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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吴能夫

[乡土小说] 中篇小说《绑来的爱》(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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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奋斗
    2018-12-24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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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5 05:12:5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期待吴老师继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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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5 05:13: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非常好的作品,颇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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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20:14:3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湖南
    本帖最后由 老榆木 于 2019-7-6 11:03 编辑



    吃过早饭,寨老手持长旱烟杆,一边吧嗒吧嗒的吸烟,一边慢悠悠地朝学堂踱去,清瘦矍铄满是皱纹的脸庞掩藏不住内心的忧虑。唉,先生是绑来了,能不能让他安心教书还是个很大的问题。凭良心讲,哪个被绑架不恼火?哪个能不记恨就替你教书?好在杨先生很有教养,被绑来之后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要不然自己就无法收拾残局了。
    他觉得脑壳隐隐地发痛,不是生病了,而是心情郁闷,睡不着觉引起的。自当寨老以来,已经十多年了,所有寨内纠纷,寨外事务,他都处理得顺顺当当的,几乎没有任何遗患,如今这件事能处理好么?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甚至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过于自信,事先就建起了学堂;也不该过于鲁莽,把先生绑来了。如果先生死活不肯留下来教书,那怎么向团寨父老兄弟交代呢?这些年来,用智慧和能力树立起来的威信还能维持下去么?
    他原来是个猎人,枪法极准,一般猎物要是撞上他的枪口都难免毙命。那年,一股悍匪试图洗劫平坡寨,被平坡寨护寨队及时阻挡在寨外。当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护寨员,在老寨老带领下,他们凭借坚固的寨墙,与土匪足足对峙了一天一夜。在这次生死攸关的护寨战斗中,他用那条随身携带了三十多年的火枪,凭着百步穿杨的枪法,击伤击毙了十三个匪徒。那些猖狂一时的土匪害怕了,眼见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反而损兵折将,便停止进攻,抬着九具尸体和四个受伤匪徒仓惶逃走,从此再也不敢来犯。其他山头的土匪得知平坡寨有个神枪手,也不敢前来骚扰了。第二年,在老寨老极力推荐和众村民的拥戴下,他被推举为新任寨老。当上寨老之后,他就很少上山打猎,转而用心管理团寨事务。
    “唉,请先生比对付土匪难多了。”他暗自叹气,抬头看到阿桃挑着水桶走来,就顺便问道:“桃,今天杨先生不怄气了吧?”
    “他整天黑着个脸,我也不晓得这是高兴呢还是怄气。”
    “嘿,看来我的孙女也怄气啦?”
    “你还笑呢。我天天给先生端茶送水,可是他呢,除了嗯嗯哦哦的应答外,一句话也不多讲。这样下去,我也烦了,懒得再去伺候他了。”
    “唉,难为你了。你呢,再耐烦几天,啊?”
    阿桃噘着嘴不作声,挑着水桶,走上木楼。
    寨老神情凝重地走进学堂,把手中的长旱烟杆搁在墙角,然后走到孔子神位前,躬身站立,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孔圣人啊,我请来的先生不肯为孩子们教书,我该怎么办啊?平坡寨的子孙不能连字也不认得啊!麻烦您老人家给我想个办法吧!”说完,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泪水禁不住溢出眼眶。
    此时,阿德正巧走过学堂门口,看到寨老在厅堂里祈祷,便停下来。
    “寨老修建学堂和先生楼,又把我绑来,看来他确实盼教心切。要是他不达目的不罢休,我跟他这样耗下去,能有好结果吗?”阿德寻思。
    寨老站起来,转身看到阿德,赶忙抹去挂在眼角的泪水,有些难为情地说:“哦,是杨先生呐,让您见笑了。”
    “寨老,我想好了,先试教几天,您看好么?”阿德真诚地说。
    寨老闻言,乐得像个孩子似的奔向门口:“好啊!我早就盼着呢。”
    这时,阿童和两个小伙伴手拿陀螺和抽鞭走进石坪,正要玩耍。
    “阿童!先生答应教书了!快把喜讯告诉大家!”寨老兴奋地喊道。
    阿童闻声喜出望外,扔下手中的陀螺和抽鞭,转身朝寨内跑去。
    两个小伙伴也喜不自胜地扔下手中的陀螺和抽鞭,随后紧跟而去。
    “先生答应教书啦!大家快来啊!”仨人边跑边喊。
    喜讯瞬间就传遍了团寨,男女老少纷纷朝学堂涌来。
    “寨老,收妹仔吗?”阿坤欣喜地问。
    “妹仔读什么书嘛。”阿桃妈不以为然。
    “妹仔怎么不能读书呀?认得字,会算账,不好吗?”阿桃反问。
    “嘿,只要喜欢读书,伢仔妹仔都行!”寨老乐呵呵地说。
    “噢!可以读书啰!可以读书啰!”几个女童欢呼雀跃。
    “寨老,那就选个好日子,赶紧开学吧?”阿坤说。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开学!”寨老果断决定。
    “噢!开学啰!开学啰!”一群孩童齐声欢呼。

    开学典礼即将举行。全寨男女老少身着节日盛装兴高采烈地聚集在学堂前的石坪上。寨老和先生站在学堂门口,面朝大家。等待入学的三十多个孩童列队站在前面,芦笙队站在中间,家长和其他村民站在后面。
    阿兰和阿香有意把阿桃往前推,被阿桃用力抵住,她伸手轻轻地打了阿兰一下,笑眯眯地嗔道:“别闹啦!”
    寨老清了清嗓子,大家顿时安静下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寨老抑制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是啊!好日子!”众人应和。
    寨老满脸堆笑,继续说:“大家盼望已久的平坡学堂终于开学了,咱们的子孙后代从今往后也能读书识字了,这要感谢杨先生!虽然他被我绑架到这里来,可是他不记仇,不记恨,愿意为孩子们教书。哎!大家一起感谢杨先生!”
    “感谢杨先生!感谢杨先生!”众人齐声抱拳鞠躬。
    “哎呀,礼重啦!礼重啦!”阿德抱拳鞠躬答礼。
    “下面请杨先生讲几句话!”寨老说。
    “哎,我不讲了,还是赶紧挂牌吧。”
    “好!挂牌!”
    吴寨老和杨先生一起把“平坡学堂”牌匾挂到门楣上。
    两个后生点燃鞭炮,芦笙队摆开阵势吹奏芦笙。
    在悠扬喜悦的气氛中,学童们排着队逐个走进学堂,在孔子神位前恭立,作揖,又一一拜过先生。他们大部分是男孩,只有几个女童。
    寨老站在先生旁边一直咧嘴乐笑。
    拜师仪式结束后,寨老引领大家在石坪上“哆耶”助兴,阿德、阿桃、阿川、阿兰、阿香等都在其中。寨老即兴领唱——
    (领)今天团寨老少真高兴啰呀!
    (合)真高兴啰呀!
    (领)开办学堂拜先生啰,
    (合)呀啰耶拜先生啰呀!
    (领)入学孩童要用心啰呀!
    (合)要用心啰呀!
    (领)识字会算长本领啰,
    (合)呀啰耶长本领啰呀!
    (领)团寨兴旺靠后生啰呀!
    (合)靠后生啰呀!
    (领)代代尊师重教供奉孔圣人啰,
    (合)呀啰耶供奉孔圣人啰呀!
    呀啰耶,呀啰耶,呀啰耶呀啰耶!

