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一
张继曾经写过一首《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们读初中的时候,语文课本上选了刘金先生的《〈枫桥夜泊〉新解质疑》。
这篇文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一般人理解这首诗的前两句,是说月亮落下去,乌鸦开始啼鸣,满天空像打了霜一样的颜色。江边有枫树,江上渔船依稀点着灯火,船客久久难以成眠。但是后来,有人做出了新的解释。认为一般情况下月亮落下、天没亮之前,乌鸦是不会鸣叫的。因此,有人认为“乌啼”不是指乌鸦鸣叫,而是指乌啼桥。“江枫”我们一般认为是江边的枫树,有人说不对,应该是“江村桥”和“枫桥”的联合简称。“愁眠”我们一般认为是船客睡不着觉,有人认为也不对,应该是“愁眠山”。于是,第二句他们就认为意思应该是江村桥、枫桥、渔火对着愁眠山。
作者对这种新解提出了质疑。首先,乌鸦在一般情况下半夜是不叫的,但不排除有特殊情况,例如受了惊吓。半夜光线很暗,就算真有一座乌啼桥,诗人也不容易看到。月亮落下的时候,诗人怎么会想到是向乌啼桥的方向落下呢?“江村桥”和“枫桥”简称为“江枫”,这似乎不合乎汉语的简称习惯,让人难以理解。作者还指出,如果“愁眠”再解释成“愁眠山”,那么这首诗中还有一个“我”吗?这样一解释,这首诗还有诗味吗?
刘金的这篇文章确实有积极的意义,它告诉我们不能一味标新立异,不能认为新出现的解释一定是正确的。如果要问我个人的意见,我觉得文学作品的解释本身就是多元的,没有必要定于一尊。文中提到的新解虽然有不合理的一面,但也不能完全否定。诗歌语言可以双关。有可能确实有乌啼桥、江村桥、枫桥和愁眠山,但这些名词很容易引起诗人的遐想,那也说不定。例如,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说:“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由惶恐滩和零丁洋这样的名词联想到自身的感受确实是惶恐、孤独。这也是一样的道理,诗人看到这些事物,想到它们的名字,内心深处更加孤独、惆怅,那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刘金在文章的结尾提到的有一点还是可取的,不能根据古人的作品穿凿附会一些地名。因为这样的做法已经超越了学术,带有经济利益的考量,动机就不纯了。
三十二
王安石曾经写过一首《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从好的方面讲,这首诗写出了梅花不畏严寒、不畏寂寞的高洁品质,是一首佳作。可是,这首诗真的就完美无缺吗?也未必。
大学时,我的写作学老师夏元明先生曾经在博客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里面讲到了这个问题。我的看法也差不多,这首诗确实还是有瑕疵的。首先第一句就提到了“梅”,不够含蓄。好的咏物诗,诗中不会出现事物的名称,不看标题就需要从字里行间揣摩诗人写的是什么,这样才有想象的余地。你的诗中首先就提到了梅,别人当然知道你写的是梅花,还有什么意思呢?第三句“遥知不是雪”,这不是废话吗?你第一句都告诉了我们,你写的是梅花,梅花当然不是雪啊!因此,首句是这首诗的败笔。
三十三
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人写了一首诗,诗中有两句“明月当空叫,黄犬卧花心”。王安石看了之后,觉得不妥。月亮怎么会叫呢?黄狗那么大,又怎么能卧到花心里呢?他就改成“明月当空照,黄犬卧花阴”。后来,他知道是自己错了,明月指的是明月鸟,黄犬指的是黄犬虫。当然,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版本,说这是苏轼改王安石的诗,而不是王安石改别人的诗。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正确的,但两个版本都告诉了我们同一个道理,诗歌来源于生活,如果缺乏生活常识就会闹笑话。
我读大学时,听有人讲新诗,举了一首小诗《指南针》,这首诗说:“你一辈子注定也找不着北。”我说这是胡扯。诗人想当然地认为,既然叫指南针,不叫指北针,所以找不着北。可是,我们有生活常识的人就知道,南的反方向就是北,而且军事上就有指北针。指北针确实是存在的,只不过是把磁针朝北的一端涂色,而不是把朝南的一端涂色,其实和指南针就是同一个东西。指北针都出现了,怎么还“找不着北”呢?这同样是没有生活常识闹的笑话。
三十四
2009年秋天,我在武穴实习。我听的第一节课是指导老师讲高考模拟题中的诗歌鉴赏,题目选的是张在的《题兴龙寺老柏院》:“南邻北舍牡丹开,年少寻芳日几回。唯有君家老柏树,春风来似不曾来。”我当时觉得这首诗很好,就抄录下来了。这首诗写出了老柏树四季常青,能够坚持自我、不受外界干扰的超凡脱俗的气质。我时常想,我们一个人什么时候也能像老柏树一样,几十年如一日,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初心呢?
