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泪水中重塑 文/绿袖子
有了江山,有了嘉木,有了逸飞,便有了一块净土书写我至爱的家人,奶奶的、父母的、兄弟姐妹的------还有身边的朋友,还有一些美好的事物----- 归家浜是我的出生地,这是一个清静、理想的居住村庄,一条小河分隔着两岸人家,我们座落于河北,相比河南人家更理想,一开门就能看见清清的河水,及水面上飘荡着的雾气,深深呼吸一口气,清爽是透到脚底的。看着河边怒放的一丛丛水仙花,仿佛自己也变作它的一枝。妈妈说开门见水是旺盛的标志,这倒也是,住在河北的人家硬是比河南的人家富裕几分,在那个年代,几分已经相当的不错。
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家的老房子——三间大瓦房,场院很大,且又是铺了青砖,周边种满大树,整幢房子都隐匿在凉凉的树荫之中。全村就我们独宅,很清高的一座大房子鹤立鸡群,不用为邻居占过一分宅基地或为几只小鸡小鸭乱串门吵吵闹闹。每当听到村西传来吵架声,母亲就会为自己的独得清静露出得意骄傲的笑。我不得意,抱怨奶奶不把房子造在村西,瞧瞧那些小伙伴多热闹,吃好晚饭东窜西窜的玩,而我只能孤单地呆在家里,因为走到村西要化十几分钟时间,我生来胆小,不敢走夜路,就是开门倒盆洗脚水都要双目紧闭,怕一开门有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出现在面前。
现在想想,我能忍受寂寞喜欢寂寞,源于此。
老房子东面有一个很大的菜园子,那是我家一块宝地,冬天的菜园子比较的无味,到了夏天可就不一样了。眼看着新黄嫩绿的春天爬上枯枝,我们就开始了等待。夏天一到,菜园子里满是五花八门的瓜果蔬菜,在它周围更有谗人的桃树、梨树、萄葡树、桑葚树、柿子树等等,我们在那里留恋忘返,一天几次去看它们熟了没有。村里一些爱偷鸡摸狗的男孩子常常乘我们不备来偷,有时,晚上枝头还是果实累累,早上竟空空如也,气得奶奶满村子去骂一通,知道是那几个坏孩子干的好事,只因人赃不俱获,只能骂骂了事。老话有“偷瓜不是贼”,谁让我家种那么多瓜果呢?后来,只要果子发育稍丰满些,奶奶就采下来,放在家里捂熟给我们解谗。
苦难的时代普遍地将不幸撒给人们,奶奶得到的似乎是最厚实的一份。
奶奶是在八十二岁那一年谢幕的,这一串悠悠的岁月中,却有近五十年的生涯伴着绝望和哀痛。在地老天荒的世界里,维系她一线生机的,除却与生俱来的对生命的执着,是她仅剩的一双儿女。正如一部外国名著,奶奶的运命就是一部悲惨世界!