    教室里,学童们端坐在座位上专心听课,阿德手拿一叠写了楷字的小纸片教学童们逐一认读:“上……下……左……右……”然后逐字进行解释。他按照自己初入蒙馆时塾师的教学方式,先教学童们认识笔画简单的汉字,再循序渐进地加深授课内容。
    许多家长围在教室外,扒着窗户,看先生教书,有的还跟着诵读。
    寨老手握长旱烟杆走来,吆喝道:“喂!回去,回去,都回去!别影响细伢崽读书。想学呀,等放学了,要你的崽教一教嘛。”
    阿坤从窗前走开,附和道:“对,大家都回去,别影响细伢崽读书。”
    “以后啊谁也不准再到教室外听课,听到了吗?”寨老又补上一句。
    “听到啦!”众家长应诺,随即笑呵呵地离去。
    寨老往教室里瞟了几眼,看到先生拿着纸片教学,这才想起孩子们还没有课本。于是,等待下课之后,便跟先生说,打算派人去县城购买课本,请先生列个单子,把所需的课本名称和数量写上,以免买错了。
    “别急,我原来读过的课本坤叔他们带来了,先将就着用吧,反正有了新课本也要写卡片的,这样方便学童认读,先试教几天再说吧。”
    寨老听先生言之有理,也就暂时打消了派人买课本的念头。
    连续几天,寨老都到学堂来巡视,看到先生用心教书,他心里很是满意——终究没有白费工夫,遂了多年的心愿了。

    十一

    这天傍晚,学童们也像往日一样,放学之后,还在石坪上玩耍嬉戏。他们有的在跳绳,有的在抽陀螺,有的在骑木马⑧。场上你争我比,不甘示弱,笑声不断,喝彩连连。一些收工回来路过学堂的村民,也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
    阿德站在坪边,搜寻的目光落在骑着木马正朝这边走来的阿童身上。
    “童,这两天怎么没看到阿川呀?”阿德随口问道。
    “他,可能下地干活去了。”阿童边骑行边应答。
    阿德“哦”了一声,兴奋地说:“把木马给我骑一下!”
    阿童停下,把一副木马递给先生,问:“先生,您也会骑呀?”
    “教书我是你们的先生,骑木马我也是你们的先生呢。”阿德毫不谦虚地说,接过木马,脱掉布鞋和袜子,双脚骑上,熟练地走起来。
    阿童从一个同学手中拿过一副木马。
    “先生,咱俩比赛,看哪个跑得快!”
    “好嘞!”
    两人骑着木马在石坪上麻溜地跑起来,赢得了学童们以及围观村民的阵阵喝彩。
    阿桃看到先生木马骑得很顺溜,便痴迷地看着,眼里流露出爱慕之情。不觉之间,她便陷入了幻想——阿桃与先生骑着木马先是相互追逐,接着相互对撞,阿桃抵不住,身体后仰,差点摔倒,先生迅速跳下木马,一把将她扶住,阿桃直盯先生,明眸善睐,顾盼生情。
    “喂!看呆了?”阿川手握锄头,挽着裤脚,光着脚板,站在身边。
    阿桃被阿川的吆喝声从幻想中拉回。
    “哼,像鬼似的,吓我一跳……杨先生骑得好嘛。”
    “我也骑得好,你怎么连看也没看呀?”
    “你刚才骑木马啦?我怎么没看见呀?”
    “桃,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承认刚才我吃醋了……你,清醒些吧,杨先生是不会看上连一个字也不认得的偏僻山沟里的姑娘的。”
    几个围观的村民听到阿川的话投来异样的目光。
    “你看,你看,越讲越不对头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声嚷嚷,也不怕人家掉面子,哼!”阿桃满是厌恶地瞪了阿川一眼,朝先生挥挥手,喊道:“杨先生,饭做好了,该吃晚饭了。”
    “哎,就来。”阿德应声,跳下木马。
    开学之后,寨老决定,不再轮流请先生吃饭,而是由阿桃当“帮工”,为先生做饭炒菜,料理日常事务。先生所需的柴米油盐菜肴茶叶等日常生活物品和薪酬,均从捐物、捐谷、捐款以及团寨公田、公山的收成中开支,入学子弟无须缴纳学费。原来阿桃只是为先生挑水烹茶而已,现在所有家务事都承包了。这样的安排,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欢喜的自然是阿桃了,她得到这样的美差,乐得心里如饮蜜糖甜滋滋的。忧愁的当然是阿川了,他暗自嗟叹,怎么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呢?这不等于把阿桃和先生安排在一个“家”里么?虽然阿桃只为先生操持家务,并不在先生楼和先生一起吃饭,可是却给他们相处创造了更好的时机和条件;原来阿桃帮先生挑水烹茶就不得了了,现在又煮饭炒菜,这与先生的“家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寨老这样安排,是不是有意撮合阿桃和杨先生呀?
    “杨先生真有福气啊,我和你同在一个寨子,一起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吃过你做的饭菜呢,他才来几天就享受到了。”阿川充满妒嫉地说。
    “假如你也是教书先生,我也可以天天给你做饭嘛!”阿桃揶揄道。
    “那,这么说,我永远也吃不上你做的饭菜啰?”
    “想吃我做的饭菜?那行啊,你随便什么时候到我家去都可以。”
    “那我以什么名义去呢?同寨伙伴?还是你的情郎?”
    “吃顿饭还要找个由头?都是一个寨子,带张嘴就行了呗。”
    阿川无言以对,他心里明白,要是再跟阿桃斗嘴,只怕更加自讨没趣,于是立马打住,扛起锄头,神情沮丧地离去。

    次日早晨,阿桃为先生做好油茶,又等他吃过,正待收拾,看见先生端着一个盛有一件白色土布衬衫的新木盆走出卧室。
    “先生,干吗去呀?”
    “去河边洗件衣服。”
    “让我去洗吧,别耽误你上课。”
    “学童们还没到齐,我洗洗就回来。”
    阿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端着木盆走下楼梯。

    学童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各自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
    阿童几次站起来朝门口张望,迟迟不见先生进来。
    “杨先生从来没迟到呀,今天怎么啦?”
    他着急地走出教室,正好看见阿桃穿过石坪准备回家。
    “姐,杨先生干吗还不下楼呀?”
    “杨先生到河边洗衣服……哎呀!不好!走,看看去!”
    姐弟俩匆匆赶到河边,不见先生的踪影,只见那个新木盆搁在大青石板上,盆里的白色土布衬衫连水都没沾。
    “啊?真的走啦?童,快去告诉爷爷,杨先生逃走了。”阿桃大惊。
    阿童惊愕万分,顾不得多想,拔腿便朝寨里跑去。
    没过多久,寨老就心急如焚地赶来,阿川与两个壮汉也闻讯而至。
    “好不容易把先生绑来,又好不容易让他答应教书了,怎么突然逃走啦?”寨老盯着急得想哭的阿桃大声质问。
    “你问我,我问谁呀?”阿桃带着哭腔反问。
    “哎呀,是我大意了。”寨老拍着胸脯,后悔不已,“先生答应教书不是出于真心,而是权宜之计啊!”
    得知先生从阿桃的眼皮底下逃走了,阿川十分高兴,甚至有一股狂笑的冲动。不过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没有表露出来,只默默地庆幸:“走了好啊!只要先生一走,阿桃就会断了念想,我就重新有机会了。”
    “阿川!叫你看住先生,你干吗去啦?”寨老不由怒斥。
    “我以为他安下心来教书了,哪想到他会逃走呢?”连寨老也承认自己粗心大意,阿川也就不再胆怯,说话似乎也有底气了。
    “还啰嗦什么?你们三个还不赶紧去追!”寨老咆哮如雷。
    阿川和两个壮汉不敢多言,急忙领命而去。
    阿童与学童们匆匆跑来,一些家长也匆匆跑来,望着阿川仨人远去的背影,大家几乎怀着同样的忧虑:“阿川他们能把先生追回来么?”
    阿桃满脸愁云,情绪低落,暗自叹道:“嗨,还没跟先生正儿八经地说上几句话呢,他就这样走啦?难道我和他没有缘份?”
    她甚至担心,因为她看上先生的缘故,阿川不会用力追赶,或者追上了也会故意把先生放走。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河对岸通向山外的大路,在心中默默地呼唤:“快把先生追回来啊!快把先生追回来啊!”

