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天龙 于 2021-12-11 09:48 编辑
【编者按】一篇很有见地的书评。作者把《主角》中的主角忆秦娥的跌宕起伏不平凡的一生层层递进加以详尽叙述，发表了自己的感受和评论。忆秦娥苦难的童年和两次不幸的婚姻，并没有使她退缩。人生路上她幸亏得到舅舅胡三元和几位艺术家的帮助。忆秦娥是“苦难的，也是幸运的。是柔弱的，也是坚强的。”她有自己的操守，有纯洁的心性！文章结构紧凑，语言生动流畅，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忆秦娥，一个不向命运低头的秦腔艺术家！一步步走向了“塔尖”，终成一代“秦腔皇后”的过程，可谓波澜起伏、引人入胜。这篇论点精辟、很有见地的书评，给我们带来的不仅是生命和人生启示，而且留给我们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精彩书评，力荐赏读！【编辑：牙牙吉祥】
作为甘肃人，我很惭愧对秦腔知之甚少，未产生过太浓厚的兴趣，也许这与家庭环境的影响有关吧。记忆中小时候看秦腔时戏场大院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我只是站在路边的窗台上朝戏台上望过几眼，仅此而已。 一部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鸿篇巨著《主角》，我无意中翻看了几页，就再也放不下了，趁着假期把两本如砖头的厚书一口气读完了。看着扉页上一幅女主角化妆后精致俏美的扮相，我忍不住细细端详起来，瓜子般的脸盘，两道如柳的俏眉，特别有神的丹凤眼，挺立的鼻子，小巧饱满的嘴唇。她成为“秦腔皇后”的背后究竟有哪些辛酸曲折的经历？小说要为我们讲述这位家喻户晓的名伶怎样的故事呢？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迫不急待地读完，了解到了忆秦娥与秦腔结缘的际遇及她艰辛的奋斗历程。 女主角原名叫易招弟，有个姐姐叫来弟，农村没男娃不行，她娘为了生个儿子，就给两个女儿起了这样的名字。离她十一岁生日还差十九天，她在县剧团敲鼓的舅舅来到九岩沟带她去剧团学戏，并为她改名叫易青娥，从此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否则她还一直帮爹娘放羊呢。来到宁州县剧团，就等于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懵懂无知的她开启了新的生活，与放羊完全不同的生活。 舅舅胡三元有一手敲鼓的好手艺，一生没结婚，暗中和剧团唱戏唱得好的胡彩香一直有来往。因着这层关系，胡彩香老师一直很关照她，教她唱戏、练功，不料舅舅因演出事故，炸死了一名演员，被判了几年刑。可怜的易青娥受到牵连，被黄主任安排去灶上帮厨，等于被剥夺了学戏的资格。从小能吃苦、勤快的她只能接受命运的不公，小小年纪就去当烧火丫头，开始学做饭。这段时期是她一生中最艰难的岁月，也是她命运的转折点，浸泡在苦水中长大的孩子日后才能成大器。 她一边烧火做饭，看尽了众人的脸色，一边偷偷地练腿功。她是一群学员中最能吃苦的一个，然而厄运偏偏再次降临到这朵苦菜花身上。大厨寥耀辉竟然对她动了邪念，想趁机玷污她，遭到了她的拼死反抗，待她如女儿的厨师宋光祖打了寥耀辉解救了她。这件事给她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多年后还成为了嫉妒她的人的话柄，说她十几岁时就被一个做饭的老头糟蹋了。这在过去的社会对一个女孩子的形象影响是非常大的，这盆恶意泼来的“污水”，让她默默地承受了半生。 苦难太多时，希望就会渐渐出现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一天，看大门的老艺人苟存忠看到她在灶门口踢腿，功夫练得相当好，非常惊奇，就毫不犹豫收她为徒。