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华夏 于 2019-5-3 15:49 编辑
婶儿大老张
一
返城三十年之际,我重返第二故乡——北大荒。 队长柏崽亲自接待我。应我的要求,领我满村转转。 村子变了,道路都硬化了。两旁栽着白杨,一株株高大挺拔。茂密的树叶将阳光筛成一地碎金跳跃着。 住房是清一色的红砖平房。我们在时的土坯房已不见了踪影。屋前散停着十数辆经济型轿车,全都灰蒙蒙的。不仅车身裹泥,便是挡风玻璃,也只有用雨刷器刮出的两片稍明亮的区域。我纳闷,这些轿车何以都脏成破车模样? 柏崽看出了我的诧异,告诉我说,现在正式编制的职工,一般都不在队里住了,在场部镇买了商品房。也基本不干农田活了。每年,把土地承包走,雇外来工耕作。自己开个轿车上地头转转,安排好活计,然后再驱车回场部镇。每天土里来泥里去的,也就懒得打理。到了收获季,把粮收了、卖了,一年的劳作就算齐活。 我问起收入情况。柏崽说,那得看他承包土地的数量。现在都种水稻,每亩净收益在三百元左右。如承包五百亩,年收益十五万。如承包六、七百亩,那就在二十万上下。 我听了唏嘘不已。 一路上遇到的人,全都和柏崽打着招呼。又全都盯着我看,一脸不知我是何方人士的茫然表情。我心陡生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不由得问柏崽,咱队,我认识的老人儿还有哪几个在? 柏崽神情有些黯淡地说,不多了。咱父辈这批人,一辈子太过艰辛。年岁一老,身体就垮得厉害,现在基本上都走了。剩下没几个,也都八十高龄了,有这样、那样的病,已不适合住在偏远的农业连队了。子女出息大的,跟着去了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顶不济的,也住到场部镇去了。你这次能看到的老人儿,也就只有大老张夫妇俩了。 噢——他俩在啊。我顿时来了情绪。快!带我去他家。 二
这大老张可是位特殊人物。 她家原不属兵团编制。因土地并转的原故,地方上有一批农户要转到兵团来。我连分配到一户,便是大老张她一家。 那天,搬家的尤特兹刚停下,就嗖地跃下条汉子。他身材特魁武。却不知为什么,还没到闹蚊虫的季节哩,就戴了顶避蚊帽,而且还把整张脸都罩进纱帘内,使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他把车厢板放下,把手伸给个胖女人。 那胖女人抓住他的手,咚地跳下。乍一眼,就可看出她胸器好大,随着跳车,隔着衣衫都能看到它颤了好几颤。 胖女人落地后,分别把三个半大小子接下地。 那壮汉却把个瘫痪的汉子背进屋。不一会,又转出来,把竖立在车板上的腌泡菜的瘦长型的大缸合抱进屋。看得出来,几乎还是满缸哩,他却像抱了个小物件似的。劲儿之大让人咂舌! 这以后,神密的壮汉也就不再露面了。所有的家什都是胖女人带着三个半大小子搬运的。好在家什并不太多,不多会儿也就搬完。 那胖女人朝围观的人群走来。大伙这才看清她的面目,重眉、大眼、大鼻,特别是那两只鼻孔,虽没外翻,却大大地张着,有几根晶亮粗黑的鼻毛大刺刺地探出来。(后来,她在咱队的诨名大老张就是由此得的,意指她鼻孔总张得大大的。)整张脸不算太好看,但也不丑。一笑起来,甚至有几分媚态。 她一边拍打着衣襟,一边笑着对大伙说,往后都是乡邻乡亲了,常来家玩啊。今儿忙,就怠慢大伙了。招呼完,上下拍净身子进了屋。 来了这么份人家,激起了大伙的好奇心。后来,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大伙才探明了他们谁是谁。 三
