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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塘中水仙 于 2020-1-19 13:30 编辑
大手和小手(散文,原创首发)
作者:塘中水仙
在母亲的讲述里,当我孩提时候刚刚会坐时,父亲每次从城里回家来,总是迫不及待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来到床边,用他那抓包举包的大手,摸摸我大大的头,摸摸我胖胖的手,再摸摸我厚厚的小脚丫,就笑着对母亲说:“看看咱珍,多好!大手大脚,大头大脸的!可惜呀,不是个男孩子!”
在这样的遗憾里,父亲对我的爱却并没有减少。
那一年我六岁,父亲的工作因为是“多劳多得”的制度,也因为要省下从城里到镇上几毛钱的火车票钱,极少回家的父亲,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更是严厉的。因此在他面前我是胆怯,也是害羞的。
那是冬天一个雪后的天气里,在天下了一场大雪之后,天气变暖,厚厚的积雪化了少半,但是随即,天气又变冷了,温度受西伯利亚强冷空气的影响骤然间下降!于是厚厚的雪,停止了继续融化,房顶瓦缝间嘀嗒流淌到檐上的小溪似的水,都结成了长长粗粗的冰溜,一挂一挂的。与原来半化不化的雪,白灰相间着。地上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滑出去老远。母亲越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越愿意外出,连头巾都不包,仿佛是要借助于一场大风,去温习她幼时在东北时候的生活,实际上也是去坝的另一面大柳林里去拾柴火。
父亲在这样的天气里,领我去迎接母亲。父亲因工作原因,在那个运输落后、搬运以人力为主的时代,肩膀上常常搭着一条蓝色帆布,作为垫肩。而母亲拾下的柴火,父亲是要用他宽厚的肩膀,帮母亲扛回家来。
那一天,我不知和父亲是怎样走出的家门。只是当来到房屋密集区之外、坝的这一侧一片低矮的洼地边上时——这是走上坝去的必经之路,我看见洼地里的小树、枯草,和枝枝杈杈的粘连着的少量玉米秸、剌剌秧等干枯植物的枯枝败叶上,竟然都结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灰色冰溜,还有白茫茫的冰凌花,以及整个雾蒙蒙的冰天雪地。放眼望去,就是一个脱离了现实世界的鬼斧神工的童话世界!那是我从小到大唯一见过的美景,那种惊艳当时真的把我给惊呆了,只是沉浸在惊艳之中,欣赏着,却久久迈不出自己的脚步。因为从我站的地方,到下面洼地里,大约有半米多高的距离,我眼看着脚下只是有着单薄的一层浮土,而浮土下完全是厚厚的坚冰,就怕一不小心迈下去,要么会一下摔倒,要么一下滑出去老远。
父亲已先下到洼地里去,离我一大截子距离,只是回过身来笑看着我,看我迟迟不肯迈出去的脚,看我被脚下的路吓得不敢迈步时脸上的惊恐。他让我下去,并一再鼓励我没事。可我伸出脚去,稍微一试,立刻又将脚缩回。父亲就大笑了,继续鼓励我往下走。我想父亲不应该离我那么远,至少在我下去时,一不小心摔倒了,他会立刻用他有力的大手把我接住!
可父亲只是看着我笑,就是不肯走近我准备接我,或者拉一下我的手。我们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最后,我实在没办法了,来不及再次欣赏远远近近的美景,而是把心一横,眼一闭,不知怎么就下到洼地里去了!
这下父亲放心了,也高兴了,对我说:“你看,没事吧?我说没事就没事!”
我不曾记得,接下来父亲是否又拉起了我的小手,只记得父亲教我他从单位上学来的领袖的语录,和给这语录谱的曲子。先是朗诵,然后是唱。很快我就学会了,并一边唱,一边跟着他大踏步地踩着脚下发出“咯吱咯吱”声响的冰雪,朝着有母亲的地方走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路唱够了朗诵,朗诵完了再唱……
那一年,父亲四十一岁!
我后来知道,这是父亲用他无形的大手给我的精神力量!
大约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次穿上母亲刚刚给我做的千层底的花布鞋,出去玩回来,父亲已经休班回来在家里了。母亲纳的千层底的布鞋穿上之后,走起路来,是那么响,落地有声。那天我刚刚走进大门,还未拐过影背墙,就听父亲高兴地对母亲说:“听听咱珍走路,杠杠的!还没看见人呢,老远就听见动静了!简直就是一个男孩子!”