我后来在网上看到了古琴台绝句征稿,我写了四首绝句,但是征稿信息最终不了了之。我不能空等征稿的结果,就转投《九州诗词》。我原本写的有四首诗,《九州诗词》大概认为只有第四首最好,就选用了。我的第四首说:“汉阳云逐武昌云,无始无终昔自今。唯有古琴台矗立,西风侵似不曾侵。”很明显,我这首诗就是受了《题兴龙寺老柏院》的影响。
三十五
苏轼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中有“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是不能从字面上理解的。因为有学者指出,赤壁之战时,周瑜和小乔已经是结婚十余年的老夫老妻了,怎么说“小乔初嫁”呢?这里,苏轼想象周瑜的年轻有为的气质,进行了一种恰如其分的渲染。
再举一个例子。朱熹有一首《春日》:“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从字面上看,应该是一首写景诗。诗人春游泗水,然后就写了这首描写春天景色的诗。我们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语文课本上选这首诗,老师当然也会这么讲。可是,大学的时候,我们文学院有个退休教授张其俊,他写了一本《诗艺纵横》。老人家在书中讲到了这首诗,我这才恍然大悟。张先生提到,泗水在山东,也就是中国的北方,当时是金统治区。朱熹是南宋的主战派大臣,他怎么会跑到沦陷区游玩呢?他不想活了吗?很显然,这首诗不能从字面上理解。原来,泗水是孔子的故乡,也就是儒学宗师朱熹心中的圣地。朱熹表面上是写春景,实际上是渴望儒学发扬光大,就像春天一样到处欣欣向荣。
还比如,当代诗人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诗中反复出现。有人调侃说:“面朝大海,怎么会看到春暖花开呢?花怎么会长在海水上呢?海子看到的是海市蜃楼吗?”显然,这个不能从字面上看。这八个字只是诗人理想的寄托,是一种想象,现实中当然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理解诗歌,有的时候不能望文生义,不能只从表面来理解诗句的意思。诗歌作为文学作品,里面有诗人丰富的想象,有自己的艺术加工,是高于现实的。
三十六
我们把诗叫做“诗歌”,也就是说诗和歌自古就是不分家的。《诗经》、乐府、词、曲最初都是配乐歌唱的。直到今天,很多流行歌曲都对中国的诗歌进行了借鉴。
李清照的《一剪梅》、苏轼的《水调歌头》等都曾被编成流行歌曲。即使我们听到的一些只言片语往往也有前人诗歌的痕迹。《昨夜星辰》就是取自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新鸳鸯蝴蝶梦》中的“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就是取自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里面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后面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也是取自这首诗。还有“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取自杜甫的《佳人》里的“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即使是新诗的创始人胡适,他的作品也被流行歌曲借鉴过。他的《希望》被改编成了《兰花草》。他的《诗与梦》中说:“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女人花》里面就说:“醉过知酒浓,爱过知情重。”《明天会吹什么风》里面说:“也许你不会我的歌,如同我不会做你的梦。一人一个梦,梦中何必相同?”
有人问我:“今天我们写诗没有合适的句子怎么办?”我说:“流行歌曲能借我们诗人的句子,我们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借流行歌曲歌词中的句子呢?”我写过很多诗歌,有的就是受了流行歌曲的启发。我有一首新诗《黑夜的祝福》,里面有一句“在西风里奏出《相思比梦长》的旋律”,《相思比梦长》就是90年代初台湾的一首流行歌曲。我的《卜算子 敬奉梅欣大叔》,里面有“雾里望飞花,怎辨真和假”,就是受了《雾里看花》的影响。
最近,诗词界也有人在搞活动,把流行歌曲的歌词改编成旧体诗。我觉得这个活动就很有意思,我之前写作旧体诗时受过流行歌曲的影响,但改编整首歌曲还是最近才开始做的。
三十七
陆游临终前写过一首《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现代诗人柳亚子在抗战胜利后仿拟了一首《戏改放翁临终示儿诗一首示无忌、无垢兼寄无非海上》:“便死原非万事空,此身已见九州同。中山卡尔双源合,论定千秋属乃翁。”
两位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表达的思想情感自然很不一样。陆游的时代,金国入侵了宋朝大片土地,收复失地无望,陆游自然忧愤不已。而柳亚子当时,抗战胜利,国共合作的成果已经显现,当时社会传言要建立民主联合政府,柳亚子当然对百废待兴的中国充满希望。然而,诗人终究过于浪漫,没看到残酷的现实。此身真的看到九州同了吗?国共马上内战,国民党败退后造成台湾与大陆长期分离。差不多同时,外蒙古也被国民党政府独立出去了。且不说后来的钓鱼岛、南海问题。这些又岂是诗人能预料的?