此后，四位“存”字辈的老艺人裘存义、周存仁、古存孝、苟存忠一起教她排戏。他们排除万难，不管众人的讥笑与嘲讽、拦阻，给她排了《打焦赞》、《杨排风》，最终她凭着过人的才艺在乡村舞台上成功演出。这段难忘的经历，造就了日后她成为大红大紫的“秦腔皇后”。如果说没有四位老艺人慧眼识人才，没有她舅、胡彩香、米兰老师的鼎力帮助，她也许永远是个放羊娃、做饭的丫头，秦腔界也就会缺少一位著名的武花旦！ 作者描写易青娥的这段青少年经历是最详细的，也是最深刻感人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青娥的人生历程，恰好说明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没有少年时期的艰难困苦，哪有以后的功成名就？这个孩子也太苦了，从小就离开父母，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来到剧团练功辛苦不说，还饱受别人的冷眼、挖苦。好在她坚持下来了，咬牙挺过来了！ 在排练《游西湖》时，她演白娘子，同学封萧萧演许仙。他是第一个让她心动的男子，封萧萧的确深爱着她，爱得含蓄内敛，让她尝到了初恋的青涩滋味，但他们始终没有把关系挑明。二人默契的搭档关系，招致了同学楚佳禾的强烈嫉妒与怨恨。随着青娥舞台表演的红火，她成了县剧团不可缺少的台柱子。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终于有一天，省里的某位领导打电话来要把她挖到省秦。不去也由不得她了，这一走，隔断了她与封萧萧的一丝朦胧的感情，成就了她与高干子弟刘红兵的婚姻。 我听老人们说过“唱戏的女人命运都不好”这句话，“红颜薄命”在易青娥的身上体现得那么明显，越读越觉得她的命运太过坎坷，老天待她太不公了！虽然她为了改变自己坎坷的命运，后来将名字改为秦八娃老师为她起的艺名：忆秦娥，但好像并未起到多大的作用。尽管在舞台上她备受瞩目，深受百姓的爱戴与喜爱，成名后的几十年一直占据着省秦舞台的主角，一切意想不到的荣誉与掌声都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甚至还到中南海、港、澳、台、欧州、美国百老汇演出，但正如书中所写，成为主角就意味着要比别人付出许多汗水，招来许多嫉妒与中伤。这种伤害是其他人远远体会不了的，也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原来鲜花和掌声的背后藏着那么多泪水与辛酸！ 忆秦娥的婚姻看似美满幸福，其实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穿上才知道。花花公子刘红兵本就靠不住，他们二人志不同、道不合，但秦娥终究逃脱不了他“糖衣炮弹”的进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深爱着的封萧萧擦肩而过，致使这位年轻有为的台柱子从此成为酒鬼，自甘沉沦。面对公婆对自己的轻视，秦娥不屑一顾，而面对她的儿子是傻子这一事实，她没有回避退缩，勇敢地面对。她花尽了积蓄给儿子治病，尽到了一个平常母亲不能尽到的责任。读到这里，我为秦娥的不幸而感叹伤悲，为什么命运待她如此苛刻？ 就在她放下孩子的重担再次挑起事业的重任时，婚姻的“红灯”又亮了起来。亲眼目睹了丈夫的出轨，令她心碎不已。从小好强的她绝不能容忍丈夫的背叛，但不管外界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她都悄悄地独自承受着寂寞的伤害。“恶有恶报”，爱寻花问柳的刘红兵最后因车祸少了一条腿，当他活得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后悔莫及之时，秦娥每月出钱让照顾他的人好好地照顾他。