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小卖部门朝西,与门卫对面相望。小卖部一分为二,朝南的一间售货,北面一间是售货员的宿舍。小卖部的东立面与图书馆的后墙呈“L”形状接在一起,就这在拐角处攀爬了满墙的蔷薇花。每年谷雨过后,蔷薇花开,装饰了宿舍朝东的窗,也繁盛了女主人的梦。
我已经想不起蔷薇的真实姓名,只记得她是靖江人,高考落榜后由任学校党委办公室主任的姑妈介绍到这里打工。因为同属扬州专区,我与她算得上半个老乡。
当时学校还地处郊区,晚上在城里看完电影常常赶不上最后一班车,只得走回去。门卫嗜睡,我只好从小卖部绕进去。为了表达谢意,我或买一包瓜子,或买一只面包。蔷薇穿着睡衣,挂着残梦一般的羞涩,也不说话,只轻轻拉开柜台的玻璃门,弯身拿出东西,找完零钱,打开宿舍门,让我进得校园。
那时我天天都见到蔷薇。只要是晴天,晚饭后我们几个年轻教师都要走出校门,在附近田埂上散步,说是散步,有的人只是为了看一下蔷薇。只见她坐在一张高脚凳子上,双手捧着脸颊,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前走动的人群,一双似水的眸子泛动着幽情,似笑非笑的模样很招人喜,最是慵懒的姿势透出一种睡美人的风韵。
她见我们走了进来,直起身,掠一掠刘海,也不说话,只微微一笑,瞟来眼神询问。等我们说出要买的物品,她躬身移开柜门,拿东西时还努力面朝顾客,笑容可掬的样子。
买零食之前,我们每次都要博弈一回,轮流由两人猜硬币的正反面,由输了的人请客。博弈最见人品,愿赌就该服输,但总有人找出各种理由耍赖。如此一来,轮到我参与时就输多赢少。一位姓凌的老师总是“自告奋勇”当裁判,他不用掏钱,却可以享受到零食。蔷薇在一旁抿嘴笑着观看,不发一言。
一个初夏的晚上,月亮挂在树梢,校门口的喷泉汩汩而出,颇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味。那天我的情绪特别好,恰巧轮到我参与博弈买零食。只见凌老师将一枚五分钱的硬币高高抛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落在水泥地上蹦了几下,发出“噗噗”的声响便向小卖部的墙脚滚去。这次我又猜对了,但同伴不认账,说是硬币落地时搁着石子了,必须重来。我默不作声,只笑了笑,准备重来。
“不行,你这样就是耍无赖!”不知何时蔷薇从店里走了出来,拨开围观的人群,“我看得清清楚楚,这次就该滕老师赢。”她以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我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一个整天挂着微笑的姑娘,一发急会这么决绝。
大家沉默无语,零食也不买了,就此散去。我倒生出几分遗憾,在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约上几个同伴,踏着芳草上的露珠在田埂上散步,或吟唐诗宋词,或唱流行歌曲,或交流教学体会,多么怡情有趣!
后来我只好独身一人去城里看了由谢晋执导,朱时茂、丛珊主演的《牧马人》电影。同样身为教师的许灵均,面对从美国回来接他去继承家业的父亲,不为国外舒适的生活所动,坚决不肯舍弃相濡以沫的妻子,从电影中不仅让人感受到牧区人质朴、善良的温情,而且经受了一场爱情的洗礼。
看完电影夜已经很深,我走回学校,到学校门口已过午夜。我轻轻敲了敲蔷薇的门,她还没有睡,就像在门口候着我似的立即就把门打开了,“滕老师,您去看电影的吧?”这次倒是她主动开口,“今天看的什么电影啊?”说完站在我的面前,似乎我不说完剧情就不让走的样子,明亮的眸子在日光灯下扑闪扑闪的。
我大致介绍了剧情,谈了李秀芝的美丽、善良,说了许灵均在反右运动以后的艰难,以及他对爱情的执著。介绍完剧情,我像往常一样就要离开,第二天我还有两节课呢。
“这么晚,你一定饿了吧?我这里有肉脯子。”说着,她就从柜台上拿起来递给我。
我想,靖江肉脯是一种颇具地方特色的风味,只是有点贵,不过吃一点垫垫饥也好,连忙掏出五元钱的票子递过去,等着她找零。蔷薇笑了笑道:“这不要钱,是我从老家带过来的,您尝尝。”说着,从里间搬来一张椅子,刚好挡着她的宿舍通向校园的那扇门。
我只得坐下来,扯开肉脯的包装袋,抽出一片放进嘴里细嚼,有一股甜甜的香味儿。
“滕老师,我看您就像那位许老师一样文雅,不像有的人表面正经,骨子里就是流氓!”
刚开始听蔷薇说,我还有点难为情,听了后半句很吃惊,显然她是有所指的。
我并不想打探别人的隐私,只装作细品肉脯子,心想一吃完立马就离开。
蔷薇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眼圈有点红,我感觉她似乎忍着巨大的伤痛。我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说:“你到这里多久啦?我觉得总这里卖东西也不是个事,有机会还是要学一门手艺,比如理发、缝纫什么的,毕竟荒年饿不着手艺人嘛。”
“明天我就离开这里了……”蔷薇欲言又止,两行清泪已明明白白挂在脸上。
“你这是怎么了?”到了这一步,我不能不表示关心。
“凌老师不是人!”蔷薇似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控诉。
原来在我看电影这段时间里,有位老师的不端行为,让一位清纯的姑娘看到人间的丑陋。
凌老师是一位已婚老师,夫妻分居两地,最近妻子刚分娩,就住在他的单身宿舍里。晚上十点半过后,自修的学生大都回了宿舍,蔷薇关了店门,准备看一会儿书就休息了。
蔷薇正在看书,就听门外凌老师说要买一包香烟。蔷薇开了门,只见他急急地走进来,连忙关上门,一把抱住她就要亲嘴。蔷薇奋力挣脱,但左胸脯还是被他摸了。好在有几个从图书馆阅览室晚归的男生从附近经过,他见她就要呼救,这才抑制沸腾的荷尔蒙悻悻逃离。
听了蔷薇的哭诉,我左右为难,若是告发,凭她姑妈的权势,凌肯定会受到严惩,这势必殃及他的妻儿。我只得慢慢劝,直到凌晨四点,蔷薇答应不再追究,这才离开。
第二天蔷薇真的走了,我再没有联系过她,每次走过小卖部就想起这里曾住过一位清纯的姑娘。再后来,我也调离了那所学校。
又过了四五年,我遇到一位学校的老同事,听说凌老师因为性侵女学生被法办,不禁为当初宽容他猥亵蔷薇的不端行为而自责。无原则的宽容,不仅对受害人不公,对加害方也不负责任。
又到谷雨,又到蔷薇花开的季节,我又想起起那位像雨后蔷薇一样清新的姑娘,耳边不禁响起邓丽君那首《蔷薇处处开》:
春天是一个美的新娘,
满地蔷薇是她的嫁妆。
只要是谁有少年的心,
就配做她的情郎。
啊!蔷薇蔷薇处处开,
青春青春处处在。
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
蔷薇蔷薇处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