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刚收工回到知青小屋,我就抓起扁担,担着一副空水桶朝水井的方向走去。在与挑水回家的队长满大汉擦肩而过时,他放慢了脚步,用一种调侃的口吻对我说:“老曾,你们也太懒了吧,那辣椒都要长成树了,也不打理一下……淋点肥嘛,多少结几个,那桌子上也好有个菜……”
我朝他扮了个鬼脸。
正值晚秋的季节,田里残存的稻茬告诉人们,今年的农忙已过,接下来就是相对清闲的冬季了。
队长说的那些辣椒树就长在那口水井的上面,几块比簸箕大不了多少的地里。他说得很对,那几块地里的辣椒我们是没有怎么打理,更没有想着给它们浇点肥,但这绝不是懒惰,而是另有隐情。
辣椒树种在水井边,而建在半米高土坎上的井的下方,是一块长年都不会干涸的冷水田。
水井周边有几块巴掌大小的零星土地,是生产队分给我们知青点的,那些零星的地没人要,上面长满了杂草,我们知青点的人到齐后,队长满大汉大手一挥,就把它们连同一个坡上几块比巴掌大一些的土地分给了我们三个知青,让我们自己种一些菜吃。
坡上的土地很快就挖出来了,种下了萝卜、白菜、洋芋等常见的蔬菜,只这井边的巴掌地不知种什么。井旁的土坎上长着一排桑树,早在我们来之前很久,这树分给了别人。有桑树的井边潮湿阴暗,并不适合植物的生长,加上靠井,怕污染饮用水,不能浇粪肥,只能在栽种时下点基肥。分给我们地的时候,队长并没有告诉我们,是我们自己想到的。水井离地太近,又是农村的土井,只在井台上铺了些石板,地的地势高,一浇粪肥,还不浸到井里去呀。思虑半天,将一户山民栽剩下的辣椒苗讨来,种了下去。
知青是新来户,也没有养猪喂鸡,自然也就没有下基肥。种辣椒只是个权益之计,地虽小,也是地,分给我们了,总得派个用场,要不山民们特别是队长会说我们:懒得连分给的自留地都不愿种了。于是,那些普通的辣椒苗就在井边安了家。
水是天天要用的,井边每天都得去,自然就能与辣椒天天见。那些辣椒在山民的自留地里长得很好,在农人精心地照料下,一天一个样,春天栽下,初夏就开花结果了。我们的辣椒却休眠了。叶子也是绿的,但就是不长个儿。当山民吃上辣椒的时候,我们的辣椒还是些小苗,这让我们很是沮丧。时间一长,也就不管它了,除了担水时,见地太干顺手给它们浇上一些清冷的井水外,再不对它报任何希望。
没想到情况却在秋天出现了转机。秋收完成后,天很快就冷了下来,山民家的种植的辣椒早就枯了,被拔了去,种下了新的作物。我们那几些辣椒苗像是睡醒了,窜起了个头来,几天工夫就窜出老高,到了水田里都结起一层薄冰时,那几棵辣椒居然长得有人的肩膀高了。叶子又大又密,凑近一闻,清香扑鼻。惹得不少山民都跑来看稀奇,都说:“这才是后来居上呀,知青种的辣椒都成了树,这得结多少辣椒呀!”并央求我们多留点种,明年他们也种一些这可以长成树的辣椒。
然而,我们失望了,山民们也失望了。“辣椒树”高大,叶也密实,可花开得很少,有几个辣椒也小得可怜,只那叶子绿得晃眼。山民都说挖了算了,种几棵红苕还有收成,可以煮稀饭。我们听了只是一笑,并不想去挖它们。就让它们在那儿长着好了,吃不上辣椒,但养眼。再说,那红苕不施肥也长不好呀。
辣椒树虽然没有结果,却着实派上了用场,成全了我们点三个知青的一段友情。我们点的三个人中,年龄最大的高个子叫大山,最小叫石头仔,我排在第二。
大山个子高,身体也好,我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偶尔有个头疼脑热,挺一下就过去了。石头仔姓吕,单名一个健字,别看名字叫健,其实一点都不健,是个“病秧子”。他跟我和大山一样,都是干部子弟。读小学时,石头仔就是我同学,有一段时间,我们走得很近,知道他的身体很弱,经常便血。劝过他去看病,他说他父母带他去看过,医生说就是痔疮,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我总觉得不像,哪有小小年纪就得痔疮的呀?
