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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有泪
文/老榆木
早上七点多,老李头估摸着露水开始消退,望了望天,天是蓝的,间或有几片散云,能下地干活了。
他种的地不多,就三块共八、九亩,老了,体力不比当年,两个儿子都在南方工作,只有过大年时才回家团圆一次。三块地全是玉米,已经收了两块,只剩下西坡上那块了,地在距村较远的地方,靠山,约莫三亩多。刚到地头,老李头忽见自己地里的玉米七倒八歪地匍匐在地上,且形成一条长长的通道,两米多宽,一直往地中间延伸。而且,地里还有很多十分凌乱的脚印,有的浅,有的则很深。老李头大惊:坏了,昨夜有人偷咱庄稼了?然而逐一仔细察看,玉米棒子还在,好好的没缺一粒。
老李头有点迷惑不解,玉茭杆昨天下午还好好的,直挺挺地竖着,既然玉茭没人偷去,为啥就都躺在地上了?
啥意思?是专门搞破坏吗?细想想,咱也没得罪过谁呀,犯不着搞这样的恶作剧吧?他随着倒地玉米向里走了十多米远,突然看到一物,老李头惊呆了,顿感脑皮发炸腿发软,眼前出现了奇异的一幕:一座暂新的坟墓映入眼帘,坟墓不高,也不大,没有摆放花圈,没有燃烧过的香头,也没有烧过的纸钱灰,坟头更没插“哭丧棒”和“引灵幡”。奇怪啊,怎么一夜之间咱这地里便添了一座新坟?老李头懵了:这片坟地是陈家的祖坟,已经有一、二百年了,连绵十多个坟头,这座新坟位于陈有贤脚下,说明坟里埋得是陈有贤的某个儿子,陈有贤家丁兴旺,有五个儿子两个闺女。那么是谁死了?是老大老二,还是老三老四?老五不大可能,他家数他最小,才四十来岁。不管是老几,肯定是陈家死人了,既然死人了,街坊邻居怎不知道?就算死了人,也不能不停灵不发丧的,就这样随随便便埋掉吧?奇怪啊,奇怪。
老李头一头雾水,玉茭也赶不上瓣了,一脚深一脚浅地慌忙向村子里赶去。
他要去陈家看看,到底是怎回事?谁死了?
老李头先扑到最近的老三家,没人。又跑到老四家,门上挂着一把大锁。老五在外边工作,一般家里没人,果然,老五家大门紧锁。老二半身不遂,跟老五在城里住,他家不用去看。就剩下老大陈中田家了,老大家新修的宅子在村外,这个村是个大村,三千七百多口人,从老五家到老大家,少说也有二公里路,要穿过三条大街七条小巷。
老李头腿脚不是太好,加上有了把年纪,这一圈跑下来,早日是气喘吁吁腰腿发软了。
一路上,他逢人就打听:“你们知道陈中田家里谁死了?”
“没有。”
“不知道。”
“没听说。”
这就怪了,虽然村子较大,但一般来说要是死个人,不出两个小时,全村差不多就都知道了,可,陈家新坟都立起来了,怎没人知晓?
老李头越发觉得摸不着头脑了。
当他喘息着赶到老大陈中田家时,大门开着,老李头站在门外听了听,院子里面好像人不少,欢声笑语,热热闹闹的,不像死了人啊,老李头摸了摸后脑,自言自语地说:我见鬼了?还是,别人活着,我死了?他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一把,疼,说明自己没死,活得好好的。怪了,老李头想:老大家这欢乐气氛,实在不像死人了啊。也不对,平日里安安静静的老大家,这回怎就突然热闹了?干啥呢?不行,我得进去看看。
进了陈中田家的院子,老李头走了两步,惊愕地站住了,就眼前的情景看,好像老大家在办事,院子里支着两口大锅,一口大锅里煮着热腾腾的面条,另一口大锅里半大锅的猪肉饨茄子,浓重的香味充斥着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院里家里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有二三十号,大家笑逐颜开,十几个小孩子每人手里拿着个大碗围在大锅边,看样子是要准备吃面条了。
“哟,大爹你来了?正好,你也吃一碗面吧。”
陈老大的儿子陈小齐见老李头来了,赶忙迎了上去,热情地打招呼。
“你们,这是干啥?”
“这个,这个。”
陈小齐这个了半天,也没说出他们到底在干啥。
“你大呢?”
“在里屋。”陈小齐扭头朝正房喊道:“大,俺大爹来了,找你呢。”
“哟,老哥你来了?快请,来,喝两口。”
老大陈中田从正房里奔出来,嘴里还咀嚼着一大口的菜,含混不清地打招呼。从气味上判断,陈中田嘴里塞着的,应该是熟猪肉之类。
“老大,办喜事了?有喜事怎不通知咱街坊邻居一声?”
