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天龙 于 2020-5-1 09:27 编辑
天刚蒙蒙亮,就被队长的大嗓门给惊醒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翻身爬了起来,来到厨房外面,从石缸中舀了一些水,好歹抹了下脸,荷起锄头就朝外走去。 已是白露时节,山野笼罩着淡淡的雾气,带着些许凉意的晨风顺着北面的山谷刮来,让人不由得一激灵。没有被凉水赶走的睡意终于远去了,人也觉出了几分精神来。 今天的工作是铲田边地角的草皮,经过一春一夏和半秋的生长,田坎上、坡地边长满了青草,将它们用锄头全铲下来,堆在田边地头自然发酵,就成了不错的农家肥,这是可以肥田地的。 今天的情景与平常不同,四周太安静了。以前的这个时候,总能听到那些野画眉呀,白头翁等鸟儿的啼声,就像是在清晨响起的田野派小合奏,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一些胆大鸟儿的还会飞到你面前来,等着捉从草皮下铲出来的虫子吃。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耳朵里除了锄头与泥土接触时发出的声响外,就是自己略带沉重的呼吸声。还不光如此,目光所及的地方,总有一些草木灰铺着,虽说星星点点,分布得却很广,像是夜里被无形的大手撒下的似的。就是队长满大汉也都在嘀咕:“这是哪家在烧草呀,恁个早就吹来了恁个多的灰……” 我们三个知青每人都选了一根田坎,站在潮湿却没有积水的田里,将足有一米高的田坎上的草皮朝下铲。 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跨入二十岁的行列了。如果说十九岁我还能对自己说,你才十几岁,还可以不用太在意时光流逝的话,那么二十岁就不行了,你毕竟已经走进了人生第二个十年了,那就得更加努力才行。 正这样想着,眼前的这根田坎已经收拾完毕,我们相继上到田间的小路上,准备朝新的田块转移。也就在这时,邻队的一个回乡青年气喘吁吁地从仁和水库的坝下朝着我们跑了过来,边跑还边喊着什么。不大工夫,他就来到了我们面前,只见他的脸上有着很重的烟尘痕迹,声音也有些哽咽:“……我说一队的三个……三个,知青,你们快去看看谭知青吧,他他,他被烧惨了……” “什么?”我一听就叫了起来,谭劲雄受伤了,还是被烧伤的? 大山却骂了声,说道:“打胡乱说,昨天晚上谭劲雄还在我们那儿商量参加公社会演的事,咋个会烧惨了?” 石头仔呸了几声,说道:“一大早就说些丧气话,呸呸呸!快呸几声!” 那青年一跺脚,着急地说:“真的,我不骗你们,是半夜起的火,谭知青把隔壁的刘老大和他的侄儿救了出来……” 什么?怪不得这地上有草木灰,原来昨天半夜失了火呀!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把锄头一扔,就朝着四队的方向奔去。 谭劲雄也是干部子弟,与大山他们一起下乡,所不同的是,他没有下到知青点中,而是一个人在第四生产队落的户。队上对他还是很照顾的,怕他出事,就安排他住在了四队最集中的一个大院里。这个大院座落在仁和水库的堤坝下方,又被一大片竹林掩映着,离我们的知青小屋很近,最多也不过数百米的距离。 下了堤坝,一拐上通往那个大院的小道,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木头燃烧过的气味,走到院旁,一种劫后余生的情景扑入了眼帘,目光所到之外全是从屋子里抢出来的柜子、扁桶、棉被、衣服等物,一些农具也横七竖八地放着,寻不到插脚的地方。以前清一色的以木板为壁的大院面目全非,有的地方只剩下了残垣断壁,还好,院子边上的一些房屋在人们的全力扑救下,终于幸免于难。被彻底烧毁的那些废墟上,屋梁、柱子等粗壮的木头还冒着残余的烟。一些社员正在自己家的废墟中翻找着可以利用的东西。 寻了一圈都没有看到谭劲雄,一问才知道他此刻正坐在院子旁边的那处水凼旁,身边放着不少从屋抢出来的物品,有些东西一看就是社员家里的。这些都是劲雄从火里抢出来的么? 我们赶到他面前时,见他赤裸着的身上披着一条旧被单,他就从旧被单里伸出只手来,将那层薄薄的被单的两个边紧紧抓着。 我见他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痛苦的表情,赶紧问道:“劲雄,你伤得怎么样?不碍事吧?” 他笑了笑说:“没有啥。伤得不严重……” “这些东西都是你抢出来的呀?你不是和我们一样只有一口箱子么?”我继续问道。 “好大的火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火……”他答所非问,喃喃地说道。 