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杨伟民 于 2019-5-2 15:08 编辑
迟到的忏悔 一
群主在微信群里发了个帖子,荒友马军因患肝癌于今晨逝世。 我连一百多位荒友,马军是整整第三十位逝世。大家纷纷发帖表示哀悼,并表态一定要去参加马军的追悼会。请群主把追悼会的时间、地点发在网上,切切勿误。 其中,有条跟帖十分触目。老连长石逸胜也表示要参加追悼会。他八十高龄了,去年又因脑溢血而半瘫,年岁太高而又行动不便。不少人发帖劝他就甭去了,大家会把他的哀思带到。可老连长却回帖说,这次无论如何都要亲临。 看了这样的回帖,人们的思绪回到了当年相处的岁月……
我连地处五星湖畔,地势低洼,遇涝年,常歉收,是个有名的穷队。连长换了好几任,全都没能摘掉亏损帽子。穷到连工资都发不出了。每人每月只发十元生活费。 团里把石逸胜调来我连任连长。这石逸胜原是个军校教官。因在反右运动中有右倾情绪,被调离军校,发配到黑龙江建设兵团。在我团五连担任农业副连长多年。在抓农业生产方面很有几把刷子。团长调他来我连之前,和他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小石啊,这次调你去七连,是组织对你的一次考验。去了以后,一定要改变七连的面貌。可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呐。 既然肩负着组织这样的厚望,他自己又是拍了胸脯的,来了定然会有大举动。石逸胜带领一班人去各处转悠了些日子,制订出一份水利规划。头期工程是沿七沁河挖条大干渠,(因是第一条渠,故称之为一排干)接通场部总渠。同时用挖出来的土,在七沁河和一排干之间垒一条坝。这样,既能排尽草甸里的内涝,又能挡住七沁河的外洪。使我连耕地从此免受涝灾,还能垦出万倾良田。这的确是个能迅速改变我连亏损面貌的牛鼻子工程。 但问题是工程量实在太大。整条干渠长达十几华里,总土方量有二十余万方。在天寒地冻的冬季要完成这么个大工程,而且还必须赶在明年春汛前完成,真是谈何容易。更困难的是这中间还有几公里长的草甸塘。在那里,冬季无法取土筑坝。只有待开春后,先用快锨切出条草皮沟,把草甸内的水排出去,直到能见到土,才能挖沟筑坝。而且,可施工期太短。早了,草皮没化,用锨切不开。晚了,下层的冰也化了,草甸塘里到处是陷坑,人就没法进甸干活。所以这方案,先前的那几任连长也都曾考虑过。但总因工程量太大、难度太高、工期太短而作罢。 石逸胜既看准了这一点,就下决心要实施。他不是个盲干的莽汉,详尽制订了一份施工计划。决定从干渠的两头同时向中间的草甸塘开挖。这样整个冬季都在实土地上施工。而到了春季,两头人马刚好推进到草甸塘。草皮化了,可以施工了。这份施工计划制订得十分细密。他把每天可上劳力是多少,每个劳力可挖几方,每天可推进几米都一一标在计划图上,整个工程计算下来完全可以完成。他把这份施工计划报团部审批。 团里当时刚通过大会战挖通了总渠,正考虑动员各连开展配套工程的建设。我连的这份施工计划正好应在了这个时间节点上,便马上批复了。 批复后,石逸胜首先召集班子开了专题会,要求各口子的副职都尽可能地把人员压缩到水利一线来。接着,又召开了骨干会议,阐述了开挖干渠的重要性和艰巨性,要求党员、干部起好带头作用。并要求他们在即将召开的全连动员大会上积极发言,把会议的气氛轰起来。在做了这些精心的铺垫工作后,他才召开全连的动员誓师大会。会上,他凭着曾是军校教官的口才,把挖渠的重要性和我连的发展远景阐述得清晰而鼓舞人心。根据预先的安排,党员和班、排长也都纷纷表决心,一下把全连战士的劲儿都鼓动了起来。