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香山京鸿 于 2019-12-4 08:54 编辑
【编者按】客走异乡望故乡,炊烟老屋殇。又缝稔音声声慢,秋雨敲心房。思念路上踏歌谣,千山阻不断,晚霞深处有归燕,乡关在何方?通过细密的文字,表达细密的情感,作者对故乡青龙深深地思念,对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深深地爱恋,对今后生活深深地的担忧等等,表现得淋漓尽致。注入深情的文章,行云流水的表述,就是一篇印象深刻的好作品!建议推精共赏。(香山.清秋) 乡关何处
有父母、有温度的房子就是家,有家的地方是故乡。——题记
故乡有家家万里 一、 老家在青龙,我在那儿出生,是那一方水土养育了我。那里曾经有父母给予我的家,在那个叫做家的房子里,渡过了人生最为幸福的时光,它像刀刻一样,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乃至灵魂深处。 青龙就是故乡,却是偶尔才去一次的地方了。只是,去了,必定要“回家”,去看看那片曾经的家园,如今的废墟,父亲当年种下的那棵桃树可好?老屋已经完全倒塌,石脚边长满了草,艳阳高照下还开出几朵小花,残留的墙壁无声地诉说着我们离开后,它的孤独寂寞,以及在风雨中倒下的无奈和无助。这片废墟曾经是我的家,兄弟姐妹在此打出闹进,那时父母很年轻,我们更年轻。我们居住的家是经过几次不断修缮才最终定格成它倒塌时的样子。 从我记事起,家就是张氏家族称之为大楼的一半房子,一旁建盖有耳楼,紧挨着耳楼有一个厨房。大楼是祖屋,耳楼及厨房是父母结婚后依次建盖的。房父亲对于那一半大楼非常不屑,说它是我老爹那一辈的几个大烟鬼兄弟盖的房子,纯粹的“松糕”墙,不牢实。父亲的宏伟计划是把那一半大楼、耳楼、厨房全扒了,盖一间板板扎扎的大华三间。听母亲说,父亲很早就开始往家里一棵两棵地抬木料,有时是一根又粗又壮的,有时一根细长细长的。父亲偷偷抬到家的木料都堆在耳楼下,悄悄去掉树皮,根据他心中的尺寸去了梢头,再堆在墙脚用草席盖好。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外婆家盖房急需木料,在妈妈极力撮合之下,做为外婆唯一的女婿,父亲慷慨地让出了准备了半生人的木料——一所华三间的大料。之后,父亲又开始了往家里抬木料,大多是在晚上或是半夜,有时是他自己抬,有时是几个人一起抬来。渐渐地,耳楼下又堆起了许多木料,楼上则堆着父亲用短粗木头改成的木板。 父亲抬木料回家的频率随着哥哥和弟弟的长大越发加快。要为两个儿子未来结婚准备房子,是父亲心中最为重要的任务,并且已有些当务之急。在哥哥以优越的成绩考上高中后,父亲突然改变了原先的计划,他在哥哥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希望。如果,他的大儿子有幸去吃国家粮了,那么就算小儿子在家务农,家里也不用盖大华三间了。假如两个儿子都有国家购粮本,那么,房子就不重要了。父亲调整了人生规划蓝图,把工资拿出来全力以赴供我和哥哥弟弟上学,心里盘算着凑足华三间一半的木料。 我上初二那年,退休的父亲酝酿已久的建房计划终于要实现了。夜晚,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憧憬着未来的新家,激动不以。火塘里的火已经燃烧了一堆柴禾,我们依然没有睡意。那样的夜晚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建房工作才真正开始。耳楼下那一大堆木料被父亲请来做活的人抬到了生产队的仓库,那儿有一块宽敞的大场子,可以让木工师傅们大显身手。随后,厨房被扒掉,门前那一堆石头被移开,我天天玩耍的空地被挖出一条深深的沟,父亲说那是基沟。某个夜晚,我被一阵说话声吵醒,只见家门前的树桩上挂着马灯,几个陌生的男人杠着一棵棵木头往家里走,母亲在一旁一再叮嘱——小声点。我趴在楼头上悄悄地看着这一切,不敢出声,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木料堆在队上的仓库里,没几天就被埋头苦干的木匠师傅们按照尺寸锯成长短不一的料子,分开堆放,散发着淡淡的轻香。母亲在耳楼下搭了一个临时土灶做饭,火烟飘满了整个屋子,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咳个不停。我每天去背刨木花回家给母亲做饭,蹦蹦跳跳,刨木花洒了一路。