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坚守的季节是困难的。特别是在缺少粮食情况下的坚守。
每天清晨,都在清脆的鸟鸣中醒来。知青点的房前是一片竹林,里面从来都不缺少鸟儿。白颊噪鹃的声音清脆且空灵,它们总是用一声长而婉转的“嘎——”字开始自己的演唱,就像人在开始说话前清一清嗓子一样,接下的声音就多样了,让人听了很是愉悦。
家雀总是急促地叫着,它们的世界永远都是那么忙碌,叽叽喳喳的声音让你不得不正视天已亮了这个简单的事实。
隆冬,寒风掠过山脊,从西北方吹来,在屋子外面狰狞地呼啸。它们四处蹿着,那怕有一丝的缝隙,都会钻进来,平衡里外的温差。
风嫌弃门窗缝隙太小,不能顺畅地进入,就鼓动着只贴着一层白纸的窗户,发出“噗噗”的声响。如果上面有破洞,那怕只有绿豆那么大一点,就能钻进斗大的风来。好不容易聚起的热气就会在瞬间消失,让屋里寒冷异常。
这些天来,我们一直都干着同一种农活,去扯被山民称为“水达皮”的杂草。“水达皮”是俗称,它的学名叫“案板草”。这是一种恶性水草,有着比拇指稍大一些的叶片,上面带着腊质。它的根系发达,可以扎进淤泥数尺,根上有着很多的芽苞,每个芽苞都可以长出新的植株。田里一旦有了“水达皮”,就会在水面迅速地铺长开来,厚的地方连青蛙在上面都不会打湿脚,就像是给水面蒙上了一层皮。有这种水草的田里,稻谷的产量就会大幅度下降,甚至于绝收。
下乡后,我们试过多种方法来清除这些杂草,包括用山民们没有用过的除草剂,但收效都不大。队长说,消灭它们的最好方法就是冬天下到田里,顺着叶片将它们的根挖出来。这种方法进展缓慢,但却相当有效。
冬水田里淤泥很深,直达大腿,刚下到田里时,有一种整个人都要陷进泥里的感觉。天很凉,靠近田坎处结着一层薄冰,刺得皮肤生疼。顺着“水达皮”麻绳般粗细的地下茎,一路摸索着,将它们理出来。不能太用力,那茎是脆的,很容易折断。而一旦折断,要想再找到它们就不可能了。残余下来的根会在春天里发出新的叶来,很快就会重新占领阵地。
干这种活计有两个好处,一时能在农闲时挣到较高的工分,二是有可能在深深的淤泥里抓到冬眠的黄鳝和泥鳅。因此,随身带着个竹笆笼绝对是个好主意。
刚结束了一个地方的清理,脚一挪动,就踩到了一个肉叽叽的东西,将胳膊伸进深深的淤泥里,一条肥大的黄鳝就被拉了出来。冬眠中的黄鳝并不挣扎,仍由你将它装进笆笼,回去后往装了水的木桶或瓦罐中一放,可以让它们存活很长的时间。泥鳅和黄鳝都是好东西,能够给我们带来额外的卡路里和蛋白质。
在人们的思想中,知青是不会在大冬天里去做这种清理杂草的活计的。两腿陷在淤泥里的感觉并不好受。弄不好,一种叫风湿的病疼就会找上身来。当我们第一天就出现在山民面前时,迎接我们的是赞许的目光。我很赞同这句话:“变了泥鳅就不要怕稀泥巴糊眼睛”。既然下乡了,既然成了农民,就得尽农民的本份。于是,在冬天,在这深山中,在还没有上调的日子里,我们就这样坚守着。
二
外面隐隐传来队长的喊声,只一嗓就让人感到迷惑了,声音不是从平常那个方向传来的。队长的家离知青小屋不远,他的那中气十足的“出工了——”高亢且悠长,富有权威性。只要这声音响起,全队的人都会应声而起,像一群不知疲倦的牛,开始一天的劳作。今天的声音却是从对面的山腰传来的,且有些含糊不清。
翻身爬起,披上件外套走到堂屋,将大门打开,寒风夹带着雪花猛地涌了进来,像是嫌门开得慢了,狠狠地在脸上抽打,瘦削的脸立刻就刺痛起来。
“……每家来一个人……到饲养场……分牛肉……队上的大黑……死了……”
人,彻底地清醒了,大黑,队长说的是大黑,它到底没有抗住这山里的严冬,在最寒冷的天气里死去了……
大黑我们都很熟悉。学犁时用的就是这头牛。它不欺生,更不偷懒,总是认真地执行着你的每一条指令。刚学犁的我们,对口令并不熟悉,时有喊错的情况,它总是根据自己的经验,默默地纠正过来,将地犁得又快又直。
通往饲养场的那条道路从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人们奔走相告,脸上都挂着难得的笑意,就是过节一样。一条没有抗过严冬的老牛离去,竟然成就了全村人的节日,这是我没有意料到的。只有队长的脸上阴沉着,看着人们剥去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的皮。他是在为来年的春耕发愁吧。
大黑的身体此刻正躺在自己的皮上。无神的眼里闪着泪光,它是在死前被放了血的。我看到了它的旁边放着一个木桶,里面盛着它已经凝固的血……那一刻,它的心里想的是什么?是为自己终于摆脱了痛苦而欣喜,还是为这坎坷的一生而悲哀?我不知道,我只感到心中一阵阵悸疼,以致喉头发紧,鼻子发酸,眼眶潮湿……赶紧闪进了寒冷的牛圈里。
饲养员大刘的脸上带着泪痕,默默地打扫着牛圈。大黑是队上的功勋牛,圈里还有好几条牛都是它的后代。这会儿,它们都低垂着头,眼里泪光闪闪,听着外面人们的喧哗。活着时,就得拼命地干活,而当死亡来临,人们会在它们的胸口插上一刀,加速它们的离去。用它们的血肉为人们清寒的生活增加一抹亮色。这就是一条耕牛的宿命。而我们的宿命又是什么呢?默默地帮着饲养员打扫着牛圈,又默默地思考着。