那胖女人,本名张爱花,自小死了爹娘,由哥嫂养大。哥嫂忙于生计,疏于管教。她长成个不谙世事的野丫头。还是小乳乍起时,就让个老头骗失 了身。类似的事件,后来几年间,又发生了多起。小小的年纪就让人捉了几回奸。还堕了几回胎,后来也就不会怀了。 最后一次被捉住奸,那家的女眷闹得很凶,非要村里召开批斗会。一来,这女眷和公社书记沾亲,平时咋唬得很,不好惹。二来,那阵子,村里婚外乱搞的有好几对。支书也正想籍此刹刹风气,便同意了。 没成想,这场批斗会,先笑场,后冷场,楞没开成。 批斗会在大食堂里举行。房樑上粘着用废报纸写的横幅标语——批斗坏分子张爱花大会。这可是个稀罕事,来的人挺多,挤挤挨挨一满屋。 会议开始前,男的,忙着撕书页捲烟、抽烟。不一会,屋里就烟气呛人了。咳嗽声此起彼伏,间或有人啵地吐痰,黄粘粘狼藉一地。老娘们可有了个聚群逗闲磕的机会,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大声地说着扯话、荤话,时不时地像群大水鸭似地嘎嘎乱笑。 支书嫌会场气氛和批斗会不相称,大声呛几嗓,板下脸宣布,批斗会开始,把坏分子张爱花押上来。 会场悠地静了,众人眼珠子全射向大门。 两个民兵把张爱花押上来。倒没太为难她,不捆不绑的。只是把她推到前排空地上,不让坐,让面朝大伙站着。 头晚通知过,今天要批斗她,让她哪都不许去。 她想在大伙面前有个扮相,便把作客才穿的紫花袄从箱底翻出穿上。那时节,她人还没发胖,高高挺挺的,被紫花袄一裹一勒,丰满得撩人。 她知道事儿羞,低头顺眼地站着……
批斗会的第一项是张爱花交代流氓罪行。 闹事的女眷呼地站起,扯着鸭嗓喊,让她先交代咋勾搭我家男人的? 她家男人,姓来,人称小来子。平时人品不咋的,因此背后,村里人都叫他小癞子。是村里的种猪饲养员。 张爱花吱唔道,我可没勾搭他。 那女眷喊,难不成还是我家男人勾搭的你?!喊着还冲上前来,想扇张爱花。 支书拦住那女眷,对张爱花喝道,交代!你俩咋搞上的? 张爱花说,那天,村里通知我,说今天外来配猪的人多,小来子一人忙不过来,让我帮着去清圈。我正清完圈,铺上新褥草。小来子捂裆跑进来,说是今天瞅猪交配太多,刺激大发了,下身硬得难受,要我给治治。还没等我明白,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就硬扒下我的裤头,在圈里干了。 支书闻听,噢——了一声。 那女眷高喊,大伙别听她胡嘞嘞,她要是不自愿,咋老往俺家后屋跑?谁也没拽她,还不是她自己浪着去赶骚。 张爱花分辨说,后来,小来子总申请村里派我去清圈。其实,每次都是他自己早就清得了。我问他清哪圈?他说就清他的圈。怕在猪圈里干,会被人撞见,就每次拉我去他家后屋。那天,天突下雷雨收工,他婆娘回来给撞上了。 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摆明是小癞子设计勾搭的张爱花。大伙都替她不平。有不少人气愤地说,该把小癞子提来一起批。 这话支书刮进耳了,觉得事儿有些挤手,便赶紧转向,张爱花,你是屡犯了,不再讲这事的具体经过,挖挖思想根源。 张爱花朝支书瞪鼓瞪鼓眼,啥叫思想根源? 支书说,就是你干那些事儿时,心里是咋想的。 张爱花“噢”了一声,说,我就是心软,挡不住那些汉子苦苦哀求。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允了。 