    阿德一口气跑过了几里远的石板路,踏上了同样宽阔的土路。路边的杂草也和前面的石板路段一样被割得干干净净的。远离寨子的山路也修整这么好,实在少见。这应归功于平坡寨的老汉们,他们早已形成了习惯,每个季度都要义务维护通向山外的大路,割去路边的杂草,砍掉碍路的灌木,保持道路顺畅。
    阿德不时回头顾望,心里惴惴不安,生怕被人追上,过分紧张的脸庞淌下粒粒汗珠。然而山路千曲百转,两旁树高林密,即使回望也看不到几步远,加上山鸟嚣鸣不断,更添了几分心慌。他恨不得长双翅膀飞过山林,双脚丝毫也不敢松劲。直到跑上一个山坳,累得气喘吁吁,才放慢脚步。
    “祖宗保佑!帮我脱身!千万别让他们追上来啊!”他边跑边祈祷。
    侗家人信奉祖宗,逢年过节,操办大事,都要祭祖祈福;每当不顺
    心,或处境危险,都会祈祷祖宗给予护佑。顺则以为祖宗暗助,逆则认命坦然接受。不过,他们并没有被动地认命,而是主动地与命运抗争。
    自从上次被阿川在河边寨门拦住之后,阿德就寻思,要想逃出寨子,必须甩掉阿川,要想甩掉阿川,必须让他放松看管,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策略,以退为进,迎合寨老的意愿,答应教书,博得信任,等待时机。当得知阿川下地干活去了,没人对他盯梢了,便假装到河边洗衣服,伺机逃出寨子。
    “但愿这次能够成功逃走吧。”阿德飞快地跑下山坳。
    从远处传来一阵虎啸,如霹雳般把阿德震住了,他骤然停下脚步。
    “我的妈呀!真有老虎啊?!”他惊恐四顾,虎啸的余音还在山谷里回荡,顿觉毛骨悚然,两腿发软。
    “这山高路远的,要是你被老虎叼了去,寨老怎么向你的父母兄嫂交代呀?”他不由想起阿川的话儿,当时只以为阿川吓唬人,哪想到真有老虎呢?唉,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身在虎山中,只有听天由命了。
    他犹豫片刻,又振作精神,迈步前行。
    不久,阿德来到一个岔路口,辨了辨方向,竟然不知该往哪边走了。一左一右两条山路都一样宽,路边的杂草都同样割得干干净净的。
    “吴寨老真是老奸巨滑,他早就料到我会逃跑,因此把我绑来时一直用布条蒙住我的眼睛。”阿德心里暗暗叫苦,在这茫茫大山里,他根本无法辨出自己家乡所在的方向。他绝望了,萌生了往回走的念头。
    正在这时,一曲木叶歌从前方飘来,这个曲调似乎有些熟悉。
    “嘿,天无绝人之路。只要遇见人,就有希望。”阿德转忧为喜。
    接着,又传来几声急促的狗吠。一会儿,一只机敏壮实的黄狗窜到阿德面前,摇着尾巴站住了。原来是阿黄,它认出阿德,向他嗯嗯叫唤。
    阿德吓了一跳,后退两步,看到阿黄并无恶意,才松了口气。
    “阿黄!别伤人!”
    只见阿坤肩挎火枪,左手提着一只野兔,从左边岔路走来。
    “嘿,是坤叔呀,打猎回来啦?”
    “嗯,是杨先生呐,您干吗跑到这里来呀?”看到先生满头大汗,直喘粗气,阿坤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回去买些学童用的课本。”
    “要买什么课本,您打个招呼,我去买就是,不必劳烦您了。这山高林密的,您一个人回去,路上危险呢,刚才您没听见老虎吼叫呀?”
    “老虎不会随便咬人的,我不怕,你告诉我走哪条路吧。”
    “嘿,您不怕,我怕,我怕您一去不回了。”阿坤一语道破。
    “坤叔,我知道瞒不住你,那就放我走吧!”阿德干脆求情讲实话。
    “放您走,那我怎么向团寨老少交代呀?”
    “没人晓得你放我走的。”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里没人晓得?”
    阿德摇头苦笑,精心策划的逃跑计划就这样失败了。他万般沮丧地坐到地上,真想放声大哭。然而,自尊和理智告诉他,既然已经被人称为先生,那就不能轻易掉眼泪。逃跑不成,还能做什么呢?只有默默地把无奈、失望和忧郁埋进心底了。
    刚坐下一会儿,阿川和两个壮汉就追到了面前。
    “坤叔,干吗拦住杨先生呀?他想走就让他走呗。”
    “让他走?那你们干吗还追来呀?”
    “哼,他走了,我也就省事了,免得又是看管又是追的。”
    “是吗?恐怕你心里另有想法吧?哈哈!”阿坤道出了阿川的心思。
    “阿川,我讲过,我不会跟阿桃相好的。”阿德再次申明。
    “你不会,她会,有你在,她就不理我了。”阿川满腹怨气。
    “哼,这不关我的事。我想方设法逃走,可是你们却不让我走。”
    “好了,别争了,回去。今晚我请客,吃野兔肉。”阿坤打断话题。
    阿德好像被抽了筋似的,浑身上下疲软无力,加上希望破灭之后的沉重打击,精神萎靡不振,如同一具僵尸般没精打采地跟随阿坤往回走。
    正在着急等待的人群看到阿德一行远远走来都大喜过望。
    阿桃更是笑得灿烂,说:“爷爷!你看!先生他们回来了!”
    “嗯,回来了!回来了!哈哈!”寨老捋着胡须,绽开了笑颜。
    “先生被追回来啰!先生被追回来啰!”几十个学童齐声欢呼。
    “桃啊,你要好好地待杨先生呢,别让他再跑了。”看到阿桃舒心的笑脸,寨老意味深长地说。
    “爷爷,我每天端茶送水做饭还不好吗?你讲,还要怎样待他呀?”
    “你这个鬼丫头,你不想服侍杨先生,是吧?那行,我今天就换人。”
    “爷爷,我没讲不想服侍嘛。”
    “嘿嘿,我就晓得……不换,不换,嘿嘿。”