父亲很小爷爷就去世了,那时奶奶还年轻,她没有再嫁,守着儿女,且又把日子过得滋滋润润。奶奶的精明和霸道在邻里三村是出了名的,这也是生活严逼所致,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要是没有了这股霸气和精明,那日子是没法过的。
奶奶到底吃了多少苦,我从她的回忆里略知道一些,仅仅是一些。
小时候的我就喜欢听故事,那时可没有童话书,只能缠着大人讲故事,不识字的奶奶哪里有这么多故事好讲,讲妖魔鬼怪怕吓着我,就讲她年轻时的故事,一路走来的故事,我也能听得津津有味,从奶奶的回忆里我了解了奶奶艰辛的一生。
奶奶在七十岁时,眼睛瞎了,永远沉寂在黑暗里,而且,还没有了泪水。奶奶说是年轻时哭得太多把泪水流光了,我就缠着问她哭的原因,结果,一边听一边抹眼泪。
奶奶年轻时生过很多孩子,有的没成人就去了,大伯和大姑姑都是在二十来岁时死的,大伯得了哮喘病,郞中竟还用纸蒙住大伯的口与鼻,说这种病会传染。一会儿功夫大伯就一命呜呼,奶奶那个伤心啊,没命地哭,谁劝都不停,到最后,劝的人忘了使命跟着奶奶一起哭。大姑姑是个出色的美人儿,出嫁没多少日子,有一次在回娘家的路上遇到一群强盗,强盗们被她的美貌迷住,把她劫到附近一所荒庙霸占了她。大姑姑披头散发跑回家便一病不起,夫家一听非但不把大姑姑接回家医治,反而把大姑姑的嫁妆一并送了回来,身心俱碎的大姑姑没多少日子就离开了人世。奶奶这一哭又是几天几夜,哭儿子哭女儿。接下来爷爷又过世,奶奶那眼泪呀,就像门前小河里的水,没日没夜地流,流成了一首悲怆的咏叹调。
死了男人,奶奶的日子更艰难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况且奶奶又有几分姿色,怕受人欺侮,从那时起,奶奶就不再打扮自己,整天蓬头垢面只知道干活,两天的活她要一天干完,一个铜板她却要算作两个用,也不知她是如何刻苦如何樽节,几年以后总算筹够了盖房子的钱,望着三间宽敞的草房,奶奶那个高兴啊,在失去三个亲人后第一次脸上有了光辉。谁知祸不单行,新房子没住上几日,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个精光,奶奶悲伤得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孤儿寡母重新跌入水深火热中。一家人靠吃野菜度日,自然交不起该交的租米,地主才不管你们是孤儿还是寡妇,把奶奶抓进了大牢。想着两个弱小的孩子既无栖身之地又无炊烟之米,奶奶急得发了疯,在大牢里撒泼地哭了三天三夜,生生把地主哭晕,奶奶被赶出大牢。
流了太多泪水的眼睛半个月看东西都模糊。
奶奶擦干眼泪,给自己定了一个人生目标——有米有房子!在以后的几十年,她一刻不停地朝这个幸福的目标顽强奋进!
终于,由于她的吃苦耐劳,由于她的精打细算,在那片废墟上,重新建起三间宽敞的大房子,而且场院都铺上青砖,下雨天别人家的院子泥浆飞濺,我们家的青砖地经过雨水洗涤,像一片蓝色的琉璃,蓝得耀眼,青得优雅。村里一些男人开始不怀好意地斜睨这片青砖地,觉得一个男人的自尊在这片这青砖地面前荡然无存,渐渐地,这片琉璃蓝成了压在他们心里的一块磨盘。
那个时代刚开始成立互助组,村里还没有轧稻机这些现代化设备,稻子收上来靠牛拉石碾子碾,这些男人总算找到了一个解决自尊这个问题的出口,一致要求到我家琉璃蓝上来碾稻谷,这些青砖可是奶奶用稻草摇了几天几夜船换回来的,一路上的暗流、风浪男人都唬不住,别说一个单身女人,很多人都觉得奶奶回不来,当看到一船发着青光的砖头,看到披头散发的奶奶,全村妇人都哭了,全村小孩也哭了——吓哭。
如此换来的一片青砖地,奶奶岂能容他们蹂躏,躺在琉璃蓝上哭着骂着不肯起来,但这次撒泼失败了,谁让我家的琉璃蓝是村里唯一的一块呢!
