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满枝头

蝶舞

    “阳春三月麦苗鲜，童子携筐摘榆钱。”当春风吹来第一缕绿色的时候，百花还在孕育着花蕾，而榆钱却裹挟着春的甜意先一步登场了。一串串，一簇簇，热闹地挤满枝头，昂着肥嫩鲜绿的小脑袋，俏皮地在春风里摇摆，压弯了枝桠，摇醒了桃花，也唤来了脱去厚重棉衣肚里藏满馋虫的孩童。


    提到榆树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尤其是经历过饥饿年代的父辈们，更是把它和柳树一并视为填饱肚子的宝贝。听父亲讲，他小时候生活的农村，房前屋后，堤坝旁小路边，栽种最多的便是榆树和柳树。不单是因为这两种树木材质好成活率高，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它们可以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最先贡献出可食用的部分，帮助饥饿的乡亲们度过艰难的时段。


    柳芽我没有吃过，据父亲讲又苦又涩，在他们那个饥饿的年代也是为了生存才会频频把它吃下。而对于榆钱我却并不陌生，因为我小时候也是生长在农村，这些个山野吃食对于我们那些整日奔跑在村野的孩童来说真真是最好的人间美味。每年麦苗鲜绿之际，榆钱便挂满了枝头，饱满嫩绿的翅果让放了学的我们对着高大粗壮的榆树垂涎。


    每当这时，平常顽皮得让人很讨嫌的男孩子们便成了此刻的英雄，只见他们脱掉鞋子，光着黑黢黢的脚丫三下两下就窜上了树杈，蹲坐在上面，一边往嘴里塞满榆钱一边折下几条小枝扔给等在树下的我们。得了宝贝的女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摘下一把翅果塞进嘴巴慢慢咀嚼，清新，甘甜，浓浓春的味道瞬间占满了整个舌尖。吃上一会儿后，还要相互尝尝，做一下比较，看看谁手里的那枝比较甜。现在想来真是好笑，孩子就是孩子，单纯得让人啼笑皆非，明明是一棵树上结的果子，哪里还存在甜与不甜的差异。


    其实，榆钱的采摘期限很短，最鲜嫩最好吃的时期只有短短几天。往往刚尝了个鲜，还没来得及大批量地采摘，一夜南风过后，鲜绿的翅果就已经转黄变老，不消三日，只剩下“风吹榆钱落如雨，绕林绕屋来不住”了。孩童时期只知道这个东西能吃好吃，从来没有细细探究过它，一度还以为榆钱是榆树开的花，后来长大一点，学的知识也多了，才知道榆钱其实是榆树的果实，而且生命力极强，成熟飘落以后，无论是墙角旮旯，还是田埂堤坝只要遇到湿润的土壤很快就能生根发芽。


    小时候村里的老榆树很多，最粗壮的要数村后那棵了。据李奶奶讲，这棵树有将近三百岁的年龄了，别看它长得七扭八歪且年代久远，却是我们这个贫瘠小村的守护神。相传许久以前，这里曾遭受过一场旱灾，三年滴雨未下，干涸的土地上庄稼自然颗粒无收，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席卷了整个村庄。逃荒的逃荒，饿死的饿死，被死亡笼罩下的村落一夜间破败不堪，只剩下了鳏寡妇孺。


    无任何出逃能力而留存下来的妇孺老人，自然不能静静等死，寻找一切可以填饱肚皮的东西。棉絮，草根，树皮，不管能不能吃都要往肚子里填。李奶奶说，那时候她还很小，整个村里的树别说叶子，皮都被吃光了。所有树皮里面，顶数榆树皮最好吃，煮出来黏糊糊甜滋滋的，这样吃下去的后果直接导致了榆树的灭亡，可处于极度饥饿的人们哪还管得了这些，熬过一天便过活一天。


    第二年果然村里被扒了皮的榆树都死光了，唯独村后这棵老榆树抽出了一支新芽，顽强的生命力让人惊叹。后来在人们绝望之际，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随着甜腥雨滴的落下，这场撼动人心的大饥荒划上了句号，逐渐浓缩成了一颗记忆的种子。而村后那棵老榆树凭着一抹新芽慢慢复活暂且不说，还结出了一树娇嫩旺盛的榆钱子，不但解了大家的饥饿之急，还为小村的角角落落撒下了一颗颗种子。


    李奶奶常说，这棵老榆树里住着一个树神，当年便是它目睹了小村的疾苦，向上天祈求才得以降下甘露，也正是由于它的守护，这个小村子在那场灾难中才没有灭亡。而且自那以后，村里长出了许多榆树，棵棵茂盛得很，皆是老榆树种子所得。每年树上挂满枝头的翅果，整个村子里的人吃都吃不清，再也没有发生过青黄不接饿肚子的事情。听着李奶奶讲的这些话，小小的我很难找出一副画面与那个场景相对应，脑海里唯一闪现出来的，便是在一片贫瘠荒芜中老榆树枝头那指甲盖般大小的一抹绿。