我期待着眼前乱七八糟的基地上出现的新房子,但这个等待有点漫长,一个多月过去,新房子的石脚全部下好,仓库里的木料基本完工。终于,石脚上竖起了一个棵棵木头,那是房屋的骨架。然后,工人们开始围着那些骨架砌土基。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崭新的房子马上就要盖好了,有期盼的日子幸福而充实。 土基砌到楼板的位置,天变了,冬天的寒意随着冷风吹动着那些屋架。师傅们跟父亲商量,得赶紧把椽子钉好,铺上瓦,不然下雨就把柱子淋了。然而,椽子刚刚钉了一半,干活的人却说有事不来了。父亲忙着出去找人,却失望而归。看着焦急的父亲,我自告奋勇,灵活地趴上了晃晃悠悠的房顶,帮着师傅们弹默斗线、钉椽子、风楹板。三妈着急地指着房顶上的我说:“三丫头,你赶紧下来,姑娘不能上房顶。”我一愣,不知所措。父亲大笑道:“我可没这么多讲究,我家的姑娘、儿子都一样。”大师傅也笑着说,七叔家的三姑娘比儿子还能干。赶上星期天,我正好帮着干活的师傅在房顶撒瓦。我坐在房顶边沿,下边的人把三至四片瓦码整齐再往上一扔,我在上边伸手稳稳接住,然后堆在一旁的瓦沟上。一会接筒瓦、一会接板瓦,干得不亦乐乎。 我家的新房子在飘着雪花的冬天终于盖好,与大楼、耳楼并排,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天井。按父亲之前的设计,新盖的房子有两个楼,与耳楼相邻的楼,上面住我二姐,楼下是“饭厅”。与大楼相邻的楼小一点,楼下做厨房,楼上是我的卧室,开窗并能与二姐隔着小天井对望,这是父亲以着张家“书香门弟”的规格为我们两姐妹量身定做的“闺房”。盼望着住进父亲为我盖的“闺房”,等待着家里请客,渴望能吃到糕巴巴,抢到仪式上师傅撒在地上的铜钱。快过年了,已经等不及的我前去追问父母,妈妈淡淡一笑,盖个偏厦请哪样客?至于我的“闺房”,木匠师傅把父亲的意图理解错了,料子下错了尺寸,所以那个小楼的高度不够,楼上做不了卧室。我特别失望,跑到大楼上哭了,赌气不下楼吃饭。妈妈上来安慰我,悄声说现在家里盖的偏厦,木料都没有批到,全是父亲偷偷让山区的朋友搞来的,一直堆在朋友家,直到盖房子的时候才半夜拉回来。母亲十分向往地告诉我,等我哥长大了,盖大房子娶媳妇时一定要请客的。并许诺,以后耳楼上就是我的“闺房”,专属的。 为了安慰失落的我,父亲再次请来木匠,准备为我跟二姐打几样家具——时下最为时髦的家具。我一听,可来劲了,每天放学赶回家,专心地看着那两个木匠干活。他们拿着直尺左画右画,敲敲打打,手上的推刨向前一推,刨花就飞起一卷,手臂上的汗水像那一圈圈刨花撒了一地。终于,一张蒙板床,两个床头柜,一张三抽两柜,一张饭桌、一个时尚的菜厨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们被刷上一层桔黄色的柒,带着木匠师傅们随意刷出来的木纹,浓而不艳却漂亮大方,果真如父亲所说,是小镇上最为漂亮的家具。说好的,蒙板床我跟二姐一人一张,结果木板不够了,我只分到一个床头柜。我感到万分委屈,跟家里赌气,一直闹了大半个月才消停。 我上初三那年,二姐有了正式工作,成为吃国家粮的人。高兴之余,二姐与父亲共同出资,买了一台收音机放在厨柜上面,巧手的她特意勾了一块时下比较流行的漂亮的花巾盖在收音机上。摆在厨柜上的收录机让我每天放学就飞奔回家,扔了书包就打开收音机,小说连播《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礼》听得如痴如醉。吃饭时间,一家人边听广播边谈论听到的各种广播节目,特别是每日一曲,是全家人最喜爱的。 高一,我放寒假回到家,惊喜地看到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放在厨柜旁的单桌上。这个惊喜实在太意外了,我们家也有了电视机了。父亲笑哈哈地说是二姐用年终奖买的,本来打算写信告诉我的,就是想着给我一个惊喜。从县城回到小小的镇上,突然觉得我家比县城好千万倍,家里的房子那么新,还有“高档”家用电器,比起《平凡的世界》中的几位主人翁,我是何等幸福,考大学、吃国家粮的远大理想差点被瓦解。 转眼,二姐已经谈婚论嫁了。我舍不得,央求妈妈让二姐招在家里。妈妈指着我的脑门,笑着说女孩子总是要嫁出去的,你将来也一样要远走高飞——嫁了。我生气地说我才不嫁,我就要留在家里,就要永远留在家里。 我跟二姐还是嫁了,像妈妈说的远走高飞了。不过,我们走得不远也飞得不高,只是离小镇多了38公里的路。从那时起,县城车站与小镇大桥头之间的距离就成了一根线,一头牵着父母,一头牵着我们回家的脚步,并且总是那么迫切。