眼下这情景与报信的那青年说的大相径庭。正想撩开床单看一下他的伤情,却被他躲开了。在一旁向院里的住户打听谭劲雄情况的大山走了过来,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那是叫我不要再打听下去了。从他那严肃的表情上,我看出了有些不妙。 当我将目光再次移向谭劲雄时,猛然发现被单的接缝处打开了一些,从里面露出了鲜红的皮肉来…… “劲雄,你要是疼的话,就哼几声,哼出来要好受一些。”大山准是打听到了什么,并不问劲雄伤到哪里了,而是这样劝说他。 “不疼,已经麻木了,全身都是麻木的……” “劲雄,你要给我说老实话,我听几个社员说,你在那么大的火里几进几出,最后出来的时候,身上都烧火了,你把抢东西箱子一扔,就跳进了这个水凼凼里的。这水脏哟。你带着伤,可千万不要感染了……” “没有,没有,我没有跳……”谭劲雄小声地呻辨,那声音却越来越小,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他那只穿着条短裤的腿上沾着一些浮萍,和眼前水塘里残余的浮萍是一样的。 大山拉着我走到了一旁,对我和刚走过来的石头仔小声地说:“算了,他不想说,就不要问了。刚才我问了他们队长,他伤得不轻。身上烧得不成样子了。” “他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呢?”石头仔不解地问。 大山说:“还不是为了救火和抢救可以搬出来的东西……” “现在得赶紧把他往医院送。光这样等着不是办法。”我说了一句。 “我刚才听派去公社报信的人讲,公社已经向区上打了电话,一会儿要来辆小车,直接送他到地区医院。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也跟一个人去,一路好照顾下?到了那里也好照顾一下他。” “你想得很周到,应该的。石头仔这几天人不舒服,那肚子拉得……干脆让他回去,也好检查一下身体。你看怎样?石头仔。”我看着站在身旁的石头仔,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的,那就这样办。”大山说道。 这时公所在的方向传来了几声汽车喇叭声,我们赶紧走到谭劲雄的身边,陪着他朝公路边上走,从这里到公路还有一段距离。 这一走动起来,就看出他的吃力来,但他却咬牙坚持着。想扶一下他,但却发现他的两条胳膊都带着伤,上面的皮肤全都绽开了, 实在找不到有什么地方好扶。我们三人只好和几个社员一起,在前面和后面看护着,防止他摔到地上去。 来到公路边,一辆吉普车已经等在了那里,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站在车前朝我们来的方向打量。 医生见谭劲雄身上披的那床被单太脏,就让他丢掉,套上一件医务人员的白大褂,只见他把那床被单朝后一抛,就一头钻过了车里。但就那一瞬间,我们就把他的伤势全看到了。他的上身赤裸,前胸和后背基本上看不到一处好皮肤了,全都破布片一样地耷拉着,随着他上车的动作在微风中颤抖。 我的心猛地抽成了一团,天哪,这身上几乎就没有好皮肉了,从他身上的伤上面,就能想像得到他是怎样从火海里进出的。平时,我们的手上要是被烫了,都得要痛好久,有时甚至要好几天才会好,这全身都被烧伤,都皮开肉绽了,该是一种怎样的痛呀!我使劲儿掐着自己的大腿,拼命地忍着,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谭劲雄上车后,就将医生递给他的白大褂套在了身上,挡住了浑身的伤。石头仔按照我们商定好的也要上车,却被医生拦住了:“你不能上去,他全身都是伤,一点都不能碰,这一排坐位就留给他了。再说,他身上的组织液都在朝外渗,那后面也无法再坐其他人。” 我朝着谭劲雄看去,果然见那刚上身的白大褂已经被淡黄色的液体浸湿了,而吉普车后排的坐位上,那些液体正越积越多。 石头仔只好失望地走到窗前,哽咽着说:“劲雄,你要保重呀……” 我们依次走上前去,与他道别。 大山握紧拳头,对他说:“兄弟,痛就要哭出来,不要憋坏了……” “劲雄,挺住……”我只说出了这样四个字,泪水就溢满了眼眶。 汽车开动了,朝着区的方向绝尘而去。 直到看不到汽车的一点影子了,我们才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回走。没有回到知青小屋,而是再一次来到那个大院,打听着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通过多方了解,我们终于还原了事件的整个过程。 昨天夜里,谭劲雄从我们的知青小屋返回后,又将自己关于大队宣传队参加公社文艺汇演的事梳理一遍,将思路记录下来,这才躺到了自己的那张小床上。