“嗨,那里那里,这,不都没说吗?没说,咱不想打扰邻居们。”
老李头随陈中田进到正房,宽阔的客厅里摆着一张大桌子,陈中田的三个兄弟并一姐一妹围坐成一圈,正在喝酒吃肉,人人脸上写满笑意。见老李头进来,都站起来笑着说:“老哥,你坐。”
老李头感觉越发懵了,看样子,陈中田家里可能有啥喜事了。可,他们陈家坟地里那座新坟,怎回事?
老李头头有些大,觉得有些迷糊了,大脑里乱得一团糟,简直搞不清东南西北了。扫视了一圈,见陈中田的兄弟姐妹都在,唯独缺少了老二陈正飞。
“老二呢?陈正飞。”
陈中田兄弟姐妹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没答话。
“我是问,你家老二正飞呢?中田。”
陈中田脸色突然有些不大自然,停了好大一会,才期期回答说:“死,死了。”
老李头一惊:“啥时候?”
“昨晚后半夜,大概一点多吧。”
“死了?人呢?”老李头又是一惊。
“埋了,入土为安,埋了。”
“埋,埋了?几时埋的?”
“凌晨,凌晨五点多。”老大说话间低了一下头,但又马上抬了起来。
老李头脑袋轰地响了一下,他被老大的话惊呆了:三点钟人才死,五点就埋了,中间才相隔了二个小时?也就是说,陈正飞的尸体才停放了两个小时?我的妈呀,他们,他们在干啥?我老李活了七十多岁,第一次遇上这种奇离古怪的事情,没听说过谁家死人了,死后才两个钟头就埋了,而且是毫不声张,悄悄地就把人埋了,就像扔掉个死孩一般的随意。
老李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大一会老李头都没回过神来,他仿佛在梦中,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但是,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在做梦,这是白天,昨天刚交过秋分节气,秋日的早上七点四十几分快八点了,太阳已经高高地从东方升起,阳光洒满了陈家大院,两口大锅里一团一团的热气迎着阳光飘向空中。
老李头胸口好像塞进一团乱麻抑或一团棉絮,憋得他喘不上气来,撑得他心口剧烈地疼痛。
他一屁股坐在门墩上,眼瞅着满屋子的人发呆。
“怎么了?老哥。”老大陈中田走了过来,拍了拍老李头的肩膀。
老李头两只手捂在脸上,眼泪从他的指缝中渗了出来,蓦然,老李头放声大哭,像死了他自己的儿子。
老李头十分悲痛,陈家老二陈正飞命苦啊,可怜啊,陈正飞从生下来就是残废,左腿有疾,不能正常走路,一瘸一拐的,因人残废没娶上媳妇,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五十九岁那年,也就是前年,一场脑中风半身不遂了,老五把他弄到一家乡镇养老院,听说在那里挺好的,不愁没饭吃。良久,老李头才止住哭声,用衣襟擦了把眼泪问老大:“人死在养老院?”
“不是,死在医院。”
“啥时候拉回来的?”
“凌晨两点多吧。”
“停在哪里?”
“村外的打谷场上。”
“啥?”老李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是听错了吧?于是又问了一句:“停尸在哪?”
“村外打谷场上。”陈中田嘴里还在咀嚼着熟猪肉。
“你的意思是说,没让正飞回家?”
“回啥家?”陈中田苦笑着说:“他那个屋子破得早不能住人了,快埸了,谁敢进那屋?”
“停尸在你们谁家不行?”老李头明显生气了,xiongfu一鼓一鼓的。
陈中田看了看弟兄几个,摇摇头说:“放到谁家也不合适。”
“怎不合适?你们是亲兄弟,怎就不合适了?”
“老哥啊,”陈中田抹了把嘴,用餐巾纸将手擦了,低着头说,“你看,老二该老五管,可老五他在村里没房子,住城里,又是高层楼房。”
“怎该老五管?”老李头想起来了,不错,是该老五管,陈正飞没后代,光棍一个,因为老五的二儿子继承了陈正飞的家产,按农村的风俗,谁继承了家产,死了就该谁管发送。老李头似乎无话可说了。半晌,老李头又问老五:“那你为啥不管?”
老五脸一红,半晌才回答道:“老哥,怎没管了?咱把二哥接到养老院养老,前后花了好几千,二哥死了,这不是把他给埋了吗?今天的饭钱,也是我管出,怎能说咱不管?”
“你--”老李头胸口又一陈疼痛,用手捂住xiongfu,眉头挤成疙瘩蛋,怒骂道,“你,你个龟孙,你就是这样管的?为啥不停灵,为啥不办丧事,嗯?你说呀!”