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结婚了,家还是青龙。我们依然在这条乡村公路上来来回回,多年了,一直奔向家。 二、 不知不觉间,镇上的小洋楼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我回家时开始感觉父母居住的老屋越来越旧了。哥哥真的吃上国家粮,弟弟也在外面工作,父亲真的如愿以偿了。越发衰老的父亲对盖房子已无能为力,仅在家门前砌了一道矮矮的墙围,安上一道简单的门,让家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园子。在我眼里,那门称为栅栏更为确切。园子一角,父亲种着一棵桃树,是随手从石缝里拔出来的。当时我看它那么瘦小,想着也许长不大。以后回家,发现它竟越长越好,还开了花。有时,回家推开那栅栏一样的门,扑进眼里的竟是一株灿烂的桃花,令略显破旧的小园生机盎然。之后的日子,打电话回家总会问问这株桃树,仿佛惦记一位亲人。2005年的三月,随在县城居住的父母回家。推开门,那桃树在父母离家的二年时光里竟还完好地活着、成长着,并在春天到来时灿烂盛开,风吹来时落英缤纷,地上满是撒落的花瓣,全家人看着那朵朵桃花惊喜不以。 就在那年,父亲去世了。那桃树上掛满累累果实,一个个透着红色,压得树枝都弯了。听妈妈说,这桃树的花很大、颜色鲜艳,但是果子不好吃,太酸,挂果时间又晚,只看着好看,就随它们这样挂在枝头。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桃树结果,父亲是最后一次。我没有摘下一个尝过。送走父亲那几日,家里人很多,我让他们把早已熟透的桃子摘了带走,尽管不好吃,但谁也没有拒绝。一连几晚,我呆地坐在桃树下,老墙散发着淡淡的土味,夜色透过枝叶洒在脸上,似乎有微微的温度,心却不知想些什么! 第二年三月,受母亲之托回青龙去看看她念念不忘的家。推开那道门,园子里静悄悄的透着初春的寒意,只有那株桃花开得正艳,树下落了许多花瓣,和着那苍老的土墙好像一首诗,又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老屋里,一切如旧,仿佛父母、姊妹们才刚刚出去,或是办事,或是玩耍,而我站在小天井旁边却是等着他们一一归来。找个小板凳,一个人坐在那株桃树下,想了很多,却又忘记了。不知坐了多久,太阳偏西了,正好照着家的大门。我真的就想起两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曾以为这诗是专写爱情的,当我站在桃花纷飞飘落的树下,才发现它的表现手法很广意啊。父亲已经离去,那枝头桃花笑春风时,那些心底涌起的无法言表的痛楚,却是无法割舍的亲情。 父亲走后,妈妈随哥哥弟弟来到县城居住。妈妈只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没带走家里任何一样物件。她说,她还要回来的。我们也说还要回来的,这儿是永远的家,就让它保持原样吧。事实却是,从此我们只有每年清明给父亲上坟时才回家,而每次推开那道小门,见到的是小园子长满了高高的杂草,还有那株桃树凋落的叶子。每次,我们都找来锄头铲除杂草,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给几盆顽强活着的花浇水,把家里多年前留下的化肥找出来,给桃树施肥。姊妹几个围坐在清凉的小园子里,靠着墙聊聊天,话题大多是曾经那些美好时光,零零碎碎又亲切自然。 母亲终究没有再回到青龙,父亲走了十年之后,母亲也过世了,哥哥把她安葬在华宁。我们依然每年清明准时回家,只是家越来越破。没想到的是,家竟然被小偷多次光顾,破旧但整齐的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许多母亲精心收藏的小物件被盗走。可我们依然要回家,还把那道简单的门配了钥匙,每人一把,但这些钥匙基本没用过,无人看守的老屋不但越来越破败,在多次被盗之后,那道门已形同虚设,推开就可进去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一株桃树越长越好。母亲去世的第二年,我们回家却发现已经进不去家里了,当年父亲为我设计的“闺房”已倒塌,把进家的门堵住。为了安全起见,弟弟主动回去把整个家拆了。所有的记忆,幸福的往事,温馨的家园统统被埋进了土里。黄沙吹不老岁月,怎么能湮没我的思念?
