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德厚堂 于 2019-11-11 14:43 编辑
从来没见一条另类的生命让父亲如此伤怀。似乎,记忆中没有,生活中也没有。 唯有对亲人、知交、邻里或熟识的一些人,以及这些生命的变故或离去,方能亲见父亲的牵挂、萦怀或悲伤。 父亲天忌吃素,容不得半点荤腥,杀生啖肉之事更无丝毫沾傍。所以,重情、慈悲、善感……便是父亲全部情感结构的重要成分。这一性格特质随着父亲年龄的变化而愈发彰显,也在我的生命里悄然植入了一道葱郁的风景。因而许多时候,我那几根纤敏的神经能够与父亲这一特质碰撞、交融,进而迸裂出瑰丽的火花。 咱家的狗狗病了,看着吃啥也不香,精神也大不如前了。初冬的一天,在院子里说话时,父亲首次对我提及,我听了并未留意,好像从不相信狗狗会生病,似乎也无关轻重。我和父母交谈的话题很快换成了其他内容。老实说我关注更多的是父母的近况,好像狗狗生病的事实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漠不关心的存在,而已。 后来,每次回去看父母的时候,父亲总要向我介绍狗狗的病况。这些天很少进食了,精神越来越不好了,偶尔叫几声也听着气息明显虚弱了,就是可怜得不会言语,也不清楚到底哪里出了毛病。父亲说这话时口气里满含着伤感,眼神里充满悲悯,我的情绪随之感染,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揪扯和慌乱的感觉。 顺着父亲的指点,我俯下身,目光搜寻着,想认真地看看我家的狗狗了。 在父亲用木板为它搭建的窝棚前,我看到狗狗前腿伸展在面前,爬伏在冰凉的地上,眼神里充满忧郁和期冀。见我父子近前,狗狗前腿使力支起身躯,笨拙地挣扎着站起来,尾巴无力地下垂在略向外撇的后腿之间。我惊呆了,曾经身骨雄健的狗狗何时变得如此瘦骨嶙峋、病态奄奄了。许久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它颤微微的身躯站立在脚边,显得那么弱不禁风、卒不忍睹…… 我感觉到我迎风的眼里闪着泪花了,仿佛我的灵魂平生第一次像这样关照到一条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生命了。 我第一次深深读懂了父亲眼里的忧伤,也直接地触摸到父亲心里的痛点了。是的,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狗了,它分明是一位伴随了我们约近二十个年头的尊者,一条忠诚无私、默默无闻的生命,在我们约近二十多个春秋烟烟火火的岁月里近乎被遗忘和忽略地存在着、守护着,延续着它无法长寿的余生。 父亲说,一条狗狗的寿命也就二十余年,回想来家至今,转眼已是暮年,这一次,不仅是生病,其实也是老了。 我知道,世界上任何一条生命都无法逃离生老病死的轮回。人类之于狗狗,何尝不是时光过隙,沧海桑田?何尝不是风雨兼程,星移斗转?但狗狗之于人类,却不嫌家穷,不计苦寒,不越本分,不弃不离,常怀喂养之恩,至死忠贞不渝。 听过父亲传说,我的曾祖父曾在祖院豢养过两条大黄狗。日寇统治期间,某日鬼子入侵唐家大院后遭到两条护主的大黄狗拼死攻击,慌乱中开枪杀伤其一而匆匆退出,曾祖父虽裤腿被刺刀挑破,本人却幸免于难。也曾记得在我幼时,祖父母曾养着一条黑色毛皮的狗狗,在大院里随家人出入、对客人迎来送往,陪孩童们嬉戏玩耍,颇尽了一条狗狗的职责,也为我们儿时的档案里留下了难忘的记忆符号。 我家入住新院后,因当时院墙尚未及时圈起,出于安全的考量,父亲接受同学的惠赠,豢养了一只嫡种的狼犬,毛色纯正,体格壮硕,英武潇洒,威风赫赫,深为全家所喜爱。不料却在某年的一个冬夜被歹人下药掳走。失去爱犬的日子感觉大为不适,父亲很快又捉养来一只满月的黑色土狗,精心喂养,呵护有加,当年长成,身强体健,继任了守院护主的使命。 这便是眼前的狗狗,如今转眼已是垂垂老者的狗狗,伴随我一家人度过了约近二十年漫长而短暂的时光,经历了二十年寒来暑往,而今只见:昔日威风不再,羸弱病痛加身。 当我回思这段并不短暂的岁月时,却分明品味到这岁月竟是如此的不能耐久,如此的无情流淌,如此的恍惚无常…… 曾经气派的祖院早已踪影不在,曾经新院的篱笆栅栏早已淘汰,但作为一条狗狗的职能依旧未改,这在近年来一座新城不断开发建设的夹缝中,显得那么无力和苍白,那么无奈和凄惶。 作为人类最为忠诚的朋友,许多时候,狗性远超人性,让我们一次次震撼和感叹,一次次折服和膜拜,却总绕不开它所面临的被日渐淡漠和遗忘的命运,也正在十分残酷地遭遇着无情的闲置和废黜境遇。是的,我分明听到一条狗狗的叹息和呜咽了,那声音旷古凄婉、沉重而悠长…… 熟料,这呜咽竟是真的。据父亲说,在狗狗即将离去的最后几天夜里,岂止是悲愤地呜咽,那简直是哀痛地嚎哭! 父亲说这话的一瞬间,我忽然懂了这条狗狗的语言和心境了:在它即将归去的这些日子里,他似乎想明白了自己的命运,接受了它将归去的前程。突然间,它兴奋了,释然了,放下了,它终于放肆地哭了一回。它知道在它归去的路上,将不再有病痛和严寒,也不再有寂寞和无奈,迎接它的将是解脱和轻松,将是逍遥和涅槃,将是……也将是…… 我知道,在狗狗从生病到归去的这些日子里,父亲是怎样的无奈和无助到极致,他深知一条狗狗的寿命几何,也深感直面事实的悲戚。父亲能做的,便是拿出像照顾一个孩子的殷勤,为狗狗按摩推拿、寻方碾药、热食添水,甚至将面包掰碎泡在热食或饮水里,加心在意地服侍狗狗进食……我也深深理解,父亲对这条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狗狗是如何的牵挂与不舍,如何的揪心与伤怀…… 终于,它竟真的惹父亲悲伤和落泪了,他的不争和决绝,使满含悲戚的父亲眼里充斥了血红的液体,却沥出了浑浊的泪水…… 戊戌年冬月,大雪次日,狗狗默默地归去了。这一天,据说是近五十年来这个节气数据记录里最为严寒的日子。 这时候,我才发现,狗狗居然没有名字,来家时没有,归去时也没有。 这时候,我又发现,这一年,竟是狗狗的本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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