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田殁了。
小院里白布很少,看不出来是过白事。大西北的冬天干冷干冷的,就连头顶的枝桠也是干瘦如柴,看不出还有点水分,让人觉不出它还有来年蓬发的可能。三三两两的妇女,坐在搭好的简易棚下面开始谝闲传。无外乎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毫无新意。
忽然一只乌鸦像是来勾魂的,站在院子西面的低矮瓦房上,“哇——哇”凄厉叫了两声。
“你说这乌鸦也真是的,跟着来凑得啥热闹?”
“来叫老田哩么?”
“来晚一步,老田昨晚上就走了么。”
“就是,就是。”
几个妇女一边拿着刀坐在长案板跟前切着菜一边言语着。
老田,真名叫田荣禄。人高马大,眼睛像新疆人,又蓝又亮,能将人的魂儿勾去。他曾经当过伪警察,穿过一身黑皮,吓唬过良民。等到了了,警察做不成了,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家里蹲大学”的校长,亦成了一个游手好闲之人。
或许是基因的关系,这女娃越长越水灵,谁看了都觉得玲珑剔透、极为可人。然而,遇到她这个老爹,没啥出息,就知道两手一抄靠墙晒暖暖。时间长了,坐吃山空,老本全无。她的老婆一看,没了“后续报道”的可能,便带着自家姑娘离家出走自谋出路去了,撇下田荣禄一个守着那两间老屋。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小院里的本家劝他栽点菜苗,他断然拒绝了。“我一个人,栽下给谁吃,有那时间,去晒太阳多好!”
本家闻听,懒得理他,拿起镢头、竹筐、菜苗,独自下地去了。等到两个月后,黑白菜、莴笋都能变成收入的时候,田荣禄的眼睛都快瞪直了,这也没能逃过本家的眼睛。“我说大哥耶,你就栽点菜啊,一来可以自己吃,二来还可以卖菜,增加收入……”还不等本家话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以后见本家说得多了,他就用“精神胜利法”来应对:“我爸给我取名为‘荣禄’,自然就有‘荣华俸禄’相伴的。你没听人家说‘有福之人不在忙,没福之人忙断肠。’哈哈!”这让本家啼笑皆非,也就不再理会他了。
一个人走在村子里的老街道上,耳边吹来的飒风,夹带着几分料峭,一下子让田荣禄的心凉了起来。
没了老婆和女儿,这下是一个人吃了全家不饿,所以,早上想几点起床,都全凭自己做主。太阳老高了,他还依然在和周公谈笑风生,醒不来。这一日三餐就成了两顿,还无法保证能吃到嘴里。稀溜溜的玉米榛子汤就上一块黑面馍,就让他感觉到这是莫大的享受。嘴巴咂吧咂吧的,就像是在吃肉。即便是有个馋嘴的小孩注视着,田荣禄也会视而不见,唯恐自己少吃一口划不来似的。
这少盐没醋的日子,他过得也很舒坦。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夏天的一个下午,外面电闪雷鸣,轰隆隆的声音滚滚而来,势不可挡。一时间,大雨倾盆,他那旧房哪里经得住老天爷的这“厚爱”,屋里一时间变成了“养鱼池”。无奈,他为了栖身,只能去找些泥巴、瓦片,笨拙地爬上屋顶修补。等到结束了,他下房顶的时候,一不留神从房上跌落,摔断了右腿。从此以后,他便留下了瘸腿。这下,人也变懒的,随遇而安到了“野人”的地步,脸不洗,胡子不刮,衣服不换。走到人跟前,一股酸臭味。小孩子见他过来了,就急忙用几根手指头捏住鼻子,仓皇而跑。
他在后面还嘟囔着:“碎怂娃,假干净啥哩!我又没得大马蜂(一种传染病)病啊!”前面那几个孩子早都没影了,他只能说给自己听了。
当光棍的时间长了,被子也黑黢黢的,难入眼睛,至于饭食,最多是说能把生的变成熟的。这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酿成了他的胃病,到了晚上,一旦犯病了,就会抱着肚子在土炕上打滚。连一口热开水都没人烧,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干咽一片止疼片。一个大男人,这个时候,眼睛潮乎乎的。忽然,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滚落在冰冷的土炕上。此刻,他的心哇凉哇凉的,这个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老婆和女儿影子……