家是一间房子 一、 结婚了,夫家有一间好大的房子,占地200多平米,俗称“一棵院”,距离县城两公里。当盛装的我被迎亲的队伍打打闹闹从青龙接到夫家,站在家门口“推车马”时,却无端生出一种不深不浅的失落。夜已深,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同样安静的村庄。闹新房的朋友们要走了,我送到村口,婆婆追出来不让再送,说新媳妇不能在栏阴下,朋友们善意地笑着说了再见。开阔的田野朦朦胧胧,不远处的县城,灯光星星点点。我心中的失落终于找到了理由,眼泪悄悄地划过了脸颊。曾经的一切就如转身离去的朋友跟我挥手作别,这个陌生的地方将是我未来永远的家园,我将在这里生儿育女、慢慢变老,最后安葬在这里。 夫家的大房子里只有公婆以及我们夫妻俩住,为了迎娶唯一的儿媳,在我嫁入之前做过装修,有人悄悄告诉我说是本村数一数二的房子了。这间婆婆引以为自豪甚至骄傲的房子十分宽敞,堂屋左边的房间就是我的新房,婆婆说这是规矩——长子住上房,何况我爱人是他们的独儿子。房子中央有一个大大的天井,铺着光滑整洁的石板,是我唯一喜欢的地方。右边耳房有一道小门,推开即是一块空地和猪圈。嫁进这个家今生是不用再为住房担忧了,就算我生两个儿子也不用另盖房子,这是当初牵红线的人老早就告诉过我的。 一天,婆家只有我一人,我突然想认真地去看看未来的家,于是轻手轻脚地来到大楼上。光线从窗子斜射进来,后山墙正中央供着天地神位,墙角处堆放着粮食,显得有点空荡荡。呆呆地看了一会,转身来到小楼上,窗子也是开着的,大梁上挂着几串金黄的玉米,阳光把它们的影子拉长,洒在楼板上。我“巡视”了一圈“领地”,和着自己的呼吸、心跳。似乎住房宽敞这个字眼无处不在,只是依然陌生。我将在这儿度过一辈子,想到一辈子,突然十分惆怅。 我只在王马住了一个月就回到城里,住进爱人单位分给的房子——一幢刚刚完工的三层楼单元房,位于右所大桥旁边100米处。这幢仅三层高的单元房孤零零地立在县城通往外地的公路边,周围是成片的农田。房子前面是华宁县城连接外界的通道,一条尘沙飞扬的石子路。我们在二楼的新家仅有37平方米但颇为精致,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还有一个小阳台。简单的卫生间里面只有一个龙头、一个便坑,仅能容下一个人打转身。厨房里有一眼小巧的灶,其空间同样只够一个人转身,小小的灶做饭只能烧柴、烧煤。单位上各家各户都准备了柴禾和煤,统一堆放在一楼楼道里。阳台下一片烂水田,春季田主种上莲藕,开花时节十分漂亮。晚饭后夫妻俩经常站在阳台上,一边吹着凉爽的风,一边欣赏田野里的庄稼拼凑而成的风景,还有阳台下摇曳的荷叶。我们觉得十分幸运,刚结婚就住上这么漂亮的房子,让多少人羡慕忌妒。更何况这37平方米的新家里,家具、家电一应具全,还有我们夫妻俩的温度,对生活热爱的高度。 儿子的加入,我们由两口子变成一家三口,满足地住着那37平米,吃喝拉撒不出门,天阴天晴都可以在阳台凉晒衣物,阳台上种着几盆自己喜欢的花。怀着莫大的喜悦,一家人安心地住着那精致的二室一厅,心里常想:这才是永远的家,这一辈子,就在这个小窝里过一生了。 婚后,我的户口迁入了夫家所在的村委会,并在儿子出生后幸运地赶上了当地土地承包后的第一次分田地。在土地广阔、水利条件优越的王马村,夫家分到近十公水田,还有面积大小不一、分散在村子周围的山地。我成了王马村里正宗的村民——有户口、有土地、有房子。婆婆带我去看分到的田地,眼前纤陌纵横,分不清楚哪是哪,只是扭过身悄悄擦去眼角莫名其妙流出的泪。 那年,依婆婆的规划把村子前面的水田都种上水稻。春天,公公和爱人一起平整秧田,好大的一丘田。当绿油油的秧苗在风中波浪一样翻动时,其间也长出许多杂草。我向单位请了两天假,回到那间大房子,用婆婆给我的钥匙打开门,找了一个小板凳然后到田里拔草。四月的太阳晒得我的脸脱皮,只有草帽的带子在脸上留下一道明显的白色。有人到田边张望,好奇地问:“你是谁家的?”我一时语塞,舌头在嘴里打成结。好在问话人机灵,马上解嘲道:“你看我这记性,这是老王家的田,你当然就是老王家的儿媳妇啦,他家女儿我咋会不认识?哈哈!”我也笑了,站在田里,手上拿着几棵拔起来的杂草,任由它们根上的泥滴答在裤腿上。 秋天,稻田里打下了几十麻袋谷子。我在家里忙活做饭,帮忙的人们杠着一袋袋谷子气喘嘘嘘跨进家门,喘着粗气大声问:“你家的谷子要放在哪?”,我从厨房伸出头,脱口而出:“我不知道要放在哪啊!”“你自己的家你不知道放在哪?”后面的人早被肩上的麻袋压得不耐烦了,说她家的谷子年年都是堆在大楼上,说话间早就抢着上了楼。第二天一大早,婆婆就叮嘱要把大楼上的谷子拔开来凉晒。我咚咚咚跑上楼,看到堆成小山一样的谷子,丰收的喜悦夹杂着几丝欣慰涌上心头——这是我的家,我家的粮食。 