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传说女娲捏黄泥造人,人类是由泥土演化而来。这篇富有哲理的议论性散文给我们讲述了深刻的道理,作者形象地把母亲的子宫比喻为“泥土窝”,每个人从这个温暖的 “泥土窝”出来又来到泥土地上。泥土地,生万物,长万物,容纳万物。作者引用别人的诗句和名言,满怀激情地赞美泥土地,表达他对泥土地的热爱。说明万事万物都离不开泥土地,它不断供给人类取之不尽的资源。后半部转为论述自己家的老屋,这老屋就是“泥土窝”,祖辈、父辈都融化入泥土地,有谁能与泥土地比岁月、比生命、比厚实呢?虽然人们挤进城市住上高楼大厦,可归根结底还是没有离开泥土地,最终作者得出结论:”泥土地和母亲一样,都以温良谦恭让的姿态包容一切、接纳一切,因此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敬畏泥土地。“观点鲜明,说理深刻,情感细腻饱满,值得品味!【编辑:莫道不销魂】
我是从母亲的“泥土窝”来到泥土地的。母亲的“泥土窝”里,无风无雨,无忧无虑,平坦舒适,但总呆在母亲这个“泥土窝”里,也不是个事,总得出来,总得来到风霜雪雨沟壑纵横的泥土地。就是我们自己不想走出母亲温暖温馨的“泥土窝”,母亲也不同意,一般来说,十个月左右,母亲就将你分娩出来,让你落实在泥土地上。不仅我,所有的人都是。不仅人,世上万物,不论以何种方式来到世上,都落实在泥土地上。谁不是呢?就连漂浮的空气,也都是泥土地上生长的树叶吐出而依附于泥土地的,别看几千米上万米高空的气体,也是一层层紧挨着落实在泥土地上的。泥土地,生万物,长万物,容纳万物。泥土地,已不是“博大”所能概括、所能形容的。
“树高万丈,叶落归根”。叶落为何归根?化作春泥,树叶化作春泥回归于泥土地,人又何尝不是呢?更是化作泥土。人无论以何种方式逝去,哪怕化作一缕烟一捧灰,最终都降沉在泥土地上,与泥土为伍,与泥土为亲,与泥土融为一体,谁也分不开谁是谁。庄子曰: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古人早就知道了万物的起点与归宿,早就洞察了万物生长的规律和道理。
说泥土地是人及万物生命的起点,一点不为过。泥土地本来就是起点。地平线、山顶、海底,虽然不在一个平面上,但都是起点,都是泥土地的起点。泥土地孕育了万物,万物在泥土地上蓬勃生长,人在泥土地上蹦跶生活。人和万物都向泥土地索取,并最终归还一切给泥土地,包括躯壳及其灵魂。就这样轮回、因果,一切都融化在这泥土地中,其中的奥妙说不清、道不明。我知道,世上万物,无论物种,无论生命的长短,都对泥土地这个生命的起点,有着永远的依恋,谁离得开泥土地呢?