当年,他长得也很气派,个高肩宽,虎背熊腰,皮肤白皙,五官端正,一表人才,每月还能领到一点工资。哪个女孩子都认为嫁给他不愁吃穿,做个跷二郎腿的警察家属,那可是荣幸之事了。邻村的山秀年方十八,长得水灵灵的,那脸就像煮熟的鸡蛋刚剥了壳一般,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摸一下,身段没得挑的,凹凸有致,天生一个美人坯子。要是不说他是后山庄稼汉王老大的闺女,没人相信她会长在穷人家。
这姑娘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前来王老大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媒婆几乎跑断了腿,差点踩断了王老大家的门槛。可是,这山秀虽说长在后山,可是脑子却活泛得很,就想凭借自己的模样找个好婆家,将来就能保持自己姣好的面容和苗条的身材。
恰好田荣禄的老娘请媒婆前去提亲,这媒婆少不了把田荣禄大赞一番,甚至加盐添醋,吹嘘成“天下第一美男子”。王老大的老婆深谙女儿的心思,心里默许了这门婚事。可是王老大死活不同意,说跟着田荣禄不如跟着庄稼汉心里踏实。
“我说秀儿他爹啊,你别死脑筋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跟着那穷种地的图啥啊?我跟着你都倒了八辈子霉了,你还……”
“你啥意思,那你跟着那田荣禄去对了。”王老大蹲在板凳上,把烟锅放在凳子边上,磕了几下,愤愤地说道。
“你瞧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懒得跟你说了!”她转身出去了。
留下王老大一个人蹲在板凳上,思忖起来:“这庄稼坏了是一茬,这嫁汉要是坏了,可是一辈子啊!我可不能把自己的亲闺女往火坑里推,不能,绝对不能!”想到这里,他站起来,就往房门外跑。
2
王老大家虽说住在后山,但是这一米多高的竹篱笆、简易的大门,一样不落。一年三季总有瓜蔓花藤,趴在泛黑的灌木树枝做的篱笆围墙上。王老大说要这没啥用,还不如种点豆子实惠,可老婆平时就喜欢有点花草点缀。养了几年的大黄狗,见主人都在家,刚好趁机躺在靠近大门的草窝里打着盹。一声喊叫,惊醒了它。
“山秀他爹,你弄啥去啊?”
“你管我哩!”
“你得是去找田家去呀?”
“你说呢?反正我就不同意把女子嫁给田家!”说完,继续迈动双脚,往出走。
“你要去,我就死给你看!”她把早准备好的剪子,拿在手里,威胁王老大。
王老大以为她只是吓唬他,就没回头,继续走。忽然听见“啊”的一声,回头一看,糟了,山秀她娘真的把剪子扎在了自己的心窝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老婆跟前:“秀她娘,你这是做啥嘛?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秀他爹,那你答应我不把咱秀嫁给庄稼汉了?”
“我不想让秀嫁给田家,那是个伪警察,听说还抽过大烟……”
“嘘,你小声点!”
“咋了,你怕人家听见了你这娘为了攀亲,把自己女子的幸福断送了!”
“你胡说啥哩!”她从王老大的怀里挣扎,想站起来。
王老大发现这婆娘的力气还不小,想摁住她。“你还受着伤哩,轻狂啥哩!”
“谁给你说我受伤了?”她话说出来,才觉得口误,想收回去,看来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王老大听这说话口气,低头一看,原来聪明的老婆把剪子尖尖握在手中,紧挨着胸口罢了。但当时她疼痛万分的神情,着实让王老大吃惊不小。
“你,你——”
“我,我咋了,看你那点出息!就叫,就叫,哦,好像听我表哥说这叫‘兵不厌诈’。你这下该答应我的要求了吧?要不然,我就不做这个‘热身运动’了,直奔黄泉!”