会后又举行了大会餐。伙房把圈里唯一的一头猪宰了,炖了一大锅红烧肉。大伙几个月都没沾着腥荤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真是快活极了。边吃边议即将开始的大会战,人人亢奋极了。 马军那晚喝得有点多,摩拳擦掌地非马上扛锨去挖渠。大伙笑着劝阻道:这黑灯瞎火的,你咋挖?马军大着舌头说胡话,他说夜空是只特大的瞎灯泡,天地间有根灯绳,只要一拉,天就能亮。然后趔趄着非去找那根能拉亮夜空的灯绳。逗得大伙笑得都直不起腰来。石逸胜也被马军逗得嘿嘿地乐了,大会的动员效果超出了他的预期。 会战开始了。连里压上了一百二十名壮劳力。石逸胜将他们分成十人一组,共计十二组。南北各放六组。相向着朝草甸塘掘进。他把每组每天要完成的沟渠段都立了标杆。达标才能下班。当初刚入冬,冻土尚薄。几镐下去,就能掀开一大片冻土。剩下的软土,虽说男劳力十方,女劳力八方,任务不轻。但起个早贪个晚,还都能完成。而且,最晚完成指标的组完成时,别的组都已超额完成指标了。因此会战初期,工程进展得非常顺利。每个组都超计划完成。 团领导来视察了几次。我团轄地内河流密、草甸多,十年九涝。我连这次开展的水利大会战,在全团很有推广价值。因此团长几次带领各连连长上工地来观摩取经。宣传股采写了多篇报导。大喇叭里,天天一早一晚播着我连会战的进程和干部战士们战天斗地的动人事迹。甚至喊出了全国学大寨,全团学七连的口号。一时间,我连成了全团上下关注的焦点。 虽说,初期进程相当顺利。但随着气温的不断下降,冻土层越来越厚,完成指标也就越来越困难。只有不断地延长工作时间,开洼野地里,一天得奋战十七、八个小时,累得人人疲惫不堪。人一挨着床铺,立刻像滩稀泥似地堆那儿了。起床号吹半天,都没个人起身。石逸胜天天清晨挨屋挨个去叫起床,晚上又一直督阵到最后一个组完成指标才下班。工程的进度总算还能勉强维持着。 可到了三九天,冻土越发厚,越发硬。一镐抡园砸下去,只能在冻土上砸出一个小白点,半天才能刨下一小块。无论怎样延长工作时间都无法完成指标了。虽然石逸胜在编制计划时对这种情况有所估计,对每人的土方量和每天可掘进的进度也作过调整。但都是以正常年景估算的。没想今冬竟遇到了破历史最低气温记录的极寒天气。冻土层厚达一米以上,每天的掘进速度连计划的三分之一都达不到。 工程遇阻的消息传到团部。团长率生产股的人员前来视察,感到问题十分严重。以这样的掘进速度,根本不可能在春汛前,达到沟挖通、坝合笼,肯定将成个半拉子工程。不但内涝排不出,外洪也挡不住。而且,涝灾过后,也必定是坝毁、沟平。前期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真的出现这种状况,不但我连前功尽弃,而且还将对全团各连即将开展的水利配套建设产生难以消弭的负面作用。 形势如此严峻,团长对石逸胜说:小石呐,你得顶住。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可以提。 石逸胜说:症结在于冻土层太厚。镐刨是不行了。得用炸药炸。问题是我连储备的炸药和雷管太少。团里能否支援一下。 团长当即吩咐生产股的同志调拨,并说:七连需要多少给多少,一定不能让七连这杆红旗倒下! 炸药和雷管运到后。石逸胜对人员和作息时间作了调整。每组抽出两名男劳力,组成爆破组。负责夜间打炮眼,填炸药。黎明时分,大部队上班之前半小时点炮。然后检查爆破效果。如有哑炮即行排除。大部队到达后,肩挑、筐抬、棍撬,把冻土弄到坝基,然后开挖软土,很快就沟通坝成。工程的进度加快了很多。 那段时日,石逸胜半夜就随爆破组上工地。