我有时立在泥土地上,有时躺在泥土地上,每次看到林中歌唱的小鸟,总为它们的快乐而感动;看到天际结成人字南飞的北雁,总为它们互扶兼顾而感动;看到喂饲着乳鸽的母鸽,总为它们的亲情所感动;看到微雨里比翼双飞的燕子,总为它们的情爱所感动……它们是飞禽,初看,与泥土地没有关系,但你仔细观察,它们哪一点不与泥土地相关?林中的小鸟离不开在泥土地上找食,燕子做窝更是少不了在泥土地里衔泥!就是高空之上飞翔的大雁,也是随着季节变换而从一处泥土地迁徙到另一处泥土地。它们时时刻刻处处离不开泥土地。
我们身边的植物,也时时刻刻表达着一种对泥土地的依附情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与泥土地的相依相偎的机缘,并由此而迸发的那种与泥土地不可分离的生命力。只要我们仔细观察,那些在泥土地上茁壮成长的高大树木,在陽光雨露中快乐展开叶子的植物,那些正含苞待开的花朵,还有在原野里随风摇动的小草……看看它们的精神和呼吸,我们就可以看到,它们在泥土地上的动容与快乐,就可以知晓它们与泥土地的亲密关系。
吕洞宾有句诗:“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一粒粟中也好,半升铛内也罢,藏的是泥土地,煮的也是泥土地!没有泥土地,何来一粒粟?何来半碗粥?怕是连半粒粟也不会有的。正因泥土地,才有世界,才有山川,才有花草的含情脉脉,才有吃的喝的,才有人的机灵余味。
有时候我又觉得怀疑,都是泥土地,为何有些地方水草丰茂,有的地方却寸草不生?是某处的水草不解风情,还是泥土地另眼相待?泥土地有情还是无情?有情,都是泥土地上,植物生长为何有天壤之别?我很费解。但有一点我知道,你怎么对待泥土地,泥土地就怎么对待你。比如洪水,比如泥石流,比如颗粒无收,这都不是泥土地的错,是泥土地没有办法的无奈。泥土地不想报复谁,不想惩罚谁,它只想尽其职责,呵护万物。但泥土地的某些主人,总是把泥土地不当回事,肆无忌惮地伤害它。所以,泥土地经常发脾气,经常伤心大哭,以泪水冲去不平,或以泥石流抹去伤痕。它有什么办法呢?唯有以体罚自己、让自己伤痕累累的方式,告诉泥土地的主人,节制吧,互爱吧。
我尽可能地尊重泥土地并与它亲近。我曾经赤着脚,踩入犁翻过的黑泥土,任由裤腿浸湿,让整个身心直直地插入泥土地的深处;我也曾经穿着皮鞋,登临高俊的山巅,放任两眼驰骋,让整个胸怀随着无边的风、无边的向往,飞向泥土地的远方……
我记起了一句诗:“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丘壑,就是泥土地。心中有泥土地,眉目中自然会有山河湖海,会有生命的一切。泥土地,一切生命的大本营。我们的毛发、骨肉、血,本源上是来自于泥土地,最终也由泥土地所收藏。而且,泥土地是从不分高洁与肮脏,一切照收。它收纳进来,全都安放在自己怀抱里,包括我们日常的践履,登临,挖掘,拥抱,乃至伤害,它都一一收藏,用自己的博大胸怀,宽宏大量地消化掉所有的“好与不好”“洁与不洁”。它将世上的一切生生死死化为源源不断的生命脉流,从泥土,向天空。
“从泥土,向天空。”这话好!我们的生命脉流就是扎根在泥土地,从深深的泥土地再向广柔的天空挺升。谁不是扎根在泥土地呢?谁又不是基于泥土地而向上发展呢?人和动物的成长,树木花草的生长,飞向太空的火箭,奔赴月亮的“玉兔”,大海航行的轮船,到处林立的高楼大厦,目前尚存不多的土坯房屋……哪一样离得开泥土地?!就说钢筋水泥吧。钢筋,是来源于泥土地深处的矿石,经过烈火淬炼而来的;水泥,本身就是土,更是来源于泥土地,仅仅是经过某个炉子火炼一下。说起土坯房屋,我就想起了老家的老屋。它是我心中的丘壑,也是我眉目中的山河湖海。是我生命的泥土地。
