧体诗的高手。尽管,“文革”时期,旧体诗被打入冷宫,可是改革开放后又复兴了。
今天,全国各地都有诗词协会和诗词刊物,旧体诗人也很多。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说明传统文化还是有人在弘扬。可是,我们不能一味地唱高调,不能说旧体诗照当下的势头就能很好地弘扬。首先,质量上它还不能让人满意。我们经常看到,有些地方性的小刊物,上面发表的一些东西简直是顺口溜,算不上真正的旧体诗。不仅不讲格律,而且没有意境,没有思想,毫无艺术性可言。这样的作品多了反而不是好事,我们应该看质量,而不仅仅是看数量。而且,当下的书刊、协会还有很多的问题。由于没有资金扶持,有的刊物竟然要求诗人掏钱订刊,交钱了就优先发表。还有的以入会为名收取会费,会员优先发表。有的诗词大赛也是让诗人花钱买奖。找出版社出诗集更是得自掏腰包,出版后卖不出去算你活该。像这样的体制,真正有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作品还看得到吗?靠诗人自己出钱来弘扬旧体诗,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诗人也要生存啊,很多人本身就很清贫,支付得起那么多的费用吗?像这样怎么能有利于旧体诗的发扬光大呢?于是,我们看到的都是名家的、有钱人的、有关系的人的作品,真正的有价值的草根阶层的作品只会被埋没。
四十六
我们前面讲的主要是古典诗歌和旧体诗,提到新诗的地方很少,接下来我想和大家讲讲新诗。
新诗发展到今天已经一百多年了,网上也有很多关于新诗一百年的讨论。回顾新诗这些年的发展历程,我们有很多话要讲。
新诗是从旧体诗中脱胎出来的,这一点我们并不否认。胡适的《尝试集》里面的诗是最早的新诗,很多就有旧体诗的影子,他那个时候还没有完全放开。当然,这并不是他的专利。我们看徐志摩的诗,也有这个情况。徐志摩早年翻译的英语诗歌也是旧体诗的形式,有的甚至像《诗经》。连他的《两尼姑与强修行》也有古体诗的痕迹。
在新诗后来的发展中,有两种倾向是不合理的。有一种是片面追求白话,要让普通人都读得懂,造成诗味全无。田间的《假如我们不去打仗》说:“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臧克家的《有的人》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不否认这样的诗有一定的哲理,但语言过于平淡。当然这有时代的因素,但理性地说,缺乏节奏、韵律、想象,那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诗歌。还有一种倾向,刚好相反,刻意追求陌生化,让人读不懂。曾经,这样的诗歌还很受欢迎。现代文学中的象征诗派和当代文学中的朦胧诗等等就属此例。诗歌的确要技巧,但新诗脱胎于旧体诗就是因为文言文脱离语言实际,用白话文好让人读得懂。我们现在写的新诗反而让人读不懂,这是不是背离了新诗当年的初衷呢?
当下的新诗中,感伤情绪泛滥,甚至出现很多色情、暴力的东西,则更是不应该。
我们必须理性地看到,新诗如果不朝着正常的轨道发展,就不会有出路。
四十七
五四时期,提倡白话文,新诗也是那个时候产生的。我们往往有这样的误解,认为古典诗歌全部是文言文,没有一点白话文的影子,只有新诗兴起后,白话文才在诗歌中出现。其实,这样的看法也是不对的。
文言文变成白话文,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只不过五四时期才大力提倡。古代的诗歌书面语,主要是文言文,但并非没有一点白话文的踪迹。寒山、张打油可以看过古代的白话诗人。例如,寒山说:“猪吃死人肉,人吃死猪肠。猪不嫌人臭,人返道猪香。”这就是白话。张打油说:“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也是白话。我们读杜甫的《三绝句》(其一),开头两句就是“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就是大白话。李清超的《声声慢》,里面有“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也是白话,里面的“怎生”就是当时的口语。到了元曲,白话就更普遍了。例如,关汉卿的《一枝花 不伏老》,开头就是“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这还是白话。
四十八
我前面一则讲到,今天的白话新诗其实在古代有渊源。这话我讲过,其实章炳麟先生也讲过。曹聚仁先生为章炳麟整理的《国学概论》就提到了这个问题。不过,章炳麟是看不起新诗的,认为“新诗不是诗”。章炳麟举的是这样一个例子,唐代的史思明说:“樱桃一篮子,一半青,一半黄,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贽。”当时有人说,“一半与怀王”和“一半与周贽”应该调换位置,这样才押韵。史思明说:“周贽是我的臣,怎么能在怀王上面?”章炳麟调侃说:“照白话诗的主张,何必用韵呢?”
章炳麟否定新诗,在今天看来当然是不可取的。但是,他严谨治学的态度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我们知道了,今天很多的文学现象其实都是有渊源的。新诗不是凭空产生的,不是和传统文化完全绝缘的。
四十九
学生时代,我曾经读过一首新诗,是沙白的《水乡行》:
水乡的路,
水云铺;
进庄出庄,
一把撸。
鱼网作门帘,
挂满树;
走近才见,
几户人家住。
榴火自红,
柳线舞;
家家门前,
锁一副!
要找人,
稻海深处;
一步步,
踏停蛙鼓……
蝉声住,
水上起暮雾;
儿童解缆送客,
一手好撸。
这首诗富有乡土气息,写出了水乡人家的生活情况,而且语言朗朗上口、易于记诵。我经常想,新诗发展到今天,为什么人们更喜欢朗诵的反而是古典诗歌呢?如果新诗能够多一些容易传唱、清新明快的佳作,还担心不能流传吗?
五十
鲁迅先生在《给颜黎明的信》中提到:“古人看到月缺花残,黯然泪下。”的确是这样,我们看写月亮的诗歌,凡是写到缺月,一般都是很悲伤的。例如李煜的《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诗人看到一钩残月,哀叹自己的身世,无尽的伤痛抹不掉。
可是后来,也有诗人看到缺月却不伤感,反而欢快愉悦。例如,沙鸥的《新月》:
新月弯弯,
像一条小船。
我乘船归去,
越过万水千山。
花香,夜暖。
故乡正是春天。
你睡着了么?
我在你梦中靠岸。
诗人在这里突发奇想,把新月比喻成小船,还坐着小船回到家乡。尽管诗人写的是对家乡无尽的思念,可是字里行间看不到一丝伤感,反而让人感到很温馨。
把缺月比喻成小船,不光有沙鸥的《新月》,还有叶圣陶先生的儿歌《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我在小小的船里坐,
只看到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这一首诗就更充满童趣,毫无伤感之意了。
我举这两首新诗,就是要说明一个道理。凡事都可以换一种眼光,懂得推陈出新,不拘泥于前人的窠臼才能出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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