“一日夫妻百日恩”，秦娥对有负她的人都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尽显出了她做人的大度气量与宽广胸怀。 这部小说的情节可谓曲折惊心，就在秦娥的事业如日中天时，一次塌台事件，令几个无辜的孩子和单仰平团长丧命，她幸好受了些外伤，但她的内心受到的谴责与煎熬却是常人无法体会的。人生的船在遇到突如其来的激浪时会翻倾，人太红了无法预料的事就会接踵而至。她再次遇到了人生中难以选择的渡口，有人朝她扔石头、挖陷阱，比如一辈子演戏不如她的楚佳禾，也有人往往在她困难时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如舅舅、朱团长、单团长、秦八娃、派出所乔所长、封子导演、尼姑庵中的住持等等。邪不圧正，黑暗终究抵不住光明的，她一生再怎么翻船、被人抹黑，终究走出了人生的低谷，用女人柔弱的双肩勇敢地承担起了所有的重担！为了所忠爱的秦腔事业，她用一生的时间与精力全身心地投入，牺牲了太多太多！ 本以为她人生的第二次婚姻会“柳暗花明”，谁知像野人一样疯狂的画家石怀玉再次将她的幸福颠覆。虽然她的两个丈夫都是非常爱她的，曾视她为生命，但只有真正结合后才体会到无奈的摩擦。读者希望秦娥获得一份幸福的婚姻，像普通女人一样过上平凡人的幸福日子，可守住属于她的幸福怎么就这么难呢？傻儿子刘忆成为横亘在夫妻俩之间的“第三者”时，爱妻深切的石怀玉不惜给他喂了安眠药，造成夫妻之间的裂痕。思母心切的刘忆在幻觉中从六楼窗户掉下去摔死，让这个可怜的母亲生不欲死、万念俱灰...... 他是秦娥唯一的儿子，也是她一生唯一的孩子。任何母亲都经受不住这样残酷的打击，虽然这对刘忆来说算是一种解脱，可我们都不希望命运如此无情，难道秦娥的一生注定要在苦难中煎熬？石怀玉成为儿子的间接杀手，自知有罪的他从此归隐山林杳无音信。一时间，失去了儿子、丈夫的秦娥该怎么继续她的生活呢？换作别的女人也许早就撑不住了，疯癫了，倒下去了，可她是忆秦娥。她没有倒下，是秦腔支撑着她勇往直前、义无返顾！ 我真佩服她这个为秦腔而生的女子，她将秦腔事业发扬光大，于不知不觉中振兴着几近衰败的秦腔，让这门戏曲艺术在夹缝中如她的命运一般苟延残喘，又异军突起。可以说，这位秦腔主角是伟大的，她的命运又是极其不幸、曲折坎坷的。最后她毁了石怀玉为她画的裸体画《秦魂》，也毁了这位伟大的艺术家，他自刎在美术馆，为他深爱的妻子而死。秦娥收养的烧火丫头宋雨成为“小忆秦娥”，新生一代演员上台当主角，替代了她的地位，让五十岁的秦娥萌生出深深的失落感，但她又为养女而高兴，可就在此时，宋雨的亲生父母前来寻亲要认领女儿，儿子、女儿她全没了。 就在她对生活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时，她重新回到了九岩沟，欣喜地看到自己的父亲和舅舅在一起表演着逗趣的皮影戏。家乡的父老乡亲以热烈的掌声邀请她上台献唱，在这种久违的掌声中，她激情高涨，连唱了三夜戏，吟出了一阕《忆秦娥•主角》：“易招弟，十一从舅去学戏。去学戏，洞房夜夜，喜剧悲剧。转眼半百主角易，秦娥成忆舞台寂。舞台寂，方寸行止，正大天地。”在她舅急切的敲鼓声中，一代名伶繁华荣辱的一生徐徐落下了帷幕。 这部小说的结尾意境深远，令人沉思，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秦娥的故事并没有结束，虽然她从主角的位置淡出了，但她、她舅、她父亲、胡彩香等人永远没有从秦腔的舞台上淡出。 单是人物，除了主角忆秦娥外，其他配角也是各有各的风采，各有各的鲜活面孔。秦娥她舅胡三元，也是最吸引我的人物之一，他一生脾气倔强，爱惹事，咽不下闲气，为了他挚爱的秦腔事业，先后进了两次局子。私生活不洁，与有夫之妇胡彩香有一腿，但他一生对敲鼓的挚爱，对秦腔艺术的崇敬，对外甥女的培养与疼爱，着实令人唏嘘敬佩！作者写人物非常有特点，总是让人难以忘记。比如胡三元第一次因演出事故炸死了人，他自己也被炸黑了半边脸，露出龅牙来，形象丑陋，黑脸从此成了他的标记。