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贼同食

老船还行

   一
　　 暂时困难时期。1963年的一个秋夜。某学校教员宿舍内。15W的白炽灯在微微晚风中摇曳出昏暗的光晕。
　　 不到九岁的我独自侧卧床上，对着自己的影子——把自己放大至少一倍且投上墙壁的灯影——轻轻哼唱：妈妈她去政治学习，要到明天才能回来，说好舅舅带我入睡，不知怎么还没到来……印尼民歌让我哼成了催眠曲。没多久，我就朦朦胧胧，眼睛半睁半闭时睁时闭，可仍然没有进入睡乡，大概是饿了吧，不然肚子里怎么会有空洞的气流跑上跑下没个消停呢。
　　 终于，眼皮滞重了，可耳朵隐隐约约听到了两个男人的说话，声音由近而远，由大而小，含含糊糊不知说啥。事后回想，当时咋那么迷糊呢？我要是完全清醒，哼哼，哪怕说话人口齿再不清楚，蹦出的每一个字都休想逃出我的耳朵。
　　 我进入了梦乡，啃着香喷喷稣脆脆的鸡腿儿，口腔里涎水不停地往外涌，一丝丝的鸡肉嚼得好有味。这可是过年时才可以赏赐给他的一次幸福啊，也不知为什么一不过年二不过节的时候会出现。一边吃一边傻乎乎想着这个问题，忽而被一阵锅碗盆勺磕磕碰碰的声音惊醒了。朦胧胧走出鸡香缭绕的梦乡，还好，还是有一种香味，不过，是另一种好熟悉却一时说不出个究竟的香味，还有悉悉索索咀嚼的声音往耳朵里面钻。
　　 哦，对了，家里有红薯。是不是老鼠在偷吃？翻转身子一看，书桌前赫然坐着一个大男人，山一样庞大、瘦石一样嶙峋的侧背影对着我。这会儿，正在聚精会神干一件事呢。
　　 只见那人操起大勺，向家里唯一的小钢精锅频频进击，勺子在锅里和口里不断来回穿梭，嘴里吧唧吧唧地响个不停。
　　 这是谁？显然不是爸爸。爸爸在乡下学校教书，两个星期才能回家一趟。显然，也不是舅舅，舅舅身材矮小，来了也不会自顾自弄吃的，对我却不管不顾。
　　 哦，这人的脸庞转过来一部分了。是他，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学校一位地理教师，没听过他的课（我还没上到开设地理课的四年级），可经常看到他，不是在教学楼，不是在操坪，总是在食堂在菜店看见他，咯吱窝里夹着一卷地图，提一个竹篮子，捡烂菜根菜叶，所以连背影也熟悉，可不知道姓什么，还是陌生人。只是听一位女老师跟妈妈说过这地理老师的老婆孩子都在乡下地里讨生活，生产队出一个工没两毛钱，他每个月工资自己只留几块，其他全部给老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特窘的。
　　 捡菜叶的老师此时不是嚼菜叶，而是大嚼水煮红薯。灶膛里暗红色的余烬犹在闪闪烁烁。那时如同学生逃课一样，也有些老师逃避政治学习的。这个人无疑是从“四清教育学习班”开小差，来到同事宿舍的。不好了，忘了妈妈的嘱咐，临睡前没有拴门，只有听到舅舅敲门叫我才能开门。虚掩着的房门就这样迎来了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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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还行

