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天龙 于 2020-4-2 19:24 编辑
【编者按】这是一篇情真意切的青春回忆录。作者讲述了自己年少时外出打工的一段难忘的经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为了想要回城的二姐，把接父亲班的机会让给了她，他自己却外出流浪打工，忍受着孤独，还有对家乡的思念，一个人背井离乡到某林场做警卫工作，保一方平安。为了配合他的工作，林场为他配备了一条警犬名叫小豹，因为小豹的陪伴，夜里值班的时候心中多了一份安全感。虽然北方的冬天很冷，连小豹的脚都冻裂开了口子，人也不能幸免，但“我”勇敢地坚持了下来，并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获得了别人的信任。如把被风吹掉的树冠拉回农场，追赶偷电机的窃贼，使园林场免受损失。文章构思巧妙，语言朴实，情感饱满，把一个善良、勇敢、坚强、一心为他人着想的少年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文章表现了作者在那个艰苦年代以苦为乐的乐观主义精神。值得细品，倾力推荐！【编辑：阿巧】
喜欢寂静的夜晚，一个人独座在窗前，听夜雨与树叶的絮语。如果有风那就更好，梧桐哗啦啦地述说，一如我翻腾的心绪。每当这时，总有一幅画面在眼前闪现，那风声更强了，变成一种呼啸，瞬间的风力可以达到八级…… 漆黑的夜，零下十多度的北方果园中。将地窖口的草帘撩开，寒风就如刀子般呼啸着涌入，正要出去的少年打了个寒噤，将头朝发下来的公用棉大衣的领子里缩了缩，鼓足勇气走了出去。警卫犬小豹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后腿明显有些跛。 他必须得出去，这是他的工作。在这偌大的果园里，靠进大运河这段广阔的区域，晚上就由他负责守护。风仍在刮着，不时有雪珠打在脸上，衣着单薄的少年将腰上的草绳扎得更紧，一手提出木棍，一手摁亮电筒，在疾风中艰难地行走。他期待着雪的降临。虽然祖籍在北方，他却是在南方长大的，雪对他来说是稀罕物。尽管这会让过惯了南方冬日的少年，在夜里有更多的困难。 这是公元１９７３年的冬季，那个在黑夜中行走的不是别人，正是少年时的我。 其实，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我，是不该在这滴水成冰的冬季出现在北国一个园林场的。父亲已经退休了，按照政策我可以顶替他，到地区的五交化公司上班，然而这一切却被我二姐的一个突然行动彻底地打乱了。 二姐大我七岁，那时已经下乡多年的她背着家里偷偷地结了婚。就因为这个缘故，本该上调回城的二姐被数家招工单位拒之门外。那年二姐夫从部队探家，两人守着父母哭泣。二姐已经怀孕了，工作却不知在哪里。 埋怨是没有任何作用的，事情已经出了，就得想办法解决。看着哭泣的二姐和一筹莫展的父母，我说出了父母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让二姐去顶班，我自己当知青去。” 不想过多渲染那时的情景，总之皆大欢喜。二姐夫妇笑得很甜。姐夫当即表示，以后每个月都给我五元钱，作为我让出工作的补贴。这个提议让父母很是高兴，却被我断然拒绝了。都是父母的子女，谁人顶班都是一样的。我不会以此来要求谁人照顾我的。我相信不论在任何地方，我都能养活自己。 二姐的问题圆满解决了，父母如释重负。只有大姐背地里为我鸣不平。因患有心脏病而被免除下乡义务的大姐靠着自己的努力，在一家制药厂当了一名包装工。她十分赞同父母以前的安排，如真能那样，我一满十六岁就可以上班了。 二姐快节奏地回了城。在五交化公司当了一名营业员，当她大着肚子去上班时，迎接她的是一片惊讶的目光。 家里的愁云变淡了，人们的脸上有了笑意。我的前程却变得扑朔迷离，很是迷茫。我在知青办报了名。“下乡去！早去早回。”那个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愿意让我平庸，上苍给我安排了一条更加坎坷的路。 报名时就被告之，我们这一批知青下乡的时间待定，估计得要一年以后去了。十六岁的少年不愿意在家吃闲饭，连接在数个基建工地游走，专寻最重的活干。抬工，这在当时绝对是重体力劳动。