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陈耀光 于 2019-4-20 09:18 编辑
我祖上在赣西永新的一个小山村,我却出生在湘东茶陵的彭家祠。 彭家祠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直以来我很想去看看。但读书、当兵、后来转业在福建工作,总没有适当的机会,这次回老家时我特意去了一趟。 10月6日,小侄子开车,我们夫妇俩和大弟耀伟踏上了寻访我的出生地之旅。彭家祠离我老家其实并不太远,走省际公路,就百把里地,一路上车不多,路也好走,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彭家祠是湘赣边界上的一个商贸小镇。车进小镇,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我们在空旷的圩场边(因为不是赶圩的日子)停妥了汽车。小侄子陪他伯母在车上聊天,耀伟则陪着我上街寻访,从小街的这头转到那头,又从那头转悠到这头,不停地向人们打听,“解放前有一家陈姓永新人开的黄烟、杂货店在哪里?”,得到的回答都令我失望。60多年前我到底出生在小镇的哪个角落,在哪幢老房子里?要找到老房子怕是奢望,因为临街的店面都是近年的新作,几十年前的遗存,看来只有丁字街中间的两棵百年老树了,要几个人拉起手来才能合围的高大樟树依然枝繁叶茂。我想,小镇上见过我父母和我的,恐怕只有这两棵老樟树了,我的兴趣一下转到了老树身上。为了纪念这次寻访,我与老樟树来了几张合影,并从不同距离和方位给樟树拍照。就在此时,一个老人走过来问道“同志,这街道是不是又要拓宽了?” 老人显然是把我当作搞测量的工程技术人员了。 “我不是搞工程测量的,我在给老樟树拍照片呢。” “哦,树有什么好照的?”老人笑着说。见他年纪比我大,人又随和,我便问他“老人家身体蛮好的,多大年纪啦?” “我七十多了。” “是本地人吗?” “本地人,土生土长的。”听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心中又升起希望之火,就把自己出生在这里,离开时还不记事,这次来欲寻访出生地的想法讲了出来。 热心的老人介绍说,解放前小镇的中心在大樟树那里,那一块店铺多。 “请你过去介绍一下好吗?”不等老人回答,我便拉着他朝大樟树走去。 “你还记得这里都有些什么店吗?” “记得”老人说。“这两棵大樟树中间,过去是圩场,里边的樟树下是卖猪仔的地方,因为有阴凉,小猪不会晒得哇哇叫。这边的樟树下靠外一点过去有一个碉堡,碉堡左侧对过是饭店,再过去是家小客栈和合作社,对面是一个邮政所,右侧对过是理发店,隔壁就是一家外地人开的杂货店,也卖黄烟,(这会不会就是我父亲的小店?)再过去是一家糕饼、糖果店了。”老人的介绍使我欣喜和感激,我请求和他合影一张留作纪念,纯朴的老人婉言谢绝,和我们挥挥手就走了,我只好遗憾地目送老人的背影。 傍晚回到县城,我和弟弟去看望叔叔,告诉他我去彭家祠寻访出生地了,叔叔说他曾在我父亲那个小店里住过一小段时间,记得我父亲的小店就在大樟树右侧的对面,这和老人介绍的“外地人开的杂货店”是同一位置。天啦,原来父亲的小店真的就在这个位置,这就是我长久以来想要找的出生地啊。 “真是父母有在天之灵啊”耀伟说。 说在天之灵,似是唯心,不信在天有灵,可就太巧了。假如不是我在街边用大个头的单反相机远远地对着大樟树拍照,让老人误为测量扩路,他就不会主动过来找我搭讪,假如他早几分钟或晚几分钟路过这里,我们也就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了。事情就这么巧,不早不晚,正好来了这么一个帮我圆梦的老人,让我找到了我出生的地方。弟弟和我当然更愿意相信父母在天有灵之说,因为就在前天下午,我和妻子一下车回到家,就带上纸钱和鞭炮香烛,在弟弟和弟媳陪同下,先去祭扫了父母和爷爷、奶奶的墓地,报告了家中诸事,父母当是知道我要去彭家祠寻访出生地的。 和早先许多地方的小店铺一样,彭家祠的小店铺原本也是砖瓦和木板房,狭窄的小街铺的是青石板路面。如今是水泥路面的街道,两边临街的店铺都是四、五层高的钢筋水泥建筑。小镇上建了宽大平整、上有顶盖、可以遮风避雨的大圩场,赶圩的人们不用再指望大樟树来遮阴了。