刚有了点睡意,却被突然飘来的一种烟给呛醒了,他赶紧爬了起来,摁亮电筒一看,火光是从隔壁的老光棍李老大家传过来的。伴着这浓烟和火光的,还有一个小孩子的哭声。 谭劲雄知道那孩子是李老大的侄儿,是来大他这个大伯家里玩的。事情是这样的,睡到半夜,那孩子的肚子饿了,吵着要吃东西,李老大自己虽然无后,但对这个侄儿却很好,经常把他接到身边来住几天,听说侄儿饿了,赶紧起来生火给他煮面条。 这边只顾着照料孩子吃东西了,灶那边却有一根没有弄熄的苞谷秆引燃了灶前柴草,继而又将全是木板的墙壁给引着了。 谭劲雄发现失火时,那墙壁已经燃起来了,水苗正朝着屋顶上窜,叔侄二人吓坏了,一时既不知道救火,也不知道朝外跑。 谭劲雄来不及多想,上前一脚踹开了李老大家的门,一把抱起了惊慌失措的孩子,又拉着李老大一起冲到了外面。他将孩子放到安全处,就大声呼喊了起来:“失火啦,大家快起来,失火啦,快起来救火呀!救火……” 人们都被惊醒了,纷纷冲到了外面,见火已上房,经过一阵短时间的慌乱后,在队长的指挥下,赶紧操起粪桶、脸盆等所有能打水的工具,从那个水凼中打起水,朝那火魔扑去。 风助火威,火借风势,谭劲雄住的是个三合院,全是木质结构,又屋屋相连,一家失火秧及四邻。队长叫一些青壮年赶紧上房,把屋顶的瓦扒开,又将那些木头的檩条撬了,在已经着火处的两边各弄出个隔离带来,阻止大火的漫延。 人们排起了长蛇阵,将水传到前面,加快了水的传输进度,尽力与火魔抗衡。得到四队失火的消息,不少其他生产队的人也都赶了过来,加入到了灭火和抢救物品的行列中。 谭劲雄将那叔侄二人从屋救出来后,就一直在救火现场忙碌着,一会儿出现在传递水的行列中,一会儿又帮着社员抬一下从火场抢出来的家具等物品。数次出入于已经燃烧起来的屋子里,抢救出那些对社员来说,都是很宝贵的东西。当他最后一次冲进一间屋子时,那火已经很大了。 “谭知青,要不得!要不得!火太大了,进不得了!进不得了……”几个社员见谭劲雄又一头扎进了火中,赶紧喊道。 话音未落,谭劲雄却已经冲进了屋子里。人们看到了这番情景,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冲到那间房子面前,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打算在他出来时,助他一臂之力。有人将盆子里的水朝燃着熊熊大火的门里泼去,却起不了多大作用。 也就一分钟时间,甚至一分钟都不到,谭劲雄扛着一个箱子模样的物体冲了出来。几个社员就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伸手要帮他接箱子,谭劲雄把箱子朝那些人一丢,就向前跑去。 一定是痛慌了,他居然一下就跳进了那个肮脏的水凼中。这水凼不大,且并无活水注入,平日里,人们也只是在里面洗一下刚用过的粪桶粪勺等,以方便存放,可以说就是一个长满了孑孓的臭水塘。事后我们才知道,在农村人们的防火意识并不强,对随时都想扑向人间的魔鬼也没有多少防准备,一旦发生火灾,大都只靠着农户家粪坑里的粪水来灭火,火烧连营的情况很普通。好在,四队这个大院里还有一个不大的池塘,才有了灭火的水,再加上人们已经在两边建起了隔离带,这才没有让火将整个大院吞没。 其实来报信的那个年轻人在路上就也给我们说了,谭劲雄伤得厉害,更要命的是,他居然跳进了水凼中。一定是怕我们担心吧,谭劲松却对我们说他没有往脏水中跳。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们只得默默祈祷上苍,让我们的知青战友,好兄弟谭劲雄尽快渡过生死难关,继续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我们三人都不知是怎样回到我们的知青小屋的了,人就像是被抽了筋似的,做什么都打不起的精神。 一个星期都没有谭劲雄的任何消息,我们三人几乎是在数秒度日。那天的情景总是在面前浮现着,一闭上眼睛,谭劲雄那受伤后的模样就在眼前闪现。头脑里翻腾着无数的念头。一连串的“如果”就像是大海的浪潮,一个刚刚平息,另一个就又腾了起来。 “如果他也和我们一样,在知青点就好了。那样,几个知青就可以相互照应,遇事也有个商量。” “如果他是我们住在一起好了。那样,就算是失了火他要去抢出救物品,我也会死死死抱住他,毕竟任何物品都抵不上人的生命宝贵。” “如果一发现失火他就扛上自己的木箱就走,那受伤的就不是他了……” “如果他把那一大一小两人救出后,就赶紧去抢出自己的东西,放在个妥当处再去救火,且不再朝火海里钻,那他也不会受伤……” “如果那天晚上我们成功地阻止了他回家,那他就会和我们一样,到第二天早上回家才发现出了事……” “如果……” “如果……” 然而,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卖,事情一旦发生就无从挽回。 