抬工每天可以挣一块四角钱的工资，算下来比一个二级工还要高，临时工每半个月结一次账，当我把钱交到母亲手里时，她的脸便笑得好看又苦涩。那些钱可以让家庭的生活状况得到改善。当然，过早从事重体力劳动也使我的腰肌受到了损伤，终于在我当兵后的第二年大发作，差一点就倒在了出差的路上，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又一个工地的活计干完，一时找不到新的工作时，我回到了北方老家，于是就有了黑夜里行走在空寂的园林中的事情。 那时还没有“保安”一词，我们被统称为“警卫”。当警卫在园林场中算是不错的工作了。我之所以能够从生产班组调到这里，一是因为我干不惯北方的农活，常被班长告状，不想让我留在班里；二是在一个暴雨天将被风雨折断的一整个树冠拉回到场里。因那件事，我受到了场里的表扬，也由此进入了场长的法眼。“这事不在于那棵树冠值多少钱，在于人家‘小四川’有这个心……那毕竟是公家的财产……”场长在会上这样说，目光就扫到了我的脸上。生产班组是季节性的用工，只在夏、秋季才能干上数月，而警卫班就可以长留了，于是长达一年多的北方打工生涯就定格在了我生命的历程中。 一到警卫班，就领到了一根棍子，算是武器。班长将我介绍给了警卫犬小豹。那条足有一米六、七长的大犬先是白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凑到我的身边，嗅了嗅，就允许我牵它脖子上的绳子了。领我来的班长说，这就是说，它认可你是它的新主人。 夏天的日子是好过的，果园中有着许多新鲜的事情，不光令我的小豹兴奋，也让初到北方的我觉得新奇。工作很忙，因为要看守果园中的各种水果，白班夜晚轮流值班。 园林场是没有围墙的，只有两排高大的防风林，中间是一道深约两米的防护沟。防风林是清一色的钻天杨，夏日里上面就停满了各类的知了，大的足有小鸡蛋大小，小的不过拇指粗。颜色也各异，黑色的、绿色的，有的甚至还在身上带着红点。知了都是爱热闹的家伙，一个夏天都在放开“喉咙"歌唱，尖利的声音吵得人心烦。鸟儿也多，螳螂捕蝉的故事天天都在上演。当然，我也看到了黄雀在后的好戏。这些都能引起少年的我一阵阵诗情涌动。然而也有害怕的事情。那就是果园里众多的有带着剧毒的蛇。 果林中是有空地的，果树之间有着必要的间隔，这些空间就种下了被称大青豆的作物。当夏日来临，大青豆长满了林地的空间时，一些长着三角形脑袋的蛇就像是从豆苗上长出来了似的，比比皆是。小豹对它们很敏感，总是提前就给我提示，让我不要踩到它们身上。棍子也派上了用场，一路敲打着让蛇们先行。实在不愿意走的，我会一棍子敲在它的三寸处，那里是它的心脏所在，一下就能让它不再咬人了。中午，当我围着防区巡察一圈下来，坐在防风林里休息时，小豹就在我身边卧着，时刻准备着应对毒蛇的入侵。那时人们还没有保护这些毒蛇的观念，少年的我为了自卫，打死过不少毒蛇，现在想来实在是一种罪过。 有几条水渠穿场而过，那是用来浇树和树下那些农作物的，水渠的两旁种满了黄花。黄花有许多别称：金针菜、柠檬萱草、黄花菜、忘忧草等……我最喜欢的还是“忘忧草”这个称谓。大约是因这我来自远方，这些别致的称谓能让我淡化对亲人的思念。 值夜班的警卫就有了一个额外的工作，每天清晨要将含苞欲放的花蕾摘下来，送到饮事班去，整个夏天，每天都有一大筐，大约十五、六斤的收获。把黄花蒸熟晒干，就成了山珍中的一种。到月底就能在食堂吃上一顿“结余”——一勺黄花烩肉片。如果等花瓣展开，它的价值就大打折扣了。但我们却会有意识地留下一些，让它们盛开，装点着长长的沟渠。然后在沿沟行走时，就能看到有蜻蜓和蝴蝶绕花飞舞或在花上停留，很抒情的样子。 大运河像一条长带，从园林场一侧欣然流过。夏日里，那略显混浊的河水是我的最爱。那时，除了在井边冲凉，没有地方可供洗浴，而井边在许多时间都有女工在那儿洗衣物。午后最热的时候，我就只穿一条泳裤扑进清凉的运河里。水流很急，这正合我意，在嘉陵江边长大的我逆流而上，奋力游着，直到累得不行了，才返回到用石头砌得很整齐的岸边。 果园里有着各类的水果，最值得一提是盘桃。那是一种扁圆形的桃儿，就像是一个个发面的大饼。大的得有个大号的碗大，一个得有小一斤。小的，就和小号的碗差不多了。熟透时，红白相间，煞是好看。盘桃味美，酸甜适度，桃皮一撒就掉，露出红红白白的桃肉，那桃核也很别致，是圆柱形的，我曾留下过数个，弄干净了把玩，于是就想起了当小孩子时玩的赢杏核的游戏。盘桃糖分足，吃后手指都是粘的。你若不洗，再摸着什么都不爽。当然，还有硕大的水蜜桃，除了形状与盘桃大相径庭外，味道同样当属极品。 