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她】老屋灯影（原创首发）

蝶舞

【编者按】 啥子是幸福？我觉得就是晚归屋里有盏灯，踉跄时身边有人扶，有间老屋，有条老狗，有个老伴儿这就是最大的幸福。老俩口的爱情故事,真实而亲切,朴素而厚重.期盼老屋的灯光不灭,,那是何等的深情.一篇十分感人的小说佳作.
作者有较高的写作水平.人物形象鲜明,有个性.秀珍的勤劳善良,葛有成的憨厚重情,描写得十分充分,情节没计合理,层次清晰,叙述和倒叙的巧妙运用,增强了小说可读性.细节真实,如灯影,,糖胡芦的前后照应,增强了小说的感染力.语言流畅,凝炼.环境描写细致,对话富有生活气息,符合人物性格.题目老屋灯影,寓意深,升华了小说主题，难得的小说精品,建议加精鼓励.（编辑：义勇）

（一）


    进入农历十一月以后，北方的冬天悄然而至。一场肆虐的狂风过后，连空气都变得凛冽起来，犹如一壶陈年烈酒般沁人心肺。暮色降临，整个小村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鸡鸣和犬吠。一座老屋的门前，葛有成步履匆匆从乡间小路上走来，手里提着一个袋子，望了望屋里流泻出的昏黄灯光后，踌躇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


    灶膛里炉火烧得正旺，整个屋里暖洋洋的，和外面的寒天冻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伴儿秀珍盘腿坐在炕上，就着昏黄的灯光“哧溜哧溜”地纳着鞋底。见葛有成进来负气般地转过身去，继续着手里的活计。葛有成见状，将手里的袋子放到秀珍身边，搓了搓手原地转了两圈后推了推秀珍。


    “哎，我说孩儿她妈，还在生气呢？算我的不是了行不行？看我给你买了什么？是镇上那家什么徐记的桃酥，你不是好吃这口儿么，来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儿。”秀珍看了袋子一眼，又往一边转了转身子。葛有成看老伴儿不言语，心里未免有些生气。几十年过来了，从年轻时开始自己一直都犟得像头驴，纵然有错也鲜少有这种低声下气的时候，秀珍也很宽容，与他计较的时候不多，没成想老了老了却丢了气节，软言软语的，老伴儿竟然还不买账。


    这要搁到年轻的时候，两句软话不行，他葛有成定然会扭头就走。可是现在看着秀珍两鬓的丝丝白发和她手里正给自己纳着的鞋底，心里头那股子犟劲儿突然弱了许多。都不知道具体因为啥赌气了，无非就是点儿鸡毛蒜皮，自己也是昏了头，脾气上来就跑出去了，一整天把老婆子晾在这里，这搁谁身上能没点儿情绪和怨言呢。


    晌午和老李头喝酒的时候老李头还劝他：“老葛啊，咱们都是快让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有几天的蹦跶头儿。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图个子女有成，美满幸福？对于迟暮之年的咱们来说，啥子是幸福？我觉得就是晚归屋里有盏灯，踉跄时身边有人扶，有间老屋，有条老狗，有个老伴儿这就是最大的幸福。你呀就是太犟，自己的老婆子，该哄的时候就得哄，对枕边人低个头有啥掉价的。珍惜吧老弟，你看咱村里没伴儿的哪个日子过得不是酸心凄凉……”


    老李头的一番酒后乱语，葛有成虽然嘴上表示不屑，可心里还是颇为触动，在村口胡乱转悠了几圈后便溜达着去了镇上，买回了秀珍爱吃的徐记大桃酥。“哎，老太婆，别生气了，我错了成不，一天没吃饭了吧，身子当紧，来尝尝，我可是特意给你买回来的。”说罢，葛有成扳过了老伴儿的肩膀，只见秀珍眼里含着泪，满心的委屈。“你呀，五十好几的人了，这是干啥呢。瞧瞧，这张老脸丑死了。”葛有成一边给秀珍擦着眼角一边打趣道。