    二


　　 是的，这位老师，做的是不速客，吃的是自助餐——自己动手，不丰衣也要足食，而且是用柴火煮熟的热腾腾香喷喷的既管肚子饱又让味蕾爽的好粮食，那个饕餮享乐劲儿简直无以言表。
　　 吃着吃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猝然离座，走到一角落里翻出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生红薯，一个个翻看着，有些红薯有白生生的洞眼或缺口，看来是被老鼠尝过鲜的，他搁到一旁，可愣愣神又放到一堆了。好贪心呀，大小通吃，好赖全要啊。然后四下里左看右看，就是没看到我这床上的小人儿已经睁开了眼睛。我甚至还听到他嘴里还轻轻嘀咕出一句：怎么办？没袋子怎么办？红薯如何带走呢？
　　 那年头，家里甭说塑料袋，大一点的布单儿也找不出一块。可这难不倒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只见他一拍脑瓜子，迅速解开裤带脱下外裤秋裤，再穿上外裤，把秋裤俩裤脚口各打一个结，成了两个很深的口袋，然后把红薯一个个灌入，挎在肩头，就要这样子“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他还舍不得桌上钢精锅里没吃完的好东西。就这样肩负战利品，重新坐下来吃。这当儿我突然明白了：这当老师的，原来也可以临时干干“贼股子”（“贼”的方言），偷偷人家粮食，在别人家煮熟一锅美食美美吃一顿，然后“吃不了兜着走”的啦。嗨嗨，都偷到我家啦。不由得大叫一声：放下红薯！滚出去！
　　 那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手中勺子掉地上，猛地转过身来，怯怯的眼神接住我初生牛犊般的目光，很快便败下阵来，耷拉到地下，口里嗫嚅道：原来你这小家伙没睡着呀？听我解释，是这样的，你妈妈他们去市里参加学习班了，我和一部分老师这次没去，安排在下一届。晚上肚子饿，出来转转，看有啥可……可充饥的。转到你家门口，正寻思着进来瞧瞧你这孩子一人在家害不害怕睡没睡，没成想遇到你舅舅进来要照顾你睡觉。我瞅着他弓腰虾背还有些气喘的样，就说你妈妈待会儿就会回来，让他回去了。
　　 我打断道：好家伙，你一个当老师的人，还撒谎，还做贼！明明我妈今晚不能回家，你骗我舅舅，就是要进来做贼。难怪我快要睡着时朦朦胧胧听到两个男人说话，原来是你这骗子老师、“贼古子”老师在骗我舅舅哦。
　　 贼老师辩解道：骗，也是出于好心哦。你舅那个身体照顾他自己都够呛，怎么还能照顾你？再说，我既然进来了，就不会丢下你不管。这晚上我带你睡，包你睡得香甜。只是我这肚子实在太饿了，得先垫巴垫巴。还有，我和你妈是同事，也是朋友。今儿个吃你家的，拿你家的，看起来像是偷，其实不是，只是借。向朋友借东西可以随便一点的嘛，不要那么正儿八经的啦。而且我是有借有还，以后家里负担减轻一点、日子好过一点的话，我会加倍偿还的。要不，这样吧，早知道你学习成绩顶呱呱，算术超好。你就先数数我拿了你家多少个红薯，记到本子上，再算算，两个，不，三个这么多是多少？你说是多少我就写多少，签上我的名字，以后我如数偿还了，你再把这页纸撕下给我。
　　
　　