“好了,你这婆娘,我说不过你,行了吧?你爱咋就咋!”说完,王老大扬长而去。
“当真?”秀她娘从地上站起来,望着王老大的背影喊叫起来。
这下,山秀嫁给田荣禄的事情,就像长了翅膀。一时间,两个村子传得沸沸扬扬的。有人说山秀家为了攀亲,为了给家里那个傻瓜儿子娶媳妇,有人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历经三个月,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桃红柳绿,春花烂漫,少男少女的心儿也在发芽,蠢蠢欲动。田荣禄二十出头,煎熬折磨得他的心痒痒得很。现在马上就有诺大的草原,供他这匹骏马尽情撒欢了。
“新郎新娘入洞房!”
这一声,是田荣禄渴盼了许久的,他恨不得一口将这水蜜桃般的山秀吞了。所以,今天硬是把自己的兴奋压制住了,没敢多喝酒。这一宿,他就像一头饥渴了许久的公牛……
到了第二天早上,田母借着给媳妇山秀端荷包蛋,检查下炕单,看到了那朵“玫瑰花”,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劲。“荣儿,来,来!”
“啥事啊?”
“你可得加油哦,娘还等着抱孙子呢,咱田家的香火就靠你了!”田母在儿子的肩膀上拍了几下,笑嘻嘻地走了。
也不知道是哪邪门了,老天就是不睁眼,给田家送来了一个姑娘。以后想怀,咋都怀不上。田母抑郁而终,临终前,再三叮嘱儿子对山秀不能放松。“娘,您就放心吧,她一个女人家,还能反了?”
“那——就——好。”她吃力地说完这几个字后,头一歪,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田家就剩下了田荣禄一家三口,日子倒也过得差不多。但是公安局一看这田家人丁不旺,说他女儿田玉璐是克星,把他奶奶克死了。在裁员的时候,直接在名单上拉掉了他。后来,他怎么去求情,都没能网开一面,只能回家对付着过活了。谁知道这山秀一见自家丈夫挣不来钱了,这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饭菜做得越来越粗糙,动不动还想发个脾气,来一个“翻身闹革命”,当了田荣禄这个家。
一贯好吃懒做的田荣禄没了警察这个饭碗,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干脆就在家,哪里都不去了。可是,对外人还得摆摆谱,每天出去遛鸟成了他的必修课。惹得身后老有一些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三道四的,他自觉心虚,也就充耳不闻。
到了冬天,这日子更难熬了,他只知道一天睡热炕,家里的经济大权也逐渐倾斜给了山秀。
一天,村里来了个皮货商,收购羊皮。恰好,山秀跑回娘家去拿羊皮的路上,遇到了皮货商。两人眉来眼去,一拍即合。最后商量,皮货商带着山秀去山外边。山秀长这么大,只是从后山跑到前山,并未真正出过大山。既然有机会出去,她自然是绝对不能放手的。三天后的夜里,山秀叫醒熟睡的玉璐,然后便翻墙跑了。从此,杳无音信。田荣禄恰好觉得走了才好,少了累赘,省下了粮食。
3
日子可以凑合一月,一年,但是时间长了就成问题了。不多不少,山秀和女儿玉璐离开村子已经十二年了。掐指头算一下,田荣禄也三十多岁了。这么一个青壮小伙子没事干,最容易颓废了。后来,实在没办法生活了,本家人出来担保,让他去给人家看管仓库。他的帐记得很清楚,这让主家也不讨厌他。好赖有个地方吃饭,解决生存问题。这一干就是十几年。
和他一起干活的张妈说是把秦嫂的小姑子水草介绍给他做媳妇,他还死活不愿意。最后,好说歹说,总算把两床被子搬过来,放在了一个炕上,这样就算结婚了。可是,奇怪的是,两人在一起三年了,也没有开枝散叶。这让田荣禄的丈母娘非常着急,私下里找医生给自己闺女瞧了瞧,说是没问题,那看来田荣禄生育有困难。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认命吧!”