桃儿得当天摘当天卖，场里的那些马车天天往返于市区与果园之间。卖不完的就拉回来，每个班都分上一筐半筐，让你吃个够。晚上吃不完，半夜你还可以摸着吃。这让我对那句俗语有了深刻的理解：“半夜吃桃子，照着耙的捏”。如果天亮了都还没有吃完，那桃子就变味了，但绝不会浪费，把它们往猪圈里一倒，那些猪们会连着桃核都咬碎吃进去。有时遇上正在赶车的汪师傅，他就打趣我：“ 我说你个川耗子受不了这个苦吧？怎么样，当上守桃儿老头儿了？”说完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秋天的夜晚，则是在蝈蝈和蟋蟀多情的琴音陪伴下渡过的。沿着河堤走着，满耳都是它们亘古不变的抒情。林地之间的大青豆收割了，全运到了晒场上，只等脱粒晾干收藏。这个时候，晒场上的那些半干的豆蔓堆就在黑暗中变得很鬼魅，奇形怪状的样子，如果你善于联想，常常会让头皮发麻。园中的苹果和梨等也都成熟了，空气中有着浓郁的果香。 那个时节，我们这些男警卫无一例外地被调整到专值夜班，通宵在地里巡察。果树下，成筐的苹果和梨放着，那是没有来得及运回去的。 人为的偷盗并不多见，偷盗者大都是那些野物，狸子、獾是常客。间或有一头野猪出现，这时小豹就会兴奋得仅次于发情。往往就不跟着我走了，和几条守卫犬联手，在场里四下逮那些野物。平时绝少吃肉的犬们会在这个时节增加体重，以便对付即将到来的冬天。天亮后你会在果园里发现它们吃剩下的野物残骸，这时我会笑着骂小豹：“见‘肉’忘义的家伙！”它并不在意，只拿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整整一个白天，值夜班的警卫都会在各自的床板上睡觉，床板下面就是自己所带的犬。忙碌了一个整夜，头一挨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其实，我到北方还带着母亲交给我的一个“秘密”任务。那就是先去探个路，为全家迁回老家做个准备。这个任务让我着实兴奋了好久。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却再也没有在家里的来信中听到母亲提及过这事。年底前我写信问母亲，母亲答复我说：“你的两个姐姐都把家安在了四川，你二姐小孩都快一岁了，我们怎么能把她俩丢在一边，自己回老家去呢？”尽管失望，但母亲说的也是对的。于是，我也对在北方待下去感到有些乏味了。 春去秋来，我萌生了“退意”，很想即刻就回到四川去，但家里来信说，下乡的事还没有着落，估计还要等。我就想，好不容易找了个比较安定的打工的地方，还是待下去更好，于是就又留下来了。那年国庆，我是在北方度过的。 节日的夜与平时并无二致，不一样的是我的心景。远处有鞭炮声响起，我的面前却是已经熟悉了的园林，每一条小径，每一棵果树，每一个梯坎都已经印在了我的头脑里。 习惯了久不说话的生活，实在耐不住寂寞时，就和树说话，和停在枝头的鸟说话，当然是无声的。只有和小豹说话时，才会发出声音来。我会傻傻地问它：“你说，你告诉我，我是回去呢，还是留下？”小豹很耐心地听着，时而发出一阵撒妖的声音，像是在挽留我。 那个时候地里的活已经做完，临时工们拿着挣的钱都离开了。留下了不多的一些人。国庆当天，除了警卫都放了假，我们和正式工一样，吃到了园林场免费提供的饺子，这让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很是感动，觉得自己已经是园林场的一员了。想起我的小豹，端着碗回到住处，分出了一半饺子给它，让它也过了一个节日。 入冬我就和几个伙伴一起在防风林靠近大道的旁边挖出一个深达两米五长宽各三米的坑，四壁铲平拍实，顶上用白杨的枝干铺上，再拿运河边成片的紫穗槐细细地编织了一层，用泥土盖上。我们在相对的两个角上专门留出洞口，用于冬夜里烤火时走烟。窖里修了个土台，上面铺上了厚实的垫草。如果晚上太累，可以合衣在上面躺一会儿。狗最喜欢这里，它们往往会抢先跳上“铺”去，将身体蜷缩在那些垫草中。 夜里在巡视了一圈后，我们会在这里小聚，生起一堆火，给警犬烤干粮。要说，那些大犬也是很可怜的，本来就是喜欢食肉的动物，在一个冬季里只能吃馒头和窝头。冻得很硬的干粮实在难以下咽。我们会在火上给它们慢慢烤出焦黄的锅巴，一块块地掰给它们吃。那烤成锅巴的干粮就很对它们的胃口，许多时候，它们都会将那些锅巴吃净，只剩下里面一块硬心。而这个硬心也不会浪费，就犒劳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们了。 