此话一出,会场立时爆棚,房顶都差点笑掀啰。(“闲着也是闲着”后来成了我队男女间戏谑的金句。歇晌时,常有男的一脸坏笑着问女的,今晚闲不?女的怒骂,你老妈闲着!举拳要打,于是男逃女追,众人哈哈。) 支书也差点憋不住要喷笑,他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就别再瞎嘞嘞了。下面,大伙批判发言。 可会场长时间没人吭声。 众人心里各自有章程。 多数男人见她从不讹谁,觉得这女人仗义。小癞子事件中,摆明又是个受害者,不忍心再伤口撒盐。 也有些爷们,馋她那身白肉,惦着将来万一也能“闲着也是闲着”,心存一股蜜意,不肯破脸。 女人们也是各有小九九。 多数是同情。觉得她这人心善还傻,男人哄鬼的话都信,任谁都肯。白白让男人占便宜,还背个坏名声。太不值!替她冤屈。而且,那小癞子的女眷平时在村里有些张扬,众人心里不帮她,所以不吭声。 也有少数怕得罪张爱花。万一她存下报复心,来勾引自家汉子,那不要歪腻。快别惹事儿。 因此,满会场的人,张望来、张望去,没人吱声。 支书没辙了,让小癞子婆娘发言。 谁知,她看会场的气氛不对,怕自己再闹下去会惹恼大伙。而且,刚才人群里有一句話刮进她耳里,那猪圈里的第一次,张爱花都能告小癞子强暴。 她有些后怕,想示和,便嗫嚅道,我算听明白了,这事儿是我家那个挨千刀的不好,爱花妹子也不易。 得!这会没法开了,散罢。 会后,支书让把粘房樑上的“坏分子张爱花批斗大会”的会标给撕了。这事破例。为了表明村里抓阶级斗争从不松弦,往常类似的会标都得贴到自然脱落为止。这次却当场让处理了。说明支书心里也觉得,坏分子这顶帽子张爱花挨不上。可她成了支书的一块心病——这女子要是不妥嫁,早晚还得惹出事儿来。
但她要妥嫁,难!村里人暗地叫她“十茬女”。女人经历一个男人算一茬。十茬当然不是个精确数,意思是她经历的男人多去了。谁娶媳妇会娶十茬女? 因此,馋她的汉子不少,愿娶的却一个没有。 四
被背进屋的那个瘫痪汉子,姓丁,在村里是个会计。人们都叫他丁会计。 丁会计以前的日子挺美满。媳妇长得俊,一连气给他生了三个男娃。孩子渐渐长大,吃口重了,还特馋荤腥。他媳妇就常进草甸子逮鸭拾蛋给孩娃们吃。哪成想,有一天,她进了草甸就再没出来。而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后来,那块草甸子飘出异味了,人们循着臭味才将尸身捞出。丁会计受此强刺激,得了脑溢血,虽抢救过来了,人却瘫了。这份人家,一个瘫子,三个小子,可咋整? 这情形,村里当然不能摊手不管,但又难管。队里计工,派个女的,管仨娃吃穿,倒是有人愿去。但还得给丁会计擦身洗腚、伺弄屎尿,却没个娘儿们肯。派个男的吧,管得了丁会计屎尿,却顾不好仨娃的吃穿。无奈,只得每天派一男一女两个工。 但这样的处置法,维持个一时半会还行。日长时久就成了例。今后谁家有难处了,村里都得照此办理。这哪成?支书愁死了。 那天,他脑里也不知怎么灵光一闪,带着大老张去了丁会计家。凑巧让她看见了好不凄惨的一幕。原来,日久生疲,派工护理大不如前了。有些女工,得自家饭做得、吃好,才赶过来好歹给仨娃整点吃的。那天,都过晌午了,还不见那女工的影子。仨娃围着爹淌泪喊饿。个别男工护理更德行。他们不在丁会计身边守着,尽量少给,甚至不给丁会计喝水。这样尿少些,能隔好几个时辰来转一转,问一声,有尿没?拉屎不?有的话,重手重脚伺弄完又扬长而去。那天,丁会计拉肚,都拉了好几滩了,也没个人来料理,只能躺屎浆上焐着。听仨娃喊饿,急得泪水哗哗地淌。