婆婆到城里带她的宝贝孙子了,这是她欣喜并期待已久的事,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亲手建盖的大房子,但始终放不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每到周末,必定要回村,在那间大房子里住上一晚,这是公婆定下的规矩。他们提前准备好两天的食物放在一对小谷萝里,然后一头装着食物,一头坐着我儿子,挑着步行回村。儿子戴着一顶黑色的“地主帽”,后面拖着一根细细的辫子,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抓着谷萝,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打量。一家人慢悠悠地走着,像风景随着那条乡村小路,弯弯曲曲却延伸到远方。村口有人笑着打招呼:“回家来啦!来看看老房子吧?”,然后逗着谷萝里胖呼呼的孩子,朴实真诚又有几分羡慕。 有时,我们挑着孩子回家是为了收租。婆婆来城里带孩子后,家里的田土全部承包给了左邻右舍栽种,每年收到一小笔租金,婆婆收了存入银行。送租金来的人问:“你家咋有这么多土地?”婆婆彼有几分得意地笑着说:“我家媳妇跟孙子可不是黑人,她娘俩赶上分田了,有田地的。”“哦、哦、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你家可好了,家里有田地,城里有工作,真是ter(第三声)鼻子吃米线——双拿!”,公婆的脸上满是幸福自豪的笑容,我也笑着,由衷的。 刚参加工作时,替我谋到工作的堂哥郑重其事地说:“珍惜这份工作,踏踏实实地干就行了,要想在这个集体小厂转为吃国家粮的,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也觉得,我的太阳就在夫家那个地肥水美的村庄,那片希望的田野上。然而,西边竟然也出了太阳——政府给了轻工系统一批农转非指标。单位领导赶着把厂里一名得力干将报上去,轻工局却把申请报告打了下来,理由是好不容易才要到的名额,一个单位才报一个人,纯属浪费。于是我沾了单位骨干的光,拖着骨干的衣角连带刚刚两岁半的儿子一起转成了非农业户口。我跟儿子的户口迁到了单位上,夫家的户口本上只剩下户主——婆婆。第二年,生产队收回了我们娘俩分到的土地。 同年,幸运的事再次降临,爱人单位上的房子重新改造,我们搬到一楼的新家——三室两厅一厨一卫,面积是原来的两倍,并搭上房改政策的末班车,以双职工的身份买下了那套房。这才是我想要的家,一生的住处。我在阳台上种了许多花,防盗栏上也挂上花花草草,每天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把阳台下的公共场所都打扫干净。 我们挑着儿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儿子上幼儿园那年,公婆在下了无数次决心,又跟我们夫妻俩再三商量之后,终于将那一间大房子卖了,一时在村子里传为佳话。 没有问过卖掉那间房子的细节,以及那一笔卖房款何去何从。我高兴的不仅是天上掉下来的居民户口,而且是从此不用回到那个略显陌生的村子,回到那一间大房子里直到终老。
二、 公公退休了,婆婆也爱上了城里的生活,坚持要在城里另安家了,其理由是公家的单元房虽然是自己出钱买的,但终究不是“驻家房”,只有住在自家盖的房子里,生老病死才踏实。于是她做主在虹桥新村买下了80平米地皮,价值人民币六万多元,刚好是村里那间大房子的卖房款,相当于我十多年的工资。以后建房还得花多少钱?盖一幢房子会不会负债累累?急根本不管用,只有硬着头皮和家人一起开始了建房。想起王马村那间大房子,还有媒人当年说过的话:这辈子不用为房子的事操心。谁料,一辈子的事真没有想像那么美好,理想与现实,且只是丰满与骨感那么简单。多少年没有正二八经干过劳动了,为了省50块钱,我们夫妻俩一晚上才下完一车河沙,双手全是泡。更不用说抬公分石、模板抬到手脚发软,身上的衣服都可以扭出水。 主体工程完工,楼下需建一个化粪池,请人挖要两个工,30元钱,但舍不得出那钱,捡一个星期天自己动手。宽一米、深50公分的化粪池泥水混合,全家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挖着,突然有人喊我,抬起满是混巴的脸,看到一位青龙老家的熟人。人家惊讶道:“原来你嫁在华宁是在工地上帮人家挖化粪池?”“没,是挖我家的。”“别吹牛了,你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看着转身离去的故乡人,我呆站在刚刚挖了一半的化粪池里,大脑短暂空白! 在婆婆精打细算之下总算把80平米盖起三层半,简单装修一番,好像也不比别人家差,除了欠下的账(幸好婆婆说不用我们小两口还),口袋里就只剩下几个硬币,真正穷得叮当响。