    “丑你不还是看了一辈子，当初是谁死乞白赖地往我家跑，要不是看你是个苦命人我才不嫁给你。”秀珍剜了葛有成一眼，愤愤地说。“好，好，不嫁，不嫁。不生气了？”“死老头子，谁要生你的气。一个破花灯会，我也不是非要去看，可你那是什么态度，不就事论事也就罢了，还扯出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好啦，我态度不好，我检讨，请领导发落！”葛有成煞有介事地挺直胸膛给秀珍来了一个敬礼，直逗得秀珍破涕为笑。


    窗外霜华凝重，老屋内温暖如春，淡黄的灯光下秀珍终于纳好了一双鞋底，拉过来正在电视机前喝茶的葛有成比量了比量，大小刚好。其实村里人好几年前都不纳鞋底了，集市上有了现成的泡沫底儿成品鞋后，谁还没事费这个劲啊，买上一双又省事又好看。可是葛有成却不习惯，他是大汗脚，再好看的鞋子穿上了总感觉不舒服，挑三拣四的，认准了秀珍做的千层底。


    对于老头子的这个臭毛病，秀珍倒是没什么怨言，给他做鞋子做了三十几年了，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倒是女儿经常说，妈，你都把我爸惯坏了，他这是典型的心理依赖。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啥，什么依赖不依赖的，市面上那些个花哨的东西，哪如自己一针一线来得实在。老葛他生来命苦，过日子踏实守旧，不舍得往自己身上花钱。


    “老婆子，你前几天嚷嚷的那个什么花灯会是在哪？多少钱一张票？”“在市里，据说是首届，还早着呢，好像是正月十五才开始。我也是听后院的张嫂说的，好像是她的外甥女参与筹办，能弄几张便宜票。诶，你咋想起来问这了，前几天我提起这事你不还蹦着高高的不让去呢。”“没啥，随便问问，我是怕人多踩着喽，路又远，都是吸引小年轻的把戏，不愿意让你去凑这个热闹。你若想去咱就去，回头让张嫂给咱留出两张票来。”


    “算了吧，我也是随便说说。当时张嫂她们几个七言八语的，说什么现在的灯会和老年辈子不一样了，都是电脑，3D啥的，据说进去观赏都像进入了外太空一样。我就想真会有这样神奇的东西？要不要去瞧个究竟？知道你不爱凑这种热闹，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孩他爸，还记着咱俩年轻时看的那场灯会不？那是我第一次去城里，第一次看到那样人山人海的场面。哈哈，到最后你还挤丢了一只鞋。”


  （二）


    秀珍说的这些，葛有成怎会不记得。那年他二十四岁，已在外流浪了多年，回山东老家省亲的时候，在三舅的撮合下和秀珍走到了一起。其实葛有成很早就认识秀珍。那时候他姥姥家和秀珍家是对门，他母亲命薄，在生下他三个月后便死了。父亲又娶了一房媳妇，后娘容不下他，所以住姥姥家就成了经常的事情。


    秀珍是对门杨叔家的老四，小他一岁，经常穿着件小花袄跟着他们这群熊孩子后面疯跑，两根羊角辫一撅一撅的。那时候葛有成很小，从来没有觉得秀珍有多可爱，一个女娃子成天跟着他们玩，真是够碍事的。尽管心里有些不爽，可是遇到有人欺负秀珍，他还是会第一个冲上去将她护住。


    秀珍没有哥哥，她的母亲杨婶只生得四个女娃子。在那个年代这可是招人嘲笑的事情，绝户门么，没人延续香火，所以杨婶在杨家门里也受尽了委屈。葛有成从小没娘，在白眼中长大的他自然早早地体会到了世态炎凉，所以在杨婶嘱咐他好好护着四丫头玩的时候答应的很是响亮。杨婶人很好，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只要家里有点鸡蛋，肉啥的，都会拿来分给他一些。


    姥姥那时候已经年岁很大了，经常拄着个拐棍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下教导他说：“葛娃子，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儿，将来长大了莫忘乡亲们的恩情，尤其是对门的杨婶，将来就算走远了，回来也莫忘看看她，不容易呀，人这辈子都不容易！”姥姥沉重苍老的教诲让几岁的葛有成听起来懵懵懂懂，却还是从姥姥浑浊的眼中读懂了莫忘恩情。