研究爆破方案、选择炮眼位址、控制炸药用量,指挥统一点炮。大部队上去后,他又跑来奔去地督战鼓动,验收质量,直到最后一个组完成任务并验收合格才回连。一天下来也就只有四、五个小时可睡眠。人黑瘦得戴个狗皮帽就看不清眼眉,只看见有一团白光在闪烁。那是他看到大伙干劲十足,工程的进度和质量又都很理想,乐得总露出的那口白牙在闪光。可有一天,这团白光攸然不见了。工地出了重大的工伤事故。 炸药和雷管都是专人保管和分发的。石逸胜自己负责北段工地。南段工地由统计小黄负责。那天,小黄嘴里叼着颗自巻的大土烟分发雷管,一粒燃着的烟梗凑巧落入雷管中,把手中的那根雷管引爆了,炸飞了两根手指。 整个工地乱了一天,大伙都没心情干活了。第二天,大伙提出要去医院看望小黄,却被石逸胜严厉地阻止住了。 大伙觉得石逸胜太过寡情,只顾工程进度,不管知青感受,对他心生怨恨。也是被炸怕了,再出现哑炮时竟没一人敢上去排除。而石逸胜也怕知青再出险情,便把排哑炮的活儿独自一人承担了下来。也是遇上坎儿了,险情接连出现。那天清晨放炮,听声音少了一炮。石逸胜因大部队马上就要来工地了。因此也就没有再多等一会,立即去排哑炮。谁知这哑炮并不是真瞎了,而是因导火索多次搬动后,里面的药粉松动短路,导致了导火索慢燃。石逸胜刚要到炮眼前时,突然爆炸了。当时看到这一幕情景的人都吓傻了。幸好石逸胜卧倒及时,并没被炮轰着,但大腿却被落下的冻土块砸着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大伙劝他去医院拍片检查。他却笑笑说:轻伤不下火线。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见他瘸着腿跑来奔去地指挥着。随着工程进度又赶超计划了,他的脸上又露出笑齿,冒出了那团白光。 也许是老天故意要考验石逸胜的意志力,或是存心要和他作对。当工程刚赶上计划进度时,又出现了意外。 那天,一大早就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大伙问:今天还上工地嚒?石逸胜说:北大荒的雪,不湿衣、不淋人。再说清晨已爆破了,自然得去清沟。 大伙无奈地来到工地,开始清理冻土。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风也刮起来了,越刮越猛。大片的雪花被大风撕成雪粒随风起舞。地上的积雪也被大风刮起和天空中的碎雪搅成一团。天地间全是飞舞的雪粉,混沌一片。混沌中隠约可见有一群雪人儿在艰难地搬运着冻土块。 午后,狂风更邪门了,夹着雪粉在旷野上呼啸着、旋转着,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涡流,抽打在脸上像刀割似的。狂风钻缝觅隙,身上的热量迅速散尽。厚实的棉袄、棉裤、狗皮帽子,全都失去了保暖功能。人的感觉,竟像没穿衣服似的。平时天冷,活动开身子也就不冷了。这时却怪,越动越冷。大口喘出的气马上凝成冰霜挂在须眉上。头发都冻成了冰绺子,互相撞击着发出轻微的响声。身上像裹了层极薄的冰甲。大伙实在抗不住了,请求石连长下令收工。 石逸胜却说:不成,现在冻土抬尽了,软土不挖不行。到明天,软土冻上了,拿锨挖不动。但还没冻瓷实,拿镐又刨不了,那就更歪腻了。同志们再坚持一下。 大伙没辙,只得再煎熬着。 凛冽的狂风满天满地的吹起哨声来,怒吼着,卷起更密更急的雪粉粒,仿佛要将挖沟的人群都填没在沟里似的。这天的午饭送工地没能吃成,大馒头咬没几口就冻成了冰疙瘩,只得扔回饭箱里。肚里没食就更不抗冻。马军走到石逸胜面前说:连长,大伙实在抗不住了,下令撤吧。 