见着支书和大老张来了,嗓眼里咕嘟起很响的咽呜声…… 大老张见着这付惨样,先自哗哗流泪了。二话不说,洗米炒菜,先把仨娃饿饭问题解决了。又在支书的帮衬下,给丁会计洗了腚,擦了身,换上干被褥。 一番打理完毕,支书气呼呼地去找当值的男女护工。 大老张给拆洗屎尿被褥。 好大一会儿,支书回来说,那两个护工让他撸毛了,再不肯回来护理了。找新护工一时又难,问大老张,这可咋办? 大老张这会儿都不知流了多少泪了,心早让自己的泪水泡得稀软稀软。都没啥犹豫,便说,我先顶上。 没想,这一顶就顶成了永远。 第二天,大老张自己倒贴肉馅给仨娃捏了顿韭菜肉馅餃。仨娃都记不得自己啥时吃的上一顿餃子了。美得围着大老张喊,爱花姨、爱花姨。 大老张这回是喜极而泣。一个没开过怀的女人心里竟涌动起潮水般的母爱来。 从那以后,大老张觉得自个魂儿落这屋了。每天,天不亮,就惦记着来。天漆黑,还舍不得离。满眼都是活。她见仨娃的被褥脏得跟刷了层浆似的,又黑又硬。便轮着让两娃挤一床。逐床把被褥拆了,使碱水煮过,漂净翻好。捣腾完被褥又收拾人。把仨娃的破衣烂袜洗净补好,打扮得个个齐整、鲜亮。趁着洗衣洗被的肥皂水,把屋子的门门窗窗、角角落落都抹了一遍。 看着大老张这般辛劳地操持,丁会计感动得直淌泪,张爱花,谢谢啊……谢谢,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大老张咯咯笑了,不知怎么谢,那就甭谢呗。说着,扯条毛巾给丁会计擦泪。一细端详,只见丁会计胡子拉碴、眼屎堆积、人脸鬼样了。 于是,赶紧打盆热水来,给丁会计洗脸。洗完脸又洗身。发现丁会计的身子脏得都积了层黑皮。胯裆间也让屎尿渍得潮红潮红的,都活人出味了。再不好好洗洗,非长褥疮不成。她拿来香皂,细细地擦洗起来。 丁会计人瘫了,但那玩艺儿没瘫,被大老张的软手三摆弄、两摆弄,竟起了生理反应。支起、倒下、再支起,一跳一跳地惹人嫌。给他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张爱花,我可不是存心要冒犯你。它……它不听使唤…… 大老张明白这是男人的本能反应,的确不由人使唤,便安慰道,没事、没事,这说明你身子骨在强壮起来。 丁会计看大老张没一丝恼怒的样子,便也安下心来。 过了些日子,大老张又给丁会计洗下身。丁会计那玩艺儿又支了起来。而且,这回主人没了思想顾忌,它支得有些肆意,久久不倒。 大老张瞅着心发软,她寻思,唉——这爷们的生活已没啥乐趣了。也就还剩下这点乐呵事。自己不会孕了,横竖没啥害处,不如成全成全他,给他活下去添点念想。 …… 这以后,便是两人领证,孩子改姨叫妈。 吃喜酒那天,支书亲自证婚。他一直呵呵乐着。他能不乐吗?村里最棘手的两大难题,这回一次性妥善解决。可他心里又有些发沉。觉得这样处置,末免太亏欠大老张了。他存下心,有机会的话,得补偿、补偿她。因此,有机会进兵团、挣工资、吃皇粮了,便把大老张一家给推举了出来。 五
读到这里,你肯定急于想知道那个带避蚊帽的神密男子是个啥角色? 他叫吕亚夫,是丁会计的远亲。从山东老家来投奔丁会计。村里安排他在马厩喂马。 那年冬天,他和丁会计进山伐木。两人锯棵大树。锯着、锯着,竟淌出血水来。 两人正纳闷。咚地一声闷响,树上跳下只熊瞎子。原来这熊瞎子正在树洞里冬眠,被他们锯着给痛醒了。它摇晃着扑向丁会计。 说时迟、那时快,吕亚夫举起钢板斧就朝那熊瞎子劈去。 熊瞎子只用前爪一挠,钢板斧飞了,吕亚夫的半拉脸没了。 好在熊瞎子冬眠末醒,兽性不凶,也就这么一下,顾自摇晃着走了。 吕亚夫虽经治疗脱险,但从此一半人脸、一半鬼脸,形象可怕极了,不愿见生人,日夜呆在马厩里。