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救了他的胃,把他从酒文化咄咄逼人的饭局中拉了下来——随着非典解禁,2003年年底名目繁多的各类应酬早让他疲于应对;这电话却又像一把利刃刺痛了他的心——他的她,品行高洁的她居然以偷窃的名义被超市保卫组扣住了。
就算你说天要塌下一块来,他都可以相信,但绝不敢相信电话里陌生声音向他传输的信息:她,这么一位知书达礼、温婉和善的副县长夫人,居然会从货架上取下两大袋鱼翅干,无视收银台的存在,堂而皇之从无购物通道走出超市。更不敢相信工作人员前来阻止时,从来都把诚实做人看得比饮食男女还重要的她,竟然会矢口否认,尽管一连串谎话缺乏必要的逻辑关联,破绽百出,且在监控摄像镜头下,未经付款就携物走出的影像清晰无误,她也仍然坚持说自己是付过款了的。并且毫无逻辑关联地说,不信,你们打我老公的电话。号码是……
还好,多亏他向来低调,极少在媒体上露脸,打车匆匆赶来超市门口时没人认出他。
此时此刻,他眼中的她哪里还有他的她样?穿着打扮倒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得体,可那目光散乱,时而游移迷茫,时而胡乱投射,时而利刃般剜着你的眼……与他的目光交接时则是怔怔的,全无往常的神韵。更让他惊悚的是出自她口中的话语:你来了呀,教书匠,好歹替我跟他们说说呀,我是这种人吗?我一个秀才娘子,会做贼吗?
然而,监控摄像再一次明白无误地把她晾晒到笨贼狂贼无知无畏的尴尬境地。他不禁张开嘴,却半晌发不出声,一个大写的“O”,抡圆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他除了向保安头儿和收银员连连抱歉,照价交上货款和双倍罚款之外,就只能附在那头儿耳边说,意外意外,纯属意外。我老婆从来都是好好的,不知今儿受啥刺激了,精神不在点儿上了。请多担待。
回家的路上,她精神超常的健旺,却更不在点上了。一口一声教书匠,教书匠,今儿的课上完了吧?你来干啥?干啥?接我下班的吧?你那凤凰26呢?不能搂住你腰坐你身后,就只能吊着你膀子轧马路喽。哦,对了,我回你的那信,那情书,没让你当学生作文批阅了吧?说着说着,松开他的臂膀,朝路边跑去,从一个没盖盖的垃圾箱里拈起几张废字纸,跑回他身边,递给他说,你看你看,你都批阅了些啥?
怎么啦?我这秀外慧中的贤妻今儿个完全变了个人,变成个精神……他都不敢想下去了。倒是她说那“批阅情书”,二十年前,他跟她还真是有那么一出呢。可眼下显然不是回首当年花前月下浪漫一幕的时候呀。
没奈何,只能向县委县政府班子请假,送她住进了安定医院。可对其他患者疗效较好的药和治疗手段,用在她身上,都无法使她安定下来。原因很简单,不吃药,不配合。不过,她有她不予配合的底气:我有他,我的教书匠。有他在,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正常。说着分别指着在她眼前晃动的医护人员,一一说出他们的姓名、职称,他逐一端详她们的胸牌,居然百分百精准——她依然记忆力超强,过目不忘。
问题是他乍一离开,甚至说一声要上班去,她就颠三倒四昏招怪招乱招百出,叫他应接不暇应对不断囧态百出,不得不再三续假留守病房了。更出格的是,前来看望的县府干部等人,都成了她这位女版堂吉诃德大显身手的“风车”,一个个被打得吓得丢盔弃甲,仓皇逃窜,携带的所有礼物都被她当做力战风车的弹药,咕噜噜滚满一地。说实在的,对她这一手,他倒是打心眼里认同,这不,正好给了他拒绝任何人探望的最好理由。
同样,也让他意识到安定医院对她无法实施治疗,遑论让她安定,不如回家,让自己这个她口中的“教书匠”客串心理医师试试看。
一连几个夜晚,他都没能睡上俩钟头。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长夜难眠。他与她,一个个生活镜头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叠印。
两人都出身农家,在同一所师范大学相识、相知、相爱,直至毕业分配,一在天之涯,一在国之中。一为教书匠,一为晚报美术编辑。三年后,有婚姻关系、教学业绩作硬件,劳燕分飞刻骨的相思为软件,驱使他这个边远地区的高中教师调回了她所在的内地城镇——某县城关镇。朝朝暮暮的爱情之泉,浇灌他的事业之树更加郁郁青青、蓬勃繁荣。五年后他被选拔到县教育局,八年后调任县政府办秘书,后来的后来,就走上了县政府领导岗位。
她,从没想过夫贵妻荣,眼里心里永远只盛着他,盛着大学期间他给她“批阅”过的那封情书,盛着她的艺术世界。不成想却跟着他成了官太太,住上大套房。可她对他的认知,永远停留在一个好教书匠的界面。至于半路出家改行走上仕途,她常跟他半开玩笑地说是上帝的笔误,终归会得到更正的。
书生入仕,身累,心更累。她也跟着累。家,本应是私人空间,可那些个逢迎的、密切联系领导之辈的频频拜访,“小小敬意”让他俩退个不休。她好烦。
还有更烦的,那些个贴着“为人民服务”、“招商引资,搞活经济”等形而上标签的酒桌、舞厅、钓鱼竿以及诸如此类的载体抢走了他与她的温馨浪漫时光,时不时让他以醉意朦胧的“光辉形象”回到她面前。刚结婚那几年忙着事业,还想多过些时日的二人世界。拟定造人计划后,他已入仕。以如此光辉形象回归床上,她不得不扼杀了计划,虽然并没扼杀两人的床笫生活。不久,他和她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烦恼——他竟然给不了她,他那方面的能力,似乎就此被扼杀了。
现在,精神疾病扼杀了她的健康、她的正常生活。他,可以失去包括性爱、生育、官位在内的一切,但绝对不可以失去她,特别是在这么困窘的情形下。
他这个数十万人民群众的公仆,成了她一个人的私仆。
在他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她那不在点的精神劲儿似乎渐渐向正点儿靠拢、靠拢。好几个晚上,她竟然整篇整篇精准无误地背诵他和她劳燕分飞时鱼传尺素的两地书。泪光莹莹中,他来一个桥段,她数一地鸡毛,如此这般地追踪着逝水流年。
青春杀了个回马枪,荷尔蒙奔涌在他们的床笫。奇迹发生了。他,复活了;她,没病了,或者说病的更狂了,无所顾忌了。春水奔涌,高潮迭起,灵与肉完美契合,双双于飞。
没多久,接近不惑之年的她,有了孕吐的迹象。
在妇幼医院,他在病房外迎接孕检出来的她,从她手里接过成功怀孕的检验单,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热泪盈眶,愣神片刻,居然小伙子一样一蹦三尺高。然后,他也掏出一张纸展开给她看。
那是一纸高级教师聘用证书。他说上帝同意修改他的笔误了,终于成功辞职县政府,去另一个城市的一所中学任教了。
她笑靥如花,当着众多医护人员和就诊的人,不管不顾地在静谧的走廊里高声嚷开了:教书匠,教书匠,你这个教书匠!带我去吧,去吧,这就去吧!
“好哩!”他也傻傻地笑着,嘟哝着,“天晓得你这是好了还是没好?呃,难不成一开始就……嗨嗨,甭说了,啥都好,都好。”然后猛地扑过来,快挨着她了,却来了个急刹,小心翼翼抱起她,从大家不无讶异而又温暖的目光里穿过去,走向阳光灿烂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