胡彩香因与丈夫离得远，渐渐与胡三元有了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对初到剧团的秦娥很照顾，全心全意地培养她唱戏，这份纯真的师徒关系胜似母女亲情，让我们在世态炎凉中看到了一线温暖、一丝希望、一点烛光。 人物之间的敌对关系，在这部小说中暴露得非常鲜明，各行各业人与人之间的竞争那是极其残酷的。胡三元与郝大锤，忆秦娥与楚佳禾，米兰与胡彩香这几对人物的矛盾冲突非常激烈，郝大锤手艺不行却不服输，性格暴躁、素质低下，最终害了自己，酒后失足跌入井中淹死。让我们看到了手艺人生存的艰难，不免产生命运无常的感慨。楚佳禾是秦娥最大的敌人，她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为了恶搞秦娥抢当主角，不惜使出最卑劣的手段，让我们懂得了当主角的艰辛，因此明白了“做人不能不屈服人，要吃尽苦头才能当人上人”的道理。米兰与胡彩香年轻时为争主角也是你死我活，后来米兰离开舞台嫁了个有钱的老公，在国外生活优越，但她始终没忘秦腔，心系旧友，与胡彩香最后化干戈为玉帛，两人之间的姐妹情深，令人落泪动容。小说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为我们展现了芸芸众生在尘世中艰难挣扎的恢弘画卷。 老一辈艺人对晚辈的发掘与培养，对秦腔艺术的发扬光大起着不可磨灭的作用，具体体现在秦娥的四位老师对秦娥的关爱与培养，朱继儒团长、单仰平团长、薛桂生团长对主演的重视与培养，秦娥对养女的指导与培养几个方面。“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光有千里马不行，当千里马失足时，是需要伯乐指导、帮助的。最令人难忘落泪的场面，是老艺人苟存忠为表演吹火绝技累死在舞台上，他临终前念念不忘给秦娥交待吹火的密诀。不负师恩的秦娥发奋苦练，终于学成了秦腔中吹火的绝活，苟老师九泉之下可以含笑了。剧作家秦八娃老师也很有特点，外貌不赢人却非常有才华，写出的剧本能得大奖。他爱惜人才，看中了秦娥是难得的人才，专门为她写剧本，亲自买书指导她学习，让她加强自身修养才能演得更好。当秦娥遇到人生中的挫折时，他像父亲一样教导她，指引她前进的方向。这种可贵的真情令人称赞，像秦八娃这样为秦腔事业默默做出贡献的人非常多。 这部跌宕起伏的小说，是特殊社会背景下底层小人物角色艰难转变的真实折射，也是一部反映秦腔艺术沉浮变迁的历史。戏曲艺术最难生存的时候，演员不得不靠“走穴”谋生，作为名角的秦娥也去茶社“卖唱”，而她主要是为了帮扶舅舅、胡彩香等剧团老乡才去演唱的。发迹了的煤老板刘四团的出现，反衬得秦娥更加光彩照人。他出手极为阔绰，出高价让秦娥当他的情人，可遭到了秦娥的拒绝。她洁身自好、正直不阿的品质，算得上真正的“秦腔艺术家”！ 我觉得，一部长篇小说能不能吸引读者的眼球、抓住读者的心，最主要的是靠语言。陈彦老师是土生土长的陕西人，也是一位剧作家，他当过剧团团长，舞台经验和生活经验很是丰富。这部作品最大的一个特色，就是方言口语的成功运用，正如秦腔拥有广大民众一般，作品写出来是要普通老百姓阅读的，富有民众特点的口语，恰到好处地显现出了作品的民间特色。唱戏的演员大多从小学艺，文化水平不高，他们的语言都是最底层的民间方言口语。小说中每个人物说出的每一句话，虽然如黄土渣渣一般朴素，确是那么的逼真、那么的接地气，这是作者深深扎根群众、熟知方言口语的体现，也是最让读者咂摸回味的绝妙之笔！ 一部《主角》气势恢宏，动人心魄，荡气回肠。掩卷沉思，我仍沉浸在秦腔的世界里不愿出来。静静回想忆秦娥平凡又辉煌的一生，留给我许多关于人生的思考。作者上承中国古典文学及思想流脉，于人世的大热闹之中写出了千秋万岁的大静。作者笔下的世界不乏人世的苍凉及悲苦之音，却在其间升腾出生命永在的希望和精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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