饭菜由丁会计的孩子送,衣被由丁会计媳妇料理。 可现在不行了,丁会计媳妇死了,丁会计瘫了,而且三个半大小子需要料理的事也越来越多。大老张嫁来后,一人要忙里、又要忙外的,实在对付不过来。因此,吕亚夫也就不能再像从前似的日夜呆在马厩了,得常回家来干这干那,后来干脆吃住都在家里,以便随时好有个照应。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强劳力,互相配合着,竟把份人家料理得妥妥贴贴。柴禾墙比哪院都高。菜畦比谁家都齐整。院子里,鸡一群、鸭一潮的。圈里还喂着三头克郎猪。人一走近,它们就弯塌着长长的腰身,撅着小嘴儿朝你直噜噜,不知是讨吃还是讨近乎。 两人除了晚上不在一条炕上,白天一有闲空就在一堆儿干这干那。渐渐地,两人越处越熟。大老张看着吕亚夫那脸不再觉着丑得吓人,反倒能看出先前的帅气来。吕亚夫也觉得大老张身上有股子芳息,闻一口,爽!吸两口,醉!两人唠嗑,话轻话重都没事,嫂子还总爱调侃、调侃小叔子。 开春的一天,日头晴朗朗的。吕亚夫一早去马厩上班。大老张寻思,趁今儿太阳好,给他被褥晾晒晾晒。谁知抖开床单一看,嚯!满床单“万国地图”。大老张满脸通红,像抓了条蛇似的赶紧松手,转而又用两根手指捏起来,胡乱铺好。一边铺一边心里有些自责。这几年顾老顾小,咋就没想着顾他。光使唤、不关心……不是个好嫂子……他的婚事也该操持了。 当晚,两人在院子里锯柴。大老张想起日间的床单,先是卟哧一声笑了。 吕亚夫问,嫂子,你笑啥? 大老张收起笑,告诉嫂子,是不是想媳妇啦? 锯都没停,没。 不跟嫂子说实话。 锯子停下。嫂子,真没。 懞谁呐?嫂子是过来人,不想媳妇,床单上咋会有那些东西? 月光下,吕亚夫的脸,好肉通红,痂肉发紫。嫂子你都瞅见了? 说,都梦谁了? 没梦谁。 还诳嫂子是不? 真不诳你,没梦谁。 哪咋回事儿?病了? 没、没病。 究竟咋回事儿?快说。 我……我…… 快说!急死嫂子了。 我说了,嫂子,你可不能恼。 不恼,快说。 嫂子,我可说了…… 说呀,这不要急死人吗? 我是……做梦和嫂子你亲热。 啊——月光下,大老张愣怔怔地站着,脸上腾满羞云,鼻孔一扇一扇,喘出粗声。 吕亚夫叭叭给自己两个嘴巴。嫂子,我知道不该!可就忍不住。吕亚夫叭叭再给自己两个嘴巴,我是畜生,嫂子,你可别恼。 顿了一顿,觉得最难说出口的话都说了,干脆把憋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嫂子,这些年,你对我哥、对孩子那么好,在我心里,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做梦都想能娶你这样的女人。禁都禁不住,而且还越做越密。嫂子,我也只是在梦里一人做做,绝不会真的冒犯你。 大老张想说啥,却最终啥也没说,一顿脚、一甩手进了屋。
第二天早间,吕亚夫去马厩前,大老张对他说,今儿下班就回家,你哥请你喝酒,有话要对你说。 坏了,嫂子可能把昨晚我冒犯她的事儿告哥了,这可咋整?吕亚夫忐忑了一天。 回到家,见饭菜都摆桌上了。一大盘肥肉炒酸菜、一大盆小鸡炖蘑菇、还有三四碟蔬菜。 丁会计这几年在大老张的按摩调理下,能倚被坐着了,脸上没表情地用能动的左手举杯喝酒。 吕亚夫怯怯地说,哥,听嫂子说,你今儿有话要对我说,说呗。 丁会计闷声道,等孩子吃完去睡了再说,现在喝酒、吃菜。 吕亚夫怯怯地提起筷子,挑起片酸菜叶子慢慢咀嚼着。 不大会儿,三孩子吃完,大老张安排他们去睡觉。 吕亚夫又胆怯地开口道,哥,现在说吧。