全家老少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住进了崭新的小楼,想起那位故乡人的话,顿时心生几分满足——穷点也值了。婆婆再次骄傲地宣布,这房子一劳永逸,今后再不用为房子折腾了,包括她的儿子、孙子。我也安慰自己,这一次是永远地安家了。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绝非形容。搬进三层半时儿子才上小学,如今儿子已上大学,建房功臣——婆婆已经过世。我也下岗了,成为一名下岗工人,迷茫、困惑、伤感几乎装满了这三层半房子。爱人安慰我,没有了工作,至少还有家、还有这么一幢房子,年纪轻轻的,苦滴吃滴,怕什么?是啊,这房子就是家,是风雨人生最坚强的后盾,无论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心酸坎坷、奔波忙碌,总可以安心踏实地回到这个温馨的港湾,并且当无数人忙着攒钱买房子时,我却不用为大笔买房款发愁,婆婆的决策果真高瞻远瞩。 房价的飞涨让当年举全家之力建盖的小楼身价倍增,尽管时光的洗涤,它已显得有些老旧,曾经的优越感也荡然无存。因当年建筑材料工艺落后等原因,三屋半房子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到处漏水,不漏水的地方,基本上不淌水——堵了。房间的天花板上,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老式灯泡散发着昏黄的灯光,整个家像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要命的是,近几年灯泡坏了都买不到新的换,我却习惯了,家嘛,有亲人,能遮风挡雨就行,就这么住一辈子也没什么。 儿子大学毕业,我突然多了一种紧迫感——应该提前张罗娶儿媳妇的事了。房子自然不用再盖了,但现在的样子总不行吧?何况,夏天的大风竟然把窗子上一块玻璃吹走一半,想想那落下的半片玻璃,感觉十分害怕。一场暴雨,下水管道在唏唏哩哩漏了多年水之后彻底爆开,雨水顺着下水管穿过三楼卫生间哗哗流到一楼。终于在下了N次决心之后,开始重新装修。 跑遍小小的县城,看了大大小小不同款式、各种风格的装修材料,才发现今天的房屋装修是多么火爆,市场又是如此之大,风格之多,档次之高。可是不管什么欧式、中式、不中不西式,都是钱的不是。说到钱,我的热情立马蔫不拉叽。爱人安慰道:“为人父母,特别是家有儿子,总是要过这一关的,咬咬牙就过去了。”完了还特别补充一句:总不能让儿子连女朋友都找不到吧? 近两个月的敲敲打打,被折腾得几乎千疮百孔的房子终于完工。谈不上什么风格,甚至有点不伦不类,但终是了却一桩心愿。我似乎已经接过了婆婆的大旗,像她当年一样,为了一间大房子,为了自己半生的杰作沾沾自喜。突然想起那间“一棵院”的大房子,还有打下几十袋子谷子的稻田,像喝醉了酒,晕呼呼地乱了岁月的顺序。 朋友们叫嚷着要来欣赏装修后的“新房子”,爱人立马劝阻,咱家这种只能叫修修补补,跟人家真正的装修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别瞎起哄了,让人家笑话。也对啊,不过把漏水的地方补起来而已,最多就是重新粉白一下,换掉那几个确实落后的电灯泡,真到了儿子结婚时,没准儿媳妇还要真正地重新装修呢。我有点沮丧,这么劳民伤财的结果竟然也不过如此。背着手楼上楼下转悠了一遍,这房子里还是有我比较喜欢的地方,就是房顶上那个通风良好的阳光房(实际上就是加了个玻璃顶,淋不着雨罢了)。冬天,可以在大大的阳光房里晒晒太阳,那是寻常百姓的幸福。坐在婆婆留下来的小板凳上,看着房顶上那棵藤子密密的叶子从玻璃上透下来,往后余生,就在这个简简单单的房子里睡去醒来,春夏秋冬,何况我已经在这生活了二十年。
移动的家
一、
相比现在的各式别墅,我家这种老式联排“别墅”显得有点过时,看人家的别墅有小园子,园子里栽花种草,充分满足了现代人所需的田园回归感,而我家只有光秃秃的房顶。自从加了个玻璃顶,三楼40多平米的露台让原本就喜欢栽花弄草的我狂热地爱上了栽花,不过三年时间,就把看似枯燥的房顶打造成花园子。房顶加上露台,栽了大大小小一百多盆花,不论是牵牛花、臭菊花之类的野花还是公认的家花,一年四季开得“春色满园”,虽不是名贵花卉,但都是我精心打理的,这些花的盛开还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家的味道。 自从迷上栽花,我已然成为不折不扣的宅女,工作之余的时间大多泡在房顶上。朋友笑我,不是在浇花水,就是在去浇花水的楼梯上。我想的却是,家嘛,就应该是一回去就不想出来的地方。邻居高高的楼房把我家的房顶变成一个小小的空间,我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房顶上的花丛中东张西望,像一只小小的井底之蛙,抬头看一会蓝天,又低头看看那一朵朵鲜花,时常心生感激——感谢一生节俭的婆婆,眼光独到、办事果断又有前瞻性,在二十年前带领全家人艰苦奋斗建盖了这房子。