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一篇有厚度和高度的散文佳作。透过作者行云流水的文字,感受到一只蝉极其悲壮的一生。蝉是自然界的一种昆虫,其独特的生活习性,赋予了其特殊的生命意义,为了短暂的自由、光明和欢歌,忍受几年十几年的黑暗和挫折,历经每个拐角的生死搏斗和考验,最终一飞冲天!作者所详尽描述的,是蝉卵、幼虫到成虫的整个蜕变成长过程,带着悲悯之心,回忆儿时捉蝉逗蝉玩蝉的趣事,从蝉的地下生活和地上生存时间的强烈对比,发出振聋发聩的感悟,读来十分受用!推精共赏。香山京鸿)
童年的记忆里,最难忘的莫过于夏日捉蝉了。
在我的家乡苏北,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称蝉为“姐儿”。对于刚出土的“姐儿”,则叫“姐猴”或“姐龟”。
姐猴往往是在黄昏时分才从深深的洞穴里爬出,然后选择就近的树木向上爬。当爬到一定的高度,遂停止爬行开始作蜕变的准备。它的头顶至后背中央,有一道蜕皮线,当蜕皮线出现一条黑色的裂缝时,蜕壳的过程就开始了。姐猴的两条前腿呈勾状紧紧地抓住树干,必须保持身体垂直于树干,这样,当成虫从空壳中出来时,它就可以牢牢地挂在树上。当成虫的上半身获得自由以后,它又倒挂着使其双翼展开。成虫以外壳作为基础,慢慢地自行解脱,就像从一副盔甲中爬出来,整个过程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只是在此期间,它蜕变时容不得外界因素的丝毫干扰,否则,其双翼就会受损形成残废,终生不能飞行。
姐猴蜕变后的成虫就是“姐儿”。刚蜕变出壳时,它爪子微红、身体嫩绿,双翼柔软。我们称之为“肉姐儿”。待天明后,随着阳光的照射和夏风的吹拂,“肉姐儿”的全身慢慢地由绿变黄,由黄变黑,双翼也随之逐渐变硬而舒展自如,这时候,它就可以自由飞翔了。
它虽名“姐儿”,却分雄雌。雄的腹部有发音器,能连续不断发出尖锐的声音。每逢夏日正午最炎热时分,雄姐儿便会飞在高高的树梢声音高亢的叫着,宛如一位高音歌唱家;雌姐儿从不发声,但在腹部却有听音器。当它认为哪只雄姐儿唱的歌最美妙时,便芳心暗许,与之交配产卵,卵子产于嫩枝之中,因需吸取树枝汁液成为若虫。导致嫩枝枯萎、折断,掉落到地上,于是,幼虫就在掉落的附近掘洞入地,寻找到树木根须,靠吸食根部汁液生长,天长日久,方从土中出世。
姐猴和肉姐儿可食,去其翅、足,以盐腌之,三两日后,以热油加上辣椒、胡椒、八角、生姜等佐料进行烹炸,其色金黄灿亮,其味外脆内酥,香气扑鼻,可谓饭桌上一大美味。
上世纪七十、八十年代,每逢夏日的晚上,家乡的村庄和田野,随处都是灯火点点,那是儿童们在捉姐猴。与其说是捉,倒不如说是拿。虽名曰姐猴,其实一点也不猴,倒有点像龟,也难怪又另有美名“姐龟”了。黑眼憨脑,笨得可爱,晚上出来,只顾悠然自得地慢慢地沿着树干往上爬,全然不顾自身随时被捉的危险。小伙伴们低处手拿,高处用竹竿儿戳,每一晚上,总能捉上个百儿八十只。村里有几位腿脚不便、老眼昏花的孤寡老人,捉不到姐猴便花钱买,三只姐猴一分钱,我和小伙伴们每晚总要扣下二三十只卖给他们,如此一来,铅笔、橡皮、纸张钱便用不着向父母亲要了。
我和小伙伴们晚上忙着捉姐猴,白天也不会消停。天还没亮便早早地起来,拿起长长的细竹竿就奔向村前村后每一棵大树。这时候,正是捉“肉姐儿”的最佳时机。特别是夏至过后,是姐猴出土的高峰期。往往天明一开门,就连门框上也会有几只姐壳。姐壳晾干后,可以到冬天时拿到集镇上的中药店去卖,说是能做药,具体能治什么病,年幼的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每当雷阵雨过后,姐猴儿怕淹,便纷纷准备出土逃生。这时候,家前屋后、沟渠路边每一棵树下,小伙伴们一个个提桶扛锹,铲去每一棵树下薄薄的一层土,只要现出硬币大的窟窿,必是姐猴窟无疑。于是,灌水淹,插草棒引,可怜的姐猴只能用爪子紧紧抓住草棒乖乖地让小伙伴们从深深的窟窿里提溜了上来。
