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刷屏比翻书还快的时代，很少有时间静静的读小说，加上浮躁的环境，鲜见有高品质的短篇佳作，遇到小说类文学作品，基本是瞄一眼就走了。但这一篇《香泥里一朵青苔》却不一样，目光从她的开头被吸引过去，就无法离开了，这个凄婉厚重的故事，内涵丰富、寓理于事，甚至是现实版令人唏嘘的真实再现。主人公青苔奶奶的一生令人尊敬和感动，她短暂的一生熠熠生辉，照耀着子孙们前行的路。如此大体量的事件及其蕴含的深沉理念，在作者的一个短篇中一一展现，衔接无痕、一气呵成，足见其功力非同一般。（编辑:香山京鸿）
香泥里一朵青苔
文/绿袖子
一
在属于青苔奶奶最后所有的节日都过完后，我才有勇气动笔。
我的青苔奶奶到底经历了多少苦难，我只知晓个大概，而这些大概，已经够我这一代人发怵。
青苔奶奶生了两儿一女，两儿一女又给她生了三女一儿，我这个唯一的小孙儿不缺爱，父母的爱，大伯大伯母的爱，姑姑姑夫的爱，三个姐姐的爱，尤其是青苔奶奶的爱。
我以为我就这么快乐地被他们爱下去，谁知半路被劫了道。
父亲，我其貌不扬老实本份的父亲，交友不慎误入歧途，一次又一次的赌博榨干了家里所有血汗钱。
母亲，我长相标致的母亲，嫁给父亲是相中他的本份和顾家，哪想到他会魔鬼转世，把好好一个家毁得唏巴烂。
母亲不干了，吵着要和他离婚，我的青苔奶奶，不忍看到小小的我有母没父有父没母，把父亲所有的赌债扛了下来，她不光拿出她的养老钱，还让大伯姑姑也一起替父亲还债，只要我母亲不离婚。
那晚，青苔奶奶向母亲跪下了，流着泪求母亲看在我份上别离婚。母亲吓着了，忙扶起青苔奶奶，答应不离婚。惊慌中，母亲忘记了父亲欠下的巨款，待她清醒过来，成了定局。母亲只好抱着我委委屈屈和父亲貌合神离生活着。
青苔奶奶说，那一年我才三岁，三岁的孩儿怎能有父没母有母没父。
青苔奶奶是疼我母亲的，一得知有要债人上门，便把我和母亲藏到房里，由她挺身去交涉。回来后藏起倦容，一遍遍安慰母亲：“没事了，打发走了。”
谁知嗜赌成癖的父亲，旧债没还完，又添新债，这次的数目比旧债还翻一翻。
青苔奶奶没有能力了，流着泪劝母亲离婚，把我判给母亲，把父亲赶出家门。
我的爱，从此只剩下母亲的，青苔奶奶的。
青苔奶奶说，那一年我八岁。
八岁的我，在青苔奶奶的泪水里懂事了，她把儿子赶出家门是怕他再祸害我和母亲，而父亲却一次次在祸害青苔奶奶。
逃在外面的父亲要生活，却又不肯干苦力活，青苔奶奶不忍看他饿死，每月从她的退休金里取出一部分寄给父亲，再取出一部份还父亲的旧债，她还能剩多少？
青苔奶奶的举动招来大伯母和姑姑的强烈抗议，说她是在助长他懒惰的恶习，说外地人能来这儿生存，他就没法去外地生存了？
大伯母说父亲是自作自受，姑姑说扶不上墙的烂泥不如让他自生自灭。
大伯母说：“你有钱是不是？把欠我们的还了，不然别怪我没好脸。”
姑姑说：“就是，寄给他不如还我们。”
那个下午，两人对青苔奶奶进行了长时间声讨与鞭鞑，我在她俩脸上看到了狰狞，又在青苔奶奶脸上看到了悲苦。事后青苔奶奶说，不怪她们，她们生活也不易，她们也是恨铁不成钢。
本来逢年过节她们都会给青苔奶奶包个红包，从此，没有了，她们说给青苔奶奶再多也见不着。
我的也没了，父亲欠了她们那么多，凭什么再给他儿子红包。
没就没了，但我见不得她们对青苔奶奶横挑鼻子竖挑眼，姑姑好些，毕竟是亲妈，不过三句话里有两句是怨言，怨母亲偏心眼，只疼儿子不疼女儿，怨母亲让她还债，结果有去无回。可怜的青苔奶奶每次都陪着笑脸忍着，她能怎么办？自己生的儿啊，别人不疼她没法不疼，虽然口口声声让他死了干净，真死了她还不疼死？