    十二

    夜深了,阿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在坤叔家吃晚饭时,大家都夸野兔肉鲜味美,很好下酒,他却品不出味道来,米酒也觉得索然寡味。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食之无味夜不能寐是什么感觉了,即使刚被绑来时,心情也没这么糟糕。当初还抱有一份逃走的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心中就更加郁闷难受了。
    “唉,逃不走……难道就这样待在这里,荒废学业?舍弃前程?远离亲人?远离自己的心上人?”
    从附近传来青年男女行歌坐夜的琵琶弹唱声和阵阵欢笑声,触动了阿德内心的情愫,与阿莲相处的甜蜜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河畔,一棵古树下。
    阿德一边走来一边吹着动听的木叶歌,眼睛搜寻着前方。
    躲在古树后面的阿莲听到木叶歌声,喜滋滋地探出头来,看到阿德,她也顺手摘起一片树叶,贴在唇边,吹起来。
    悦耳动听的木叶歌洒落在清莹的河面上,飘荡在幽静的河谷中。
    两人边吹着木叶边慢慢靠近,四目相对,脉脉含情……
    心上人,亲人,学业,前程,一幅幅画面交替浮现在脑海中,搅得阿德愈加兴奋,愈加难以入眠。
    “不能就这样放弃……”苦思冥想之后,一个看似可行的计划渐渐在脑海里定格下来。直到半夜三更,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晨光初露,鸟鸣啾啾。
    阿德邀约阿川到学堂来,打算实施昨晚想好的计划。
    “先生,一大早把我叫来,干吗呀?”
    “好事……”阿德小声说,“川,你悄悄地送我回去。”
    “哼,这算什么好事,不行!”阿川几乎不假思索地拒绝。
    “怎么不行?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呀,我如愿回家,你也如愿赶走我,让阿桃从我这里收心,一心与你谈情说爱,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哼,对你来讲也许是好事,可对我来讲却是人见人恨的坏事。”
    “怎么是坏事呢?”
    “虽然我不希望你留在这里,但是我不能背叛团寨,你想让团寨所有的人都痛恨我吗?”
    “欸,我刚才不是讲,悄悄地送我走嘛。”
    “你想得简单,两个大活人走出寨子,没人看见呀?”
    “你傻呀?不会想办法啊?”
    “哼,想什么办法?你拍屁股走了,遂了心愿,我还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呢。万一被人看见,你还让我活不活呀?这绝对不行!”
    “办法还没想就一口拒绝?蠢!蠢透顶!”阿德怨怒地责骂,想了半夜的计划就这样流产了。
    这时,阿桃挑着一担水走来,两人立马打住,不作声了。
    阿桃走近,埋怨道:“阿川,大清早就跟先生争吵,发什么疯呀?”
    “哦,是……”阿川一时慌了神儿,不知如何应答。
    “你误会了,我俩没争吵。你和阿川天天帮我做事,我正感谢他呢,哦,也感谢你呢。”阿德机敏地解释。
    “就是,就是……来,我挑上楼去。”阿川趁机献殷勤,伸手抓住阿桃肩上的扁担,想接过担子。
    “哎,干吗在我的肩上抢呀?”阿桃用力压住扁担。
    阿川本想说,我不单要抢你的水桶,还要抢你人呢。可他不敢说出口,只好松开手,看着阿桃挑着水桶走上楼梯。他知道,先生一心只想回去,根本无意看上阿桃,只要先生一走,阿桃迟早是他阿川的人。
    希望就在眼前,哪怕它暂时还够不着,阿川也觉得心情很舒畅,连走路也比往常精神多了。他不禁想起儿时与阿桃嬉戏玩耍的情形……不谙世事的他与她,一个扮成爸爸,一个扮成妈妈,有模有样地玩家家。每次配对组合,似乎心有灵犀,他俩都很自觉地扮成一对,时间一久,大人们就说笑:“哎,你俩很般配呢,长大了结为夫妻,好么?”后来稍稍懂事之后,他真的萌发了这种愿望,觉得阿桃就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美娇娘。大人们似乎也默认了这种关系,认为他俩随着年龄的增长,无论是身材外表,还是为人修养,都越来越般配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是眼下阿川与阿桃的关系,也是阿桃与先生的关系。尽管阿川和阿桃都是“一厢情愿”,然而两人所处的对象不同,先生迟早是要离开平坡寨的,这让阿川又重新拾起了自信心。
    他在鼓楼前遇见了阿兰。
    “咦,川哥,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呀?”
    “嘿,先生不喜欢阿桃。”
    “哼,只要阿桃喜欢先生,日久天长了,先生就会动心的。”
    “先生不是不理阿桃么,难道她还不死心?”
    “你不了解阿桃的性子呀?她认准了的事情会轻易放弃?我劝你呀,有先生在这里,你就别打阿桃的主意了,她看不上你的。”
    “……”阿川说不出话来,感觉内心隐隐的痛。尽管他已经知道阿桃的心思,可他还是不愿相信那是事实。如今阿兰不容置疑的口气再一次把他心底仅存的一线希望浇灭了。他呆若木鸡地愣在那儿。
    “怎么?我讲错了吗?”
    “你讲对了,对得很!阿桃不喜欢我,她喜欢杨先生!”
    “你干吗对我吼呀?”阿兰委屈流泪,她本想把实情告诉阿川,让他死了对阿桃的那份心。唉,不曾想,反而讨了没趣,受了冤枉气。
    她想对阿川表白:“我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你傻呀?干吗偏要去追那个不喜欢你的人呀?”可是少女的矜持却让她把爱慕之情埋藏在心底。她知道,阿桃已经不可能爱上阿川了,总有一天阿川会把心思转过来的。她在等待机会,等待阿川对阿桃最终死心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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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6 11:03: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为了门墩方便,我把小说都汇总到发文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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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6 11:05:1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十分精湛的文字,功夫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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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9-7-6 11:05:4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山西长治
    看来寨里还是重视教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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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12:07: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湖南
    本帖最后由 吴能夫 于 2019-7-16 23:09 编辑

         十三

      阿德休课两天之后,经不住寨老的苦苦央求,又复课了。
      全寨男女老少自然都很高兴,而最高兴的还是阿桃。她想,先生逃不走,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与他有缘份呢?
      阿桃一边绣着鞋垫一边朝教室走去。
      从教室里传来朗朗的教读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她驻足静听,眉开眼笑,跟着轻声诵读。
      阿川挑着一担干柴走来,看到阿桃入迷的神情,忍不住讥讽道:“哎,想读书,找把椅子到教室里去坐呗,面对面地教,学得快些嘛。”
      “你这人,读书不好呀?”
      “我没讲不好呀,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看你讲话带刺酸溜溜的样子,那叫关心?”
      “嗨,别讲了,别讲了,还是关心杨先生得了。”
      他又话中带刺地嘟哝着,挑着木柴朝木楼走去。
      “哼,我就关心先生了。”阿桃噘嘴说,声音细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阿桃喜欢杨先生,也喜欢读书。虽然只在教室外“旁听”,可她用心听课,竟也学到了不少的知识。能为先生做家务,又能聆听先生讲课,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眼看快到晌午了,她才回到木楼,扒开火塘生火,为先生准备午餐。
      她先煮了饭,然后炒了一盘腊肉,一盘酸蕨菜和一盘莴笋叶。刚把铁锅端下三角鼎架,搁到火塘边的竹圈上,便听到先生上楼来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节奏均匀,干脆利落,毫无拖沓,她早就熟悉了。
      她不禁一阵暗喜,心跳也随之加快了。
      阿德迈进屋来,看到阿桃已弄好饭菜,摆好桌子,便客气地说:“又辛苦你了,我不是讲过,这些家务事我都会做的,你就别做了。”
      “可我爷爷偏要我做呢。”
      “我去跟你爷爷讲……”
      “你不用跟他讲,你教书辛苦了,我帮你也是应该的。”
      “阿桃,你总这样帮我,不合适……”
      “我觉得很合适,寨里的人都讲,咱俩像一家人呢。”说出这话,她娇嫩的脸颊上立刻泛出一抹红晕,少女躁动的心狂跳不已。
      “哪,哪里像……”
      “我天天为你挑水煮饭炒菜,还不像一家人呐?”她内心的欢喜和真诚的期盼毫不掩饰地写在娇红的脸上,明亮的双眸洋溢着无限柔情。
      “难为你了。”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用冷淡的口气试图给她降温。
      “不为难,我喜欢……”她几乎直截了当。
      他分明从她的脸上看出幸福甜蜜的意味,竟不知如何应答。
      “哎,只顾讲话,你看,饭菜弄好了,吃饭吧。”她指着小饭桌说。
      “嗯,你也一起吃吧?”说出这句客套话后,他立即后悔了。
      “嘻,在一个锅里吃饭,就真成一家人了。”果然正中她的心怀。
      就在这时,阿川端着一坛米酒进来,他接过话茬揶揄道:“真成一家人了?杨先生,你不是讲过,你不喜欢阿桃么?怎么?日久生情啦?”
      “不,不是的。”
      “桃啊,听到了吗?你别自作多情了,回去吧,让我和先生喝两碗,好好聊聊。”阿川放下酒坛,拾起两个小板凳,摆到饭桌边。
      “阿川!你也别自作多情!”阿桃回敬道。
      她忽然觉得,阿川身上缺少的正是男子汉应有的那种宽广的胸怀,那种宽容的肚量,那种自尊自爱的铮铮骨气。虽然你喜欢我,但是我不喜欢你,这样你又何必再来纠缠呢?该放手时就放手嘛,不应这么小肚鸡肠毫不留情尖酸刻薄地挖苦人嘛。
      “桃啊!我傻傻地追求你,两年来一直真心的付出都是自作多情!”阿川坐到板凳上,打开酒坛,筛上两碗酒,“先生,坐,喝酒!”
      “我下午还要上课呢,不能喝酒。”阿德说,挨着阿川坐下。
      “你不喝?那我喝!”阿川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再端起另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将两只碗都筛满酒,接连喝干。
      他打着酒嗝,醉眼迷蒙地指着阿德,说:“只要先生,你,你亲口讲,讲你也喜,喜欢桃,我就不,不再自作多情!”
      说完,又提起酒坛,被阿德一把抢过。
      “你喝多了,不能再喝了。”阿德劝道。
      阿川失去平衡,小板凳一歪,跌坐到地上。
      阿桃陡然升起一股怒火,气呼呼地出门而去。她好不容易找到先生主动开口跟她讲话的机会,并有意把隐藏内心的爱恋之情向先生表白了,哪想到,阿川突然蹦出来,搅黄了她与先生本该和美的谈话,怎不叫她气恼呢?而可怜的阿川也情有可原,他完全是近乎绝望的抢白。一呢出于对阿桃的真情实爱,保卫自己的爱情;二呢出于对先生的不满和忌妒,发泄心中的怨气。然而,他的过激言行适得其反,阿桃对他更没好感了。
      至于阿德,本来无意介入阿桃与阿川之间,破坏他俩的关系,可他身不由己,实实在在地充当了不是第三者的第三者。面对这种尴尬的处境,他除了苦笑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凭良心讲,在阿桃与阿川的情感纠葛中,他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因此不用为此感到丝毫的负疚。
      