    八岁那年秋天，姥姥在对他的万般牵挂中撒手而去，这天起葛有成的生命里又失去了一个把他放在心尖尖儿上来疼爱的人。五七过后，他把自己关在昏黄的老屋，使劲汲取着姥姥残存的气息。然而，空荡荡的老屋内，那盏颤巍巍摇曳的昏黄小灯再也凝聚不出姥姥那张苍老褶皱的脸。姥爷去世得早，他这个外孙素未蒙面自然谈不上有何感情。然而姥姥却不同，自打能记事起，这间老屋便承载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爱。


    夜已经很深了，八岁的葛娃子倔强地坐在堂屋的地上不肯起来，幻想着姥姥还能如以往一样拄着拐棍出来怒骂他，甚至于都在心里想好了要装扮的鬼脸。然而，窗外除了呼呼的风声扫过再也听不到拐棍有节奏的撞击声。“吱呀”一声门开了，葛有成抹了抹眼泪望向门边。是对门的杨婶，后面还跟着四丫头秀珍。


    “葛娃子？你这娃咋回事么，不是回葛庄了么，咋个又跑回来了？孩子快起来咯，地上凉！”杨婶见状抹着眼泪把他拽起来抱在了怀里。“杨婶，姥姥不要我了，我等了她半天她都不回来。”“成哥哥，你别哭，姥姥不要你我要你好不好？”四丫头拽着他的衣角怯懦地说。“我才不呢，我就要姥姥！”葛有成瞪了秀珍一眼愤愤地说。


    “傻娃子，姥姥怎会不要你呢，她那么疼你。可是姥姥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姥姥啊，姥爷也需要她啊，她没有不要你，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陪姥爷了。你都八岁了，长成男子汉了，不能瞎胡闹知道不？否则父亲会不高兴的。”杨婶一边轻拍他的脊背一边流泪。“唉！我苦命的娃儿啊，别哭，往后回来就去杨婶家，还继续保护着四丫头好不好？”“好！”葛有成望着杨婶慈爱的脸点了点头，心里却突然想起了母亲。如果母亲还活着，也一定和杨婶一样，有着这样一张慈爱的脸颊。


    在那个贫苦的年代，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了很多事情，葛有成自然也懂得杨婶的一片苦心。姥姥没了，杨庄自然不能住了，回到葛庄势必会令继母讨嫌，和父亲关系的好坏直接影响他在葛庄的生存。他明白杨婶的担忧，怕他不会讨好父亲，怕他在继母那里受委屈，然而就大字不识的一个农村妇女来说，这样的事情到了谁那里都只剩下怜悯和无能为力。


    葛有成回了葛庄以后和杨庄的联系自然少了，当然也就没有兑现保护四丫头的承诺，知道杨婶当年只是一句玩笑话，可葛有成还是很暖心。因为在最悲凉无助的夜晚，是她们母女让她体会到了人间还有温暖，纵然自己被所有的家人抛弃了，还有路人愿意给他一个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在父亲的家里勉强长到十四岁后，葛有成便脱离了那个因他而充满战火硝烟的家。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是自由的却也是清苦的。十几岁的一个孩子，打过石头挖过煤，做过木匠烧过砖，最后辗转定居在了国家号召支援的北大荒。


  （三）


    二十四岁那年，三舅病重，千里之外的葛有成得到消息后回家省亲。阔别十几年的家乡让他既亲切又悲凉。老屋还在，只是历经风霜的它早已没了儿时的模样，更别提再流泻出温暖心灵的灯光了。对门的杨婶家院墙已经坍塌，只剩下那颗老槐树孤独地在院子中哀鸣。听村里人说，杨叔已经过世好几年了，杨婶的几个女儿也都相继出嫁，只剩下四丫头秀珍还陪在她身边，两年前也乔迁进了大丫头给她们盖的新居中。


    既然回来了，葛庄可以不去，杨婶那是定然要探望的。杨婶也老了，枯柴般的手拉着他不停地讲着陈年往事，一旁的四丫头忙里忙外，出落成了一个标致的大姑娘。许是长大了，多了一分羞涩，再也不似小时候那样喜欢黏他。


