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树（散文）

范虞人

                                                                                                                                          　

【编者按】人们常赞颂梅花、钦佩梅花，它的外形不出众，颜色也不艳丽，但香气扑鼻。想不到作者笔下的一株白梅树却有着一段非凡的经历，隐藏着耐人寻味的故事！抗日时期勇敢的父亲救了名字中有“梅”字的母亲，由此结成了一段姻缘。白梅树成了见证父母爱情的证人，此后四个儿女相继出生，关于“我”的出生又有一件不寻常的故事发生。当父母老了，白梅树自然分成阴阳夫妻树，成了父母的化身。然而人人都逃不脱命运的掌心，树犹在人却已去，父母的骨灰埋在白梅树下，永远陪伴着那棵奇树。真是震撼人心的文章，语言富有传奇色彩与文学魅力，倾情推荐阅读！【编辑：莫道不销魂】

　   老家的后院有一棵白梅树，它不光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而且见证着父母的一段奇缘，见证着父母对我的一番挚爱，还成了父母的化身，在我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

　　一
　　听母亲说后院这棵白梅树原本是她种在娘家的，后来被它作为定情信物赠送给父亲才移植了过来。
　　母亲娘家在古城西郊一个盛产白梅的小山村。有个初春的傍晚，待字闺中的母亲拖着根长辫站在村外山坡上一片绽开的白梅边，翘首盼着外出做厨师的我外公回来。突然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刚回头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上身连同双臂也被来人的臂弯箍得不能动弹。她以为遇到了歹徒，便双脚乱踢着，嘴上“呜呜”闷叫着。
　　“别出声！”来人低声提醒：“有日本人追来了……”
　　话音没完，就被不远几声枪响盖住了。母亲吓得果真不敢挣扎，傻愣愣地任由对方拖拉过去，直至穿过白梅园进入一片茂密的山林，她这才看清眼前是个浓眉大眼、目光友善、十分剽壮的陌生小伙。他便是我的父亲！母亲嗔怒地推开他，可是刚一探头张望，就瞧见了“哇里哇啦”叫喊着追上山坡的两名鬼子，惊得她像一只慌乱的小兔又一头钻向他的怀里。眼看小鬼子从白梅树间搜索过来，父亲抱起浑身抖索着的母亲悄然躲到了一个坟包后。
　　原来，当天日寇撤离古城，派一伙鬼子在西门外抓青壮男做挑夫，砍柴欲返城的父亲见状扔掉柴担就跑，追赶他的两鬼子兵毕竟也胆小，不敢在暮色来临时贸然闯入密林，便向林间胡乱放了几枪，悻然折返了。
　　父亲吁出了一口长气，放开抱着母亲的手，终于有机会细细端详她，一下被她的清纯水灵所吸引住了，而惊魂不定的母亲全身仍在颤抖着。父亲告诉她没事了，母亲跪着叩谢他的救命之恩。父亲忙扶她起身，趁天色没暗赶紧护送她下山。
　　一路上母亲在想：这小伙逃命时还顾得上搭救她，真是有勇有义！她心生敬慕，不禁多瞟了他几眼，想不到父亲也正爱慕地瞧着她。四目相对，两人都羞红了脸。
　　到了村口，母亲不让父亲再送了，却也不离去，两手摸捏着摆至胸前的辫梢，一双明亮的眼睛似在等待什么。
　　父亲像受到鼓励，便大胆说出了心思：“我家虽穷，却很想娶你！”接着又问了她的芳名。
　　母亲羞涩地垂着头，伸手指着附近一棵白梅树。
　　父亲倒也聪明，问道：“你叫白梅？”
　　“不是……”母亲摇着头，很快又点了下头，“也算是……”
　　父亲疑惑地抓着头皮，母亲娇笑着扭身跑进了山村。
　　目送着母亲远去的健美活泼的身影，父亲恋恋不舍地回了家，把详情说给我祖母听了。
　　“白梅也叫春梅。”祖母笑呵呵的，“春梅姑娘肯说出自己名字，说明她不嫌你穷，我这就托媒人去提亲！”
　　后来双方订亲时，父亲送出的是祖母的一对玉镯，而母亲则以自己亲手栽种的一颗白梅树回赠，并要求等它移植成活并开花时才能去迎娶她。
　　父亲自然懂得母亲要考验他的心思，就像呵护心上人一样去呵护这棵白梅。当它盛开之时，父亲便将母亲迎娶过来。
　　当年成亲仪式一结束，新郎新娘被送入了洞房。父亲掀起母亲的红盖头，但见她幸福地一笑，就含羞地转过脸去。透过窗户，母亲一眼瞥见了后院那树白梅花，那花姿优美多态，花色皎白胜雪。
　　“你养得它真好！”母亲的心花也怒放了。
　　父亲搂着我母亲微笑着说：“你一来，我就将春梅和白梅一起养！”
　　母亲一头扎入他的怀间，柔声说：“我们一起养好它……”