今年我二十九，二十六年里，我的青苔奶奶没吃过一顿好菜，没穿过一件新衣，她给父亲还了二十六年债还是没还清。
让青苔奶奶致命的是最后这一次。
那天，有人敲门，青苔奶奶开门，门外站着我出逃了二十年的父亲，父亲哭着说，他尽愿被债主打死也不愿再当流浪汉，他受不了。
其实，父亲并没有四处流浪，青苔奶奶把他藏到我亲爷爷那儿，父亲说，那个地方怎么还是小时候的模样，草屋里放一木桶就当厕所。
青苔奶奶说，回就回吧，找个事做，边做边把剩余的债还了。
第二天，青苔奶奶跑到社区，一会声泪俱下，一会满脸堆笑，央求社区主任帮父亲找一份看大门的工作。社区看在青苔奶奶对他们工作历来的支持和理解，答应了，没多久，还真替父亲找到了一份看大门工作，离家不远，青苔奶奶还能随时关照并督察。
所有人都是反对父亲回来的，包括我母亲，母亲怕他恶习不改，继续祸害，打电话提醒青苔奶奶。
青苔奶奶说，“放心吧，我捏着他工资卡。”
母亲说：“你糊涂，哪次他是有钱才祸害的？”
“不会了，左邻右舍谁不知道他？还敢借给他？”
母亲说：“说起来已经不关我什么事，只是你孙子到了谈婚论嫁年龄，我是怕他再出事影响到你孙子。”
青苔奶奶道：“我懂，我会看着他。”
谁料，真让母亲说着了，我那烂到骨子里的父亲再次出事，这次的事更大，大到让人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
我八十二岁的青苔奶奶啊，已经不像五十几岁那般头脑清醒了，父亲随便哄几句她就信以为真，直到债主排着长队上门，她才如梦初醒，醒了，整个人也瘫了。
两百万？两百万是多少来着？青苔奶奶失去了两百万是多少这个概念，她迷糊了，她被父亲一次又一次的祸害摧毁了曾经精明的思维，聪慧的眼神，健康的心脏。
曾经，我青苔奶奶的精明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这跟青苔奶奶的经历有关，她坎坷的经历像青狐白浅的一道道历练，更像度劫，度过一个又一个劫的青苔奶奶，从绕指柔变成金刚钻，可谓是她悲惨一生的写真。
二
青苔奶奶在家里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分别是青松爷爷，青柳爷爷，青槐爷爷和青莲奶奶。奶奶怕我分不清哪跟哪，便让我这么叫，又怕他们觉得这样叫生分，在自己前面也加上青苔二字。
青苔奶奶虽然有三个哥哥，家里的主心骨却是她，无论大小事，我的太姥姥都依仗她。从小，她就过得累心累肺。而我的青莲奶奶，最过得没心没肺，父母在父母疼她，父母走了，姐姐疼她，养成了她自私自利的品性，只知道从姐姐那里索取，从不知道回报。
青莲奶奶也极喜欢我，我对她也是喜欢的，可那事以后，我对她的喜欢悄然打了个对折。
这又要从我父亲第三次出事说起。
因这次数目大得离谱，在父亲外逃后，青苔奶奶也跟着外逃，那一个排的讨债队伍能把我青苔奶奶活剥生吃。但毕竟八十高龄，能逃的地方也就那几处，要么大伯家，要么姑姑家。但青苔奶奶最终去了青莲奶奶家。青莲奶奶一个人居住一套小居室，清静，而且俩姐妹也好作个伴。
哪知道没多久，青莲奶奶就嫌弃我的青苔奶奶了，嫌弃的理由荒诞不经。
我的青苔奶奶是个勤劳又干净的人，看见青莲奶奶把个家弄得一团糟，天天一大早起来帮她清理。但是，青苔奶奶清理时发出的噪音严重影响到青莲奶奶的睡眠质量，我的青莲奶奶心志和我们差不多，晚上不睡觉，早上睡不醒。
有一次，在青苔奶奶把她烧得发黑的锅子擦得贼亮贼亮后，姐妹俩终于吵了起来，一个说，擦锅发出的怪音使她耳鸣，一个说从没见过哪家把锅子烧成煤炭色，一个人说我喜欢煤炭色，不要你管，一个说我见不得你这般作践东西，就要管你。俩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好听的、伤人的话都不忌讳了，最后，青莲奶奶一句“如此讲究，还不是被儿子作践得逃来我家。”