石逸胜还是两字:不成! 这时,只见马军噗咚一声跪倒在石逸胜面前,上牙猛烈地敲打着下牙,逬出句:石爷,饶命! 石逸胜既意外又恼怒,赶紧去拉马军起来。他刚要把马军拉起,又突然说了句:你先别动。 马军长着个鹰钩鼻。石逸胜去拉他时,发现马军鼻上的鹰钩处出现了一个白点。这是皮肤即将冻死的前兆。石逸胜赶紧抓起一把雪在马军的鹰钩鼻上揉擦。他意识到今天是遇上罕见的大烟泡了,天气一时半会不可能转好了。再坚持下去,像马军这样被冻坏的现象会越来越多。保沟保坝当然还是保人更重要。知青已被炸伤了一个,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于是他下令:撤吧。 连长一声撤字出口,大伙把工具一扔就跑。 石逸胜喊住大家:慢!大家听我说几句注意事项。我得到南段工地去通知他们也撤。你们自己先回去。回去的路上一定要用手套挡住脸。回到连队后,大家先集中到大食堂等我。千万千万不要回到宿舍去烤炉子或者用热水洗脸、烫脚。听清楚没有。一定要等我回来检查过,让你们回屋才能回。他挥挥手:赶紧回吧。记住千万别回屋。 半个时辰后,石逸胜带着南段的战友也回来了。石逸胜说:我让大伙来这里,是让大家慢慢回暖。我再强调一遍,一会儿回到宿舍,千万别围着火炉烤火。也千万不要用热水烫手泡脚。说不定就会把手指、脚趾都整掉了。现在让我挨个检查一下。石逸胜站在食堂门口,让大伙一个个走过。他检查耳朵、鼻子、手掌,然后挥手让走。又挨个叮咛道:回宿舍可千万别烤火、别烫手烫脚的,听到没?记住没? 第二天,大烟泡继续刮着。凛冽的北风呼啸着,似群狼在嗥叫、在厮杀。一大早,石逸胜就顶风冒雪来到大宿舍,宣布今天继续歇班。大宿舍里一片欢呼声。他挨个让大家把脚伸出来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女生宿舍那里他委托妇女副连长一一检查。又调了几个女生去伙房擀面条,让大伙喝上了平时只有发四十度高烧才能喝上的辣面汤。大伙有的下棋;有的打牌,输家脸上贴满了纸条;有的在京胡的伴奏下,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马军凭窗站着,嘴里念念有词。 大伙问:马军,你在干啥呀? 马军说:我在作诗。 大伙笑道:你还会作诗?唸来听听。 马军说:好,你们听着。刮吧、刮吧,大烟泡你就尽情地刮,刮它个七七四十九天,让小爷们好好歇歇…… 大伙笑坏了:你这也叫诗啊!整个儿就是一个落后分子的牢骚怪话。 马军一脸正经,说:诗言情,这些日子把人都累稀了。你敢说你不想好好歇歇?能把大伙的心情表达出来的就是好诗!马军那天鹰钩鼻上的白点现在已变成了一大片黑斑,远看去像是鼻梁上贴了一块黑膏药,像极了京剧的丑角,滑稽极了。再这么像模像样地唸歪诗,把大伙逗笑得肚抽筋,嘴里喷笑应道:是诗、是诗,一首好诗!笑声把屋外的风声都压了下去。 大烟泡一连刮了三天。第四天清晨,风声小些了。石逸胜又一大请早来到大宿舍。这回可不是来检查大伙的手脚了。他是来一个个提溜知青们起床复工。大伙这几天歇美了,那天也被冻怕了,都怵头上班。心里抵触,动作都很迟疑。马军还嘟哝了一句:这丫的,比周扒皮还扒皮。刚好被折回屋来再次催促的石逸胜听到。他问马军:小马,你在叨咕什么?可不许涣散军心啊!马军吓得再不敢吭声了。大伙在石逸胜的催促下来到了工地。不一会,传来了爆破声,宣示着又一场赶工程进度的恶战打响了。 三