我想,准是嫂子把昨晚的事儿告诉你了。该骂,骂!该打,打! 丁会计艰难地笑了笑,兄弟,哥今儿只跟你说三句話。 正好,大老张安排好孩子睡觉又折了回来。 丁会计招呼道,来,一兜儿听听。就三句,第一句,你做梦的事儿我知道了。第二句,往后别再叫她嫂子,叫爱花。第三句,往后这家就全指你支撑啦。 说完这三句,丁会计晃晃脑袋,走吧、走吧,我睏了,想睡了。你俩该干啥就干啥去。 吕亚夫尾随大老张退出屋,不解地问,哥今儿说的这三句話是啥意思? 大老张点点吕亚夫的额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吕亚夫一脸的茫然,真不明白。 你梦中想干的事儿,你哥同意啦。 啊——此话当真? 大老张见吕亚夫一脸狐疑的神情,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原来,昨晚她哭过进屋,虽擦干了泪水,但还是被丁会计看出了破绽,他问大老张,你俩呕气了? 没。 那——你哭,因为啥? 大老张觉得这事儿不该瞒,说出来也好有个约束。便把日间晾被看见许多精斑。追问泄精的原因,竟是亚夫做梦和自己亲热……她把事儿从头到尾说了。末了,还把吕亚夫说的那句“我也只是在梦里一人做做,绝不会真的冒犯”的话也说了。 丁会计听了,当时并没多说啥。到半夜却把大老张推醒,说,我寻思了半宿,既然亚夫对你入迷,你就允了呗。 胡嘞啥?那不成叔嫂乱伦啦! 你先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口风也别一下封死。你听我说,第一,亚夫当年是为了救我才让熊瞎子祸害成这样,这辈子也难说上个媳妇。这事儿,我欠着他的。第二,我这身子骨,怕是难以把仨小子养大成人了。全撇给你,你一个妇道人家可咋整?还不得有个汉子给帮衬着?亚夫就是最合适的人。找个拉边套的,咱这旮旯通行的,没人会笑话咱。第三,这些年,你那么扑心扑肝地照料我和仨儿,就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也得为你日后的处境谋划谋划。你那么年轻,我走后,还得嫁汉。但你这人,心善耳软,保不齐还会让歹汉骗。我放心不下。再说了,男女的滋味,各人都想品尝。总让亚夫这么煎熬下去也不是个安生法子。万一将来,有哪个老娘们、小寡妇什么的,看上他那一身劲,愿意跟他,咱拦不住,也不能拦。你说咋整?所以,我得提前把亚夫给你拴住。你俩要是现在就搭上伙了,天下女人一个味,他尝过了,就准保不会再有这档事发生。你思虑、思虑,是这理儿不? 大老张听丁会计说得句句诚恳入理,安排得步步严密,知道他不是在试自己的心,而是实实在在地替自己谋后事,在谋划这份人家的今后日子,便也神情认真地思索起来,心里也觉得这步棋是该这么下。 而且,她也为亚夫对自己的痴情所动。她寻思,老话说,梦由心生,他夜间总做和我在一起的梦,可见他心里想我有多狠!可这汉子也怪,平日里一兜儿干活,有的是避开人眼在冷僻地独处的时机,比如林里拾柴、菜窖码菜……他咋就没一丝一毫的表露呢?换了先前她遭遇过的那些汉子,早就拿荤话撩拨自己了。胆大的,干脆就强搂住掏裆摸乳。可亚夫却从没有过这些举动,甚至连句挑逗人的轻言薄语都没有。干活时,有时难免肌肤蹭着肌肤的,他也触电似地避开。可见他不是稀罕男女间那点破事,而是真心希罕自己这个人。想到这里,她胸口呼地一热,心柔了、肯了,便轻轻地应了声,嗯哪…… 于是,两人议定,摆桌酒席由丁会计亲自把事儿挑明。 吕亚夫听了这番叙述,知道事儿真了。他这才明白哥刚才席间说的那三句話。