老船还行

    三
　　 这个贼老师呀，话说得这么实在而诚恳，望着我的眼神也显出几分这和善敦厚，的确与传说中的“贼古子”大不一样。我，一个八岁孩子能不相信吗？不过我还是质疑了几句：那你怎么非要先在我家煮熟大吃一顿，再兜上两裤腿走人呢？你乒乒乓乓地弄不怕弄醒我吗？再说你刚刚口口声声说要照顾我，可我要不是喝住你，你不早走人了吗？你这当老师的，说话也这么多漏洞，前言不搭后语的，怎么解释？
　　 他支支吾吾解释了两句，说他也是住校，单身宿舍，很近的。送回去就来。至于吃，他那里没有锅灶柴火油盐酱醋，拿回去的只能生吃。他就寻思这玩意还是煮熟了好吃得多，所以就……
　　 说着说着，他把他吃剩下的端到煤炉上热了热，端回桌上不停地吹气，然后叫我来尝尝他的厨艺。
　　 还真是美味哟，比妈妈做的还好吃，好厨艺呀！吃了几口我禁不住夸了这个“贼老师”。他说他哪有什么厨艺？其实他很少做饭炒菜，哪能跟你妈妈比？只是你晚饭没吃饱，这会儿肚子特别饿。这才觉得特好吃。
　　 三下五去二，碗里就空了。我还要，他就从裤腿兜里拿出一个足有他大半个脸那么大的，往水缸边上走去。正要舀水洗红薯，猛听得角落里老鼠吱吱声。夜深人静，这声音很刺耳。我大喝一声：打老鼠，随即从床头拿起一支手电，揿开一道雪亮白光。
　　 他一个大人倒成了我的兵，迅速听令，抄起一把长长的火钳，与大大小小好几只老鼠角逐起来。那年头的老鼠貌似不怎么怕人，起先还跟我们玩儿般对冲。有只大家伙跟方才那红薯的个头不相上下，我不禁有些胆怯，但竭力压了下去。猛可里瞅见它小小瞳仁里射出的目光——多年后回忆这目光时不禁对“鼠目寸光”这成语的普适性颇为怀疑了，居然是那么尖刻而凶残，以致我一声尖叫，更助长了它向我攻击的肆无忌惮，在它就要张开利齿朝我小腿开咬时，一只男子汉的大手闪电般出击，提起了它的尾巴，高高举起，掼在地上，连续十来下，直至血雨横飞，一命呜呼。
　　 我不由得对“贼老师”竖起了大拇指，高叫：“英雄，英雄，打鼠英雄！”其他老鼠仿佛也听懂了似的不敢再拿自己贱命跟英雄玩儿，当然，更是因为它们目睹了其头领的悲惨下场，于是乎纷纷奔逃。我跟着打鼠英雄穷追猛打。噼噼啪啪、乒乒乓乓，两个人好一通忙活，竟然打死了四只老鼠，两大两小，论斤两估计超过了两斤。其余的估计从鼠洞里跑了。
　　 我让他把血肉模糊的死鼠扔到室外垃圾箱里去，然后走人。今晚我一个人睡，不用他陪。他提着鼠尾，抄起盛有红薯的双裤腿搭在肩头，说去去就来，到时给你一个惊喜。
　　 门，拴还是不拴？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因刚刚一阵追逐，肚子又空了，想等他再来煮红薯吃。上床前还是给他留门了。
　　 兴奋劲儿一过，我又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又让一些声响和气味给弄醒了。眼还不愿睁开，耳朵和鼻腔就捕捞到了足以让我再次吮吸幸福的好东西。睁眼，下床，走近锅灶。有腾腾热气在锅子上空及周边氤氲开来，那个香呀，压根不是之前那个红薯所能比拟的。香气雾幔里，一个人抄着锅铲在忙活着。是他，还是他，“贼老师”——“打鼠英雄”，这会儿改成香气制造者啦。
　　 开吃。除了红薯，怎么还有一坨坨肉质样的东西呢？原来这就是之前他说要给我的惊喜——弄来一些肉搁到红薯一块烹煮着吃哦。
　　 什么肉呀？我怎么觉得不太像猪肉呢？
　　 他没回答我的疑虑，只是一个劲地要我好好品尝，甭说你这小小年纪，就是我这快而立之年的大人，也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肉呢。
　　 如果说刚刚那香气几乎让我迷醉了，眼下这缠绵在舌尖上的香味更让我进入了兴奋到近乎癫狂的境界。其时，那味道怎一个香字了得！鲜美，鲜美得没法用言语表述啊。多少年后，我都在回味着那个晚上的水煮红薯为什么那么好吃，那种肉的鲜香美味为什么赛过所有世间美味？舌尖上每个味蕾仿佛都被灌注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舒服、熨帖、惬意……我无法用一个词语准确形容当时的感官享受。闯入我家动我家锅灶吃我家的偷（抑或真是“借”）我家的做美味给我吃的这个男人是不是贼古子，压根儿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得释放我的快感。很快，室内外、夜空里滚动着我的嚎叫——像一匹小狼崽子一样兴奋不已的嚎叫，直到“贼老师”捂住我的嘴，连拉带抱地把我弄上床……
　　
　　