　　二
　　“沿河走，向西南，十字街坊是故乡；春风吹，白梅开，河边小院是我家……”这是母亲为我哼唱的催眠曲，其熟悉的旋律已在我耳畔回响了五十多年。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的哼唱虽带有苦中作乐的一丝感伤，却像冬日里照射到我面庞的阳光，有股透入心窝的暖意。一直到今天，那种温暖的感觉依然牵动着我孩时的梦魂。
　　夏天晚上，我总是仰躺在白梅树下挂着的一只摇篮里，好奇地望着满天的星星。旁坐的母亲一手扶篮轻摇、一手不停挥扇，哼唱着哄我入睡；而父亲就在旁边把酒临风，不时传来他吮酒入口之声。
　　记得有一年过完春节不久，童年的我见自家窗外飘下雪花，便偷偷推开平屋的后门，溜到那个廿米见方、竹篱围着的后院去玩雪。院子旁边是修竹茂林。白梅树就兀立在一个靠近竹林、背风向阳的院角。经过父母多年齐心协力的培育，它早已茁长成一颗躯干粗壮、枝繁花密、顶冠高耸的大树。我拥抱着它下部，仰望那枝头绽放的遮天蔽日的白花，感觉自己像擎着一把银雕雪塑的大伞，又似依偎在冰肌玉骨的白美人膝下。那美人儿是那么清白无瑕、清正无邪，又是那么清丽超然、清雅脱俗。
　　在白美人膝前长大起来的共有三儿一女，我是老三，下有一个小妹。原先，父母考虑到家境差，生育了我两个兄长就不想再生了。大约过了十年，父母亲都眼谗人家有千金，便在一次替白梅树施肥时商定，自家也生养一个女儿，结果却生下了我。
　　当时，父亲已任生产大队长多年，赢得良好口碑。虽是三年困难时期刚过，但当我快满月时，干部和社员们纷纷前来贺喜送礼。父母亲一一道谢，却拒收礼物，谢绝的婉言是：盼女却得子，不值得庆贺；不办满月酒，一律不收礼。
　　此事传开后，引起大队一些重男轻女者的意测。后来传得更邪乎，竟成了“大队长夫妇想高价卖幼子”的八卦传言。
　　一个夏夜，正在给我喂奶的母亲听到后院传来一声脆响，显然是捽碗之声。母亲抱着我匆忙赶出去。
　　“卖个臭屁！”在白梅树下独饮已久的父亲摇摇晃晃起身，见到我就想来搂抱，却醉步不稳地跌坐下去，上身椅靠着树干，歪倒了头：“不卖三儿……死也不卖！不——卖……”
　　“不卖不卖……”母亲柔声安慰着。她以为丈夫无非是在外听了传言，回来喝闷酒才醉了。不防父亲又含含糊糊吐了一番真言，在我母亲听来简直是晴天霹雳！原来，驻公社“四清”工作队长，不知为何，正急需一个像我一般大小的男婴。经他授意，下派大队的工作队员已找我父亲谈了多次，不惜出高价将我买走，父亲一直没答应。这天下午，他在大队部得到最后通碟：“不交幼儿，后果自负！”
　　次日上午，父亲酒醒后，空手去了大队部。直到晚饭后，一家人还没等到父亲回来，却见大队妇女主任引着一名女工作队员登门，后面还跟着压阵的两名女民兵。
　　当晚天上星星亮晶晶，月亮也升起来了，星月辉映着白梅树下的几个人影，主角自然是怀抱着我的母亲。那女队员好说歹说，软硬兼施，意思很明确：把我交出，不但父亲会没事，而且我家立马可得一大笔现金，往后也能不断得到相关照顾，还能让我进入一个大好人家，自然会有一个美好前途；不交嘛，父亲就难免被查出问题，成为“四不清”。母亲知道，丈夫平时不糊涂，严格要求大队和各生产小队把工分、帐目、仓库、财物理清楚。他从不贪占集体的一丁点钱财，也从不白拿社员的任何东西。母亲因此很有底气，态度便十分坚决：“查吧！只要不冤枉和诬陷他，就查不到他什么。”
　　果然，父亲没被查出什么，他在大队部被软禁了几天，就获得自由了。此后，父母亲好像跟谁赌气似的，不仅没厌弃我，反而对我关爱有加。即使后来小妹出生了，双亲也依然对我特别注重。他们已暗暗发誓，非得把我培养成才不可。当我稍有点懂事，父母的“重视”便有点过分了，对我的管教格外严。在我少小的印象中，父亲老是待我那么凶，连母亲也待我特别狠。
　　我至今记得自己上小学前夕的那一幕。那是正月上旬一个晴朗日子，母亲把我叫到了白梅树下。父亲也早已坐着晒太阳，他纹丝不动，上身略微前倾，昂着头，瞪着我，呲牙咧嘴，就像作势欲扑的眼镜蛇。一看他这副凶相，我就十分害怕。
　　“你听着！”母亲发话了。
　　我便认真听讲。母亲虽没文化，讲话也很简短，却明白易懂。她教导我上学之后每天都要好好学习；人同白梅树一样，想上进就得打好基础！
　　打那天开始，我就养成了集中注意力听父母和老师讲话，刻苦学习的习惯。也是从那天开始，但凡我被母亲叫到白梅树下，又见父亲那般凶相地在场，我就知道自己要接受训诫。直到我高考之后，就要去杭州求学的前夜，我陪父母在白梅树下乘凉，才看到双亲难得地冲我笑着。
　　“三儿，在家靠父母，我们就管你到今天。”母亲叮咛着，“往后的路靠你自己走！”
　　“大胆去走！”父亲猛然起身，双手按着我两个肩头，使我感觉有沉甸甸的担当！