           已是深夜,半轮月亮挂在空中,星光点点,夜色如水。适才“嗒嗒”的织布声和悦耳的纺纱声以及姑娘后生行歌坐夜的欢笑声已渐渐隐去。在鼓楼里聚伙聊天的老汉们也相继回家睡觉了,山寨一片宁静和安详。
      吴寨老却没有一点睡意,还提着一根长旱烟杆独自一人默默地穿过巷子巡寨。自从当上寨老后,他就养成了深夜巡寨的习惯。虽然没有土匪再来袭扰,但是他不放心,生怕出现万一。只有每天深夜亲自看到轮流站岗的护寨队员到岗了,四个寨门都关闭上锁插上门杠了,才安心回家睡觉。如今,团寨的安危让他操心,而先生能不能安心教书更让他操心。他边巡寨边寻思,到底应该怎么做,杨先生才不会再逃跑呢?这样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既简单又可行的办法。
      此时,他正好走到学堂前,看到先生楼的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便上楼去,走进先生卧室,只见先生手里拿着一本书,趴在桌上,睡着了。
      “阿妈!阿妈!我回来了!”阿德正说梦话。
      “这孩子,可怜呢。”寨老拍了拍阿德的肩膀。
      阿德醒过来,见是寨老,忙站起来。
      “快到床上去睡,趴在桌上睡容易着凉的。”
      “嗯,我上床去睡,寨老,您回去吧。”
      不知何故,面对这个搅黄了自己的婚事,耽误了自己的学业的绑架者,此时此刻,阿德却恨不起来,甚至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
      “杨先生呐,您就安心教书吧,不用再逃跑了。我保证,到年尾,派人送您回家,好么?”寨老说出了那个简单可行的“办法”。
      “寨老讲话算数?”
      “我历来说一不二!”
      “好!我也说一不二,安心教书,到年尾!”
      “嗯,这就好!这就好!”
      寨老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的重负,他相信先生会信守诺言的,从今往后,不必再担心先生逃跑了。因为这样的承诺对先生来说虽然不怎么公平,但是也不算遭受太大的委屈,他完全可以接受的。他抬头看看窗外,透过夜色,似乎看到了黎明的霞光,心里也觉得亮堂,觉得舒畅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阿德正在教室里教学童们读《声律启蒙》,他教一句,学童们跟读一句: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阿桃手里拿着一双做工精细的绣花鞋垫走过石坪。
      从教室里传来阿德朗朗的教读声: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阿桃一边饶有兴趣地轻声跟读,一边走上木楼,进了先生卧室,从床边拾起一双崭新的布鞋。这双布鞋先生平日很少穿,不晓得是他爱惜新鞋呢,还是这双布鞋对他有什么特别意义舍不得穿?她看到布鞋里已经垫了一副同样做工精细的绣花鞋垫,便抽出来仔细打量。
      “这是先生的母亲做的?还是先生的情妹做的?”她心里猜测,一股愁绪油然而生,把适才轻松愉悦的心境搅得混混沌沌。
      “唉,先不管这么多吧。”她把自己做的绣花鞋垫塞进布鞋里,尺寸大小正好合适。随即把布鞋放回原处,又将原来那双鞋垫塞到垫被下。

      阿德正在手把手地教阿童练毛笔字,课桌上是一本打开了的柳体楷书字帖,旁边是个砚台,砚堂边搁着半根墨条,砚池里盛着刚磨好的墨汁。他帮阿童把五个手指握笔的位置都放妥当了,然后抓住阿童的手,一笔一划地对着字帖写起来。
      “你的手要放松,我帮你运笔发力……”阿德边写边吩咐,“你呢还要用心去感受每一个笔画,想想是怎样发力运笔写成的。”
      阿童“嗯嗯”点头应诺,在先生的帮助下全神贯注地握笔写字。
      一群学童满怀兴致地围着观摩。
      这样手把手教写几个字后,阿德说:“现在你自己练习,要注意怎么握笔,怎么运笔,不同笔画,又应该怎么写……”
      阿童独自练习毛笔字。
      “哎,握笔不能太用力,如果太用力了,运起笔来就不够灵活,写出来的字也会显得生硬……握笔要松,只要手能把毛笔握住就行……运笔要用手腕发力……”阿德看到阿童握笔和运笔的势头不对,便提醒道。
      阿桃悄悄地站在窗外,看到先生态度和蔼可亲,讲话语气温和,根本看不出是一个被绑到这里来而出于无奈才答应上课的先生,也根本没有因为被迫教书而心生怨气以至于敷衍应付的样子。
      “杨先生很耐烦嘛……说话算话,拿得起,放得下,根本看不出是被绑架来的样子……这才是好男人啊!”她对杨先生又多了几分好感。

      这天中午,阿桃帮先生打扫房间,发现床边那双新布鞋里又垫上了被自己替换下来塞到垫被下的那对绣花鞋垫。她赶紧掀开垫被,看到自己为先生做的鞋垫可怜兮兮地躺在那儿,顿时黯然神伤,泪水潸然而下。
      她料定,那双新布鞋连同那对绣花鞋垫都是先生的情妹做的,否则,他不会那么细心地看出垫在鞋子里的鞋垫被换掉了。她叹了口气,擦掉眼泪,把鞋垫重新塞到垫被下。既然先生不接受,那它就没了用处,就让它搁在那儿吧。
      傍晚时分,阿桃正在先生楼火塘边煮饭炒菜。她把炒好的几盘菜肴端上饭桌,然后坐下,呆呆地盯着几盘菜肴,不自然地又陷入幻想……
      阿德和阿桃坐在桌边,阿桃往阿德碗里夹菜,阿德也往阿桃碗里夹菜,两人相互对视,含情脉脉,甜蜜幸福……
      一阵脚步声把阿桃从幻想中拉回来,她回头看到先生,脸上飞起一抹红晕,略显紧张地站起来。
      “先生,下课啦?”阿桃打声招呼。
      “嗯,下课了。”阿德冷淡地回应。
      “先生,你看,你每天下课回来,都有人替你做好了饭菜,这像不像传说中的龙女故事呀?”阿桃心里有些酸楚,向阿德投去幽怨的目光。
      “哦,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阿德还是那么冷淡。
      阿桃不禁大失所望,满脸苦涩地叹道:“唉,可惜,我没有龙女的福气,龙女的爱心很快就打动了那个英俊后生,我辛苦半年多了,也打动不了你,莫非你是铁石心肠呀?”
      “我已经有了,不能接受你,对不起!”阿德终于说出拒绝的理由。
      阿桃如雷轰顶,脑袋“嗡”的一下,感觉眼前一片眩晕。虽然她早已料到杨先生有心上人了,但她不想听到这话儿由他亲口说出来啊!
      “唉,阿川说对了,我太自作多情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怜——原来自己憧憬的只不过是虚幻飘渺的梦境而已。
      然而,阿桃毕竟是寨老的孙女,骨子里传承了老猎手刚毅好强的性子。此后,她把内心的不快悄悄地隐藏在那张微微含笑的俏丽脸蛋下,一如既往地为先生挑水做饭烹茶洗衣。纵使别人有些闲言碎语,她也坦然面对,不再像以前那样非要辩出个是非曲直。她,渐趋成熟了。
      她每天为先生做着重复而单调的家务事,变着花样把一日三餐的菜肴调理好,尽可能地让先生吃好喝好。她想开了,她认命了。既然不能跟先生过一辈子,那么就珍惜现在的每一天吧。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做饭烹茶,哪怕只有一年半载,哪怕不是同桌共餐,也知足了。
      这样的日子就像寨边的河水静静地淌走了。