在城镇化建设大趋势下,个人空间越来越小,人到老年的我却拥有一个独立自由的“小花园”。打理着那些花花草草,仿佛看到了年老的父母,以及我年老时候的样子、生活。我会在这间房子里安度晚年,把它变成儿子心中的老屋,一代又一代往下传承。 最近几年,房价更是涨了又涨,邻居也跟着换了一大波,老邻居离去的原因大抵不过两种:一、房价上涨,获利撤出。二、追随孩子的脚步搬离。比较熟悉的老陈家,春节前就把房子卖了,只等过了春节就搬家腾房,去市里给儿子带孩子。春节热闹的气氛还没散尽,老李背着手在家门前转悠,一会走近了看,一会离远一点看。我问他还回来不?老李长叹一声说,怕是难了,等把两个孙子带到小学毕业,我们老俩口都已七十多岁了,不留在儿子身边还回来干什么?话毕目光再次投向自家房子,看着却再也没吱声。我知趣地走了。 后面一排的邻居李嫂,在外地工作的儿子赶着二胎政策要生二宝,老俩口卖了房投奔儿子去了。一天,在市里跟李嫂不期而遇,她怀抱里的二孙都已丫丫学语。老邻居相见格外亲热,拉着手问长问短,说来说去还是那些做邻居时的琐事,在异乡的街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李嫂嚷嚷说不习惯城市生活,闹哄哄的没有咱们小县城安静,况且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亲人朋友都在当地,她是要回来的。在投奔儿子时,她已在县城买了一套单元房,算留条后路,将来孙儿们长大了,自己仍回县城居住。站在热闹的街道旁,老邻居里里拉拉说了大半天,依依不舍地告别。走出老远了,李嫂还回头大声说:我们会回来的,回来了大家就天天在一起聊天了。 有些事情的发生令人始料未及,儿子大学毕业三年后考取的单位竟然在离家几十公里之外。一番慌乱的激动过后,儿子拖着行李箱潇洒地去单位报道了,家越发显得空旷,我每天又多了一件事:掰着手指算日子,眼巴巴地盼着儿子回家。 夜晚,已经睡下了,突然想起个事,忙推推爱人,问今天是几号了,明天儿子是不是该回来了?爱人不语,我以为他睡了。半晌,爱人却冒话了:“别老惦记着儿子了,他都成年人了,过不了几年也许就在外地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了,还天天跑回来干嘛?”“可这也是他的家啊”爱人听着我有点小激动,翻过身认真地说:“这是他的家,但将来他有自己的家了,就只是我们俩的家了。也许,以后这家都不是我们的家。”我一听,急了。爱人的声音继续从黑夜里传来,你不想想咱家的那些老邻居,那些卖房投奔孩子的,你以为李嫂说的还会回来就一定回来?未必,老陈说的那才是实话。这一番话听得我一时无语,别人的故事有一天竟然也发生在我的身上。如此一说,等我盼星星盼月亮盼到退休,却要踏上另一种征程——和千千万万个婆婆一样,背井离乡加入带孙子大军,然后,年老时和自己的孩子留在异地他乡,或者也在那终老。夜色里,鼻子酸酸的,睡意全无。 在外地给儿子买房已经被提上家庭议事日程,这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外地的房价那么高,买房的钱何处来?这是无法掩饰的焦虑,困扰了太多人。有人轻松地告诉说,就卖掉你们家那三屋半就差不多了。是啊,这三屋半也许勉强能为儿子在外地换来一间面积不大的单元房,可那样的话,在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也就没有家了。我们的命运跟离去的老邻居何等相似。这三层半房子我住了二十年,是平生居住时间最长的房子,就如儿子所说,他的记忆就只有这里面发生的一切,卖了何曾舍得? 自打有人劝说我卖房子之后,心里总有一片阴影挥之不去。回到家我更不爱出去了,哪怕是之前散步之类的日常活动。我爱上了静坐,一个人躺在玻璃顶下的椅子上,看着掉落在玻璃顶上的叶子,那些往事像电影片段在脑海里无序地轮番放映。难得的小雨,落在人间发出沙沙的声音,水滴从长青藤密密的叶子上滑下,滴哒在玻璃上变成一条条小小的溪水,一股股流下来。假如有一天我搬离这房子,眼前的一切就不复存在了——我无法将它们全部带走啊!它的新主人会不会也和我一样热爱这些花草从而让它们保留。泪水瞬间奔涌而出,像极了划过玻璃顶的雨。 我的不舍与担忧越来越重地写在了言行举止间,并开始丢弃一些闲置多年的老物件,甚至一些衣服也清理出来打包,放在一楼准备扔掉。一天,一家三口坐在露台上闲聊,几盆玻璃翠开得热情似火,说来说去话题又绕到了外地买房这事。我认真地说,实在不行就卖了这房吧,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爷俩都看着我,没吱声。儿子开口了,妈,这是我奶奶盖的房子,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这是祖屋,再难也不能卖,我不着急在外地买房,再说了,真在到了必需买的那天,我去贷款,以后慢慢还。我像得到了特赦,心里突然就轻松起来,好像那些花也跟着高兴似的,一朵朵绽放得越加鲜艳夺目。 二、