　　三
　　转眼间白梅树在老家后院生长了五十年，我的双亲也都变老：父亲已实足七十岁，母亲也是虚岁七十。
　　金秋时节，给两位老人做了大寿，一家老少坐在白梅树下拍了全家福。我们兄妹四个的家境都不错，又都有孝心，便争着要求两位老人住到自己家去，做儿媳、女婿的，还有孙辈们，也个个热诚邀请。二老显然被感动了。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很少动情的父亲也笑咧着嘴，边频频点头，边大声嚷嚷：“好！好！”
　　树枝上几只鸟雀被惊起，飞飞扬扬落下些许羽毛和枯叶。只见母亲抬手去拿自己头发上那片枯叶时，仰脸深情地望了白梅树一眼，随即用她另一只干瘪又粗糙的手掸去了我父亲肩头一根羽毛，接着爱抚地扯了扯他的耳朵。
　　父亲一下会意，忙改口：“你们个个都好！不过……我们也还健朗，就仍住这里吧。”
　　我们终究不能强迫父母离去，只好同意他们留在平屋小院，并拜托大哥一家就近多加照顾。为两老健康长寿计，我们做儿女的开始了对他们的管教。规定他们不得无故外出，不得从事有强度的体力劳动；尤其是父亲，除了帮助我母亲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事，不可再干这干那。
　　如此一来，父母忙碌于一日三餐之余，便无所事事，只能看看电视，在前后院转悠。可两位老人哪能闲得住，他们就把心思和精力花在白梅树上。一年四季，从水肥管理，到中耕除草、整修剪枝，从病虫防治，到抗旱排涝、防冻御寒，老俩口就像养儿育女一样悉心照料着它。
　　特别是冬春两次修剪，夫妻俩更是配合默契，格外用心。冬剪主要是剪除病枝，清除枯枝，适当删除侧枝和副主枝，让枝间通风透光，维持主枝的生长趋势。春剪在开花之后进行，老俩囗利用自然树形，在剪去那些交叉枝、直立枝、过密枝过程中进行着艺术性整形。
　　几年过去了，这树的躯干在一米多高处长成了一小一大、阴阳合欢的两叉，它们互相守望，煞似父母的人形儿。到了早春密密的花苞盛开时，两者的顶冠又融合在一起，就像白头谐老的父母相拥依偎着。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这白梅树都活脱似一棵夫妻树！
　　八十大寿过后父母依然不肯上儿女家居住，我们只好剥夺了双亲培管白梅树的权利，同时又委曲大哥大嫂与二老去同吃同住，日夜监护着他们，但双亲犹如两个老玩童，只要大哥大嫂一不留神，他们就会攀爬上树。有一天终于出事了，趁大哥外出买烟、大嫂上河埠的时间，父母亲就去观察白梅树，发现那煞似我母亲的阴叉上爬着天牛虫，父亲忙拿来板凳，由母亲扶着上去杀虫，不料他下来时一个趔趄摔倒，导致髋骨粉碎性骨折。
　　父亲手术住院的头几天，母亲坚持守护在旁。窝着火的大哥将白梅树视为罪魁祸首，挥刀连连砍去。当大嫂发现去阻止时，他已将那阴叉砍得差不多了。母亲回来一看气得当场晕倒，待她在床上回过神来，大哥早已跪着负荊请罪。
　　“你砍它、砍我都不要紧……就怕你爹回来受不了……”母亲说着挥手让我大哥走了，我看到她难过地流着泪。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挺快。他刚能下地就急着回家，他想看看白梅树了，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只好陪他到后门口去望了一眼。
　　“啊？！这……怎么了？”父亲目瞪口呆，接着就暴跳如雷吼道：“你们说！”我们谁都不敢吱声。
　　“死老太婆，你快说！”父亲冲着母亲吼。他一旦对子女不满了，就总是向我母亲发泄，喊她“死老太婆”。
　　母亲倒不生气，轻拍我父亲的背，笑言：“老头子，你诅咒它死，那它就死了呗！既然是死叉了，我就叫老大把它砍了！”
　　父亲听了将信将疑，我看到他的眼里淌下了浑浊的泪，没过几天父亲就因脑血栓离开我们了。
　　母亲吩咐我们将父亲的骨灰葬在白梅树的根部，她让我大哥培管好白梅树，给它整形修剪，渐渐地它又形成了阴阳两叉合欢的一颗夫妻树。
　　“春风吹，白梅开，河边小院是我家……”五年前的一个早春天，当后院的白梅花芬芳浓郁时，母亲边哼唱边闻着那浮动的香气永远睡去了，我们将母亲的骨灰也埋葬在白梅树下。
　　直到如今，母亲的哼唱声还在我耳畔回响着：“思老家，念老家，老家有树白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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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