我是一个有些虚荣的人!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无论内心有多么失意和沮丧,只要走出家门去,一开始迈步,就想起父亲曾经对我的夸奖和鼓励,我走起路来就是解放军的正步走,昂首挺胸,铿锵有力!所有的痛苦孤独,都抛在脑后,与我无关。我便是另一个我了!仿佛父亲正在一旁看着我,也仿佛父亲正坐在家里等我回来……
而当父亲年老的时候,我的手也早已长大,当我想拉住他时,却是那么无力,那么无奈……
2009年中秋节前,正走在八十一周岁路上的父亲,因肺气肿再次复发,第九次被救护车拉进了城里医院。当应父亲的再三请求,弟弟给我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坐了长途车,从自己所在的小城,穿过一个小城,来到父亲住院的城市,父亲看见我的时候,已被抢救过来,看上去已恢复正常。他对我说:“你来了?我好多了!没让他把我折腾死!”
抢救的过程,一定是我们这种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过程!
看着父亲恢复正常,我故意笑着对他说:“你看,我一来了你就好。以后就多来看你!”
父亲艰难地笑着,又仿佛终于远离了死神一样的轻松,对我说:“嗯,奇怪!真的,你一来了我就好了!”
但是十天之后,父亲还是走到了生命尽头。因为这病,父亲憋到双手双脚,以及双耳,全部是茄子样的紫色了。日夜守候在父亲身边的母亲,面对这做了几十年夫妻的病危的父亲,此时此刻,她无助不舍地殷殷地看着父亲,早已在一忍再忍中泣不成声;哥哥姐姐和弟弟都各自为着父亲去忙别的,医生让我给他们逐一打了电话,又让我把同样年迈的母亲送到另一间无人的病房里去暂时躲躲。
就在那个空隙里,在那个并不太大的病房里,只有我和父亲。在经过了又一轮的抢救——父亲不断被电击得从床上颠起来又落下,而仿佛父亲已经没了任何知觉。医生因为知道我父亲有单位报销医药费用,跟我挑明:这种方式已对父亲无能为力,还有更进一步的抢救措施,可是那样痛苦更大,花钱也更多,但结果还不一定能够抢救过来!
以我这外行人的角度——却只是与父亲心灵相通的感应中,我知道,父亲的身体和各器官,已经发生了器质性的变化,怎样的方式方法的使用,已无力回天!答应再做进一步抢救,不过是让他多受罪,走得更加不堪,给医院多增加些收入而已!
于是,我果断阻止了医护人员继续抢救。好久好久,父亲又有一丝气息了,是奄奄一息。父亲宽厚的身材仰面躺在床上,手脚已经发凉,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眼看着父亲,不能替他受罪,只好双手捧着他厚厚的不知走过多少路、不知出过多少力的脚,不停地揉搓着,我以为给父亲把脚搓热了,父亲就会缓醒过来了,像以前一样又是好好的了。而此刻一直清醒着的父亲,微微地动了一下脚说了一个字:“别……”
他的脑子一直是清醒的!
父亲是太累了,他只是想着安安静静地走,到那边去好好休息……
可是,我以为父亲的脚是怕痒,我又双手捧着父亲软绵绵的、也是已经发凉了的大手,慢慢地给父亲搓着,我仍以为,把父亲的手搓热了,父亲就会好起来的。可是父亲的心里跟明镜似的,整个手微微那么一动,似乎又一个含混不清的“别”字,是他最后要说的话。我只有双手捧着父亲的一只右手,再静静地托着,看着,感受着,覆盖住我整个的掌心,彼此一动不动。坐在病床边上,我满脑子里,就是我六岁那一年的冬天,在那个冰天雪地、上下一片白茫茫、冰溜霜花和冰凌花装点着的童话世界里,父亲领我去迎接母亲拾柴时的情景……
而我不知道何时已是泪流满面,觉得人的生命的脆弱,觉得人在死神面前的弱小无能和无奈,眼看着这万可诅咒的死神,在我和父亲之间,划起一道厚厚的隔离墙。这是我最后握着父亲的手……
时光无情人有情,但是有情的人,却在无情的时光里留不住那双手,更留不住拥有那双手的人!所幸,父亲,用这双手养育我、关爱我四十五年。不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都温暖我此生,令我走上健康的人生路。他生前就常常对我说:“人过要留名,雁过要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秋四季。”
是的,父亲,我在按您曾经对我所希望的那样而努力着!并且来生,我依然希望能够与您相遇,我们不做父女,只做父子——“铁哥们”似的父子,就像我今生和我的母亲曾经做过闺蜜一样!那时,您就不会再嫉妒我和母亲的关系,从而感到我是“冷落”了您!我希望那时的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孩子,大手牵小手,我们一起走。我也会像您一样,早早独立,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对家国有更多担当,让您因为我的存在而真正骄傲和自豪一回!
(字数:3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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