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拦羊的春秋大梦之——苍大叔

山汉 · 发表于 2020-6-16 15:47:56

本帖最后由山汉于 2022-7-10 11:46 编辑

【编者按】无论是勤劳厚道、善良正直的苍大叔的因祸得福，还是“我”不再拦羊、不再吃烧洋芋，都是特殊时代一代人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缩影。读来令人好笑之余却又夹杂着几分伤感。全文起笔自然，情由心生，张弛有度，收放自如，语言质朴，笔法老到，具有强烈的时代特征和浓郁的生活气息。（唐音宋韵）

一篇朴实无华的文章，读来心生感动，山汉老师用质朴的语言，真挚的情感，将一个忠厚老实性格内敛的苍大叔描写的有血有肉，活灵活现，且涉笔成趣。在忍俊不禁之余，又满含凄楚，贪穷的年代，吃不饱穿不暖，把拦羊作为心中梦想，只为能够烧山，吃上一顿洋芋山豆，填充一天的肚子。直到有一天，吃了苍大叔用棺材碎片烧的山芋，导致吐得翻江倒海，才颠覆了自己以前的认知。文章行云流水，笔酣墨饱，诙谐幽默，词清句妙。特别是一句“勤劳厚道是一个人根植生活必须要坚持的人生底色；善良正直是一个人立足社会必须要坚守的人生品格"，令文章灼灼生辉，读来深受鼓舞！（清秋丽影）/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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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开口见人心。

　　此话本是一句俗话，而并非哪个先贤圣哲留传于什么典籍中的，教人醒世悟道明理知性的金玉良言。但我却一直认为此话颇有见地，极赋深意，确实给人有洞悉人心真伪善恶的最起码、最基本的启迪作用。

　　如今细想，在我那整个的拦羊的春秋大梦中，除了父亲，苍大叔便是我跨出家门，离开学校，初步认识生活、了解人生和融入社会的第一引路人。尽管苍大叔仅仅只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受苦人，一个常年淹没在那苍茫寂静的深山老林中的拦羊的，但他却让我懂得了勤劳厚道是一个人根植生活必须要坚持的人生底色；让我明白了善良正直是一个人立足社会必须要坚守的人生品格。而别看苍大叔不识字，不怎爱说话，但他却还会唱好多很写实、很忧伤、很真情走心而催人泪下的信天游呢。因此，当时在村里的八个生产小队中的八九个拦羊的里边，懵懂无知的我深深感到，我最可亲近、最可信任、最可依靠的人就是苍大叔。这倒不是因为他时常关照我、爱护我，还曾依心地当面提醒过我说，是我把父亲的名声给做贱了什么的，而最最关键的是，他那直来直去实话实说的性子，和他那襟怀坦荡忠厚老实的为人，使我心底里好像始终盈溢着那么一种很是温暖的踏实感。所以，当年我便只想只愿意跟他一块去合群拦羊。

　　苍大叔长的人高马大，身材干瘦，手臂细长，活脱脱就像那猿猴一般，让人看上去怪怪的好像有些丑陋愚笨，粗糙异常。可是，正如“人不可貌相”这一俗话所论断的那样，苍大叔却是心灵手巧，心细如麻，无论干什么农活都是一把行家里手。而尤其让我敬佩的是，他不但是一个拦羊的好手，而且更是一个烧山的高手。经他亲手烧出的洋芋，全都沙沙的，让人觉得又香又美又好吃。

　　其实，这烧洋芋的活儿还真的是一个技术活。会烧的，总是能将洋芋烧得皮皮焦黄色美，里边则似那沙沙的雪花（月饼）一样透熟生香，特别令人眼馋想吃。但不会烧的，很容易就将洋芋烧成一颗黑圪蛋，整个的皮焦里头生，实在令人太扫兴，太难吃。由此可见，无论什么活儿，都不是谁想干就能干了的。