幸好,整个冬季也就刮了这一场大烟泡,后面的天气大多晴好,抢赶工程进度非常顺利。待到春暖化冻时节,南北两端都推进到了草甸塘。 这草甸塘,大伙都不陌生。往日里,我们到团部。穿塘而过,能近十几里。而且,草甸塘的景色优美极了。开满了各色野花。人在花丛行,好似锦上走。天空排雁,咴声阵阵。时不时地遇着群傻狍子,越甸而过,隐入山林。最最有趣的是,不知在哪个草塔头的后面,扑楞楞地飞起只母野鸭。你先是一惊,马上乐了。它趴着的地方,是只孵窝,准有七八枚青灰灰的鸭蛋。回连一煮,好一顿天下第一美味。 可是当我们要开发草甸塘了,让它在地球上从此消失,它马上展示了另一番狰狞面貌。一场更为艰难的攻坚战打响了。 草甸塘里,塔头林立,草根错结,织成一厚层草皮漂浮着。在这里挖沟筑坝必得分两步实施。第一步,得趁草皮化了,而草皮底下的冰层没化,能站住人,用快锨把草皮切成条状,背驮肩扛运走,把草甸里的水先排出去。待到露土了,第二步,再把沟挖深,坝垒实。 问题在于,可施工的时期特短。随着天气日渐趋暖,冰层越化越深。全化透了,草甸里尽是深可没顶的陷坑。也就不能再进去施工了。因此必须趁着这段可施工的极短时期,集中人马先把草皮都切掉,把水排尽,人能踩着实地了,方可继续挖沟筑坝。 进草甸施工的第一天,石逸胜带头哗哗地淌进冰水里驮运起草皮来。干这活儿,滋味可真不好受。浸透冰水的草皮死沉死沉的,冰凉彻骨的千年污水淌下来,不一会就全身湿透。人像跌进了冰窖。开始,大家都是一趟驮一条草皮,在草甸里行走就已脚步蹒跚了。石逸胜却非得让切草皮的人往他肩上叠两条。他,一个四十来岁的老连长驮两条,你,一个二十郎当的小农工,谁还好意思只驮一条?就这样,头上淋着污水、脚下淌着冰水、衣服里灌满了凉水,肩上还压着死猪似的两条草皮,艰难而小心地行进着。草甸里坑坑洼洼的,一个不小心,就连人带草皮一起跌趴下,半天都挣扎不起。真不是人能受的罪!一天在冰水里淌下来,夜间睡觉时,屋里点了炉子,被上加盖了棉大衣,睡到半夜了,双脚还跟死人脚似的冰凉。时不时地,浑身抽搐着打个寒颤。 本来嘛,整个冬季已经大干、苦干了几十天,早就累乏了。伙食又跟不上,身子骨就有点虚。再这么一折腾,扛不住了。不少人病了,发起烧来。战斗减员的现象一天比一天严重。 时不我待呀!石逸胜急眼了。他给医务室下了条死命令:发烧不到四十度不给开假条。女同志特殊情况一侓不照顾。不少发着低烧的病友和身上来着例假的女同胞只得又来到草甸塘扛草皮。一边扛,一边泪水随着污水哗哗地淌。 晚收工回来,大伙边擦身边痛骂石逸胜。马军更是给他起了个绰号——石(死)扒皮。说他尽干些往死里扒人皮的勾当。 一天中午,司务长来送饭。大伙一看,竟是土豆炖肉,兴奋极了。本来嘛,强度劳作了几个月,没见着过一星荤腥,肚里的油早刮尽了。乍见肉,都跟狼似的,眼都绿了。 大伙笑着骂司务长:你这小子,早就该给爷们上炖肉啦! 伙房哪有肉呀! 那这肉是偷的?还是变的? 上哪偷?怎么变?实话告你们,是石连长把他家的贮肉全拿出来了。开始我不肯收。说他家孩子正发育,让他留给孩子们吃。可连长说这段时间大伙的体能消耗太大,再不吃点腥荤补补,会把身子都整垮啰。他硬让我收下,说这是命令。 司务长的这番话,大伙听了既意外又感动。望着石连长,说不清是该爱他还是该恨他,都闷头狼吞虎咽地吃起炖肉来。 石逸胜踏上草皮坝,说:趁大伙这会儿吃饭,我说几句。我知道这段时间来,大伙心里都在恨我,背后都在骂我。马军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死扒皮。骂我太狠,不顾同志们死活…… 石逸胜说到这里,草甸塘里一片窃窃私语声。大伙在猜测是谁打的小报告。都替马军捏了把汗。 只听得石逸胜继续说道:马军,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因此记恨你。我这辈子吃言论治罪的苦头太多。