      十四

      冬日的晨光暖暖的,路上的积雪渐渐融化了。
      吃过早饭,寨老兑现了承诺,带领学童和家长们到河边寨门为阿德送行。学童们依依不舍,泪水涟涟。
      “杨先生,您别走,好么?”阿童含泪恳求。
      “我给你们找位老先生来,让他安心给你们讲课……我那些书籍,还有文房四宝都留给你了,在书桌上,你要用心学习,将来说不定也能成为先生呢。”
      “都给我,那您不用啦?”
      “我可以再买的。”
      阿桃两眼幽怨地呆立旁边,努力控制内心激荡的情绪。
      两个壮汉抬来一顶竹轿,后面还跟着四个准备轮流抬轿的汉子。
      “杨先生,请上轿吧。”寨老说。
      “我好歹也是侗家好汉,哪能让人抬着走呢?”
      “当初我说过要用轿子送您回去的。”
      “您不是说我不愿教书才用轿子送么,那我愿意了还用轿子送呀?”
      阿德执意不肯坐轿,寨老依从了,抬轿的汉子们也不用随同前往了。
      阿德步履轻松地走出寨门,兴奋得差点就喊出声来。
      “我终于踏上回家的路啦!就要回到父母身边,回到阿莲身边啦!”
      这一天,他等了很久,也等得很苦。自从与寨老相互承诺之后,他便自制了“月历”,每晚就寝前,都要在“月历”上用笔划上一杠,心里默念,离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一天,然后才上床睡觉。他就是这样数着日子度过了难熬的十个月,如今获得了自由,踏上了归程,怎不叫他心花怒放呢。
      阿川意味深长地瞟了阿桃一眼,挑起一对箱子,迈步紧跟在阿德身后。阿坤肩挎火枪,挑着一对皮箩随后跟上。
      猎狗阿黄看到主人挑担而去,忙撒腿窜到前面。
      望着杨先生远去,阿桃顿觉心里空荡寂寥,伤感之情油然而生,继而弥散开去,震颤全身。
      “爷爷,您就这样让杨先生回去啦?”她哀怨交加地说。
      “桃啊,我和杨先生有过约定,只要他安心教书到年尾,我就派人送他回去。咱们把他绑来,他并不记恨,还踏踏实实教了这么久的书,他对咱们团寨有恩呢,咱们可不能对他无情啊!”寨老解释说。
      “嗯,我晓得,毕竟是绑来的……”阿桃情绪激动,泪珠抑制不住从她妩媚的眼眸里流出来,滑下脸蛋,滴到锦裙上,落在青石板上。
      “桃啊,是你的,根本不用绑,不是你的,你绑也绑不住,想开些,一切随缘吧。”对于孙女,寨老除了劝慰,别无他法。
      他可以为团寨孩童能够读书识字把先生绑来,但是他万万不可能为自己孙女的一厢情愿而把先生强行留下。他曾试图利用阿桃把先生留住,只因先生专情于自己的未婚妻,没有移情别恋,而未能如愿以偿。这不怨阿桃,也不怪先生,人间情缘自有天定,不可强求。送走先生,寨老心里也很纠结,很失落,很舍不得。然而,他毕竟遂了让团寨孩童读书识字的心愿,应该知足了。虽然杨先生只教了短短的十个多月时间,但是孩子们都很用功争气,认识了不少汉字,会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书籍,会写毛笔字,学会算数计账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曾经伤害过先生,伤害过先生的家人,那终究出于无奈;可是他不能言而无信,不能过于自私,不能不顾杨先生的情怀,这也是出于无奈。
      “嗐,随缘……今生无缘与杨先生长相随啰!”阿桃泪眼婆娑地远望先生的身影消失在石板路尽头,心里又是一阵痛楚。
      杨先生走了,阿桃的心似乎也跟着走了。

      这天中午,她在河边洗衣裳,右手握着捶衣棒,眼睛呆望远方,思绪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东一棒西一棒,有气无力地捶打,把青石板捶得梆梆响,也没察觉,嘴里却在幽怨地轻声唱着相思歌:“日月如梭去得忙,好似溪流奔大江。哥是浪花去无影,妹是岩滩空思量。”
      阿兰提着菜篮子走来,看到阿桃魂不守舍的样子,便近前戏谑。
      “哟,害相思病,丢了魂啦?”
      阿桃吓了一跳,强装笑脸,说:“你呀,又乱嚼舌头了。”
      “嗬,还嘴硬呢,青石板都快被你捶烂了。”
      阿桃低头看到青石板上被捶衣棒打出的白印痕,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她不想掩饰,也无法掩饰。她爱恋先生,与阿川分手,在团寨里早就妇孺皆知了,何况对她知根知底的姐妹阿兰呢。于是,轻叹口气,自嘲一笑,一边与阿兰闲聊,一边把衣裳洗净。
      “桃,你还是把心思收回来,与川重新和好吧。”阿兰试探地说。
      “哦,先别说这个,我要静静心……”
      “你呀,太犟,明晓得先生……却偏偏一厢情愿地想跟他……”
      “人家哪里痛你就戳哪里,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姐妹呀?”
      “正因为是好姐妹,我才这么劝你呢。”
      “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呀?”
      “傻!你就是傻!傻得没药治了!”
      “嗐,你说对了,我也觉得自己真的很傻。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那还不简单呀?把他忘掉就行了呗。”
      “唉,感情的事哪能说忘就忘呢?”
      “又犯傻了吧?人家根本不喜欢你,想他干吗呀?”
      阿桃被呛得一时语塞……

      十五

      傍晚时分,阿德、阿川和阿坤来到索冲寨外。阿坤喝住阿黄,要它在福桥头等候。阿黄听话地停下,看着阿德仨人走过福桥。
      “杨先生,以后有空就到平坡寨去做客喔。”
      “阿川,你别假心假意的,你巴不得我永远也别到平坡寨去呢。”
      “嘿,说实话,你一到平坡寨,阿桃就把我撇开恋上你了,我打心里怨恨你呢,恨不得你早一天离开平坡寨呢。”
      “现在如你的意了,你再也不用担心阿桃恋上我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啰,她的心怕是跟你走啰!”
      “她原来不是也喜欢你么?”
      “不,她对我一直不冷不热的……我,我配不上她……”
      他们走进寨子,穿过巷子。
      看到阿德回来了,人们都惊喜而又热情地打招呼。
      阿刚闻讯急忙回家报喜。
      “阿妈!阿爸!阿德回来啦!阿德回来啦!”
      杨父、杨母和阿刚嫂同时奔出门来。
      “阿德回来啦?在哪里?在哪里?”仨人喜出望外。
      阿刚指着巷子那头,说:“你们看!那不是!”
      “阿妈!阿爸!我回来啦!”阿德边喊边跑过来。
      “宝贝崽啊,你被绑到哪里去啦?我天天想你啊!”杨母抱住儿子,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呵呵,我说过,既然要阿德行善事,等过了一年半载,他们会让阿德回来的……被我说中了吧。”杨父喜极而泣。
      左邻右舍纷纷拥来,个个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阿德回来啦?”
      “阿德回来啦!”
      阿川和阿坤放下肩上的担子。
      “把他们两个绑了!”阿刚怒喝。
      几个汉子扑上去,扭住阿川和阿坤。
      “哥,把他俩放了,这事不能怪他俩。”
      “那,你就白白遭受这么久的罪啦?”
      “我也算不上受罪,回家再详细地讲吧。”
      阿刚示意放了阿川和阿坤,几个汉子松开手。
      “快滚开!”阿刚吼道。
      “欸,来了就是客嘛,他们远道而来,天又快黑了,也该吃顿饭,歇一夜再走嘛。”杨父心平气和地说。
      阿坤走到阿德父母面前双手抱拳,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代表平坡寨男女老少向二位老人家道歉,对不起了!我们把杨先生绑去教书,千不该!万不该!让二位老人家担心了这么久,请二位老人家原谅!”
      “原来是你们平坡寨把我儿子绑去呀……算了,都过去了,只要阿德不是去遭罪,现在平安回来了,就不跟你们计较了。”杨父恳切地说。
      杨母抹掉眼泪,说:“嗯,我儿子平安回来,就不计较,不计较了。”
      “多谢二位老人家宽宏大量!”阿坤和阿川面朝杨父杨母三鞠躬。
      杨老伯推开围观的村民挤过来,盯着阿德上下打量,说:“阿德啊,你长胖了,比以前白净多了。我们都以为你被土匪绑去当了上门女婿呢。”
      “大伯,您猜对了一点,我真的差点就当上门女婿了。”
      “真的?差点就给哪个当上门女婿呀?”
      “哈哈!有空我再慢慢跟您讲吧。”
      这时,阿德忽然想到了阿莲,便转身四顾寻找,不见阿莲的身影。
      “哥,怎么没看见阿莲呀?”
      “哦,她……你刚走不久,她就嫁人了。”
      “啊?嫁人啦?”
      阿德如遭电击一般,猛地一颤,脸色僵住了,呆愣愣地站着。
      大家不约而同地收起笑脸,同情地看着阿德……