“你怎骂人了?”
老五脸色一寒,很是不高兴。老李头突然从门墩上站起来,手一举,朝老五就打:“你个龟孙王八,我不光骂你,还要打你,因为你不是人。”
老五倒退了两步,嘴里嘀咕着说:“你这人疯了吧?怎管得这么宽?我家的事和你有啥关系?”
“你大个球,你再说一句试试?”老李头这回更加愤怒了,一拳头便向老五的心窝捣去。
老大陈中田急忙拉住他说:“老哥,别这样,有话慢慢说。”
老李头鼻孔里喘着粗气,又一屁股蹲在门墩上:“你们弟兄几个,都是畜生,气死我了!”
陈家兄弟姐妹六个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的好。
喘了一会粗气,老李头忽然问老大陈中田:“中田,你在咱村是有名的主丧(人死后负责筹办丧事的总管)吧?”
“是啊,怎么了?”
“你该知道人死了办丧事的程序吧?”
“知道啊。这个咱干了一老辈,怎能不知道?”陈中田一时没能理解老李头为啥要问他这个。
“真的吗?”老李头嘴角咧了一下,冷笑着说:“那我问你,人死了该怎么发送?”
“六十岁以下在家停灵三天,三天上入棺收敛,五天上发丧。六十岁以上,有的五天有的七天发送。八十岁以上的算喜丧,一般在九天后才发丧,在家里呆的时间较长。”
老李头哭着说:“好,那我问你,你家老二陈正飞几十岁了?”
“六十二,不,六十三岁了。”
“该几天发丧?”
陈中田脱口说道:“至少五天。”
老李头眼睛一瞪厉声喝道:“你既然知道应该在家停灵三天,至少五天上才发丧,为啥不给老二举办个丧葬仪式二个钟头就悄悄把他给埋了?”
“这。”陈中田无言以对了,老脸变成红色:“正飞他,不是情况特殊吗?”
“你大个球,”老李头怒火冲天,“特殊啥?就是因为他没有后代,就是因为他孤独一人?就因为他生前贫穷没有给你们留下一分钱?”
“这个,”陈中田看了看兄弟姐妹几个,摇摇头说:“咱都也没钱啊,穷。”
“没钱?”老李头忽然笑了,是带着哭脸的笑:“你们没钱?谁不知道你们兄弟姐妹六个一个比一个有钱?谁不知道你老大经营着两辆重卡跑运输?谁不知道老三你在国道边开煤厂发了财?谁不知道老四你是全村最大的养猪专业户?谁不知道老五是国家公务员,在县城建局当副ju长?认不知道大闺女家的男人是个包工头?谁不知道二闺女的老公是xian人大的副zhu任,男人是县供热公司的大会计?你们每家养只狗都几千,养只鸟还是鹦鹉,餐餐有肉,顿顿有酒,怎么,这回发送老二,就都哭穷了?你们每人出上个一两千,就能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给老二办个好丧事,可你们,你们,干得甚么缺德事啊,气死我老汉了!”
陈中田愣了片刻,突然问老三说:“老三,你有钱吗?”
老三愣了一下才说:“哥,这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是该不该的问题。”
陈中田又将脸扭向其它兄弟姐妹,大家都说:“这个与有钱没钱无关,该管的我们管,不该管的,我们怎么管?”
“你们,你们,你大个球,还是一个妈生的吗?嗯?亲情一点都没有了是吧?良心都让狗吃了是吧?嗯?”
兄弟姐妹几个故意把脸扭到别处,不知道是不想,还是不敢看老李头。
老李头的眼泪又出来了,颤抖地用食指指着陈中田兄弟姐妹六个:“你们,你们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生!”
老李头抱着头又大哭,哭泣了一阵,心想,唉,真的没办法,遇上这么几个畜生,真的没办法啊。猛然,老李头抬起头来,盯着陈中田的儿子陈小齐说:“你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你大给你摊上样子了,给你们做出榜样了,孩子,你大死后,不用发丧,像埋你二叔一个样,二个钟头还是多,你大死后,你立马就近挖上个小土坑把你大那个老畜生埋了,多省事。”
又指着院里所有的孩子们说:“你们都一样,你们的爹娘死了,就像你们的二叔、二舅一样随便埋了,不用发丧,发啥丧呢?麻烦。”
老李头哭泣着,跌跌撞撞地奔出陈家大院,奔到门口,老李头站住脚,扭回脸来,瞪着两只泪眼说:“孩子们,千万别忘了啊,你们的家长是怎么样埋葬你二叔、二舅陈正飞的。”
大门口,大街上,瞧热闹的老乡们此刻是人山人海,成千上百,听了老李头的话,人人脸色骤变,你瞧我我瞧你,汗毛都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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