那年,他的病又发了,一天便血十数次,把人拖得跟瘦猴儿似的。恶心,吃不下饭,眼看着那脸小成了月牙儿,我和大山都十分着急。那时,知青的生活很清苦,菜地里种的菜早就吃完了,只剩下一些刚长出不久的萝卜和高不过寸许的青菜。但地边的一溜小葱却是长得绿油油的。想给他做一顿病号饭,却不知拿什么来做。
这天,去井边担水,看到在井水氤氲的热气中茂密的“辣椒树”,心里有了主意。担水回去后,赶紧拿了个篮子又来到井边,将辣椒叶摘了半篮,又到坡上拔了几棵小葱。我和大山又磨了几斤大米粉,打算给石头仔煮一顿别致的米面汤圆。
灶里燃起了火来,把大铁锅洗净,滴上几钱珍贵的清油,将葱白在里面炝了锅,就把辣椒叶倒进去翻炒,再加进适量的水。米粉也和了,干湿适当,做成了一个个无馅的汤圆。水开后煮了进去。随着蒸汽的升起,一股奇异的香味在屋里弥漫着。味精是没有的,也没有酱油和醋,盐是唯一的调味品。然而,这凑合着做出来的米汤圆,竟然让石头仔胃口大开,把那一大碗米粉汤圆全吃了,还一个劲儿地说:“好吃,太好吃了!”
那几天,我和大山就用辣椒叶变着花样地给他做稀奇古怪的吃食,什么凉拌辣椒叶,炒辣椒叶,把辣椒叶切碎和在米面中烙米饼,用少许的油炸一碟辣椒叶,也能让他吃一碗稀饭……以山民的说法,一个辣椒叶让我和大山做成名菜了。普通的辣椒叶竟然让石头仔的病暂时好了起来。
看着他又恢复了往日调皮的模样,那颗久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这以后再去挑水或出工收工时从井边路过,看到那些少了许多叶子的辣椒树时,心里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感。为了让它们长出新叶来,我们还给地松了土,无法浇肥,就弄了些草不灰撒在了植株的下面。
石头仔病好了,也跟着我们一块儿出工干活,田间休息时不时耍个活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但是,我们大意了,石头仔的父母更是大意了。就在我应征入伍一年之后,石头仔也参加了工作,分到了县上的一家炼铁厂。报到不久,他的病再次发着,只得回到了城里的家中。他父母见他这次便血太厉害,赶紧带他到医院,经过仔细检查才知道,他得的哪里是痔疮,分明是直肠癌,且已到了晚期……我的眼前浮现出我应征入伍时石头仔和大山两人送我去区里集中的情景。那天,石头仔的脸上满是羡慕,却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临别时,朝我挥着手,潇洒地说了声:“再见!”那时的我们都没有想到,再见就意味着无法相见,而他的那个挥手,就成了留在我脑海中最后的印迹……
那时的雷达兵服役期是三年,三年期满后有了探亲假,我回到了久别的家中,恰逢大山两年服役期满退伍回家,昔日的知青伙伴又相见了。谈起石头仔,感慨不已,唏嘘不已。于是相约去石头仔家里,探望一下他的父母,略尽知青战友之谊。不曾想却在路上遇上了石头仔的父亲。听石头仔的父亲说,直到临走,他都念念不忘曾经吃过的辣椒叶,念念不忘让他从病中站起来的那碗辣椒叶煮米面汤圆……听得我们眼睛都模糊了。但是石头仔家我们却没有去成,石头仔的父亲对我们说,看到我们,石头仔的母亲会伤心落泪的。毕竟是做父母的,忽略了儿子的身体,才让他走到了那一步……
我们听了,也觉得在理,决定不再去勾起石头仔母亲的伤心事了。与吕叔摆谈了一阵后,就分了手。
我始终不明白那些辣椒长成树的原因所在,或许是那阴暗的环境?或许是那井水的温度?后来才闹明白,辣椒本身就是能长成树的,只要给它以充足的生长时间。虽然那些辣椒树并没有给我们结出多少能当菜肴的辣椒,但给我们带来的欢乐却实实在在地留在了记忆深处。它在告诉我,我们曾经度过了那么艰辛的一段岁月。
多想将阳台上花盆中的那几棵辣椒苗也培育成“辣椒树”,让它与我的青葱岁月相对接!真能那样,我会将往昔那米面汤圆再做上一碗,遥祭石头仔,遥祭我的知青兄弟,告诉他人世间现今的事情。我也将那段苦涩却温馨的岁月再经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