      第二天傍晚,阿德在寨边突然遇见了已经当了妈妈的阿莲。
      阿莲挽着发髻,用褙带背着一个婴儿,手提一篮刚洗净的白菜,走上台阶,跨过寨门,看到阿德迎面走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她一下慌了神,手中的菜篮子失落地上,白菜撒了一地。
      在踏上回家之路时,阿德还想象与阿莲见面的幸福时刻,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尴尬结果。如今,阿莲已成他人妇,已是他人母,曾经的海誓山盟都已化作泡影,还有什么可说呢?他无语地看着阿莲母子,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毕竟已经当了妈妈,阿莲很快就镇定下来。
      “你,回来啦?”她冷漠地问,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嗯,这,你的孩子?”阿德应声,随口问道。
      阿莲点头“嗯”声应答,眼神似怨似悔。
      “他,他对你好吧?”
      “嗯,好呢。”
      “孩子多大啦?”
      “刚满月几天。”
      几句简单的问答之后,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阿莲蹲下,将散落地上的白菜拾进竹篮。阿德也蹲下,默默地帮忙捡拾。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读懂了,虽近在咫尺,却隔若天涯。说什么都晚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把那份旧情永远埋在心底吧。
      阿莲提着菜篮子站起来,转过身,终究未能抑制住心中激荡的情绪,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顾不上再去清洗沾了灰尘的白菜,慌忙疾步前行,朝寨里走去。今天上午回到娘家,她就听说阿德平安回来了,他是被人绑去当塾师的。她怕遇见阿德,本想打道回府,却被母亲数落一番,无奈只好待下来。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尴尬地撞见呢。想当初,被父母逼嫁时,她从心底不愿意,为此,哭闹了几天。她不相信,阿德被土匪绑去,会心甘情愿当了上门女婿。可是,她拗不过父母的百般逼劝,还是遵从了父母的意愿,违背了与阿德的誓言,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后生。婚后,虽然婆家对她很好,丈夫也很爱她,可是她心中总有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每当静下来时,这片阴影就会把她撩拨得揪心的难受——假如有一天,阿德回来了,他根本不是被土匪绑去当了上门女婿,那么又将怎样面对他呢?命运就是这样喜欢捉弄人,不幸被她猜中了。她后悔啊!真的很后悔!怨谁呀?怨父母?还是怨自己?世上没有后悔药,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只有认命了,今生今世与阿德无缘啊!
      看着阿莲母子消失在石板路尽头,阿德也心潮澎湃,无比伤感……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莲妹子?她为吗不等我?究竟为吗呢?天啊,真是造化弄人啊!她的丈夫对她真的好么?但愿她得到好的归宿,获得真正的幸福吧。从此,阿德对阿莲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剩下的只有对她真心的祝福。

      十六

      又是大年三十。村巷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阿童贴好对联,站在门前自我欣赏一番。尽管他的毛笔字显得生硬不够灵活,还是有模有样的,可以装点门面了。
      “贴了对联,这才像过年嘛!”寨老满心喜悦。
      “爷爷,我写的字,还行吧?”
      “嗯,行!我的孙崽会写对联了,爷爷很高兴!不过以后啊还要展劲,要学会自己出对联,要是杨先生事先没有给你留下那些对联,你会写字也没用嘛。”寨老一边夸赞一边督促阿童用心学习。
      “爷爷,先生只教那么短的时间,我会写字就算不错了。”
      “嗯?会写几个字就满足啦?你比杨先生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哼!成天杨先生杨先生的,听着都烦!”阿桃埋怨。
      “哦,不讲杨先生,不讲杨先生。”寨老不想招惹孙女生气。
      阿童朝阿桃做了个鬼脸,故意逗道:“讲讲杨先生又怎么啦?”
      阿桃真的生气了,扬手朝阿童打去。阿童笑着躲开,阿桃急步撵上。
      “哎,别闹了,还要送对联给乡亲们呢。”寨老乐在眉梢。
      他不愁自己的孙女找不到如意郎君,这么好的姑娘还愁嫁不出去?
      阿兰和阿香依旧来邀约阿桃守年,阿桃没有答应。她说,心情不好,没兴趣玩耍。姐妹们理解她,也就由她去了。她甚至在春节里也几乎足不出户,不想行歌坐夜,不去哆嘎哆耶,独自一人待在屋里埋头做针线活,打发寂寥的时光。她想,杨先生回去后,一定会与心上人喜结连理,共度良宵。于是,她决意把自己封闭起来,安静地度过一段日子,让悄然流淌的光阴抚慰受伤的心灵。
      阿德在年前新买了文房四宝,在自家堂屋里,为乡亲们写好了对联,便委托阿刚挨家挨户地送上门去,不再像往年那样亲自在鼓楼坪上摆桌书写,招摇露脸了。期盼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仿佛一记重锤,将他击得晕晕乎乎的,久久未能缓过劲来。就是在春节里,他也谢绝参加所有的文娱活动,伙伴聚会宴请也借口推托。尽管他不再挂念阿莲,心绪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哪有心思消遣玩乐呢?
      “要不,我托个媒人给你说门亲事,找个比她更好的姑娘?”看到阿德郁郁寡欢,杨母小心翼翼地问。
      阿德忧郁地坐着默不作声,他明白母亲的用心,然而眼下这种心境,他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好沉默不语了。
      “你呀,要说媒也要过些日子嘛。”杨父埋怨道。
      “哦,你看我光顾着急了。德啊,这十里八寨的,好妹仔多的是,她既然嫁人了,你就别去想她了。”杨母劝道。
      “爸,妈,我没想她,只是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过些天就会好的,你们不用担心。”阿德说。
      “这就好,这就好。”杨父杨母齐声说,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过了元宵节,阿德在阿刚的陪伴下,前往百多里外的县城联系入学读书。他满怀希望地进城去,却万分失望地回来了。辛辛苦苦奔波了两天不说,稍稍平静下来的心情又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德,还能去县立师范讲习所读书么?”阿德刚进屋,父亲就问。
      “入学通知书早就作废了,入学资格早被取消了。”阿德伤心地说。
      “德啊,你想开些,这书不去读也罢了,凭你的学问,在乡村里当个教书先生还是能够胜任的。与你同去应试的几个清末秀才不是都落榜了么,这说明你比他们有能耐,他们能在乡里教书,你同样能干,是啵?”
      “就是,你爸说得对。遇事想开些,这条路不通,就走那条道。”
      “爸,妈,你俩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阿德语气坚定地说。
      他神情惆怅地走出火塘屋,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便上楼去,进了自己的卧室,想找本书看看,可书桌上空无一物,拉开几个抽屉也空空如也,这才想到自己所有的书籍都留给平坡寨的阿童了。他倚在桌边,不禁心生怨怒……那个吴寨老实在可憎可恶,不仅毁掉了自己本该美好的姻缘,还毁掉了自己本该美好的前程。可是,不知为何,他对吴寨老的这种憎恶感很快就淡化了,转而感叹自己时运不济了。要不然,这些痛彻心扉,倒霉透顶的事情,怎么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呢?
      这样孤寂郁闷地独处卧室之中,思绪便不自然地把他牵到那个曾经伴他度过一段永世难忘的日子,并巴不得早日离开的先生楼。
      他本来以为,此生离开了平坡寨,就再也不会去回想那些令人无奈而又伤感的经历,可是读书习惯却无意中让他联想起了在先生楼伏案阅读的情形……他手捧一本线装《千家诗》正坐在桌前品读,阿桃用木质茶盘端着一碗热茶进来,搁到桌上,朝他嫣然一笑……
      这样的情形,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不同的只是有时他所读的书不尽相同而已。尽管他每次都表情冷漠,一声不吭,连个“谢”字也没说,可是阿桃依然乐此不疲,笑脸相对。他不得不佩服阿桃的耐心和韧劲,也就懒得说道,由她劳作了。
      “红袖添香……难得阿桃一片痴情啊!”直到此时,阿德似乎才体味到阿桃的真情实意。他开始仔细回想阿桃为他所作的事务——每天挑水做饭烹茶洗衣……又细细地回味阿桃说过的表达爱慕之情的话语……
      他觉得必须对自己的未来有个打算了。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之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如实的跟父母讲了,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末了他说:“这就是我的打算,阿爸,阿妈,您二老千万别怪我啊!”
      “这是好事嘛,我哪会怪你呢?”
      “就是嘛,妈也不会怪你的,只要你常回家看看就行了。”
      “你想得开,又振作起来了,我替你高兴呢。”
      “是啊,只要你好,我和你爸就开心知足了。”
      父母如此开明爽快,阿德心里倍感欣慰。