青苔奶奶被呛得脸色发青，老泪双流。说就是被债主活剥，也决不外逃，亲妹妹都这样对她。
小时候，她是何等疼爱这个老妹啊，青莲奶奶的头胎，是青苔奶奶帮她带大的，直到上学了，不缠人了，才送回青莲奶奶家。
还有，青莲奶奶这套小公寓，是用我青苔奶奶一套小平房拆迁换来的，青苔奶奶没给儿子没给女儿，给了没有住房的妹妹，不想今日遭妹妹唾弃。
我看过青苔奶奶三十多岁的旧照片，含蓄地笑着，一头短发飘着，和母亲有着不一样的美。母亲的美美在善良，青苔奶奶的美美在精明，眼睛不大，里面藏的全是聪慧。
凭着眼里的这股聪慧，青苔奶奶被一个军人相中，他就是我爷爷，亲爷爷。
爷爷参加了解放青苔奶奶这座城市的战役，青苔奶奶挥着红绸布跳着四步舞欢迎他们进城时，不慎被爷爷一个不经意踩上红绸布，青苔奶奶闪着聪慧的眼睛说了声：“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爷爷抓下军帽，一阵莫名其妙。
“差点把英雄绊到是我的错，对不起。” 青苔奶奶又向爷爷温顺道歉。
爷爷笑了，不经意间，便被眼里闪着聪慧之光的青苔奶奶迷住。
因爷爷解放这座城市立了功可以留城工作，爷爷曾答应南京的老母亲打完仗就回老家，当眼前浮现青苔奶奶聪慧的眼睛，爷爷毫不犹豫留了下来。
我聪慧的青苔奶奶，一直在等待爷爷的造访，爷爷对她一笑，她就知道这个男人是她的了，他不踩别人，偏偏踩上她的红绸布，这哪是红绸布，分明是月老分派的红头绳。 这根红头绳一头牵着大英雄，一头牵着小娇娘，前面的路铺满甜蜜，洒满阳光！
爷爷在部队里是个不小的官，青苔奶奶便做了官太太，在亲戚群里，在左邻右舍，青苔奶奶可扬名了，不仅如此，新婚没过多久，青苔奶奶又做了局长夫人，留城的爷爷管着全市商业命脉，当上了商业局局长。
这朵鲜碧的青苔，清高地昂着头，开起香艳的、令人心动的苔花来。
亲戚朋友都来找青苔奶奶，聪慧的青苔奶奶从不让爷爷犯难犯错，又不得罪亲戚朋友，每人来都不让他们空手而归，家境好些的给物品，家境困难的给钱，她说的那些话更是玲珑有致，待他们回过神来，已没有了怨气。
接着，我大伯出生，接着，我父亲出生，接着，我姑姑出生，他们都是在好环境里出生的，都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如果这个环境一直这般好下去，我的父亲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种命运了？
青苔奶奶这朵苔花没开几年，命运来了个大逆转，那条铺满甜蜜，洒满阳光的路走不通了，把她一下子又扔回潮湿阴暗的污泥里。
爷爷的哥哥在老家建房时从屋顶摔下来，当场便一命呜乎，太奶奶哭着闹着一定要爷爷回南京，说是南京，爷爷的家乡在离南京很远很远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上。青苔奶奶去过，她不愿去，更不想爷爷放弃这么好的局长位置，就跟爷爷商量把婆婆接过来，她会待她如亲娘。谁知老太太死心眼，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小山村，小山村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像她的亲人死死缠住她不放。商量来商量去，爷爷服软，青苔奶奶只好跟着服软，厥着嘴，抱着姑姑拉着父亲后面跟着大伯，去了那个荒野的小山村。