“呜呜呜......”水草哭得跟泪人一样。
这样的日子,两人过了六年。六六大顺,到了他这里,却一点也不顺当,水草在一次干活中被一场大火夺去了生命。这下,田荣禄命硬的说法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他也觉得自己不适合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便开始了破罐子破摔。
夏天,他放工了往回走,刚走到院子口,核桃树上的一只鸟惊飞。“啪”一坨鸟粪掉到了他的额头上,他顺手一摸,白白的,嘴里骂道:“这该死的鸟,也来欺负人!唉,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晚上,睡到炕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山秀回来了,牵着姑娘玉璐的手,回来找他了,他高兴得双手接待。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面前空空如也,除了四面墙,啥也没有。他很沮丧,倒了下去继续睡。“荣禄,你骗得我好苦啊!还我命来——”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田荣禄在梦里仔细辨听,最后敲定是水草的声音。
“山秀,你和玉璐在哪里,回来吧!水草,我没骗你,我真的没钱……”不知道他是不是糊涂了,一会山秀,一会水草。发生在两人身上的事情,让他来了个本末倒置。
田荣禄消磨时间几十年,转眼,到了六十岁,所守的祖业两间房,也塌得剩一间了。睡房、灶房、客厅“一锅烩”,完全成了“多功能房”。加上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所以,就把炕盘在锅台跟前,中间用一个一尺多高的土墙分隔着,这样他趴在炕上就可以将胳膊伸过墙去盛饭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他越来越觉得没人正眼看他。不知道哪一根神经起反应了,居然想做个小本生意。他拿出自己积攒了许久的钱,去购置了一辆半新旧的自行车,去县城进回一些蔬菜,再在村子里卖掉。一天下来,也能落下个十来块钱。这一个月下来,即便出不了满勤,这收入也是相当可观的。
田荣禄的脑袋瓜子绝对不是吃素的,转悠了几圈后,决定就这么干。虽然村人看着他一身脏兮兮的衣服、黑黢黢的脸庞,都不想去买他的菜了。但是田荣禄也有自己的“绝招”,他对待每一个人都是满脸笑容,这让人也能勉强接受他。
俗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选错行。”田荣禄或许就是适合做生意,虽说老了,这当菜贩子的差事做得蛮不错。几年下来,除了吃饱肚皮外,还存了一点钱。
最后他观察到,前来买菜的一般都是妇女。好多带着孩子来买菜,有时候孩子闹腾得不得安宁,想给孩子吃点啥,把他们哄住,可是看来看去出了黄瓜、西红柿,再没有别的啥了。但是,这些蔬菜个头偏大,送了人,自己吃亏太多。
忽然,一个妇女去扶自家孩子的时候,孩子兜里的瓜子掉了一地,他一个激灵,次日早上,去进货的时候,顺便带回来一蛇皮口袋瓜子。
菜筐往地上一扣,上面放着两个大竹筛,里面装上瓜子,这就成了瓜子摊了。看着面前的摊子,他跟小孩一样,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高兴得说道:“看来我老田不笨么,前几年咋没发现呢?”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筛子里,抓起一把瓜子,头仰着天,将瓜子顺手撒进嘴里。
他的牙齿上下默契配合着,就跟剥皮机似的。一会儿,就把瓜子米吃了,吐出一堆皮来,他不由得嘚瑟起来:这当年当警察时候,学会的本事还没忘啊!
他隔两天就去县城一趟,一辆自行车驮得满满的。他弓着背用力蹬着脚踏板,来回几十公里的路,也就三个小时就顺利完成任务。每次都是天麻麻亮就出发,八九点回到村上出摊。大概是天道酬勤,他坚持了十几年后,竟然有了几万元的积蓄。
4
“我都老了,要这些钱弄啥?带到坟墓里面去,也就是一张废纸,还会烂掉。留在世间,该给谁呢?山秀?玉璐?不,这么多年,不知她们的下落,我上哪里去找她们?”田荣禄的思想斗争得非常厉害。
晚上,他又把这纠结带进了梦里,梦见自己快不行了,去了一趟阎王殿,碰见了水草,可是她就是不说话。他给阎王说自己很寂寞,原配老婆不知道和女儿去了哪里?水草虽说在这里,却不理他。阎王告诉他,阴曹地府的单子上没有那娘两,至于田荣禄嘛,说他阳寿未尽,还会有个女人带着他过上好日子的。
“哈哈!阎王你也骗人啊?咋可能?”