      十七

      二月阳春,一个晴朗的日子。
      阿德健步走在山路上,心境就象柔顺的春风清爽舒畅。
      阿刚和一位后生肩挎火枪,腰系尖柴刀⑨,一人挑着一对箱子,一人挑着一对皮箩,跟在阿德身后,替他挑担送行。
      阿德边走边吹着动听的木叶歌,耳边却响起母亲的话音:“教书,行善,积德,你放心去吧。我和你爸身子都还硬朗,再说,家里还有你哥嫂呢。”母亲的话让他彻底放下包袱,轻松前行。
      世事无常,有些事情根本无法预料,也根本无法左右。人啊只有顺应事情的变化,心情才会顺畅;心顺了,事也就顺了;事顺了,还有什么可烦忧的呢?没有必要沉沦在难以扭转的往事之中,放下包袱,面向未来吧,失去的不见得是最好的,即将得到的也许才是这辈子最值得珍爱的。阿德这么想着,不但心情舒爽了,步履也觉得轻松了,把帮挑担子的阿刚和那位后生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直到阿刚喊住他,叫他别走那么快,一个人走在前面,只怕遇到虎豹豺狼呢,他才放慢了脚步。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
      阿桃、阿兰和阿香等一群姑娘媳妇又在河边大青石板上洗菜闲聊。
      “兰,川是个好后生,我衷心祝福你俩百年好合。”阿桃真诚地说。
      “嗯,谢谢你的吉言!桃,你明明晓得杨先生有了心上人,川又那么展劲缠你,你干吗不答应川呢?”阿兰想问个究竟。
      “唉,我和阿川八字不和,没有缘份啊。”阿桃淡然一笑。
      “什么八字不和,你眼光太高了。”阿兰说,“还想着杨先生呐?”
      “不想啦,人家已经走了,想也没用啰。”
      “你呀,还是别太挑剔了。”
      “嗯,遇到合适的,就把自己嫁出去。”
      不知从何时起,侗家人便相信了缘份和命运,他们认为有缘无缘皆命中注定。可是他们并没有消极地等待缘份从天而降,而是积极主动地去争取。一旦争取无缘之后,也就认命了,不再霸蛮追求或痴情于之不能自拔;也不曾自暴自弃,而是放下过去,投入到新的目标的追求之中。正因如此,他们也就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伤害对方,更不会伤害自己。
      这时,阿兰提着一篮洗好的蔬菜站起来,意外地看见阿德走出福桥。她愣了一下,确信自己没有看花眼,便惊呼道:“桃!快看!那是谁?!”
      阿桃起身望去,看到阿德正健步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挑着行李的后生。她顿时明白了,不禁欣喜万分,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
      正在弯腰洗菜的姑娘媳妇一齐站了起来,大家同样万分欣喜。
      “阿桃!还傻站干吗呀?快去迎接呀!”阿兰催道。
      “是呀!快去迎接呀!”众妇女也催促。
      阿桃拔腿跑去,阿德撒腿奔来。
      两人驻足,久久凝视,个中情意尽在不言中……

      (根据流传于湘西南所里侗寨的真实故事改编)

      注释:
      ①寨老:村寨里能说会道、热心为民、办事公平、正直无私、德高望重的长者,一般自然形成或由民众推举产生,按照款约(侗族习惯法)义务管理寨内重大事务,解决各种矛盾纠纷,开展各种公益事业,组织村民防匪御敌,并代表本寨处理涉外事务等,没有什么报酬和特权。
      ②哆嘎哆耶:侗语,哆,即“唱”,嘎,即“歌”;哆耶是侗族民间一种集体歌舞,是融诗、歌、舞为一体的原始综合性艺术形式,“耶”词多为即兴之作。
      ③皮箩:用竹皮篾片,即篾青编制而成的配有盖子的竹箩。
      ④铁皮风雨油灯:高20厘米,造型美观,铁质框架和挂钩,四面镶嵌了挡风玻璃片,有一个活门,内装一铁皮小油灯,上面是个形如张嘴蛤蟆的铜质灯头,灯头一侧有个可把灯芯调进调出的旋钮,以控制灯的亮度,装上煤油、桐油或茶油就可点亮,吊挂起来照明。
      ⑤蒙馆:又称蒙学。中国古代私塾分为蒙馆和经馆两级。蒙馆,一般14岁以下的儿童读书的地方,让学童受启蒙教育,以点读、熟背、识字、写字为主。教材为《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等。
      ⑥经馆:一般为15岁以上的青少年,是给准备科举秀才的学生开办的,以《四书》、《五经》为主要教材,塾师多是有出身学位的人,以讲解“四书”、“五经”和批改学生诗文为主,结合学习书法,故称“经馆”。
      ⑦关羊:匪语,即拦路抢劫。吊羊:匪语,即挟持人质进行勒索。
      ⑧骑木马:侗族民间一种传统体育活动。木马制作十分简易,选取两根与人身高接近,大小与锄头把相当的木棒。在每根木棒距底端约30厘米处,夹上一个与脚掌长度相当的木板,并用藤条捆扎结实,木棒与木板相接处上部内侧要削薄,以便脚拇趾与食趾夹住,这就是一副完整的木马了。骑行时,双手握住木棒上端,光脚踩上木板,脚拇趾与食趾用力夹住木棒,然后手提木棒,脚随之抬起向前跨步。骑术熟练的,可边骑行边使两根木棒相击发出响声,犹如骑马一般,因此称为“骑木马”。
      ⑨尖柴刀:一般配有树皮箍套的木制刀鞘,用绳子系在腰间,既方便携带,又避免刀刃伤及自身。

      (《绑来的爱》是吴能夫的原创作品,著作权登记号:湘作登字18-2013-A-1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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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12:08:5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湖南
    中篇小说《绑来的爱》已上传完毕,辛苦老榆木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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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12: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湖南
    《绑来的爱》是作者的原创作品,著作权登记号:湘作登字18-2013-A-1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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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13 21:47:2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湖南

    榆木老师您好!中篇小说《绑来的爱》已更新完毕,请您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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