一篇感人至深、令人动容的故事。作者匠心独运，设置很巧妙，用那棵老白梅树象征心地善良的父母亲，它见证着父母的奇缘，也见证着对自己的挚爱之情。

范虞人

感谢社长编辑加点评，给我鼓励！祝过年快乐如意！

莫道不销魂

【编者按】人们常赞颂梅花、钦佩梅花，它的外形不出众，颜色也不艳丽，但香气扑鼻。想不到作者笔下的一株白梅树却有着一段非凡的经历，隐藏着耐人寻味的故事！抗日时期，勇敢的父亲救了名字中有“梅”字的母亲，由此结成了一段姻缘。白梅树成了见证父母爱情的证人，此后四个儿女相继出生，关于“我”的出生又有一件不寻常的故事发生。当父母老了，白梅树自然分成阴阳夫妻树，成了父母的化身。然而人人都逃不脱命运的掌心，树犹在人却已去，父母的骨灰埋在白梅树下，永远陪伴着那棵奇树。真是震撼人心的文章，语言富有传奇色彩与文学魅力，推荐阅读！【编辑：莫道不销魂】

莫道不销魂

很高兴读到老师的文章，祝新年快乐！多分享美文哟！

范虞人

感谢莫道老师加按鼓励！祝你在新年家业事业双兴，人气财气两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