    “葛娃子啊，婶知道你这些年不易，前天你三舅来了，想撮合你跟四丫头。这事婶没意见，四丫头心高，愿意闯东北，你带她走吧。你这娃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脾气犟了些，但我相信你不会欺负她的。我这把老骨头也撑不了几天了，往后的沟沟坎坎都得你们自己走，没个老的帮衬，你们也算是一对苦命的娃儿喽。今儿婶把态度放这了，你要没意见这事就算成了。”


    杨婶的话让葛有成一惊。他没想到在自己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杨婶还愿意把四丫头嫁给她。自己这样的家境，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还能讨下一房媳妇。红了眼圈的他急忙给杨婶表态：“杨婶，从小您就疼我，姥姥说让我不忘恩情，其实点点滴滴都在我心里记着呢。您老说的这事，我没意见，能给您做女婿是我上辈子积来的福，倒是委屈秀珍了，就是不知道她是啥个意思。”“娘，成哥哥，你们还说！”正巧进屋的秀珍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跺脚红着脸跑开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正月十五，葛有成平生第一次耐心地陪个姑娘去城里看花灯。这些年他走南闯北的，见识自然要多一些，侃侃而谈后看着秀珍眼里冒出的丝丝崇拜，他葛有成心里偷偷升起了一丝得意。秀珍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第一次进城却是兴奋得紧，不一会儿就挣开他的手跑远了。


    看着她欢快向前的背影，葛有成嘴角扬起了笑意，不禁想起来他和小伙伴们带着四丫头疯玩的小时候。那一年的花灯特别好看，人也很多，活泼美丽的秀珍吸引了不少愣头小子的目光，使葛有成心里泛起了一股酸意。他的四丫头长大了，竟是如此美好，真不该带她出来吸引目光。


    后来，不知发生了点什么事，人群拥挤起来，一转眼就看不见秀珍了。这可把葛有成急坏了，慌乱中四处寻找，还跑丢了一只鞋。在最狼狈的时候，秀珍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举着两串冰糖葫芦，笑吟吟的眼睛如天上璀璨的星子般，使得他满肚子的埋怨和怒气顿时消了，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冰糖葫芦。嗬！还真甜！


    那一年的元宵节过后，他和秀珍领了证没多久就一起回东北了，连个像样的婚礼都给不起她。婚后的日子更是穷苦，在贫瘠落后的黑土地上，刚刚解除了大集体制度，夫妻俩由于没有任何根基，只能如蚂蚁般一点点盖房，置地。许多时候，葛有成都后悔了，后悔把秀珍带出来。如果不嫁给他，秀珍在山东老家会有一个美满的婚姻，就算穷也不至于穷成现在这样，过年连口白面膜都吃不上。


    然而既成的事实，想多少都无济于事。倒是婚后的秀珍，越发地温婉，周身散发出的善良与慈爱，像极了记忆中的杨婶。秀珍不会打牌，也不喜欢跟邻里坐一起嚼舌根子。白天忙完地里，晚上就在昏黄的灯下做棉衣，纳鞋底。每次晚归，只要看到老屋里流泻出的灯影，葛有成总会生出一股感动和知足。


  （四）


    “孩儿他爸，你咋啦？咋还呆了呢？”秀珍嗔怨的声音打断了葛有成的回忆。灯光下秀珍的脸上透着焦急，鬓边的缕缕银发很是惹眼。“没啥，说起看花灯就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四丫头，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我没能照顾杨婶，也没照顾好你，让你跟着我苦了一辈子。”说罢，葛有成有些哽咽。


    “成哥哥，说啥呢你，咱这日子苦是苦了点，可都过去了，我挺知足的。都这个岁数了，孩子们也不用操心，咱俩能相依相伴着埋到黄土里就挺好。你这个人啊，就是嘴犟，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疼人的。还记得怀着大妞的时候不？我想吃甜瓜，你就去东风林场的瓜地里去偷，被人家的狗追出了老远，结果又丢一只鞋，想想都好笑。”“那时候不是穷么，幸好你做鞋做得好。”