这天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年轻人从区上来到我们知青小屋,给我们带来了知青办的口信,让我们知青点去两个人照顾一下谭劲雄。 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马上就释然了,叫我们去照顾他,这至少说明他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只是行动不便,需要人照顾而已。 我们一商量,决定由我和石头仔回到家乡,去照顾谭劲雄,直到他的痊愈归来。 于是我们一分钟也不敢耽误,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就赶紧出发。在区上,我们两人拦了一辆从地区来拉货的汽车,我还没有把我们的话说完,司机就说:“原来你们就是和那个救火英雄一起的知青呀!快别说了,我今天就是这个货不拉了,也要把你们两人送到医院去,来来来,快上车!” 一听这话,我和石头仔的眼圈都红了。 汽车一路飞驶,向着家乡,也向着受了重伤的谭劲雄飞奔而去,下午四点左右,我们终于赶到了医院。 烧伤科前的空坝上站满了人,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的样子。我的心头一紧,赶紧拉了石头仔一下走了过去,只听有人在说:“……这个知青娃娃,你咋个这么傻嘛……” 我的头“轰”地一响,知道这是出事了。 尽管我们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虽然经过全力抢救,还是没有拉住谭劲雄年轻的生命。他是昨天夜间陷入深昏迷的,在昏迷中,他都还是喊着“救火,救火”的话语。据医生们讲,从进院起,他就没有哼过一声,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我和石头仔看着他的遗体,与医生说的一样,他的脸上还带着好看的微笑,像是终于把我们大队参加公社文娱汇演的节目准备好了,带着笑意进入了梦乡一样。 在平静中他微笑着,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了二十岁,这是永远的二十岁。 我和石头仔连家都没有回,就返回到了队里。和大山一起,参与到联合工作组对事故的调查和善后工作中。 不久后,地区知青办与我们所在的区、公社一起,在我们那儿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悼念我们的知青战友,好兄弟谭劲雄。 在接下来召开的谭劲雄事迹报告会上,与谭劲雄接触最多的我们点的三个知青,就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了介绍谭劲雄事迹的任务。面对安静的会场,面对着那么多的知青战友,我们三人轮流介绍着谭劲雄的点点滴滴,说到动情处,三人的眼里都溢满了泪水。 我十分惊讶我们讲得那么的生动,充满了感情。就是石头仔都有着那么好的口才,没有讲稿,甚至连提纲都没有,一切都装在了心里,不用夸张,不用拔高,只要如实地讲出来就是行了。 会场上好多女生们哭成了一团,会场上哽咽声一遍,场面数次失控。 谭劲雄的墓就建在他住所不远的一处山岩上,在一块整石头上打了个洞,将他的骨灰盒崁在里面,他的墓碑上写着:“谭劲雄,男,二十岁,中共党员”等字样。他的党员是追认的,这是组织对一个下乡知青的最高褒奖。 光阴悠忽,转眼就过去了四十多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的工作数次变化,连着知青算起,工农商学兵都干了个遍,但无论我走到那里,谭劲雄这个名字,都放在我心中一个最柔软的地方。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想起他短暂的一生,想起和他在一起商讨参与演出的情景。想起他的坚强,他的乐观大度,他的点点滴滴…… 在又一个春天到来之际,我遥思我的知青战友,劲雄,这么些年了,你在那边还好吗?你为之奋斗过建设过的祖国如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期待的那些事情都已或者正在成为现实。 战友呀,安息吧,天堂没有火灾,也没有伤痛,你尽可以放心地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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