也许是因为遗传基因的缘故吧,姐儿有时候也笨得着实可悲。响晴的中午,一只只姐儿躲在树冠的绿荫中,起劲地唱着歌,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宛如一曲经久不息的大合唱,在炎热的中午听来让人感到心烦神燥。每当这时,姐儿的厄运便会从天而降。我和小伙伴们手持竹竿站在树下,仰着小脑袋,睁大着眼睛,死死盯住树上的目标。当竹竿够不着姐儿的时候,便亮开嗓门唱道:“姐儿姐儿往下退,穿红袄,盖花被……”有些姐儿也许是因为没能经得住红袄花被的诱惑,便一点一点慢慢地往下退,当退到竹竿所能触及的地方,刹那间,顶端系着丝网或是粘着面筋的竹竿便会于向姐儿的头部猛然罩去。可怜姐儿连红袄、花被的影儿也没见到,就当了我们的俘虏。
被捉住的姐儿都是老姐儿,壳硬无肉,人们并不吃,于是便成了我们手中的玩物。小伙伴们人小心鬼大,歪点子特多。有的用一根长线的两端各自拴住一只姐儿,让两只姐儿在天空朝不同的方向乱挣;有的把姐儿的爪子全部掐掉,让姐儿无法着身直到一直飞到累死;有的把姐儿的眼睛弄瞎,让姐儿在天空哀鸣着一次次乱转着圈儿;有的在姐儿的肛门里深深插上一片槐树叶,并美其名曰“放飞机”……无论是哪一种玩法,对于姐儿来说,都是一种酷刑。我们全然不顾姐儿在天空痛苦地哀鸣,一个劲儿在地面仰头拍手欢笑。
直到上中学时,我这才知道姐儿真正的名字叫“蝉”,又名“知了”。曾从一本《昆虫记》书中了解到:蝉之幼虫从卵里孵化出来,在地下靠吸食树根液汁生存,少则四年,多则十几年,从幼虫到成虫要通过五次蜕皮,其中四次在地下进行,而最后一次,是钻出土壤爬到树上蜕去干枯的浅黄色的壳才羽化成蝉。即使排除非正常死亡,蝉的寿命也只是一个月之久。“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这就是蝉儿的生活。我们不应当讨厌那喧嚣的歌声,因为它掘土四年,现在才能够穿起漂亮的衣裳,长起可与飞鸟匹敌的翅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那是什么样的钹声能响亮到足以歌颂它那得之不易的刹那的欢愉呢?”每每读到这段文字,我的灵魂不禁剧烈地颤栗着,不禁对童年时捉蝉虐蝉的无知行为感到悔恨,促使我渐趋成熟的心来重新认识蝉弱小而又坚强的生命。
四年啊,孕育在漫长的苦难与黑暗之中,仿佛从地狱里出发一路探索而来。从黑暗到光明,从大地到天空,战胜所有的艰难,度过所有的坎坷,经历所有的不幸,每一次蜕变,都是一次生命痛苦的重生。当最后终于蜕去久远的习惯的外壳,才成为自由的精灵,渴饮夜露,饿餐晨风,在新晴的天空中,羽化为绿色的大自然丛林中美丽的王子,尽情地歌唱自由与欢乐,全然不顾生命之歌和飞翔的翅膀会随时突然被调皮的儿童、突起的风雨、无情的飞鸟等天敌所折断。
成年后,我一直工作于喧嚣的闹市,已是好多年没听到夏日里那如雨的蝉声了。这不由我时常忆起童年时捉蝉的往事。只是童年时捉蝉的欢乐变成了今日心灵上的重压,那飞扬的蝉声使我感到良知上的愧疚。我忽然怀念那飞扬的蝉声了。几年前的一个夏日,因事回到久别的家乡,曾想重温那飞扬的蝉声。遗憾的是当年家乡的旱地已改为水田,纵横村庄的土路已铺成宽阔的水泥路,路边所有的白杨、柳树已被砍伐,取而代之的是一株株细小的风景树。蝉儿失去了生存的环境,在我的家乡已完全绝迹了。
然而,在我的耳畔,依然时常响起那飞扬的蝉声。多年来,始终是我生命中最激昂的乐章。听着蝉声在我心灵深处对追求自由和光明及歌唱生命坚强的鼓动和召唤,让我知道在我人生的起点和拐角处该怎样战胜苦难和黑暗,同时让我深深懂得,任何一种自由的歌唱都来之不易,有时候最平静最朴素的诗章却是从最苦难的心灵里唱出来的。正如那些吟咏蝉之高洁和羽化再生的唐诗宋词,最终穿透所有的世纪,与永恒的时间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