     “其实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有照顾好咱的儿子，让你这一脉终是把香火断在我手里了。”说到这秀珍的眼圈又红了。“老婆子，这不怪你，这是命。啥香火不香火的，看看现在谁有咱日子好过？有俩儿子的都愁死喽，光买楼就要了这把老骨头啦，更别提十万二十万的彩礼钱啦。想想咱那会儿，再看看现在，社会真就变了个味儿！”


    提到儿子，葛有成又想起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儿。那是他和秀珍结婚的第二年冬天，秀珍足月产下一子。当时把他们夫妻俩乐坏了，儿子足足有八斤重，高兴得他立即杀了一只老鸭给秀珍补身子。初为人父人母，又没有老人在身边帮忙照看，孩子在七天头上就病了。小脸潮红，不停地哭闹，抱去村里的先生家也没能诊断出个啥毛病。如此折腾了三天，小家伙儿终是在他的怀中咽了气。


    看着怀中逐渐冰凉的孩子，葛有成哭得肝肠寸断，那一刻他真的后悔他自己来到这个世上，不但自己受苦，还要牵连妻儿。秀珍因为此事第一次跟他不讲理地大闹，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孩子被葬到地里后，秀珍哭了三天三夜，也因此在月子里落下了头痛的毛病，直至今日也没能治愈。


    第一个孩子夭折后，秀珍始终没有从丧子的痛苦中走出来，中间又相继流产了两次。直至后来生活稍微好了一点，才全程保胎留住了大妞，几年后又得二妞。由于秀珍没有哥哥，骨子里还是比较陈旧，没得个儿子成了她人生中的一大憾事。其实葛有成倒无所谓，都新社会了，什么绝户不绝户的，死了还知道个毛啊。


    坎坎坷坷三十多年过去了，两个女儿都挺出息。一个当了列车上的乘务员，一个在省城的医院做护士，日子过得都还不赖，就是太忙了些，回来的次数也不多。平常进进出出的就他们老两口，日子还算清闲和滋润。也不知道是不是年龄大了的原因，反正现在的葛有成特别恋家。以前他可是个闷不住的人，天一擦黑不是出去打牌就是找老李头他们侃大山。现在可好，玩一会就坐不住了，急匆匆地回到院子里，去寻找那摇曳流泻的灯影。因为他知道，在那扇门的背后，秀珍铁定在纳着鞋底等他回家。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可真正的天寒地冻还是在腊月里。腊八这天，秀珍早早熬好了一大锅腊八粥。大妞二妞都回来了，说是过年都得值班，提前回来看看。葛有成很高兴，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还喝了二两小酒。这俩闺女都挺孝顺，就是迟迟不肯安定下来，哪个也不肯结婚真真让人头疼。一家人正吃到兴头上的时候，秀珍毫无预兆地跑到院子里哇哇吐了起来，这让葛有成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两个孩子也慌了，忙跑到院子里。“妈，你咋啦？哪不舒服？咱去看看拿点药吧。”二妞在医院里待久了，首先做出反应。“哎呀，看你这娃子大惊小怪的，没事！可能是吃坏东西了。别再这站着了，都回屋去，冻得要命。”秀珍嚷嚷道。“妈，哪有养病的呀，咱看看去吧。”大妞也在一边劝说。“看你们这俩娃子，我没事，看啥呀，白给医院送钱。”“老头子，你愣着干啥，还不让你这俩宝贝疙瘩进屋去！”“哦。你妈说没事就没事，那啥，咱接着吃饭。”


    第二天葛有成终是有些不放心，好哄歹哄把秀珍哄去镇上做了个检查。别看这些年风风雨雨的，他家老太婆除了头痛外身体一直很好，也不知为啥这次葛有成心里总是慌慌的。虽说人这辈子生老病死是必然，可真要轮到自己个儿头上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做检查的时候医生面色凝重，使葛有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然而到最后却是笑吟吟地说没啥大事，片子啥的要明天才能出来。