    后来我们几个孩童再去老榆树上摘榆钱从来不折树枝了，都是拿个提篮爬到枝桠上一撮一撮地慢慢摘，因为听了李奶奶的话后，我们怕折枝树神会疼。李奶奶那时候已经很老了，我们爬到老榆树上摘榆钱时，她都会拄着拐棍仰头望着我们，咧着没有牙齿的嘴轻轻笑着，浑浊的眼神没有焦距，我知道她从我们身上又看到了她的小时候。


    那时候的生活远没有现在富足，什么榆钱炒肉啦，加入虾仁鸡蛋做馅啦想都没有想过，摘回去的榆钱除了生吃凉拌以外，最好的吃法就是蒸成馍馍。母亲是个做饭的高手，在那样贫瘠的年代，很粗糙的山野食材只要经过她手就会变成一道道饭桌上的美味。犹记得有一回吃饭时桌子上有一碟很好吃的小菜，吃到最后问了母亲才知道是她掐的倭瓜尖和灰灰菜。


    蒸榆钱馍是每年早春母亲必做的吃食，分为窝窝和发面馍两种。嫩绿的榆钱摘回洗净，撒上盐，花椒面，葱花等，加入玉米面，豆面和少许白面使劲和，多揉榆钱少放面，待黏到一起后团成窝窝上屉蒸。十几分钟后，一锅冒着腾腾热气的榆钱窝窝就可以出锅了，金黄中夹杂着点点深绿，透着一股榆树的清香。掰下一块，占着调好的蒜泥吃，粗糙中也别有一番滋味。


    还有一种发面的吃法，这种发面榆钱馍吃起来还软和一些，不像窝窝那样瓷实。就是发面时把洗净的榆钱和进去，也要加上盐，小葱啥的调味，待面开出蜂窝状以后，揉成馒头上屉蒸。这样做出的榆钱馍不掺玉米面，但是榆钱的含量却远不如窝窝多，因为榆钱放太多是揉不成面团的，更别提能开多好了。不过吃起来挺香，麦子的香气加上榆钱的清甜，比起普通的馒头当然要好吃上几倍。尤其是我从小就不爱吃粗粮，母亲做的时候自然两种都要蒸上一些。直到现在，窝窝已经留在记忆里，而榆钱馍偶尔还会在榆钱下来时买上一些蒸出几个来。


    许多时候，母亲蒸榆钱馍时总要留出一些来，看着小瓷盆里挂着水珠的一个个嫩绿小脑袋，我知道晚上的饭桌上肯定少不了榆钱粥了。早春，除了榆钱霸占着乡亲们的味蕾外，还有小葱和蒜苗也要来凑凑热闹。而在榆钱粥里面，这两样小菜是最好的搭配了，有了它们的加入一碗平淡无奇的乡野吃食也弥漫出了饕餮大餐的诱人香气。


    榆钱粥的做法也很简单，将切碎的小葱蒜苗在锅里炒香，加水烧开后放入大米熬煮，将熟之时放入鲜嫩洗净的榆钱，填一把柴后加入调味料即可出锅了。盛上一碗出来，晶莹洁白的米粥里若隐若现着点点绿色，光视觉上就是一种享受。尝上一口，滑润喷香，米的软糯，榆钱的清新，还有蒜苗小葱特有的爆香，配以一碟萝卜小菜吃下，真真算得上味美无穷了。也难怪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在吃罢榆钱粥后，会留下“杯盘粉粥春光冷，池馆榆钱夜雨新”的诗句。


    在山林乡野的农村，各种时令野菜很多，不仅可以填饱肚子，还可以随季节的变化调剂一下蠢蠢欲动的味蕾，至于各种价值并没有人去细细探究过。朴实勤劳的乡邻们，终归是生活得粗糙自然，远没有城里人的那份讲究与精致。孩童的记忆中年年早春吃榆钱，也是直到今天查阅了相关资料才知道，榆钱子的药用价值和食用价值都很高，不仅除湿热助消化，还含有丰富的营养物质，其中铁的含量竟然是菠菜的十一倍。看到这个结果时，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动画片，叫做《大力水手》，如果把里面大力水手爱吃的菠菜换成榆钱，那会不会使大力水手更勇猛更强壮？


    母亲是个朴实的农村人，没有上过学，甚至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可她却给我讲过一个关于榆钱的故事。相传很久以前，在松花江畔的小村里住着一对农夫，日子过得很穷很苦，可这对老人却善良得很，遇到谁家有困难总要倾囊相助，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后来有一天农夫出门打柴，遇到了一位奄奄一息的老者，就即刻将他背回了家，农妇看这个老者快饿死了，用家里仅有的一碗米粥救活了他。


    老者醒后甚是感动，可看着家徒四壁的农夫不免叹息一声说：“你们生活的这样贫苦，竟然还用仅有的一口吃食救下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农妇笑笑说：“莫说感谢，天下穷人是一家，哪有自家人不帮自家人的道理。”老者听后，颇受震动，随即从怀里掏出一粒种子给了农妇。“这是一颗榆树种子，把它种到院子里，等它长大后遇到困难就摇晃一下它，可以掉下钱来，但要切记不可贪心。”农妇接过还没做出反应，老者便没了踪影。