田荣禄笑醒了,伸手掐了一下大腿,感到很疼,这才知道自己没死。他觉得自己既然还没死,那就说明还有活着的理由。他便继续做着自己的小本生意,遇到谁家的娃来了,眼馋了,嘴巴馋了,他就随手给抓上一把瓜子,塞进娃的衣兜里。时间长了,孩子们也不觉得他脏了,喜欢到他跟前去了。他半卖半送的,让娃娃们高高兴兴地来,满意而去。
可能是他开始积善了,村里有人把他和一个姓曹的寡妇撮合在一起。这下,田荣禄像掉进了蜜罐子,衣服穿干净了,脸也洗了。形象一变,市场一片,这蔬瓜子卖得更快,收入直线上升。
老田和老伴瞎聊:“你知道那次我做梦,阎王说会有个女人带我去享福,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啊?”
“你说是谁呢?”
“看你瓜得啊!”
“是……我?”老伴指着自己的鼻子,不解地问道。
“不是你,还能是过路的啊?”
两人相视一笑,这恐怕是田荣禄觉得自己最幸福的事情了。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
“啥事,你说嘛!”
“我想收养一个孤儿。”
“啥?”
“你看……”田荣禄开始给老伴做起思想工作来。
“好吧,听你的!”
于是,他们就把村里那个呼延家的孤儿收养了过来做了孙子。这孩子今年也十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就是没爹没娘的,怪可怜的。
两人就给这娃吃穿,还供他上学。谁知道事情在这娃身上出现了奇迹,这娃竟然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心仪的大学。田荣禄两口子从来没这么激动过,包括他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可是,学费就成了大问题,村长找到镇政府,最后申请贷款,终于让娃顺利上了大学。
四年本科毕业后,孩子要求回乡工作,可以照顾田荣禄夫妇。他拒绝了,劝着孩子:“还是去山外面工作,如果以后有机会了,就多关心一下家乡建设。毕竟,根还在这里!”一番话,说得孩子泪流满面,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爷!爷——”
这一举动,惹得田荣禄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唉,我咋成了老没出息的了,还哭。好了,咱爷俩都不哭了。”
跪在地上的孩子,缓缓地扶着田荣禄坐在椅子上,眼睛里依旧闪动着泪花。“爷,你就等着吧,我一定会接你和我妈去城里的!”
“没事,我们在这都习惯了,一辈子都在这,你安心去工作就好了。”田荣禄安慰着孩子。
老两口一直把孙子送到村口,看着他坐上长途汽车。隔着车窗,三人招手再见,他的喉咙黏糊糊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
田荣禄感觉自己很幸运,后福来了。于是,这心情也好了许多,逢人就说,自己收养的孩子对自己多好,令村人羡慕。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像骄傲的大公鸡似的。此时此刻,他才知道这人做了踏实的事情,心情就不一样,精气神都非常充足,脸上的气色也明显好了许多,村里的同龄人就逗他:“老田,你有啥秘方啊,怎么越活越年轻了!”他笑而不语。
有了老伴的照顾,他的身子骨明显硬朗起来了,这做生意的雄心就更大了,自己不用亲自再骑自行车去进货了,而是雇佣三轮车、小货车,每天数着一沓一沓的钞票,他心里乐开了花。
“咱得给孙子把房子盖好,要不,将来娶媳妇都成问题。”
“嗯。”老伴坚决支持。
因此,他把积攒的钱拿出来修建了一座一砖到底的三间大房子。看着在阳光下矗立的新房,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等着孙子给咱领回个漂亮孙媳妇了。”他望着孙子的城市那个方向充满期望地说道。
田荣禄在村里的口碑越来越好了,本家也开始另眼相待了。“大哥,你看你家那儿子现在也长大了,该说媳妇了不是?”
“不急,不急!”
“咋不急了,要是放在你那会这个年龄,早都有了玉璐了。”
一旁的老伴着急了,给本家使了眼色,对方吓得吐了一下舌头,又赶紧缩了回去。本家悄悄抬眼看了看田荣禄,只见他眉头紧蹙,陷入了沉思当中:也不知道玉璐和他娘现在过得可好?现在身在哪里?