　　记得苍大叔特别喜欢用刚刚砍来的湿柠条烧洋芋。他曾对我说，湿柠条有油，好燃，火头高，烧下的底火熄的迟，后劲大。而在具体烧洋芋的时候，他最大的窍门就是，首先烧好足量的底火。即用有限的干柴，引燃着大堆的湿柠条，并使其变成为燃烧着的木炭。其次，待湿柠条的枝干全都变成火红的木炭时，就需将要烧的洋芋均匀放置于木炭正中。接着，再在洋芋上面快速引燃大量的湿柠条。然后，就要耐心侍弄好上面的湿柠条。待其基本燃烧败之后，大功即便告成。而这期间，根本无需担心洋芋被湿柠条烟串，弄得尽是那烟熏味儿，使人难吃什么的，因为所有的浓烟和轻烟都会随风登高飘然而去。

　　一如父亲那样，苍大叔也已拦了好多年的羊。平日里，我总是见他形单影只，沉默不语，即便在人稠广众之下，也极少说话，好像性格很内向。可我想，这也许与他常年头顶苍穹，身处荒野，独对羊群，孑然孤行的营生有关。

　　寒来暑往，冬去春回。在我持续盼望星期天，持续沉湎于自己那饱一天、饥六天的春秋大梦的苦难岁月中，我早已不记得自己跟随父亲出去拦过多少次羊了，也早已不记得自己和苍大叔在一起烧的吃过多少次烧洋芋了。但我却常想，一年四季人们都在没明没黑地劳累受罪，怎么就还要挨饥受饿没饭吃呢？要是上面不催着把农业社大场上打下的那一堆一堆的粮食，好的里头捡好的大多送交到公家的粮站，社员们家家户户老老小小还能天天受饿吗？这没玩没了的苦日子难道就没个尽头吗？

　　这些问题我一直没有问过父亲，也没有问过苍大叔。我想他们肯定谁也回答不了。如果能够回答了的话，他们也就不用受饿了。

　　印象中，无论是秋冬，还是春夏，每在烧洋芋的时候，饥瘦而高大的苍大叔，总是穿着破烂，灰头土脸地蹲在那野火旁，屏声敛气，凝神专注成一尊粗糙的雕像似的，在静静地聆听那山风中呼呼燃烧的湿柠条，不是发出“吱吱”的叫唤声，就是时不时地爆出鞭炮一样作响的“呯叭”声。而每每在狼吞虎咽地吃了一肚子的烧洋芋，或者一肚子的烧豆子什么的之后，他就会一边满足地打着饱嗝，一边则响屁连天地伸开两条猿猴般细长的胳膊，舒展舒展自己那高大而饥瘦的身子，接着就会扯开嗓子，使劲地吼上几声信天游——

　　这么长的个辫子辫子哎探呀么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的个妹妹呀哎见呀么见不上个面。

　　这么大的个锅来锅来哎下呀么下不了两颗颗米，
　　这么旺的些火来呀哎烧呀么烧不热个你。

　　三圪垯垯的石头石头哎两呀么两圪垯垯砖，
　　什么人呀让我哎心呀么心烦乱。

　　……

　　这时，同样打着饱嗝的我，就那么躺在蓝天白云下那沉寂的山梁上，静静地听着苍大叔那苍凉的歌声，如泣如诉地传出很远很远，仿佛一直传到了那苍苍茫茫的远山间。

　　我不知道那苍茫远方的山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但我却十分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看到那个世界，走进那个世界。

