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乔山人 于 2019-4-17 18:06 编辑
西风猎猎，残阳如血。 四老汉披着露着棉絮、颜色发白的军用棉袄，坐在打谷场边的青石碌碡上，雕塑般地盯着血红的夕阳一点一点儿被西山慢慢地吞噬，细长的脖颈上顶着个硕大的光脑袋，在残阳的照耀下泛着一层油闪闪的亮光，两只浑浊无神的眼珠一动不动，不仔细看，还以为他睡着了。 尽管才入秋，山里早晚温差却很大，四老汉将珍藏多年的军棉袄宝贝似地翻出来披在身上，虽然已经四面开花了，却不让老伴缝补，他要保持棉袄的本色，不能让其它杂线侵蚀了。 一九四九年扶眉战役的枪炮声如天上的滚雷，响了整整四天四夜。当时十九岁的四老汉撇下大地主刘西云的一圈牲口，撒腿就跑到了塬下的郿邬县，找到了解放大军，随着担架队一路打到了兰州。在解放兰州的战役中，四老汉被炮弹震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身上已经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黄土，要不是他一个激灵醒来，早被当地老百姓给掩埋了。 深秋时，四老汉身上仅存几条褴褛的布条，蓬头垢面一瘸一拐地讨饭回到已经解放了的渭北老家。当地政府正在村里召开声讨恶霸地主刘西云的大会。四老汉忘记了自己几乎是赤条着身体，赤脚跳上了审判台，大声喊道：“打到恶霸地主！”惊吓得台下的妇女们个个捂住了眼睛。男人们狂笑起来，整个会场被他差点儿掀翻了天。 “笑个屁！我是真正的赤农！”四老汉在随军抬担架的几个月里，学到了好多山里人听不懂的名词，赤农这个词就是他跟着部队上的人学来的。 军宣队一位戴眼镜的首长赶紧脱下身上的黄军棉衣披到了四老汉的身上，紧紧地握住他那脏兮兮的双手说：“你带了个好头，我们翻身得解放了！今天就是我们受压迫的贫下中农声讨恶霸地主的时候了，把你的冤屈说出来吧！” 于是，四老汉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控诉了大地主刘西云如何剥削自己的爷爷和父亲，以及他八岁的时候就被迫给地主家放羊，受尽了欺辱。在他的带动下，声势浩大的声讨大会开了整整一天。 残阳如血的黄昏时分，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刘西云在村西的土壕里被执行枪决了。四老汉光荣地当选上了前进大队的贫农代表。 贫农代表四老汉身披黄军棉衣，刚毅的脸庞透露出无限的威严。从土改到大跃进，再到文化大革命，他时刻保持着一个贫农代表的光荣形象，保持着革命本色永不变。无论是大会小会批判会还是忆苦思甜会，四老汉每次都是身先士卒冲上台，高喊革命口号，双手左右开弓地扇地富反坏右响亮的耳光。忆苦思甜会上，他带头吃苦涩难咽的野猪菜，声泪俱下地控诉幼小的他给地主放羊时，狼吃掉了一只羊，被地主吊起来麻绳蘸水打了整整一夜。那一条条伤痕累累的麻绳印铁证如山，说着说着，四老汉就会掀起黄军棉衣，露出瘦骨嶙峋而脏兮兮的脊背，指着受伤的部位给大家看。这一看就是三十余年，三十年的忆苦思甜让四老汉成了全县有名的贫农代表。 在一次忆苦思甜的大会上，四老汉正在激昂地控诉狼吃了一只羊时，一激动竟然说成了“羊吃了一只狼”。台前一溜戴着胡汉三帽子的地富反坏右中，竟然有一名坏分子竟然“噗嗤”一声给笑了。这分明是在搞破坏呀！四老汉敏锐地发现了这一阶级斗争新动态，他手持扎着红绸子的麦克风大声质问：“笑什么？你这是公然和人民政府作对!和我们广大的贫下中农作对！阶级敌人贼心不死，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名坏分子吓坏了，连连摆手说：“我不敢不敢，是一只虫子跑到我的咯吱窝了。”四老汉傲然的说：“你太嚣张了，竟然敢污蔑我是小虫子？告诉你，我的根在红色的海洋里扎着，我是贫农代表！” 坏分子立即遭到逮捕，罪名是现行反革命。 计划经济下的贫农代表四老汉根红苗正，多年来一直靠忆苦思甜的这张嘴挣工分，养儿育女，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就连学校的老师也要让四老汉儿子几分。不管老师有多严厉，只要四老汉的儿子说一声：“我爸是贫农代表！”老师就像被霜杀的萝卜——蔫了；又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地鸡毛，落荒而逃。 市场经济下，贫农代表早已成为历史的笑谈，就连贫下中农这个词语也渐行渐远，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忆苦思甜了三十年的四老汉不会种地，不会种植经济作物，不会做生意，他在经济大潮里几乎变成了一个废人。但他却坚信，这一切只是老天爷对他提出的又一个新的考验，他必须保持革命本色永不变，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四老汉时时刻刻教育着子女，不能忘记革命本，不能忘记自己是贫农的后代，更不能忘记在履历表出身一栏里写上“贫农”二字，如果能改成“赤农”最好了。他不许子女们外出打工，不许做生意，那都是资本主义妄图颠覆我们红色江山的手段，我们决不能上当受骗。 已经进入暮年的贫农代表和他的儿女们成了当地有名的贫困户，政府的精准扶贫按时给他们送来了米面油和衣裤，在一番感激感动之后，四老汉依然坚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打墙的椽上下翻，三十年财东三家转。 贫农代表四老汉像一只寒号鸟，在心里默默的念叨着，“贫农代表的日子丢弃的时间越久，离恢复的那天就越近了。” 四老汉由中年步入耄耋之年，他贫农代表的美好日子还是没有到来，反而被他当年左右开弓打了无数耳光的地富反坏右的后代打上门来，找他报仇雪恨来了，要不是派出所及时赶到，他可真要成为赤农了。 四老汉悲哀的感觉到自己就是一只脱了毛的老狼，孤独的站在山岗上，看着山下的米粮川五谷丰登，自己却饿得前心贴后背的。 暮色渐渐明朗起来。彩旗飘飘，锣鼓喧天，军宣队首长紧紧地抓住四老汉的双手，激动地说：“你才是真正的贫农代表！” 四老汉激动得热泪盈眶，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是贫农代表！” 四老汉满意地笑了，那洋溢着无限热情的笑永久地凝固在了他那充满期盼的脸上。 凌冽的西北风呼啸着掠过大地，悲怆的唢呐声呜呜咽咽地诉说着人生的沧桑与悲欢。在四老汉的追悼大会上，他的生前好友、前任老书记颤巍巍地总结道：“刘根生同志曾担任我们红卫公社前进大队的贫农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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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17 13:3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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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老汉时时刻刻教育着子女，不能忘记革命本？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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