这会儿，我从暖和的地窖里走出来了，小豹的后脚开着深深的口子，露出了红红的肉来，其它几个警犬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昨天夜里，我们用大针穿上粗线给它们的裂口缝上，又擦上了特意寻来的羊脂。针扎在那些粗糙的老皮上，狗们并不觉得很痛，此刻，跛行的状况已减轻了许多。这是那位复员军人、警卫班长的杰作。他说每年都要在这时进行这项工作。而我的脚在第一年就生了冻疮。脚后跟开的口子并不亚于小豹。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痛。那是因为我只有一双解放鞋可穿的缘故。实在坚持不住，抽空进了趟城，狠狠心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双棉胶鞋，这才让冻疮好了一些。但真正痊愈却是春暖花开以后的事了。 风依然很大，发出阵阵呼啸声，脸上有一些细小的颗粒状物体掠过，在电筒的花柱下看得出那是些雪珠。然而，心目中的鹅毛大雪却始终没有下。我将那件不厚的棉大衣紧紧裹着身子，小心地行走。园中的小道结上了一层冰壳，摔跤是很平常的事情。 突然就想起了家来，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大姐和小弟。当然，也想起了二姐。虽然我目前的际遇都是拜她所赐，但我却一点都恨不起她来。她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比她小七岁的我帮她洗过好多回衣服，包括她的内衣。但我也记得小时她背我抱我的情景，更记得我在她插队的地方当准知青，和她相依为命所渡过的那一段时光。那时，学校停课了，不放心她一人在农村待着，母亲总是叫我去她那儿。已经谈了恋爱继而结了婚的二姐很无助。我时常在梦中惊醒，听到只隔着一堵竹篾墙的那边发出压抑的哭声。第二天，她的眼睛都是肿的，以至于无法出工。 一只猫头鹰在前方不远处啼了两声，这种叫短耳鸮的鸟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是因为天太冷，无法找到猎物么，还是在嘲笑我惧寒的模样？我不知道。只有一阵寒意如冰，沿脊柱下行，脖子处有湿湿的感觉，不知是雪水还是冷汗。 小豹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报警声，头朝着运河边上，背毛耸立。我站下细看，那儿隐约闪出了一些亮光。最担心事情终于发生了，我放开步子奔跑起来。在摔了第三个跟头后，终于来到了近前。提灌站的前面，几个人抬着一台电机正朝着河堤下走，河上早就结起冰，能够过人了。 我怒不可遏，大声喊道：“站住，可恶的贼子！”并把报警的哨子吹得山响。 小豹“嗷”地一声怒叫，箭一般冲了进去，一下就扑倒了一个贼人，那人发出了杀猪般地叫了声，余下的人丢下电机落荒而逃。闻讯赶来的班长和另外一名警卫与我一起将那人扭住，而几条警犬则狂吠着赶过了河去，一直将那些人赶得无影无踪。 那一个冬季再也没有发生偷盗的事，而我一个打工的少年因此获得一项承诺，那就是在这个园林场中我想干多久都行，并且承诺只要有招工的指标，就会把我转为正式工。这天大的好事却让我的内心十分纠结，面对别人盼不到的好事，不知如何来取舍。 在离１９７４年春节还有十来天的时候，家里给我发来了电报，说是新一轮知青下乡将在春节后启动，知青办已经通知了，要我打点行装回家去。 从报名那天起，我就是一名准知青了，可我将那个“准”字抹去，我不想因为自己没有下乡而让小弟再面临下乡的命运，或者让他也去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婉拒了场方的好意，踏上了返乡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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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 07:4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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