    “我就说没啥事么，就你这个死老头子大惊小怪的。要真是得了啥绝症，我也不治了，不受那个罪。人啊，早晚也得走。”秀珍听了医生的话后嗔怪了葛有成两句。“瞎说啥呢！咋？你想把我自己丢下么？别说门了窗户都没有咯！好了你去外面等会，我等着给你拿点药。”葛有成也算是见过风浪的人，医生表情的巨大反差还是让他心里一咯噔。


    “医生，我老伴儿她？”秀珍出去后，葛有成瞧瞧门口颤声问道。“大爷，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依我的经验看，大娘肺部的病变已经到晚期了，是癌！现在连消化系统也被侵袭了……”听到这个字，葛有成脑袋轰的一声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只见医生的嘴巴张张合合，他却听不清楚任何一个字。“大爷？大爷！您先别激动，现在医疗发达了，这种病虽然棘手，却也还是能将生命延长些时日的。患者的情绪很重要，要想大娘安好，大爷您自己首先要挺住啊！”


    延长？想到这两个字，葛有成心里一阵刀绞似的痛。他的四丫头啊，咋个就这么命苦呢，还没有六十岁就要数着天儿过活了？老天爷耶，你咋个就不长眼呦！前面的秀珍还在布坊里讨价还价，喜滋滋地选鞋布的模样让葛有成瞬间老泪纵横。“他爸，你在那傻站着干啥子嘛，看看这个布你喜欢不？”“哦，哦，喜欢喜欢。”“你都还没看呢，离八丈远能看见什么嘛……”


  （五）


    夜里下了一场雪，这个冬天更冷了。从镇上回来后，葛有成又让二妞生着法子带秀珍去了一趟省城，结果诊断为肺癌晚期，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了，初步估计还能有三个月的生存时间。拿到这个结果，两个女儿首先崩溃了，嚷嚷着要请长假回来陪妈妈，被葛有成喝住了。他强忍着泪说：“你妈不认得字，不晓得自己病得这样重。咱们就还和以前一样吧，不要让她看出啥端倪来，不然以她的性子，定然会为了不连累大家而选择早早闭眼的。”“爸……”“就这吧，放心，我会照顾好你们妈妈的。”


    窗外的风呼呼刮着，雪已经停了，白森森的一片吞噬着夜的黑。身旁的秀珍睡得很沉，眉头微微皱着，从省城回来才十几天的功夫人已经瘦得显露出了颧骨。葛有成傻愣愣地坐着看着身旁的老伴，颤抖着手指轻抚着她的满头银丝，不期然许多陈年往事如电影般桩桩件件从脑海中划过。他这辈子好像从没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不晓得和秀珍的结合算不算得相爱，风风雨雨的日子这样过来，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如若没有了老伴儿，他独自苟活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他爸？你咋哭啦？做噩梦了？”东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秀珍醒了。“啊？”葛有成一惊，忙抹了把脸道：“哦，没啥。可能真是老了，想起了很多人，母亲，姥姥，还有杨婶等。突然发现自己这辈子虽然命是苦了点，可身边还是有很多的好人。四丫头啊，我这个人脾气犟，一辈子也没跟你讲过一句贴心窝子的话，其实……唉！不说了，我给你煮面去，白菜鸡汤面。”“那你就讲讲么，我听听，咋还不好意思了呢！”秀珍望着葛有成满脸笑意，弄得他眼眶又悄悄一热，忙别过脸去了厨房。


    接下来的日子秀珍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拼命把自己弄得很忙碌。一口气给葛有成做了两身棉衣，十几双布鞋，冬天的夏天的都有。之后便开始打扫房屋，准备过年的吃食。葛有成也不似以前经常出去玩了，偶尔秀珍嫌他碍事，便撵他出去，他总会象征性地转悠一圈，然后偷偷跑到村后的土堆上大哭一场。待到华灯初上，苍老如斯的他便会迫不及待地踏进淌满灯光的小院。


    腊月二十六这天，秀珍吐了一大滩鲜血后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着手里的活计。葛有成慌了，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针线丢到了地上。“孩儿他妈，你歇会成不？咱去医院吧，呜呜，我不犟了，你也别犟了成不？”葛有成扶着秀珍的肩膀哭着说。“成哥哥，没事，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你们都不用瞒我了。气数尽了，去啥医院呀。网上那句话咋说来着，‘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个世界’，说的真对。看你，一个铁铮铮的汉子还哭成这样，怎么，不怕四丫头笑话你啦。”