5
“爷爷!一个洪亮的声音穿过门板,传进来田荣禄的耳朵里。
田荣禄以为自己听错了,故意拽了拽自己的耳朵,检验一下是否能感觉到疼痛。结果发现,这耳朵是疼的,和手的动作条件反射是同步的。“老伴,你听听,是不是有人在叫我呀?”
“别急,让我再细听一下。”她停顿了一下,“就是,就是。”
“快扶我出去看看。”他迫不及待地要出去,老伴满足了他的愿望。等走到门槛外的时候,惊呆了,“孙,孙子,你回来了?快,快进屋!”老两口一唱一和才说完这句话。
“爷爷、奶奶,你们身体可好啊?我在城市里好想你们啊!”
“乖,那就让你奶奶给娃做点好吃的!”
“好,我就要吃那洋芋搅团。”
“恐怕你奶奶没那劲了,搅不动咯!”
“没事,还有我哩么,我帮奶奶。”
“那好,我也去给你们搭把下手。”
“咳咳……”
“爷爷,你咋了?”
“碎事情,这烟把人呛得来。”田荣禄继续给灶膛里添着柴火。
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高兴得都找不到北了。
第三天早上,老两口又要把孙子送到村口,去乘坐班车。这时候,田荣禄又连连咳嗽了起来。“爷,你要赶紧去看病哦!看你咳嗽难受啊!”
“哦,知道了,你别管了!”
“婆,你操心着我爷哦,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好!”
田荣禄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堵着,喘气不畅,他对身旁的老伴说道:“唉,老了,不中用啦!”
“胡说啥哩!就是个感冒么,看把人吓得,走,咱去看病走。”
“不去了,回家喝点止咳糖浆、安乃近就好了,我这是想睡觉了。”
“唉!”
两口慢慢挪动着脚步回到了家里。
田荣禄的孙子大丰返回城市里,经人牵线,认识了一个女朋友,两人交往还算可以,打算继续相处。好赖也一年多了,他提出带女友回老家,让田荣禄见上一面,也好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进门后,惊讶地发现爷爷躺在病床上,脸色枯黄,眼窝深陷,血色几乎隐藏,一件布衫裹住了他瘦弱的身子。原本高大的身躯,此刻像是严重萎缩了。大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爷,你看谁来了?”
“来,让,让我看看!”
田荣禄的双眼模模糊糊的,使劲想睁大,可是已经不能如愿了。大丰见状,弯下身子,告诉田荣禄:“爷爷,是你孙媳妇啊!”
“哦!”田荣禄意识还算清楚,但是已经兴奋不起来了。
田荣禄的脑海里在反复比较、琢磨着。这姑娘的眼尾怎么那么的熟悉,哦,对,想起来了,是她,就是她!他说话的气息越来越弱,好的是当年当警察还认识豆大的几个字,他拿手比划着,老伴看明白了,取来纸和笔,他艰难地写下两个字:山秀。
随着大丰来的姑娘,见了这两个字,低声念了几遍,忽然吃惊地问道:“大丰,爷爷咋知道我奶奶的名字?”
坐在炕边的田荣禄的老伴,便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大丰和女友,顿时两人的嘴张得老大,仿佛这个时候才明白啥叫“无巧不成书”了。
“不,不可能!这种故事要是出现在电视剧或者电影里,我还相信。大丰,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奶奶,这是真的吗?”大丰眼里噙满泪花问道。
“唉——”
听到这里,大丰的女朋友一下冲出了院子,大丰在后面追逐着。两人一回到城里,就将这事详细地告诉了山秀。她现在也是孤单一个人,改嫁的男人,也就是那个皮货商,在几年前就先走一步了,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么多年,她也很想回老家看看田荣禄,却一直没脸回来。
听大丰这么一说,她一下就瘫坐在沙发上。待了一会,定了定神,决定好赖回去见上田荣禄一面,也算了却这么多年的“情债”。
等到她带着外孙女还有大丰回来的时候,田荣禄早已经被送上山了。听到这一噩耗,她踉踉跄跄地跑到南山他的坟头,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忽然,她把手里的一大把纸钱,抛撒得老高,任凭让这冬风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