三十八
大学实习之前,有一次我们文学院的院长胡立新老师指导几个同学试讲。有一个同学讲的是马致远的《天净沙 秋思》,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我们一般断句都是“断肠人/在天涯”,可是院长点评时说:“错了,不能这么断句,应该是‘断肠/人在天涯’。”今天想想,老人家说得很有道理。
首先,从这个曲牌的格律讲,几乎每句都是平平仄仄平平或者仄仄平平仄仄,每两个字一停顿,怎么可能到最后突然变成三个字一停顿呢?这不符合曲谱的格律要求啊!我们看其他的诗人写的《天净沙》,格律上也都是两个字一停顿。另外,从语法上看,如果是“断肠人/在天涯”,就是简单的主谓短语,还有诗味吗?可是如果是“断肠/人在天涯”,就不同了。这句就成了人在天涯流浪,因此痛到断肠。人在天涯才会断肠,断肠应该在后,提到前面,就形成了倒装。突出强调“断肠”,后面才道出原因“人在天涯”,这样才有回味的余地。
三十九
大学时,有一个教诗词格律的刘飖老师。那个时候已经大四了,同学们都忙着实习、考研或者找工作,大四的课都是走走形式,很少有人会认真听。刘老师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有一次他就对我说:“你本来就是诗人,旧体诗写得很好,我讲的诗词格律你基本上都知道,没有必要听啊!”我说:“每个人讲课都有他的长处,更何况你讲的也有我不知道的啊!”其实,我对他讲的诗词格律已经不觉得新鲜了,可是对他讲的其他东西却很有兴趣。刘老师知道,单纯地讲诗词格律,听的人会很少,于是偶尔也讲讲唐诗宋词研究、诗词的注解等知识。有一次,他讲了陈沆的《晚步至安国寺》:“东坡汤沐处,初地尚氤氲。塔影摇寒日,钟声坠白云。水田千树合,僧佛一床分。归路余禅悦,花香静有闻。”刘老师说,他正在做这类诗的注释工作,之前没有参考书,网上也没有答案。尤其是“僧佛一床分”这一句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问同学们,同学们也是七嘴八舌、信口胡诌。
我对这一句也没弄明白,之后就没再去管了。后来,我在《谈佛说禅悟人生》这本书中看到了梦窗国师的一首诗:“青山几度变黄山,世事纷飞总不干。眼内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读到“心头无事一床宽”,我眼前一亮,陈沆的那首诗不也有“僧佛一床分”吗?于是,我想,这两者也许有关联吧。我们先看梦窗国师的这首诗,它就是在告诉人们,一切都会过去,凡事要看得开。如果看不开,茫茫宇宙在眼里也是狭小的、过不去的;反之,如果世事洞明,一切都看开了,即使只有一张床,在这样清贫生活中也会感到满足。心胸坦荡,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空阔通畅的。我们回过头再看陈沆的这首诗,这也是一首充满禅趣的诗。安国寺就在黄冈,是苏轼曾经到过的地方,苏轼也非常热爱佛学。这首诗处处都有禅意,这样幽静的场所刚好适合修行。“僧佛一床分”,从表面上看,讲的是僧人在禅床打坐,床边挂着都是佛像。这一句还有更深层次的内涵。僧人的目标就是成佛,这个目标看似很艰难,要经过长期的刻苦修行。可是,如果真的一切都看开了,“我”就是佛,成佛没有那么难。僧和佛之间并非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两者的距离只有一床之宽。饥则吃饭,困极则眠,这就是成佛,有人就是这么解释禅的。僧人追求的就是这种简单朴素的生活,只要有一张禅床能够打坐、休息就可以了,想通了你就是佛。
四十
我们前面讲了古典诗歌,接下来我想再讲讲现当代诗人的旧体诗和新诗。
我们都知道,古人写文章包括诗歌通常不用标点符号,古人读书时要用朱砂自己标注句读[dòu]。我们今天见到的标点符号是新文化运动前后引入的,那个时候《新青年》慢慢地刊登新诗,并使用标点符号。可是今天,我们却发现了一个刚好相反的现象。我们写旧体诗用标点符号,写新诗却很少用标点符号。
这并不难理解。旧体诗虽然脱胎于古典诗歌,古典诗歌没有标点符号,但是诗、词、曲句式一般非常对称,用标点符号隔开,看起来整齐美观。而新诗,因为在追求自由化,白话文的语言,分行、分段就可以区分意义,所以标点符号反而是多余的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