    “呜呜，四丫头，你要是走了我可咋办啊！”“成哥哥，咱先说下。我会尽力活下去，继续打理这个家，继续在老屋给你留灯。如若哪一天我撑不住了，你也别难过，我会在轮回的路上等你。好了，没事的，去弄盆热水洗洗，快过年了，我再给你剃一次头。”秀珍搓了搓葛有成的老脸，叹息一声说道。


    从结婚起，葛有成的头发都是秀珍给他剃。早些年穷，没钱去理发馆，秀珍就照葫芦画瓢给他理，一来二去剃的也算有模有样了。后来日子宽裕了，她就不愿意再伸手了，毕竟自己这手艺比不得专业理发师。可老葛不愿意，说喜欢脑袋在她手里被巴拉来巴拉去的感觉，很暖。就这样不知不觉一辈子快过去了，一直还是自己在给他剃头。


    外面又起风了，呼呼地刮的树枝乱颤，天阴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雪了。秀珍仔细修了修葛有成的头顶后才收起推子。还没有收拾好碎头发，葛有成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哽咽道：“老太婆，你知道不，每次你给我剃头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细心呵护的孩子。好多次我都想喊你一声妈，可是总怕被你笑话，今天我想喊你一声，你笑话我不？”“老头子，你喊吧，这么多年过来，我怎能不懂你的心思？又怎能忍心笑话你呢。”“妈！”“哎！”呼啸的寒风在肆虐，老屋内一对迟暮老人相拥着嘤嘤啜泣。


    自打剃完头那天起，秀珍的身体彻底垮了，但她还是挣扎着给葛有成拆洗好了最后一套被褥，两个女儿拦都拦不住。随着鞭炮声的临近，秀珍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更多时候都是葛有成守在她的床边喋喋不休。


    除夕夜这天，昏睡了两天的秀珍突然醒了，眼睛扫视了周围一圈后，目光直直落在了葛有成的脸上。“老婆子，你醒啦，我都等你好多天了。今天是年三十呢，我等着你醒来，咱们一起团圆，守岁！”葛有成拉着秀珍的手柔声细语道，吧嗒吧嗒滚落的眼泪早已将面前的被褥打湿。“老头子，委屈你了，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我又回来了，回来陪你一起过年。”


    “嗯，回来就好！四丫头啊，这些年都是你侍候我来着，往后换我侍候你好不好？想吃啥跟成哥哥说，成哥哥给你去做。只要你能睁开眼陪着我就行，成哥哥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了。”“嗯，成哥哥我尽力，你还欠我一个婚礼呢，等我好了一定给我补上昂。我想吃鸡汤挂面，就是那一年除夕夜你做给我吃的那碗，真是叫一个香！”“老太婆，你等着，我去给你做！”


    那一年的除夕，是他和秀珍婚后的第三年，日子穷得连年也过不下去了。闻着邻里八家饭菜的香气，葛有成扛着气枪跑出了几十里地，终于逮到了一只山鸡。回来他就喜滋滋地给秀珍煮了鸡汤，后又跟王村的二牙子打牌赢了一匝挂面。那是秀珍跟了他以后第一顿像样的吃食，一个劲儿地夸他挂面煮的好吃，使他在边上看着眼前美丽小女人的狼狈吃相一阵阵热了眼窝。那时候的秀珍多年轻，跟着自己终是被蹉跎成了眼前这个沧桑瘦弱的老太婆。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叮叮当当的由远及近，慢慢又由近及远。秀珍等来了记忆中的这碗面，终是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便闭上了眼睛。丧事都是两个女儿在操办，葛有成几天来一直恍恍惚惚的，像一个行走的幽灵。他把秀珍所有的遗物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不让女儿碰触分毫。老屋内的灯整夜整夜的开着，恍恍惚惚中他总是能看见秀珍还在灯下“哧溜哧溜”地纳着鞋底。