彭家祠小镇的这种大规模改造和变化也就是最近十来年的事,我有些后悔,如果早些年来寻访,老房子还没有拆除,街道也没有改造,或许我还能走进我出生时的那间小屋。 想当年人生地不熟,父母离乡背井到彭家祠讨生活也挺艰难的,我知道他们浪迹此地也是不得已,按我母亲的话说是“被赶出来的”,个中原因父亲从没说过,母亲虽偶尔有些怨言,却也不愿意在孩子们面前多说。我父亲与爷爷的关系不好,容不得我父母亲在他身边,硬生生把他赶出了家门。 妈妈说,当时出门“很可怜,身无分文”。是我母亲多次跪求九英老太,才使她动了恻隐之心,借来了九斗租谷和少许银钱,父母开始了离乡背井的流浪生活。他们先是到了莲花的升坊镇,后又辗转来到茶陵的彭家祠开起了杂货店,并请来师傅做起了黄烟。对我父母来说,这是一段颠沛流离,四处漂泊的痛苦日子,我的一个姐姐是在这期间降生的,但也在这期间夭亡了。 在彭家祠最初的日子也很艰难,举目无亲,买卖难做,卖日用杂货,是小本生意,赊账的人多,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写了一首打油诗贴在自家的店门口,母亲曾经给我念过一次,至今我还记得当中几句是“三人同伞望云遮,货要现钱账不赊,盆里栽花根底浅……”,这首不赊账的打油诗贴出后,小镇上的人知道这个永新来的小老板还有些文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做诗。从此对他倒多了一份敬重,赊账的人也少了,于是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小镇上基督堂的神父,见我父亲有点文化,也来劝我父亲入教信起了耶稣。其后几年里,父亲的生意还算可以。他心情好时,饭前也会教我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我们未用饭食之前,思念天父深厚恩典,创造万物使我享受,查理耶稣赎罪不厌。主呀,靠天吃饭”,祷告词很简单,好像就这么几句。我念小学时,还常见到家里有《马可福音书》。父亲虽然读《福音书》,但他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能容忍我母亲将《福音书》拿来垫在装谷物的坛子上做封口。 为什么爷爷要把我父母赶出家门,这个问题很长时间我找不到答案,就想当然地把它归咎于后奶奶了,总认为我爸妈的遭遇是恶后娘挑拨的结果。这次回乡,我去看望田背富娇姑姑,她跟我聊到我爷爷,才解开了这个谜团。 她说“你爷爷聪明、能干,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问“怎么说?”富娇姑姑于是给我讲了一段我从不知晓的往事。她说:“我父亲没有你爷爷厉害、能干,家里生活困难,问你爷爷借了一笔钱,两个人商定把我父亲名下的田产在你爷爷那里做抵押,待日后还上钱了再赎回。可后来两兄弟(同父异母兄弟)不知什么事发生了争执,有了矛盾,你爷爷不愿我爹赎回地了,两个人大吵一架,还动了手脚。这件事连你爸爸都看不过去,觉得你爷爷不对。就这样,你爸惹你爷爷生气了,说你爸爸吃里扒外没良心,白养了这个儿子,一气之下,要把你爸赶出去。你爸赶紧跑来我家说,‘叔,你看到了,这件事我家老头子那么气我怨我,说我向着你不向着他,你得让我打烂你家的饭锅,表示我并不向着你,好让他出口气,要不,我真的会被赶出家门。’”富娇姑姑说:“我父亲很明白你爸的意思,说:‘你打吧,你觉得怎么才能叫你爹出气,就怎么打吧。’你父亲果真乒乒乓乓打烂我家的大铁锅就走了。这事很快传到你爷爷耳朵里,但他还不解气,一定要把你父母赶出家门,谁也劝不住他。” “还有这么回事啊,从来没听我爸妈讲过”我说。 “这些伤心事,你爸妈也不太愿意跟你们讲。”稍顿,姑姑又说:“你爷爷呀,真的太厉害了。”富娇姑姑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容,轻松寓褒贬毁誉于谈笑之间,她就像对我在叙说一个别人家的故事。我听这个故事,心情可没那么轻松,要是没有故事中的这些事,那些年父母亲就不会受那么多苦,我也用不着去彭家祠寻访出生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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