说我同意你睡我媳妇,是汉子,谁也没脸明说,因此只说你做梦的事,我知道了。第二句,让叫爱花,不让再喊嫂子,就是要把我俩的伦理捋顺了。第三句其实就是在托孤。这么一想明白,吕亚夫心中的男子汉柔情、豪气全一下逬发出来,他揽过大老张,搂紧道,你跟哥说,看我日后怎么报答他! 两人头遭这么肉挨肉,吕亚夫终于按捺不住,把大老张一下摁炕上要行梦中事…… 大老张却猛然将他推开。 咋啦!嫂……爱花,你反悔啦? 别家,汉骑婆。咱家,婆骑汉。惯啦。 情感堤坝由此开闸,俩人入了迷。 过了些时日,那晚,两人开骑完毕,亚夫还攥紧大老张不撒手。 大老张问,你这是咋啦? 嫂……爱花,今儿我生日。能陪我整宿不?多咱能骑了,咱再骑。 大老张稍一愣神,叭叭打掉亚夫的手,不成,咱俩折腾一宿,让他咋睡?她一边穿衣,一边絮叨,每天夜间都得我陪他唠嗑,给他按摩,为他焐脚……没我,他睡不着! 说完,门匡铛一声,走人。 吕亚夫狠狠扇自己一嘴巴,咋把哥这茬给忘了?心里不由得更敬重爱花。 六
在兵团的后几年,不少知青结婚成家了。 大老张对每户知青家庭都特关怀。给孵窝鸡仔,送几只蛋鸭。头一两年,每家屋前的菜园子,都包下替你伺弄。她也不问一声,你爱吃啥?想种啥?她家种啥,给你也种啥。每天清晨,肩把锄,挨家巡视一圈,该摘的摘、该收的收、该拔的拔、该种的种。有啥情况要交代的,隔着窗户敲玻璃,高声大嗓地喊完,大脚叭叭地走人。 那几家成婚的知青对她千恩万谢。她却手一挥,谁让我是你们的婶儿。爹妈不在,婶儿就该管。 她不但关爱这些成家的知青。便是我们这些始终没成家的知青也没少受她的关照。时不时地塞这个知青一个煮鸡蛋,隔三差五地拉那个知青上她家吃张烙油饼。全连的知青都叫她大张婶。 因而柏崽一说大老张还在,我就迫不及待地要他带我去看望婶儿。心里还敲小鼓,婶儿不知还认不认得出我?我也不知还认不认得出婶儿? 一见面,这担心完全多余。刚进她家院门,见着我,她就高声大嗓地喊起来,啊呀呀,杨子,你可想着来看婶儿啦。 我看她,也一点都不眼生。脸上,我们走时有几道皱纹,现在也还是那么几道皱纹。只是岁月这把刀挨着老纹路把那几道纹儿又刻深了些。鼻孔张得没年轻时那么大了,怯怯地探出几根白毛。胸器按她这个年龄段的老太太而言,虽然还算硕大无比,却也像倒出半袋粮的麦包,松塌塌地坠在胸前。可手脚依然利索。我和柏崽刚坐下,两杯热茶已沏好端上。又一把抓起只簸箕,拢进半簸箕葵花子,刷刷地扬尽瘪子,哗啦往锅里一倒,三扒拉、两扒拉,冒香了,端锅往炕桌一撒,说,来边嗑边唠。 开始,她都不给我多少问话的机会,她惦记谁了,问谁。想着啥了,问啥?时而笑、时而叹。 我当然是有问必答。可她竟然还记住了那么多的知青名字,有的,连我都忘了,自然也就不知他们的近况,回答不出来。 她啧啧地咋舌,脸上浮起失望的神情,仿佛是没探着自家亲人的近况似的……直到一簸箕的瓜子快嗑尽时,她才稍稍停下话头。 柏崽说,连里还有些事要安排,先走了。 大张婶让亚夫叔陪我说话,回答我想打听的事。她自己去灶上给我张罗饭菜去了。 起先,亚夫叔一直寡言默语地坐着。而我又忙于回答大张婶联珠炮似的发问,便没有注意到他。这会儿,细细一打量,变喽!变得快都认不出来了。体魄没先前那么健硕了,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满头白发,像是冬晨路边的一蓬蒙霜的衰草。他坐在暗处,面目越发不清,却能看出有泪水淌出来,滞留在痂肉上,闪着幽亮的光。 亚夫叔的话头不稠。我问啥,他答啥。 他告诉我说,我们返城没多久,他哥(丁会计)就因两边腰子都烂了,治不好,走了。 