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楚云婷 于 2018-12-20 10:17 编辑
记忆里总是浮现出某一年冬天的情景,刚满五岁的我踏着积雪跟着父母亲来到一辆货车前。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汽车司机提着一炉炭火匆匆赶来。他开门进了驾驶室,把火炉放在了驾驶座位的边上,然后我们全家也挤进了进去,母亲抱着弟弟,而我则紧挨着炉火边坐着,后面的货厢里只有家里几件可怜的家具。 汽车启动了,离开了出生并生活了五年的那座矿山医院。司机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开着车,父母都缄默不语,弟弟也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我一动也不敢动地挤在火炉旁呆坐着。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路况也越来越差,看见父亲的脸色变得很凝重,眼睛盯着前面一眨也不眨,而我旁边的炉火旺盛地烧着,灼热逼人。那时太小了,又不敢站起身来,所以看不到路上的情景,只见到窗外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洒落在车上。我突然感到无比惶惑,这飞扬的大雪让人窒息。清楚地听到窗外寒风在呼啸,汽车在公路上颠沛震颤,感觉大自然是如此地恐怖,而身边熊熊燃烧的炉火则让人喘不过气来。 多年来,有时想起当时的这一幕,感到既恍如隔世又心绪沉重。 虽如此,我儿时还是比较喜欢下雪天的,大地上银装素裹,纷纷飘洒的雪花洁白如絮,映在眼里令人兴味盎然,落在身上也并不让人感到特别地寒冷刺骨。不过,我对堆雪人、打雪仗,这些小孩子们常喜欢玩的游戏,倒不是很感兴趣,既不羡慕,也不嫉妒。偶尔有人用雪球撩拨,我也只是一溜烟逃之夭夭。当然,也有自己的喜好,最爱做的是四处寻找那些还未被别人走过的积雪地兴奋地踩踏着,那种棉软的感觉、温和而咯吱咯吱的雪声,使人感觉特别惬意!白天的皑皑积雪在日光的照射下亮得刺眼,行人呵气成雾,天地茫茫,所见所感之际,那静谧之美就油然而升,大地端庄圣洁,空气清新沁爽。黄昏的时候,走在回家的雪地上,看晚霞满天,炊烟袅袅,倍感温馨。 稍长,和很多同学一样喜欢上了滑雪。在校园的操场上争胜,在马路边的斜坡上驰骋,得意时快活似仙人,顾盼自雄,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摔倒时狼狈如败犬,羞愧不已,好在即使滚在雪地里,全身也不会弄得太脏。最让人怀念的是在夜晚,全家人围着炉火,在窗外纷扬的雪花伴奏下,听当医生的父亲读古诗文,读到得意处也常常给我们讲几个诗文典故,他最喜欢吟诵的是王勃的那篇《滕王阁序》,末了总是啧啧嗟叹两声,然后笑道:“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如今想来仿佛还历历在目宛如昨日,只是岁月蹉跎,物是人非,那样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碌碌无为的日子里也有幸运的时候,大学毕业两年后我找到了一位很合心意的女友。热恋中的我因舍不得在春节期间与女友分开,竟冲动地向单位请了一星期的病假,兴奋地跟着出差的女友登上了去泰安的列车。路途很单调,特意带上的那本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怎么也看不进去,只是一想起那即将可以登上泰山的美事,倒也能勉强按捺住心里的烦躁。 火车深夜才驶入泰安车站,下车后,一阵寒风刮来,让我猛然打了一个寒噤,原来是变天了。会议主办单位派了人来接车,顺利住进了一家宾馆,我装作也是女友单位来参加会议的成员混了进去,住的房间里还有两位外省的干部,大家闲聊了几句就睡觉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感觉房间里亮得不正常,起床走到窗前一看,原来是外面下起了大雪,视线所及,一片素白。 一连两天,除了在会议上蹭吃骗喝,我都是整天呆在宾馆里,有时看看书,有时在楼道和大堂里晃来晃去,百无聊赖时也看看电视。三天的时间本来就是计划头两天开会,第三天游览泰山的,所以第二天晚上会议组就宣布翌日将组织游览泰山,但因为大雪封山,只能安排游览几个景点,不能上山顶。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兴致勃勃,跃跃欲试,其中包括了我房间的两位干部和我的女友。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兴趣索然,在两位干部鄙视的目光下,在女友的不解中,以下大雪不能上山顶为由拒绝了第二天去登山。 那天上午睡了一个懒觉,醒来后发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另外两位想必已去登山了,自己的女友也肯定一起去了吧。