当一个人冷不丁从一个好的环境来到一个恶劣的环境，像跌入深渊一般恐惧。青苔奶奶恐惧，父亲他们更恐惧，吃饭哭，睡觉哭，上个厕所更是哭，小茅屋里哪来厕所，放个木桶便是厕所，还没盖，白天晚上臭气熏天，熏得睡不着吃不下，眼看三个娃被熏得一天不如一天健康，青苔奶奶只好使出杀手锏，要么爷爷跟她回来，要么离婚。
那个年代离婚简直石破天惊，没人敢走这一步，为了不让三个娃一辈子窝在这个荒野的小山村，青苔奶奶走出了这一步。青苔奶奶说当时她也不是真想离，只想让爷爷妥协，但青苔奶奶想错了，杀敌无数的爷爷怎么可能被这招制住？离就离。青苔奶奶一赌气，三个娃一个也不给爷爷，全部带了回来。
我的青苔奶奶，从离开那个小山村，便踏上了一条荆棘满地的路途。
重新回到这座城市，青苔奶奶的身份悲怆转身，从一个局长夫人变成一个拖着三个孩子的单身女人，青苔奶奶迷失了方向，那双聪慧的眼睛里布满恐慌。
分给爷爷的大房子青苔奶奶失去了居住权，好在这个城市的一把手和爷爷是过命战友，利用职权额外分了一间小房子给英雄的孩子，一家四口总算有了落脚处。
住的地方有了，接下来刻不容缓的是吃，当三个孩子喊着“妈妈我饿”时，青苔奶奶眼里的恐慌消失了，那双聪慧的眼睛眨了一天一夜，终于想到了不挨饿的好办法——做小生意。做生意赚钱快，天天有进帐，爷爷管商业时，常有几个做生意的朋友来访，他们谈生意经时，青苔奶奶在一旁听着，而且还听出了些道道。
第三天，青苔奶奶就找到了爷爷几个做生意朋友，说了她的想法，但她没说她的困境，怕吓跑他们。
可能是看爷爷面子，他们给青苔奶奶出主意，让她卖一些线头线脑，这玩意轻，又干净，青苔奶奶进货时不会太累，而且进一次能卖好多天。可这玩意来钱慢，挣钱又少，有时候卖三天都不够仨孩子三张嘴，卖着卖着，青苔奶奶动起了别的心思。
青苔奶奶发现城里人都喜欢带着泥土的新鲜蔬菜，而她的亲戚大都脚踩泥土，地里的蔬菜人吃不完猪接着吃，青菜菠菜韮菜金花菜，芹菜包菜雪菜大白菜，要啥有啥，现成的批发市场啊。青苔奶奶热血沸腾说干就干，以市场上的收购价向他们收购，良心价卖给城里人，卖剩的拿回家给孩子们吃。由于青苔奶奶的蔬菜天天水灵灵像从雾气里长出来，摊前人头攒动，更重要的是，青苔奶奶也被雾气氤氲得水灵灵绿莹莹。
青苔奶奶的脑子更灵气，她的蔬菜摊位上除了蔬菜还有鸡和鸡蛋，鸭和鸭蛋，这些也都是我那些乡下亲戚自家养的，城里人一听自家养，个个眼睛像绿茸茸的青苔，供不应求，这些个家禽又带动了青苔奶奶蔬菜的销售量。那几年，是青苔奶奶生意最红火的几年，她不仅挣扎出了一片天地，还换了房子，并稍有积蓄。
这时候，我的第二任爷爷另类出台。
三
我的第二任爷爷号称“张一刀”，是国营副食品公司一名肉柜员工，顾客要一斤肉，他一刀下去决不多一两。卖肉员工有好几个，就我二爷爷这边排长队。可二爷爷到了我青苔奶奶这里便自毁名声，青苔奶奶去买肉从没一刀过，一斤肉常常多出三两或三两半，多出来的部份都是二爷爷自己买单，说是对顾客的交代，对公司的交代。头一次青苔奶奶没在意，还暗暗自喜一斤肉价买回一斤三两，但第二次，青苔奶奶就觉得不对头，第三第四次，二爷爷的阴谋在青苔奶奶面前豁然呈现。
他看上了我青苔奶奶，并用他独特的刀法向青苔奶奶示好。
众人都不看好他们，又矮、又黑、又胖的二爷爷和我又苗条又绿色的青苔奶奶那叫个不般配。
青苔奶奶却应下了他，亲戚们个个为我青苔奶奶喊冤，尤其她的青字辈们，他们是多么想青苔奶奶再做回局长夫人啊，那会，从局长夫人这里得到多少甜味至今仍在舌尖缠绕。
青苔奶奶却轻松地笑了：“从相亲到现在，几乎所有男人都要求我只能留下一个或两个孩子，只有他一个都不嫌多。”
我精明的青苔奶奶这次可算挑对了人，二爷爷没结过婚，可以再生一个，青苔奶奶也愿意和他再生一个，他却搂过三个孩子说：“我已经有了三个，不生了。”