    初六这天又下了一场小雪，村北洼地的一座新坟前，葛有成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四丫头啊，今天是个好日子，成哥哥来给你补婚礼来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人都说白头偕老，你看，这雪花也为咱们添彩来了。你曾经问过我，在我眼里你是不是最好看的那个人，那时候年轻我没有回答你。其实，不光在眼里，在我心里你也一直都是最好看的那个人。来，咱们一拜天地。你这腰也老了，小心着点哈。二拜……二拜就算了。后头是啥来着？哦对，是夫妻对拜，来跟我一起喝交杯酒喽……”扬扬洒洒的雪花中，一个身躯佝偻的老人抱着一张相片，虔诚地举行着这世间最神圣的婚礼，一场一个人的婚礼……


    元宵节在古代被称为上元节，是有情男女赏花灯喜相会的日子，演变到现在，大肆渲染的爱情更成了商家促销的一种嚎头。市里今年是第一次举办花灯会，阵仗不小，人山人海的。由于电子设备的介入，花灯会更趋向了安全和文明。葛有成偷偷抚摸着怀里的相框，犹如抚摸着秀珍的脸，耐心的一盏灯一盏地往前游览。


    “四丫头啊，成哥哥带你看花灯会来了，好看不？你看，那个灯像不像你小时候骑过的小山羊？还有那个，像不像我们‘藏猫猫’的草房子……”喧闹的人群中，葛有成的喋喋不休引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他全然不知，仍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吃街那边一阵骚动，几串冰糖葫芦在玻璃柜子里闪着熠熠的光，透过熙攘的人群，他仿佛又看到最美的秀珍，扎着两条辫子从灯火阑珊处笑吟吟地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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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舞

不知道这个版块能不能小说征文，既然写成了还是犹豫着发出来了，自当参与了，还请老师们斧正。

秋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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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芒江

深情的文字，细腻的笔触……赞\(≧▽≦)/

一默先生

这是散文版

一默先生

文笔细腻，真情感人，那是哦后虽没有红红日日办一场婚礼，但感情却是最真的，最坚固的

义勇

啥子是幸福？我觉得就是晚归屋里有盏灯，踉跄时身边有人扶，有间老屋，有条老狗，有个老伴儿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老俩口的爱情故事,真实而亲切,朴素而厚重.期盼老屋的灯先不灭,,那是何等的深情.一篇十分感人的小说佳作.
作者有较高的写作水平.人物形象鲜明,有个性.秀珍的勤劳善良,葛有成的憨厚重情,描写得十分充分,情节没计合理,层次清晰,叙述和倒敛敛的巧妙运用,增强了小说可读性.细节真实,如灯影,,糖胡芦的前后照应,增强了小说的感染力.语言流畅,凝炼.环境描写细致,对话富有生活气息,符合人物性格题目老屋灯影,寓意深,升华了小说主题
难得的小说精品,建议加精鼓励.

义勇

啥子是幸福？我觉得就是晚归屋里有盏灯，踉跄时身边有人扶，有间老屋，有条老狗，有个老伴儿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老俩口的爱情故事,真实而亲切,朴素而厚重.期盼老屋的灯光不灭,,那是何等的深情.一篇十分感人的小说佳作.
作者有较高的写作水平.人物形象鲜明,有个性.秀珍的勤劳善良,葛有成的憨厚重情,描写得十分充分,情节没计合理,层次清晰,叙述和倒叙的巧妙运用,增强了小说可读性.细节真实,如灯影,,糖胡芦的前后照应,增强了小说的感染力.语言流畅,凝炼.环境描写细致,对话富有生活气息,符合人物性格.题目老屋灯影,寓意深,升华了小说主题
难得的小说精品,建议加精鼓励.

义勇

义勇 发表于 2019-3-24 09:04
啥子是幸福？我觉得就是晚归屋里有盏灯，踉跄时身边有人扶，有间老屋，有条老狗，有个老伴儿这就是最大的幸 ...

有锰字,删除

一默先生

义勇 发表于 2019-3-24 10:06
啥子是幸福？我觉得就是晚归屋里有盏灯，踉跄时身边有人扶，有间老屋，有条老狗，有个老伴儿这就是最大的幸 ...

不用，修改一下就可，易勇老师辛苦了，支持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