我不会让年青的一代再吃这样的苦头了。再说了,你们骂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作出的发烧不到四十度就不让开病假的决定,也确实有点不近情理。 顿了顿,他又说:嗨——实话告诉你们吧,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发烧,这一点,卫生员可以给我证明。有时我在想,我对自己狠点可以,不该对你们小年青也那么狠。可是,按目前的情势,我不狠行吗?不知同志们注意到没有。我们刚进草甸时,积水才没过脚踝。可现在呢,快没到小腿肚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咱脚底的冰层在化得很厉害。再化下去,我们就没法进草甸干活了。因此,我们必须抢在它化透之前把沟贯通,把草甸里的水排出去。才能继续挖沟垒坝。再说了,春汛也马上就要来了。因此,同志们,我不狠不行呀!你们说我是死扒皮,那么我就当一回革命的死扒皮。同志们,为摘掉咱连的亏损帽子,让我们都扒皮掉肉地干一场,你们说好不好! 大伙被石逸胜这番话感染了,都打着肉香嗝喊道:好!拼命干一场! 午饭后,再开始干活时,石逸胜非得让上草皮的同志给他叠三条。众人拗不过他,便给叠了三条。谁知,第三条草皮才叠上,石逸胜的两条大腿就开始不停地抖。艰难地移了几步,就一个踉跄扑倒在污水中。众人赶紧把他扶起,只见石逸胜泪流满面地说:老啦,老啦,不中用啰! 全场一片静寂。 大伙默默地扛着草皮。只是男知青的肩上都扛着三条。女知青的肩上也扛了两条。 人人脸上都哗哗地淌着污水和泪水…… 四
赴兵团四十周年纪念日,京、津两市的荒友要搞个大聚会。那时,石逸胜已从北大荒返回北京养老,因此想特邀他参加。 那年,一排干挖成后,垦出了万亩良田,从此摘下亏损帽子。但地多人少,一年四季,各式大会战不断。诸如:春播大会战、夏锄大会战、秋收大会战。甚至到冬季了,还时不时地来场风雪夺粮大会战。 每场大会战,石逸胜都身先士卒。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要求战士做到的,干部首先应该做到。过度的劳累,使他多次晕厥在地头。送医院检查,除了血压偏高外,其它并无器质性病变。 为爱护干部,团里调他去团部做了生产参谋。后来又升到师部。兵团建制取消后,调去垦局掌管物资。 这一调动,给他家的变迁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他的儿女享受到了别的农工子女享受不到的优质教育资源。三女儿在佳木斯市读初中,省城哈尔滨读高中,考取了北京的某所大学。和一个北京籍的同学恋爱结婚。留北京工作。女婿自己开公司,效益不错。在北京通县买了所别墅,把已退休的石逸胜夫妇接到北京养老。 这些信息都是荒友们口口相传知道的。他来京时间不长,和大家并没相聚过。这次搞四十周年纪念活动,他是那段岁月的标杆式的人物。活动筹备组的同志准备把他特邀来。去见他之前,先打去个电话。接电话的是石逸胜的爱人。他夫妇俩相差十余岁,她才六十出头。思路很清晰。听明白筹备组同志的话意后,首先表示感谢,说这么多年了,大家还记住老连长,使她非常感动。他们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想念着大家。但这次活动,石连长是没法参加了。起先,她并没说明不能参加的原因,只是笼统地说时间不凑巧。后来在筹备组同志的再三追问下才说出了实情。原来,前不久,石逸胜患了脑溢血。现在半瘫了。怕参加聚会对他精神上的刺激太大,引起复发。