二爷爷的外表在青苔奶奶眼里一下子高大起来，英俊起来。每天晚上，青苔奶奶都会把二爷爷的斩肉大刀擦得铮亮铮亮，边擦边自语，“别人家是花为媒，我们家是刀为媒。实惠！”
在那个年代，三两肉比一朵花金贵很多很多。
身边有了个男人，我青苔奶奶终于可以无顾忌地喘气了。这个男人帮着我青苔奶奶把儿女们拉扯大，并一个个成了家立了业。
谁知，二爷爷的使命一完成，他便离开了人世，又让我青苔奶奶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这段人生。只是，青苔奶奶的眼睛不再恐惧，只有从容。她想从容地走完她最后这段路，然后，从容地带着斩肉大刀去见二爷爷，再上演一场实实惠惠的刀为媒。
但她的从容被我的父亲剥夺了，甚至是终身剥夺。
四
每次青苔奶奶打电话给我，最后总要问：“孙儿，两百万到底是多少？”
我说，“你把房子卖了，也不够还这钱。”
青苔奶奶的房子在市里黄金地段，虽然面积不大，值多少钱青苔奶奶有这个概念。
我的青苔奶奶总算弄清楚两百万是多少后，便病到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气病的，所有人都没在意，青苔奶奶也不在意。
有一天，母亲跟我说，她见到我青苔奶奶了，说青苔奶奶面色很不好，人消瘦了一大圈，老人一下子消瘦不是好事，让我提醒我姑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
父亲没回来青苔奶奶家我常去，父亲回来后我便不常去，父亲说话没个正形，我不喜欢，父亲站也没个站形，我更是不喜欢，站就站着，坐就坐着，干嘛老抖个不停？站着抖一条腿，坐下更是了不得，两条腿都抖，抖得我发晕，抖得我想吐。
我的母亲是很讲究的，在她身边长大的我，表面上大大咧咧，骨子里很讲究个人仪表。我曾向父亲指出过多次，还以身演之，父亲笑着说真的很难看，可没过多久，又抖上了，这也是他骨子里的东西。
母亲反对我常和父亲见面，就是怕他骨子里的这些东西会向我潜移默化。我的这些讲究，是母亲花了二十多年培育出来的，就是吃个饭，母亲也要我愉悦地吃，她说吃饭吃得香，才有福。
2018年四月份，青苔奶奶开始就医，她一反常态的消瘦终于引起所有人重视，但已经晚了，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时间。
我的母亲真的很善良，是她第一个发现青苔奶奶不对劲，第一个建议带青苔奶奶去检查，当她得知青苔奶奶来势凶猛的病情后，多次打电话宽慰她，母亲说好心情增强免疫力，坏心情降低免疫力，青苔奶奶便开始开心地笑。母亲又告知了一些饮食方面的注意事项，该多吃些什么，少吃些什么，她知道我那姑姑是个粗糙之人。
我以前胖呼呼的青苔奶奶，由于开始了疼痛、剧痛，一天天的瘦下去，直到变成一个瘦小的小老太，我不敢面对，看一眼眼泪就止不住，心心念念想去，又不敢去，天天受着折磨。
最后一段日子，青苔奶奶还是想走得从容些，不想被医生折腾，我母亲第一个赞成，她打听到本地一位离休老中医的住址，建议青苔奶奶用中药调调胃口，只要胃口好了，免疫力才能上去，免疫力上去了，生命才能延长。
青苔奶奶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在她老人家心里，有文化的母亲就是比大媳妇和女儿强。怕他们找不到，母亲陪同前往，青苔奶奶好生感动。事后，一再叮咛我要听母亲的话，要好好孝顺母亲。
那天，实在想念，我去看青苔奶奶，车子开到一半接到她电话，命令我调头回家。