老屋一百多岁了,是父亲的祖父建的。清一色泥土所建,墙,是泥砖垒的;瓦,是泥土烧的;大门楼子,是泥土地里掏出的石条立的;窗子、门、橼子,是泥土地上生长的树木做的。这,纯粹就是一个泥土窝。是与母亲子宫一样的泥土窝。我打从母亲的“泥土窝”来到这个泥土窝,在这里慢慢长大并时常寻觅和观察,看雨水怎样从屋檐流到泥土地,看泥土地如何将奔流的雨水吞咽下去,看雪亮的阳光静静地照着这老屋,照着这个泥土窝,照着泥土地。这个泥土窝,久经烟熏风吹,色调是黑色加深褐,和门前泥巴田里的黑泥巴没有区别,是我家几辈烟火人气所熏就,是岁月所赋予的厚重和深沉,阳光越强烈,泥土窝就越发幽深和温暖。我,阳光,泥土窝,还有雨水和风,在这里相遇,有不一般的意义。什么意义呢?我有千言万语,但实在是道不清说不明,或者说,有必要说清道明么?凝重和感动,常常袭遍我全身。
老屋这个泥土窝,不仅仅是祖先庇身过的建筑物,从它的屋宇之间分明还察觉出先人留下的体温和气息;更为关键的是,这个泥土窝与我有着非常亲密的关系,是我的摇篮、我的住窝、我的书斋。直到现在,我身体中还一直流淌着老屋泥土窝那带着土腥味的血液。老屋是实在的,泥土地更是实在的。在我出来求学并工作而离开老屋这三十多年间,老屋这个泥土窝,虽未能给我“久雨藏书蠧”的守候,但毕竟呵护我的父母到终。几年前,因为父母双亲的离世,这个泥土窝无人居住而“风高老屋斜”,终致彻底坍塌了,全都回归泥土地了。砖,化为一滩泥土;瓦,成为一堆碎片;门窗橼子,也已腐烂成泥……看上去,是一片废墟。我一度黯然神伤。但回头一想,这一片废墟,何尝不是一种宿命?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生存?老屋是泥土所建,一切都来源于泥土地,现在,一百多年了,到了回归的时候了。它像世上万物一样,最终都在时光面前,回到泥土地的怀抱,它把所有的经历和世故,义无反顾地沉入大地,就像我的父亲和母亲一样,永久地融入在老屋背后山坡上那个隆起的泥土地里。其实,在老屋周边的泥土地里,还安息着我的爹爹奶奶和其他长辈以及故去的邻居。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回归,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沉淀和思考。父亲、母亲、老屋,包括所有的人,都知道人会老,花会谢,树会死,连河流都会干枯,唯有泥土地不会老,唯有泥土地才会永生。所以,大家都知道,无论岁月长久与否,生命方式如何不同,选择的最终归宿地都是同一的,也是别无选择的,都是回归泥土地。是的,有谁能与泥土地比岁月、比生命、比厚实呢?
泥土地,更不与谁比。世上的万物从新生到老死,都是泥土地呵护的。泥土地给所有的万物以滋润、以蓬勃生长的养分,也给万物逝去而回归泥土地的勇气。这种胸怀与度量,谁人能及?
如今高楼林立,人都居住到了高楼上,不容易再闻到泥土地的芬芳了,但纵然住得再高,就离开了泥土地么?绝对不能!仍然也必然是根植于泥土地,与泥土地紧紧地融合在一起。诚然,现在的乡村泥土地,与我以前生长的乡村故土的面貌和本质有较大区别。但我坚信我童年的村庄仍然深在。那时的村庄是耸立在泥土地上的,而且是用亿万斯年的泥土一点一滴地立起来的。泥土地垒成了村庄的屋舍,垒成了村庄的田园,垒成了村庄的人脉。然后泥土地以全部力量,垒成了村庄的历史,垒成了村庄的精神,垒成了村庄的魂魄。
有人说,当今时代背叛了泥土地。我不赞成!背叛了泥土地,就等于背叛了乡村,背叛了庄稼,背叛了衣食父母,背叛了祖训和祖先。背叛泥土地,注定了一生都是漂浮无根的。这,根本就是不客观的,也是不可能的。连高楼大厦都扎根在泥土地上,它背叛了泥土地么?既然高楼都没背叛,作为泥土地上精灵的人所主宰的时代,更不会背叛的。正因如此,饱含激情的庄稼人,依然在广柔的田野上、在黝黑的泥土地里保持着最原始的种植姿态,面朝黄土背朝天,与泥土地朝夕相处,与泥土地相生相依,汗滴禾下土,刨食向泥土。
泥土地的味道,是口中嘴嚼的大米面粉的味道,是苍生的味道,是与母亲体香一样的味道。我们每个人都来自于母亲温柔舒适的“泥土窝”,都生长在宽厚博大的泥土地上。泥土地和母亲一样,都以温良谦恭让的姿态包容一切、接纳一切,因此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敬畏泥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