为了美丽的抚仙湖水长清,沿岸几个古老的村落面临界集体搬迁。我有几位朋友、同学老家都在那儿。搬迁户何去何从成了他们难以掂量的问题,去条件比较好的邻县,每人还可以另外得到一笔补偿款,然而自古以来与搬迁村子“隔湖相望”的地方终究人生地不熟,甚至说话的口音都不尽相同,举家迁移,去了更觉凄凉,思来想去还是留在本县,哪怕是搬到县城,好歹是户口管辖地,至少方言能懂,乡音能懂。同学80多岁的老母亲表示哪儿也不去,村子拆完了,就住在庙里(寺庙不拆)。朋友70多岁的父母也不愿意异地搬迁,更不愿意跟随儿女移居别处,说只要村子还有一间房,他们就住在村里,哪怕租住牛圈。 那天,跟朋友去了一趟她的老家。朋友的家跟滇中千千万万农村老式房子一样,青瓦土墙,简朴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天井边栽着几盆花,开得正好,两只小猫在厨房门口懒懒地躺着。朋友的母亲是一位很善良的老人,说不多,只是忙着去厨房为我们做吃的。不多会,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豌豆摆上桌,是朋友的父母早上才从地里摘回来的,吃在嘴里好甜。大家围着桌子吃着,聊着,小猫跑到脚边躺下,一点不怕生,我的手无意间碰到它的毛,软软的,暖暖的。朋友的母亲轻声慢语地跟我们说着搬迁的事,指着那几盆花说,这些都带不走了,没地方放。柔柔的话语,不舍的眼神,深深的眷恋。 我在朋友家转悠了一圈,拍了许多照片,是专门替她拍的。楼上的窗子开着,屋檐下挂着一串辣椒,像家的温馨被过往串起来,挂在正午的太阳下,烤得通红发亮,又带着可以看得到的温度。墙上挂着两盏马灯落满了岁月的灰尘,陪伴着一张看似多年未用的渔网。光从房顶上的亮瓦透进来,刚好洒在一堆黄玉米上,昏暗的楼突然有了生机。我一转身,看到窗台下堆放着几摞碗,花色品种不一,给它们一个特写吧,也许,朋友是记得那些抬着碗在家门口吃饭的日子的。 朋友的孩子远在省外工作,作为独生子女家庭,将来面临的问题也是投奔到千里之外。她说,也许能带走的就是这些了,以后见到照片就想到了消失的家、故乡。是啊,如今这个时代,就连居住了几百年的村庄都面临集体搬迁,还有什么是永久的? 我从她家带走了一盆海棠花,这是小时候农村最为常见的花,基本家家都有。从她家出来,走在古老的村子里那一条条窄而阴凉的小巷,抬头看看斑驳的土墙,目光触及透过房檐的那一线蓝天,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想起了我的老家——青龙,还有那间已经倒塌的老屋,老屋里父母栽过的海棠花。 前年,陪朋友去青龙办事,我仍然“回家”去看了看,在那片废墟上站了好久。晚上,住进了青龙一家旅馆,失眠到天亮。在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是住旅馆的客人。至此,我才真正相信,父母走了,家也就没有了。怀念故乡,因为那儿有一间叫做家的房子,却成了心灵深处最遥远的地方,就如父亲生前常提起祖先们那遥远的南京高石坎柳树湾,是父辈们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时代前进的步伐像一股看不见的洪流推动着我们一路向前,不但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生活轨迹,还有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思想观念、生存法则。房价越来越高,离乡的人越来越多,故乡越来越远。如果我离开这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县城,跟随儿子的脚步他乡定居,那么将来孙儿们问起故乡,我是告诉他们那个美丽的小镇青龙,还是那个地肥水美的王马村,还是眼前这环境优美、宁静整洁的小县城呢?当我老了,坐在椅子上打盹,我会不会想起房顶上那三十几盆四季开放的菊花,还有那趴满半墙的牵牛花?县城里那些朋友们,年老之时落脚何方?他们是否也会想起我?还是,某天我回来住在小城的某个旅馆里成为熟悉的客人? 故乡在何方?是否,故乡已变成了一种药,专门医治一种叫乡愁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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