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细雨，各种滋味 ——读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甲申 · 发表于 2020-6-7 05:49:21

本帖最后由甲申于 2020-6-7 05:51 编辑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听雨》

  文/甲申
　　诗人最喜风雨，也最愁风雨。烟雨濛濛，亭台歌楼多暖响，每每所至，金陵红粉，流连忘返。靡靡之雨，装饰了一场驻了春颜的梦；而风雨芭蕉，梧桐树下道离别，归去来兮，又是多少失意的故事。好雨可知时节，当春天归去，人会凝结恋春的情绪。草草杯盘话离别，风雨催人去，亦催人老矣。故捧一本书文，对着窗外的点点星雨，就会千思万想，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昨夜又雨，江南春寒的天气，也是冗长一些。一时无绪，读些诗词，就读到雨声。
　　
　　听雨，即是听一段人生。
　　
　　翻到八百多年的南宋末年，一个叫蒋捷的词人正背着他的诗词归隐不仕，从此和蒙元朝廷划清界限。士人的黄金时代在有宋一脉终结，蒋捷号“竹山先生”，便以竹山秉志，抒写词中滋味。《虞美人•听雨》便是其中一首，以雨为声，以雨说情，以雨为主要线索，字字都是流光片羽的悲欢，无需太多的修饰，就写出了淡淡的人生境界。
　　
　　第一场雨，是少年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这段时期，我想正是蒋捷功名及第的时刻，而少年的春风得意，跃然纸上，读来正是这个场景。蒋捷在宋度宗咸淳十年中进士，此时年方二十有九，青年岁佳，等闲悠然。而这一场雨，是少年之心的浪漫与天真，正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高楼，新词无忧愁，风雨亦无恨。
　　
　　要说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自古如此。登高望远，雨天的情谊，在诗画中，就是豁达明快的。
　　
　　然，承启之间，雨也有雨季，何况人乎。
　　
　　第二场雨，壮年听雨。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这一段时期，南宋经崖山一役，军民共赴国难，朝廷不存。而蒋捷内心的苦闷在词中体现，借雨抒情，一番孤独。孤独并不是沉默，有时也是了却心事之下的悲凉。人至壮年，落花流水闲去，江海寥廓，茫茫一线天际，一只孤雁在西风中徘徊。这，像极了念旧的人，念旧的往事，还有那片残破凋敝的国土。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风声，雨声，已有了和往日不等的对白。那是转喜为悲的思念，禾黍离离，曾经的繁华东水和年少轻狂不在，更显出悲凉之感。
　　
　　谁都想在一颗红豆的相思里缱绻一生，岁在戊寅，临安归了大漠，词人没了南国。
　　
　　第三场雨，余生皆怅惘。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年逾天命，物是人非，江山的轮廓里，就剩下一个孤独的白发老人凄凉。点点雨，正如星星鬓白，无限悲伤心中翻涌，对比少年和壮年的轨迹，更衬托出词人在无限坎坷和无限漂泊下早已超然淡泊的境界。正如那无情的悲欢离合，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随风而去罢了。
　　
　　沉浮之境，漂泊无根。最后的残生，并未了却，而是寄予了青灯古寺。
　　
　　蒋捷不仕元庭，藏于僧庐，躲避纷扰。文士心结，天下之心为心，忠义之节为节，便是词中所曲的点点星雨的唯一风骨。一场雨，三个年龄段的三种感受，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终一生，数不清的快乐和悲伤，也有数不清的变幻和无常，看破，未可说破。这就像一面铜镜里的光怪陆离的世界，爱之，是个爱人的模样；恨之，就是獠然悲苦的模样。有一天，连照镜子的人都走了，就只剩下结了蛛网的碎片飞舞，茶凉了，山川也旧了，雨水听起来也是沉闷无力的。
　　
　　一场雨，从少年走到老年，几十字就概括一生，足矣。
　　
　　总体而言，南宋词人的词，多有哀矜悲挽之调，因为大背景下的宋金战争和宋蒙战争，导致家国式微，一再败退而无可奈何。辛弃疾写雨是悲愤的，有武人报国无门的愁绪，正如道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早生华发；蒋捷写雨是另一种性格，字里行间，是清新有欲，却又化作无为的境界。如是有宋一朝的典型文人，或把酒凄清，或暖风而醉，有身在临安而做汴州的达官显贵忘了靖康恨，终日唱着《后庭花》；也有在崖山无萍，海水江潮皆散去的世界里，那些有识的文人做的最后反抗，慷慨而悲壮。断肠人如天涯哀思，恨官家力主媾和丢了骨头，半壁繁华，也惘然。我想，蒋捷并不醉心“外圣内王”的完美人格，仅存的竹山之间，转而讲起了词中故事，是给了这转瞬即逝的岁月里最后的一点慰藉吧。
　　
　　蒋捷写了一生的《竹山词》，真正在乎不再是红烛相思，而是岁月里那抹安逸的斜阳。有时候，一下雨，寄一首词，终于让人读出岁月更替的味道。
　　
　　不知是何年，把曾讨厌的戏曲敛起来听一遍，是为了那咿咿呀呀的宛转悠扬，也为了须臾片刻下的淡淡离愁。听罢，像雨打秋水的声音，仔细听呢，是宁静的滋味。我还是少年，将来呢？会是冗长的岁月里的那个中年。会不会等不到那场雨？也可能会等到那场雨，却再也回忆不起少年听雨歌楼上的样子。
　　
　　将来，也许会老了，昏暗的风光下，会看淡许多江湖事。至于那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句子，就随着雨水流去吧。天明之后，一切如旧，朝阳，黄昏；快乐，离愁。
　　2020年4月27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