故她准备瞒着石连长把聚会邀请推辞了。 筹备组的同志关切地问起病因。石连长的爱人说,是因为看了一段视频。智能手机上发来的一段名为《红旗岭农场今貌》的视频。石逸胜看着这段视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最后大哭。嘴里喃喃道:没了,我的七连没了…… 家人重播了一遍才明白,农场实施退耕还甸的政策,经过几年的努力,我连所在地已建成了五星湖湿地公园,村庄没了,耕地没了,地貌还原成漂垡甸和草甸塘。这视频,我们这些时刻关注第二故乡的人也都看过。映入眼帘的画面是:碧草无垠,天掠旅雁,水浮野鸭。各色野花迎风摇曳,像是绿色大地毯上的灿烂斑点……这般千年的“湿地印象”仿佛从没褪去过,只是这美丽的大地毯曾被人粗暴地捲起,现在重又铺展了回来。 当时我们观看这段视频时,也曾被强烈地震撼过,既为美丽的湿地地貌复原而高兴,又为倾注了我们最宝贵的青春而建设起来的村庄的消失而抱憾,众心茫然,怅然若失。为此,全连的荒友还分成了“保耕”与“还甸”两派。在微信群里讨论了很长一段时间。“保耕派”的荒友认为:当年,我们用青春、乃至生命开拓出来的耕田和村庄应该永远地保存下去。那里有我们青春的热血在流淌。是我们青春、乃至生命价值的载体。而“还甸派”的荒友们却从宇宙关怀的高度,论证了地球生态平衡的重要性。指出湿地是地球的肾,完全应该退耕还甸。双方争论了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无论是还甸派,还是保耕派,心里都明白退耕还甸这一举措是正确的。只是楞丁看到我们用整个青春、乃至生命开拓出来的耕田和村庄攸然消失,并且是永久消失,故地再难寻,未免不舍,难掩惆怅。 吾辈尚且如此,石逸胜看到这段视频的感受也就可想而知。当他看到,付出毕生心血甚至健康而创建起来的村庄从此在地球上了无踪迹,尤其是当他明白自己引以为豪的战天斗地的业绩竟是破坏生态的罪孽!精神支柱轰然倒塌。这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打击有多重也就可想而知。不出意外才怪!但当时家人都没在意,劝解几句了事。第二天,亲家来访,石逸胜木木然,仿佛不认识一般。家人这才感到情况有异。送医院一查,脑溢血。因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命虽保住了,人却瘫了。因此无法来参加聚会,请大家谅解。 筹备组的同志听了情况,也觉得这种情形不宜参加聚会,也就作罢。这以后,群主拉石逸胜加入了我们的微信聊天群,时常有简短的祝福和聊天,以慰彼此间的思念之情。有一天,我们看到了石连长发来的两则微信,第一则说,在录像里看到湿地公园的小野鸭了,还配了个笑脸表情包。第二则说,多想看到傻狍子。我们知道,石连长因肢体不便,手机发微信有多不易。虽然话不多,但我们分明看到了他思想的转变,也渐渐成了一个“还甸派”。这有利于他调整心态、调养身体,使我们颇感欣慰。 五
马军的追悼会因全国各地都有荒友要赶来参加,因此成立了一个治丧小组。 那天,治丧小组接到石逸胜家人打来的电话,说石逸胜无论如何都要来参加马军的追悼会。家人开始劝阻。但石逸胜因此而狂躁不安,恐对他病情更为不利,因此家人决定护送他来参加马军的追悼会。但他们考虑到,不要让石逸胜长时间受到强刺激,因此不打算全场参加。他们会在停车场等着,待到向马军遗体告别时,把石逸胜用轮椅推进来,向遗体告别后他们即行离去。治丧小组同意了这一方案。 石逸胜执意参加马军的追悼会,大家一时猜不透原由。按说,马军曾是连里公然和石连长对立的一个。