结果,一场稻谷碾完,一片琉璃蓝像散落一地的碎玉石。 这就是我出生后见到的青砖地,碎碎的,但在我眼中它有一份破碎的美,像一块往四处裂开的雪烟绫! 对于米,奶奶有一种执着到偏激的爱,米屯里有米她才能睡安稳,不管谁来借米她都愿意借,条件是借一升还一升半,不然天皇老子来都不借。奶奶放租米这事后来极大地妨碍了家庭成份,极大地妨碍了我们兄妹几个积极入团的流程。村里一些人揪住这事儿不放,与其是一些还一升半的,一定要定个富农成分。后来,考虑到奶奶受过地主的迫害,还坐过牢,总算网开一面,给了我家一个中农。奶奶才不管富农中农,只要有房子住,只要米屯里有存米,就是幸福的生活,就是她追求的目标。所以,我记事起,家里就没有为米担忧过。虽然如此,奶奶仍舍不得浪费一粒米,大热天的饭容易馊,一闻其味我们就要倒进猪桶喂猪,奶奶一看发了急,说用水洗一洗泡泡粥照样好吃,我们都不肯吃,奶奶就一个人吃,这顿吃这不了下顿继续吃,怕她吃出毛病来,我们常常趁她不备倒进猪桶里,奶奶就跳着双脚追着骂着打我们。
有一次,她的这股偏激把我气得大哭一场。
上初中时,校办厂有一位年轻女工和我极投缘,她喜欢我的乖巧伶俐,我喜欢她的漂亮得体,从小,我就喜欢美的东西,美的事物、美的人物、美的衣物,她穿的衣服都很美,脸也美,我对她着了迷,一下课就跑去看她工作,跟她搭腔,几天功夫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原来她才比我大两岁。她住在学校里,而我家离学校很近,放学后,我常常找她玩,有时她就陪我割草。有一次,她发愁说没米做晚饭,我二话不说跑回家偷了小半米袋给她。当晚就让奶奶知道了,说什么也要让我去要回来,我说什么也不肯去,奶奶急了,自己跑到学校去要(夜饭米奶奶还是留给她的),羞得我好几天不敢见她,跟奶奶不吃不喝的闹,奶奶才不搭理我,说小孩子家懂什么,要吃吃官司才会懂得惜米如金。妈让我以后放老实点,说家里少一只碗一双筷都瞒不过奶奶的火眼金睛,别说半袋米。
这就是我奶奶!她不想得到别人什么,别人也休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那怕是宅基地上一棵草!村里的女孩子谁家的宅院都敢去割草,唯独不敢上我家,要让奶奶看见,能追上三里路。奶奶说,宅基地上的草用来备用,比如下雨天,比如我们放学晚了,比如羊儿突然胃口大开。
自从奶奶眼睛看不见后,倏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善良的老太太,大概她明白属于她的历史史命已经完成,她现在可以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了,跟我们说话不再强悍,取而代之的是谦卑,因为我们已经一个个比她强悍。闲得无聊就央求我们给她捶一梱稻柴,搓草绳不用眼睛奶奶都能搓得均称细实,一个月买一次,够贴补几个月的油盐酱醋。我的瞎眼奶奶啊,还在用她微薄的力量改变我家的贫困,手心里搓出血泡来才肯歇几天,稍好一点又缠着我们给她捶稻柴。 自从奶奶胳膊变僵硬无法梳理她漂亮的发髻后,这个神圣的使命义不容辞就落在我身上。我一边给奶奶梳头,一边跟奶奶学唱她的歌谣:“梳头要唱梳头经------”记不起来了,最后一句记得,是“南无阿弥陀佛------”。奶奶说,到她走的那天,我的任务就是唱这支歌谣帮她梳一个漂亮的发髻,并把她珍藏好的簪花拿出来教我如何插。这些出土文物般的东西我不敢碰,就去讨好姐姐,我可以天天帮奶奶梳,不过“那天”的头必须姐姐梳,簪花必须姐姐插。姐用“那天”要挟我,天天把我当丫头使唤,为了“那天”,我忍了又忍,身体明显不见长。
奶奶走得跟瓜熟蒂落一样从容,但父母亲还是很悲伤,坚强有主见的奶奶一直是全家的舵手啊!
从小受奶奶薰陶,外表柔弱的我,内心深藏着一粒坚强的种子,不会在泪水中淹没,只会在泪水中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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