    老两口将种子种下，细心照料，不出几年便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更奇怪的是，大树竟然真的结出了一串串铜钱。虽然有了这颗摇钱树，可老两口依然靠几亩薄田勤俭持家，除非特别困难或帮助别人时才摇下几个铜钱来。后来村里的地主恶霸听说了这件奇怪的事情，带着打手气势汹汹地霸占了这棵树，并疯狂地从早晨摇到下午，一串串铜钱纷纷落下，最后将地主恶霸和打手全部压死了。自此以后，这棵树再也不落钱了。


    后来小村大旱，眼瞅着大家伙儿都被饿死了，这棵大树竟然又结出了一串串酷似铜钱的绿东西，几个淘气的孩子玩耍时发现这个东西很好吃，便告知了树的主人。这对老人将信将疑，尝试着吃后觉得浑身有了力气了，便兴奋地走出家门，引来了饥饿的乡邻们。小村的人因着这棵树度过了荒年，为了纪念它便取名字为榆树钱。后来榆树钱成了榆树的种子，随风飘落，生根结果，不久之后，小村长出了大片的榆树，引得饥饿的灾民竞相搬来这里居住，逐渐发展成榆树村，直到成为现在的榆树市。


    母亲给我们姐弟俩讲下这个故事时，是在一次吃榆钱粥的饭桌上。她说，给我们讲这些不是为了追溯榆树这个地名的起源，而是为了让我们姐弟俩从小就要懂得一些做人的道理，那就是人行走在世间，到什么时候都不可生贪念，丢善念，脚踏实地，乐于助人，终归会积攒下受益一生的福报。就像这小小的榆钱子，悄无声息地来，默默无闻地长，虽是毫不起眼的小东西，却甘愿在人们最饥馑时贡献出来不可忽视的力量，以至于几千几百年来，提及它时到处都是赞扬之声，活成了灾民心中神话一样的物种。


    平时教导我们的都是父亲，引经据典母亲是讲不出的，可那次她的那句‘不可生贪念，不可丢善念’却在我小小的心灵里生了根发了芽。以至于现在，母亲都去世几年了，我依然谨记这句话，不但使它成为我自己人生行走的标杆，还用它继续教诲正在成长的女儿。


    回忆起往事，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从来不曾远去。然而，该走的还是走了，纵使万般悲痛还是留她不住。该留的继续留下，挣扎在这一世的轮回中用心过活。岁月的翩跹晕染出了生活的色彩，记忆的留存丰富了此去的经年，在风吹指尖花开花落的声音里，又一个春天与我渐行渐远。


    窗外，悠扬的笛声中一片绿意盎然，在碧桃，玉兰，早樱竞相盛开的这场花事里，再也不会出现簇满枝头，飘落大街的榆钱。高楼林立，新农村改建，在所有的一切都要与世界接轨的今天，清新甘甜的榆钱子也逐渐由主角变为了点缀。记忆中的小村早已不复存在，记忆中的伙伴已然擦肩多年，在充满喧嚣霓虹的城市里，匆忙奔走的我们再也找寻不到原来的样子。春花秋月赋予我们情怀，世事沧桑赋予我们厚重，在淡淡褪色的锦瑟华年里，唯有故乡故土撼动着心弦，永远不会随着昏黄的时光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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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觅

优美的散文，厚重的意蕴，榆钱满枝头，有许多难忘的记忆，浓浓的乡情、亲情洋溢在字里行间。
推荐阅读共赏！

何朝东

老榆树的果实承载了多少过去的记忆。作者用老榆树果实讲述了那段不堪回首外年代，勾起了多少儿时的故事。苦涩的日子会让我们更加珍惜今天幸福生活。不错的散文!赞一个!

一默先生

记忆中的小村早已不复存在，记忆中的伙伴已然擦肩多年，在充满喧嚣霓虹的城市里，匆忙奔走的我们再也找寻不到原来的样子。春花秋月赋予我们情怀，世事沧桑赋予我们厚重，在淡淡褪色的锦瑟华年里，唯有故乡故土撼动着心弦，永远不会随着昏黄的时光老去。

一默先生

非常优美的文笔，朴实自然的文字，真挚的情怀，支持推荐

义勇

春花秋月赋予我们情怀，世事沧桑赋予我们厚重，在淡淡褪色的锦瑟华年里，唯有故乡故土撼动着心弦，永远不会随着昏黄的时光老去。

故乡故土之恋,重情重义之念,既便岁月无情,榆钱总留心间..信手写来思绪不断,说古论今紧密相连.描写细致画面再现,浓烈乡情注于笔端.好文.赞!

运涛

每当这时，平常顽皮得让人很讨嫌的男孩子们便成了此刻的英雄，
每当这时与此刻意思重复，保留一个即可

冬芒江

全文清新、自然、亲切，文笔细腻、生动、形象。从祖辈口中的榆钱救民，到儿时榆钱解饥的曼妙，再到母亲口中的榆钱传说引出“不可生贪念，不可丢善念”的做人道理。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新农村的改建，美味的榆钱终究要遗落在历史舞台的边缘，如同作者那渐行渐远的乡愁……

一默先生

推送逸飞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