　　噢，对了，还有深深地藏在我心中的那个毛头女孩，我好想牵着她的手，和她共同走进那个世界。

　　那毛头女孩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头上扎着两根乌黑的长辫，一双会说话似的眼睛总是亮闪闪地，惹得那如画般的模样儿煞是可爱。平日里没事的时候，不知怎搞的，一不小心我就会想起她。而这事儿来的好像很有些奇怪和突然。我的意思是说，我原本并没有注意到那毛头女孩可爱。再则，当时尽管我们都还是些半大不小的毛孩子，但却都像高年级的那些同学一样，也特别的封建，即便是一个班里的同学，男生和女生之间，也基本上都是不会互相说话、问候什么的。我和那毛头女孩当然也是这样的了。但是，有一天早操时，那毛头女孩迟到了，被老师罚站在了操场边。同学们在绕着操场一圈一圈的，每跑过她身边的时候，就有压抑着的各种讥笑声，伴着那整齐有力的跑步声会在不时响起。我见她乱糟糟蓬松着一头乌发，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微微低着头，那单薄而瘦小的身子，好像在羞辱中轻轻颤抖。我就想，她是起来的太迟了。为了不迟到，她连简单梳洗一下自己都没来得及，就毛头毛脑的仓惶跑来学校。结果，还是迟到了，还是被处罚了。于是，猛然间我就觉得她那模样儿宛如雨打桃花的一般，让人看着好生心痛，好生怜爱。于是一时我就有些热血涌头，就有种想报告老师，到那操场边去顶她受罚的冲动。可是……尽管随后我没去那样做，但是，从此我却对她好像常常心怀牵挂，而她竟然浑然不知……

　　我也不大懂得，平时不怎言语的苍大叔在吃饱的时候，为何老是要唱那些让人听着很是伤感难过的歌曲，但我却知道，苍大叔的命不是一般的苦。他的父亲早逝，家中姊妹众多，他又是老大，为了拉扯几个兄弟，给他们成家立业，他根本没余力再顾及自己一下。因此，眼见的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还连个老婆也没娶下，那日子过得实在是不像个日子。

　　而说来苍大叔的命也真是太大太大了。那年春上，突然地，他就卧床不起了。肚子鼓胀得特别大，就像那怀娃娃婆姨挺着七八个月的身孕似的，眼看着他就要没命了。

　　当时，一家人慌兮兮绑扎了一副担架，急急忙忙地把他抬到公社的地段医院去看。结果，人家大夫一检查，就惊诧地问：“为啥不早点来？晚期了！”

　　一家人隐约感到不妙，就都哭丧着脸，抢着问说怎的个晚法？究竟害得是什么病？

　　人家大夫就摇着头，很是同情地说：“水鼓病。腹水了。人都成这样了，你们怎才记起来？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如此，一家人自然便知晓了那晚期，就是没得治了的意思。所以，随后他们就背过苍大叔，悲泪横流地在那医院的墙角里，商议了好久之后，一个个还是抹鼻子擦泪，凄凄惨惨的，又将苍大叔抬得放回在那担架上，准备就此抬回家去，让他就那么地，等着去死。

　　当苍大叔被一家人失魂落魄似的抬回到村口时，适逢生产大队的一头老母猪得病死了，饲养员正在河槽边挑下一个坑子，准备掩埋。

　　这当儿，苍大叔躺在那担架上，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就看到了这个情景。于是，他那一脸死相上的两只无神的眼睛，忽然间，就闪亮地活泛了起来。后来苍大叔曾告诉我说，当时他就盘算，虽说是一头死老母猪，又是那么的瘦，但毕竟是一头猪啊，就那么埋了实在是可惜了。而自己又多少年没吃一口肉了，现在眼看着就要死了，何不将那死猪弄回家，好好享享口福呢？这样想着，苍大叔就挣扎着伸起手来，指着那死老母猪，颤颤颠颠地对家人们哀声说：“俺……俺要吃……吃……肉……”