“还有十分钟到了，奶奶。”这次我没加上奶奶的名字，我舍不得，明明是我亲奶奶，为何感觉像在叫隔壁某奶奶。
“一分钟也不行，宝贝。”青苔奶奶说。
“为什么？”
“好几个债主正在来的路上，你不能让他们看到。”
“那你呢？你怎么办？你还病着呢。”我心里喷射着对父亲的怨恨，让病魔缠身的母亲面对这群面目狰狞的债主，你情何以堪？
“宝贝，青苔奶奶无所谓，青苔奶奶癌都不怕还会怕他们？”
“奶奶，你这话经典。”我嘴上表扬奶奶，心里难受之极。
青苔奶奶一听开心地笑：“我孙子好久没表扬我了，奶奶开心。”奶奶这次也去掉了她的名字，她洞悉了我的不舍？我的心痛？她也不舍？她也心痛？
“好，我不来，但你要答应我，把他们当空气。”
“我答应。”
那群债主这次没怎么闹腾，奶奶答应他们，等她死了，把房子卖了还钱。但只还本金，她的房子只够还他们本金。债主看了看奶奶的病历，便揣着微笑揣着希望走了。
奶奶就此连中药都不喝，本来她也想着延长些生命，可像她这样的生命还有延长的意义吗？当债主看到她的病历露出惊喜的笑时，奶奶说，她第一次看到有人看到这个字会如此开心，既然如此，别让他们等太久。
三个月后，奶奶便走了，不是半年。
好长一段时间，我脑海里无法抹去奶奶最后的那段时光。
当她终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时，家人强制性把她送进医药，但药物对她一点用处都没有，反而是一种摧残，一种蹂躏。
每次去医院，身上插满管子的奶奶都会强撑着和我说一小会话，那天去，奶奶闭着眼不愿意多说了，偶尔开口就是让我早点回家。边上大伯和父亲也让我早点回家，我不想让奶奶担心，就真走了，走到一半心慌得很，慌到晕眩，慌到迈不开步，我又折回医院，可已经晚了。
我的奶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扑过去喊她，她全然不知，大伯说，“你前脚走，奶奶便陷入昏迷，医生说，也就一会的事了。”
恐惧和心痛使我浑身战栗，我死命盯着边上的心电监测仪，只要上面还有波澜，我的奶奶就还在。此刻，我多想有一支神笔啊，把波澜画得生机勃勃，让我的奶奶睁开眼睛，喊我一声“乖孙儿--------”
可没过多久，波澜成了一条直线。
我瘫软了，不想强忍，把心里的痛和不舍一泻千里，什么男子汉，什么要坚强，这是未到伤心处的说词。
奶奶走了，房子没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成语故事，父亲怕我不懂，用他的大半生时间给我生动地演了一遍又一遍。
事后，母亲抹着泪对我说，奶奶是真爱你的，她用房子给了你一个安全的保障。
奶奶的房子大伯和姑都有份，但她没给他们，甚至没和他们商量就和债主签定了以房抵债条约，对大伯对姑，奶奶心有愧疚，但她已经没有办法再为他们做些什么了，就安排了一个省心省事的后事。
我的奶奶是在医院里走的，衣服也是在病床上穿好的，然后直接送到了宾仪馆，让她的子孙歇息三天后再来把她送走。晚上，一家人和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吃顿饭，奶奶的一生就此划上句号。
但在我心里，奶奶不是句号，奶奶是何处不在的青苔，而我，就是青苔上长出来的一棵绿苗。
“青苔古木萧萧，苍云秋水迢迢”，“黄叶青苔归路，屧粉衣香何处”！奶奶，我的青苔奶奶啊，现如今你在哪里？不管你在哪里，你对我的爱始终不离不弃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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