外面传来了一阵欢笑声,开始分发牛肉了。不忍再看这种情景,从另一扇门出去,悄悄回我们的小屋去了。
生产队没有分给知青牛肉,似乎将我们忘了。直到傍晚,队长才扯着嗓子喊了声,让我们到队上保管员家去吃牛肉。说是分给我们,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硬柴来炖。这是实话。那一年我们只分了不多的一些苞谷秸杆和稻草,只够勉强用来煮熟那些粮食。
我们没有去,大黑那双泪眼一直在面前闪烁着。这并不是幻觉,也不是我们的多愁善感,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
三
接下来数天,参与挖水达皮的人多了起来,一些身体不好的人也参与了进来。人们一边干着活,一边回味着牛肉的味道,交流着各自的烹饪方法。这情景就如同春节后人们聚在一起交流春节的轶闻一样。
真正考验我们的时刻伴随着一天比一天冷的天气也一步步向我们逼进。
下乡的第二年,再也没有国家的供应了。而我们点上的三人因下乡的时间不同,只有我一人参加了去年秋天队上的分配。一人的口粮三人吃,怎么节约也捉襟见肘。眼看装谷子和苞谷的扁桶越来越空,堆在厨房一角的红苕越吃越少,一种不安的情绪在我们这个小群体中漫延。建设受不了每天三顿红苕为主的伙食,回城吃父母去了。临走撂下一句话:“走吧,都走吧。回去捡破烂也比在这挨饿强!”
我没有走,大山也没有走。既然已经成了知青,怎么着也得坚守下去。
每天的出工变得十分难捱。腹中的空虚让人感觉有些发飘,凉白开可以解渴,却不能止住饥饿。以前打米磨面时存下的细糠和麦麸都掺进了红苕中,做成了红苕团子。这种粗糙的吃食在吞咽时有些割喉咙,而且在排除废物时很困难,但却可以维持生命。
挖水达皮的农活进展缓慢,这让我们天天都得在齐大腿的淤泥里劳作。隔三岔五就会有黄鳝和泥鳅进入我们的笆笼。说好了,攒得有一斤了就打一顿大牙祭。
这天,天阴沉着,飘起牛毛细雨。中午时分,温度骤然下降,要下雪的样子。收工时,队长发话了:“明天就不扯草了,休息一天。这鬼天,太冷了!"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来。休息一天,既可以多睡一会儿,又可以少吃一顿,节约可是归己哟!
我和大山相对一视,赶紧洗去腿上的稀泥,将裤腿放下来,朝家里走去。
一顿简单的饮食,又使得红苕下去了不少。长期以红苕为食,让人对它有了一种厌恶的情绪。还时常有吐酸水、烧心的情况发生。然而我们却只恨没有更多的红苕储备。
我曾经多次给当知青的二姐送去冬菜,用那传统的咸菜煮汤,再就着蒸红苕就会成就一种美味。可轮到我的时候,却没有这种幸运了。我是男孩子,家里对我并不像对二姐那样上心。我们家历来信奉的是儿要“贱养”这种朴素的道理。而我自己,也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扯水达皮时所逮的黄鳝和泥鳅并没有进到我们的腹中,我们将它们全送给出一个常来知青小屋的山里青年,他的妹妹得了重病,营养极度不良。看着她那张苍白、瘦削的脸,我突然开始理解山民们面对一头牛的死去,所表现出的那种高兴劲儿了。缺少油水滋养的日子让人们无法埋葬那头对山村有功的老牛……
扯水达皮的农活终于结束了。可冬天仍然很长。当滴水成冰的日子到来,当低垂的阴云终日笼罩着我们的小屋时,队上终于停下了所有的农活,不是山民偷懒,而是已经进入了腊月,田地里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日子照样过着,仅剩的几斤苞谷被我们磨成了粉。每天的粮食消耗减少到仅仅能够维持生存的地步,我还是每餐都在灶台上从不多的苞谷面中抓出一些来,放在一个瓦罐中。几天下来,就会省出可以额外煮一锅稀粥的粮食。这是我从一个民间故事中学来的。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成了那个故事中的巧媳妇了,可我却是个男的。
知青小屋从来就不缺少笑声和歌声,在我们坚守的日子里。每当夜幕四合,悠长的琴音就绕上屋梁,在几间陋室里盘恒数圈,夺门而出,欢快地飘向更远的山野。
大山的小提琴高亢明亮,我却更喜欢将二胡曲《二泉映月》拉得如泣如诉。我们轮流演奏着,思绪早就随着琴音飞到了远方。
在那个偏远的山村里,我们的名气不亚于后来那些当红的明星。缺少文化滋养的山里青年迎着琴声来了,几乎每天都坐满我们的屋子。大家传看着我们带来的书籍,将几本《战地新歌》翻得都卷了边。
我们唱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喜欢的歌曲,任那些拥趸将羡慕的目光投到我们脸上。而当夜深之时,我们也会在大家的央求下,唱起那些有些犯忌的爱情歌曲,想象着自己也成了静夜花园里的那一对对年轻男女……
那一年的寒冬,那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知青小屋却显得忙碌和温暖。纯真的友情让坚守的日子不再可怕,而成了一种难得的享受。多年以后,当我再回首这段往事时,依然为之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