老船还行

   四
　　 他食言了。不到半年，他被调往另一所学校任教去了。临行前跟我和我妈说，纸上那笔数字的红薯帐暂时还无法偿还，可绝不会赖账，总会尽快用实物或相应钱币跟你们换回那张纸的。我们母子都让他别还了，我说我只想念那晚特鲜美的肉，是什么肉，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半晌没吭声，却久久地看着我的眼睛，那目光除了有那晚的和善之外，我怎么还发现了一丝诡异呢？我用坚定执着不问个水落石出绝不移开的目光直视着他。他终于抵御不住，开口了：那晚咱俩打死的老鼠没扔掉，成为了……
　　 别说了，别说了，这谜，我是彻底解开了。你再说我都要呕吐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破天荒地来了个口是心非，其实我压根儿没感到恶心，反而觉得食道里莫名的涌上一股貌似液体气体混合物的流质。费了很大劲才把它咽回去。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说什么时候能再来一次合击老鼠，然后大吃红烧鼠肉？至于那红薯……我边说边找出那个本子翻到那一页就要开撕，可让他阻住了，说人不能言而无信，更何况纸写笔载，哪能赖账呢？此外还说了几句让当时的我怎么也听不懂的话：朗朗乾坤，怎容鼠辈横行？见鼠不打，形同犯罪。灭鼠就要食其肉擒其皮除恶务尽啊。你想的，会有的，会有一天让长大些的你跟我一道打老鼠吃鼠肉的。
　　 他再次食言了。一年两年、三五年、七八年过去了，他和他的红薯、老鼠都没有出现。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人不在了，被洪水吞噬了。在一次下乡参加早稻抢收晚稻抢插的“双抢”劳动时，当地遭遇特大洪水，千里之堤溃于鼠穴。溃堤前他排查鼠穴蚁穴，用铁锹锉死了几只老鼠，可汛情紧急无法邀上我一同灭鼠食肉。没多久为了抢救一个落水的少女，不幸被一个十分湍急的漩涡卷走了，直到三天后在下游靠岸处才打捞到他的遗体。让人甚为不平的是他死也白死了，没赚到抗洪烈士的荣誉事小，还遭人诟病：这人哪是救人，明明有人早他一步下去救了，还救上来了，他还傻乎乎跳下去，不就是看人家少女漂亮，一厢情愿地要来个英雄救美吗？
　　 我是下放那年前夕才惊闻这一噩耗的。其时他已经死去五年了，我已经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十六岁小伙子了。我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我的胸腔早被泪水灌满了。我也不知道血气为何不由自主涌上来，把那张早就该销毁却一直因为健忘没有毁掉的“账单”撕得粉碎，抛向空中。然后一拳又一拳地挥向如雪花般飘飞纸屑的苍天，出言竟是咒骂式的：贼古子老师呀，你这个骗子，干嘛这么不守信用，不叫上我一同打鼠巡堤呀？你就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来撕毁你对我的承诺吗？你这个傻子，当了打鼠英雄还不够，还要当个救美的英雄吗？你这个瞎子，竟至于对水中情状视而不见，把自己的血肉之躯白白喂了洪魔，人没捞上来名也没捞着，何苦来哉？何死来哉？
　　 我下乡后，种过红薯，但一连好几年不吃红薯；打过老鼠，可怎么也不吃老鼠肉，尽管知青朋友们用以烹饪过美味若干次，诱人的香气一缕一缕直往我鼻腔扑过来。

一默先生

一段往事

老船还行

一默先生 发表于 2019-1-27 20:28
一段往事

不光是第一段往事，主要是怀念一个人，一个特定时期被逼无奈窃食而又不违拗良知待人接物、关键时刻不惜舍身救人的普通教师。

老船还行

本小说不光是叙述一段往事，主要是怀念一个人，一个特定时期被逼无奈窃食而又不违拗良知待人接物、关键时刻不惜舍身救人的普通教师。希望各位老师、文友能悉心阅读，给予点评。

北堂一笑

写饥饿，在我的印象里莫言写得很逼真，他的《蛙》里写吃煤块的场景历历在目。老师写饥饿有自己非常独到的地方，形容鼠肉的味道让饥饿感更加真实。饥饿年代，人有人可贵的品质，精神上富足。

老船还行

北堂一笑 发表于 2019-1-29 15:01
写饥饿，在我的印象里莫言写得很逼真，他的《蛙》里写吃煤块的场景历历在目。老师写饥饿有自己非常独到的地 ...

堂主对老船拙作的阅读和点评可是悉心而精到的哦。老船甚为感谢。那个年代食物极其匮乏，饥饿像一头狼经常性地啃噬着人们的肠胃和神经，但偷食仍然是为大多数人所不齿的。人之所以为人，还是有人性有羞耻心所约束的。
祝堂主春节快乐，诸事顺意！

悍雨啸风

老船新年写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