仨孩子全是大张婶和他拉扯大的。现在出息得都不错。丁会计临终前,专门对仨儿作了安排。 大儿还随他的姓,姓丁。现在去了他媳妇的娘家。他媳妇娘家是他们村里的首富,家里啥农用机械都有,包了老鼻子地了,收的粮食都卖不尽。 二儿随我姓,姓吕。倒是在连里包地,但也不在连里住,在场部镇买了楼。地里有啥事,开个轿车回来处理一下,老牛气了。 三儿随大张婶的姓,姓张。这娃出息最大,被德国拜耳公司聘为高级农业顾问,设立国际实验田。现在又成立了水稻专业合作社,生产张老爹牌北大荒有机大米,在全国都打响了。 他说,看着仨娃都出息得这么好,他对得起哥了,这一辈子也就过得值! 他还说,仨娃都挺孝顺的,都争着、抢着要接他俩去一兜儿住。但他不愿意去,他不想让自己那副面孔吓着娃们的邻居,给娃抹黑。现在,老两口在村里呆着。粮食,娃们会送来,他俩鸡养养,菜种种,日子挺消停。 我们说话间,大张婶把晚饭做得了。七荤八素的摆了一满桌。 她捧出瓶种植参泡的药酒,说,这玩艺儿,补性平,喝了不上火。说着,给我倒了一杯,给亚夫叔倒了一盅,给自己倒了一大碗。然后又开始天南地北地神聊。 不知是酒劲上了,还是到底年岁大了,刚才问过的人和事,又问个没完,还特兴致勃勃的,仿佛都是头回听说。我自然不能扫她的兴,答了一遍又一遍的。 亚夫叔喝完吃完,说,杨子,你们聊。年岁大了,精力不济了。每晚早早就得上炕。说完顾自进屋睡去了。 我俩继续聊着、聊着…… 聊到后来,大张婶见我连连打起呵欠来,觉得该让我歇了,便说,杨子,再向你打听最后一桩事,行不? 啥事?你说。 听说你们大城市现在都有修人的医院了? 我稍一愣神,马上明白过来,婶,那不叫修人医院,是整形医院。 我还听说,你们杭州的修人……哦。叫啥子来着? 我重复一遍,整形医院。 对、对,整形医院……还在全国排头前? 还行吧。婶儿,你打听这干啥?你家有谁要整容吗? 大张婶嗫嚅道,没谁,就是……想把你亚夫叔送去修修。 啊——这事大出我意料之外。婶儿,整形医院的收费可老高了,还不能进医保。叔要整的面积挺大,可得老鼻子钱了。 大张婶手一挥,钱不是个问题。这事花多钱我都认! 我一时不解,叔都这么老了,为啥还要不惜大价钱去整容? 杨子,不瞒你说,咱俩为啥还住在连队?全因你亚夫叔不愿因他那张脸给娃们招闲话。所以娃们再怎么要接咱俩一起去过,你亚夫叔都不肯去,就咱俩单过着。将来,万一我先走,让他咋整?另外,婶儿还有个想法……大张婶的脸一下腾起两片红云,你婶儿心里,这辈子也就只有你亚夫叔这一条汉子。特想把他修好啰,也学学现在的有些老人那样,去补拍张婚纱照,给后辈们留个念想。也不枉咱俩好了一场。 我的心轰然一下被打动。一个耄耋老太竟有这般女儿情思。我郑重其事地说,婶儿,我明白你的想法了。你放心,杭州医界,我有熟人。人托人,肯定能找着最好的专家来给我叔治。定给你治出个帅老伴儿来! 大张婶羞涩地笑了。那张脸奇异地变得特年轻,甚至有几分妩媚。
第二天,我急于去场部镇看望另几个连里的老人儿。便告别了大张婶和亚夫叔。 柏崽亲自开车送我去。车开出百十米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大张婶撵着车在跑,便赶紧叫柏崽停车,下车迎回去问,婶儿,还有啥事? 没啥事,就是想跟你再唠叨一遍,修你叔的事儿可别忘啰,一有准信儿赶紧通知我! 我重重地、重重地应了声,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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