看看窗外,发现大雪还在下。没心情吃早餐,看了几分钟《存在与虚无》也是毫无兴趣,丢开了书本。突然感觉心慌意乱,对没去爬山有些后悔了,想象着其他人正在登山眺望壮丽的雪景,饱览绝美的风光,如果此刻也能与女友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呀!可惜这次已没有机会了。 心里很烦闷,于是打开房门来到楼道上无精打采地彳亍,望着空荡荡的的楼道,空虚感迎面扑来,焦虑包裹着全身,我感到自己面对存在既轻得有如鸿毛又重得难以承受。想起儿时严厉得让我害怕的父亲,想起长期被病痛折磨的母亲,想起那些艰难的岁月,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还有那荒唐的五年大学生活,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变得如此郁郁寡欢,对大自然的美景也失去了兴趣呢? 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一楼的大堂,巨大的厅堂前后两面墙都镶嵌着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外的雪景一览无遗。雪花打着疯狂的旋儿扑到窗前又消失无踪,天地混成一片苍茫的白色。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童年那次离开出生地奔赴远方的情景,那不是家的最后一次迁徙,实际上因为父母单位经常流动的缘故,童年和少年时代已搬了无数次家,也读了无数个学校,以至于家乡和母校的概念在心中非常模糊。我的根不在现实的时间和空间里,它们从来就没存在过。过去以为自己在精神上是有根的,多年来的理想一直在照耀着征途,但此时此刻却发现它们都破裂幻化成了虚无。 此时大堂内已空无一人,我伫立在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户外纷纷飘洒的大雪,心头仿佛像泰山压顶般沉重。 …… 大多数人的生活很少不是按部就班的,我也不例外,工作几年后就结婚生子了。身为人父的喜悦既寻常也妙不可言,更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担负起责任的。岁月虽匆匆,但日子也过得扎实。在这样的日子里你的心是充实的,几乎再也装不下那些形而上的问题,你压根也不会在乎存在还是虚无。妻子儿女是你性命所寄,分寸之地就是全部,不再去琢磨那升天入地的可能性了,一日三餐的考虑才是头等大事,一句话,那时的我累并快乐着。 这座城市每到年关似乎总会下场大雪,这个时候更是异常忙碌,上班、下班、买菜、购置年货,一个人奔波在雪地里。那种看上去似乎是踽踽独行的模样,旁人见了也许会顿生怜悯,其实,你心头却是暖融融的。父母妻儿在盼着你,热气腾腾的饭菜在等着你,而过年的气氛则一天比一天浓,是啊,你是风雪夜归人,很诗意的感觉。 初升的太阳是绚丽的,而人生中途的风景也往往是美好的,如果岁月静止不动,也就不会有后来泣对落日的忧愁和伤感了。但生活的车轮是无情的,当它驶向下一个驿站时,面对人世的变幻和沧桑,空虚又再一次袭击你,烦恼如影随形。不知何时你对生活又生出索然无味之感,百无聊赖之下你东冲西撞,举步乖张,待尘埃落定后,坛坛罐罐也碎了一地。 那年的春节下起了大雪,起了个早床,把胡子刮了,然后出门好不容易叫了一辆的士车,按约定来到了城中心一座宾馆的茶座。不久,她就带着儿子出现在我面前。儿子见到我时有些拘谨,挺害羞地叫了我一声。我和她这次都表现得很平静,坐在一起各自谈了谈这几年的经历,话也说得并不多,虽然分手已五年了,其实各自对对方都了如指掌,儿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知趣地跑开了。 我们在那家宾馆的茶座里不知聊了多久,反正后来有一次我透过玻璃窗发现户外已停止了下雪。我看到她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想到即将到来的分手,很不是滋味,有些伤感。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脸上掠过一丝犹豫,然后像下定决心似地对我轻声说道:“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家吧。” 一家三口走出了宾馆,顺利地叫住了一辆的士车,大家上车后径直朝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家开去。在车上我不时凑到窗前激动地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景色,或者与兴高采烈的儿子聊上几句,心中的幸福和喜悦真是难以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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