　　听得苍大叔如此哀叫，家人们骇然望着他，一个个涕泪交流地不知如何是好。

　　但最终里，他们还是无耐地将那死老母猪，给苍大叔拉回了家。

　　说来也就是奇怪，当苍大叔回家后，连着油汤油水，昏天黑地的吃了十多天的死老母猪肉之后，他那鼓胀的肚子，竟然一天天地塌陷了下去。而且，人也居然可以下地走动走动了。

　　而最后，在那头死老母猪被完完全全地吃掉之后，苍大叔竟然就那么的从那鬼门关上，好好地走了回来。

　　村里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件旷世不遇的奇事。周围十里八乡的山愚百姓们闻听后，也都觉得这是一件旷世不遇的奇事，甚至都觉得苍大叔亦是一个旷世不遇的奇人。以致两年之后，在苍大叔三十九岁的时候，山后的一个女子在听了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奇事之后，竟欣然主动找上门来，做了苍大叔的老婆，并一气儿给苍大叔生下了二男三女五个雌雄后代。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就那么地，我的拦羊的春秋大梦，一直伴随着苦难的父亲和苦难的苍大叔，做了很久很久。而直至那年，直至那年那一次在那萧瑟秋风无情扫落片片金甲的日子里，我突然地在那苍凉沉寂的山梁上翻肠倒胃，灵魂撕裂似的呕吐出了满肚子的烧洋芋渣子之后，才得以自行破灭。

　　那是我十三岁那年深秋的一个星期日，父亲要出羊圈的羊粪，我又赶着羊群和苍大叔的羊群去一块合群拦放。

　　临近中午时，苍大叔说饿了。我也说饿了。于是我们就分工，继续由他去砍柴，我去骟洋芋。

　　当我扛着半袋子洋芋回来时，苍大叔已经砍来了一大堆湿柠条，而且正用一些干柴往着燃底火。我看到那些干柴中有好些腐朽霉烂的碎木块，就觉得有些奇怪，不知哪来这么些东西。但由于正饿着，也就没再多想什么，就高高兴兴地帮着苍大叔，将那朽木一块块地放入火中，很快就将底火烧得红红的，十分旺盛。

　　在那白日当头，秋风沉醉时，我已经吃得架起了二郎腿，躺在那山梁上，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傻傻地望着那远远近近的山峦神往。我想着那翱翔在蓝天上的苍鹰的潇洒自由，想着那黄蒿林林中一对对山雀的轻歌悄唱，想着年年月月陪伴着羊群屹立在那阳光中的父亲的孤寂与艰辛，想着……

　　忽然，我看到离我们不远处的一个山弯弯里，不久前掘开的一个孤坟旧墓的周围，乱七八糟地丢弃着许多腐朽霉烂的棺材片。立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妙。所以我急忙坐起来就问苍大叔说：“苍大叔，咱才烧的那些碎木块，是不是你在那面坟地上捡来得破棺材片子？”苍大叔像想也没想，马上便肯定地回答我说：“是呀！怎了？”

　　噢，老天爷爷呀！我一听此话，“哇——”的一声，就吐出了满口的烧洋芋渣子来。

　　接着，我就好像嗅到了一阵阵死人的气息，就仿佛看到那坟墓中的棺材里，似有一个什么先辈的尸身正在一点点、一块块地腐烂、流掉；就宛若听得那朽木上的污血、腐肉和人油什么的，正在那野火中炼得“吱吱吱”地怪叫……

　　于是，我就翻肠倒胃，挖心炼肝，鬼哭狼嚎似的爬在那山梁上吐了好久好久。直吐得两眼翻白，天塌地陷，灵魂出窍般的，一口口黄黄的胆汁和着成串成串的浊泪，污染了好大一片黄土地！

　　真是一场噩梦一世悲。

　　从此，我便再也不想去拦羊。再也没有吃过烧洋芋。而每每见人烧得吃洋芋时，我就不由得会感到一阵蛆虫满口似的恶心，就不由得又好像嗅到了那破棺中陈尸腐烂的气息……

山汉 · 发表于 2020-6-16 15:53:39

本帖最后由山汉于 2020-6-16 17:25 编辑

找找自己沙发的感觉

一默先生 · 发表于 2020-6-16 17:03:25

在我那整个的拦羊的春秋大梦中，除了父亲，苍大叔便是我跨出家门，离开学校，初步认识生活、了解人生和融入社会的第一引路人。尽管苍大叔仅仅只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受苦人，一个常年淹没在那苍茫寂静的深山老林中的拦羊的，但他却让我懂得了勤劳厚道是一个人根植生活必须要坚持的人生底色；让我明白了善良正直是一个人立足社会必须要坚守的人生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