后来,又因马军的工作调动,两人的矛盾更是闹到了尖锐对立的状态。 一排干修成后,连里大垦荒时,石连长把马军从机务排调到农工班。马军公开和背后都大骂石逸胜这人太阴,说是不记仇,其实心里一直记恨着。指责他公报私仇。 石逸胜说他这么做决不是公报私仇。而是考虑到连里有限的几台机车应该掌握在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同志们手中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而马军打夜班时,常停车眯盹。他的这台机车的开荒业绩不够理想,因此必须撤换。 两人就这么一直磕磕绊绊的,直到石逸胜调离时都没化解。按说,两人的关系不算好,那么石逸胜为什么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非得参加马军的追悼会不可呢?大家心存疑虑。 追悼会如序召开着。很快到了向遗体告别的环节。这时,只见石逸胜坐在轮椅上,由家人推着从大厅门口进来。因在葬礼这特殊场合,我们都没上前去和他打招呼。默默地向他行注目礼。几十年没见,石逸胜已从一个铮铮铁汉变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病老头。他是那么地虚弱,虚弱到仿佛连轮椅都坐不稳了,歪斜着半拉身子。只见他由家人慢慢推到马军遗体前,停下后,他一度甚至想站立起来,却根本动弹不得。他的嘴唇翕动着,不知说了些啥?然后用尚能抬起的左手,弯曲着手指向马军的遗体敬了个军礼。眼泪夺眶而出。它是那么地汹涌,以致我们和他相隔数米之遥都能看清。这是我们跟他相处这么些年,第二次看到他如此凶猛地流泪。另一次便是当年挖一排干时,他非要扛三条草皮而被压垮在草甸污水中,我们将他扶起,他哀叹自己老了、老了时,这样哭过。 怕他哀伤过度,家人将他缓缓推走了。 以后的几天,我们虽一直惦念着石逸胜的情况。但忙于马军的安葬事宜和安慰马军的家人,也就把这事儿暂搁了。数日后,微信网上传来一条石逸胜的帖子:七连知青战友们,你们读到的这条短信是我用了几天的时间才打出来的。手指抖得厉害,手机太小,常按错字母。因此心中虽有万语千言,也只能长话短说。马军的死使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听说咱连知青早死的比例算是最高的。这跟我当年常搞大会战是分不开的。我把大家都累狠了,种下了终生的病根。是我害了同志们。请大家接受一个老兵迟到的忏悔。对不起了!这声对不起,那天我对马军也说过了,我还告诉他,是我误会了他。其实他那时就已累出肝病了,但他仍坚持垦荒,实在顶不住了才眯盹一会。我却硬把他从机务上撸了下来,分到农工班,更加重了他的病情。他不假天年,我有不可饶恕的罪责。我请求他能谅解。希望他是咱连最后一个先我离世的知青。我再次恳请同志们谅解。石逸胜泣告。 微信群反常地静寂了很长的时间之后,提醒音又爆豆似地响了起来。群友们纷纷发帖: 为信仰献身,无需追悔! 我们既是那个时代精神的代表者,也是那个时代精神的祭品。 每个人都无法超脱时代的局限,需要忏悔的不是你个人,而是那个时代。 祝您康复,祝时代康复。 …… …… 我含泪一条一条地读下去,又一条一条地被感动着。但又觉得这些劝慰过于宏观,过于哲理,便一字一句地打出了自己的心声: 您永远都是我们心里敬爱的连长,我们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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