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杨伟民 于 2019-5-22 15:16 编辑
芍药染雨香 一
人是无法忘却初恋的。 我的初恋更难释怀。 忘不了的,并不是曾有过的山盟海誓,我俩的喁喁情话只说过廖廖数语;忘不了的,也不是青春花季的血肉交融。我俩所有的肌肤之亲,只有短短 几秒的握手。 相恋时,无人知晓。别离时,却万人叹惜。 那是一段那个时代所特有的血与火的恋情。
那年,我连由抚远县转移至饶河县垦荒新建。只挖了几个地窨子,安顿下住宿,便投入了垦荒大会战。 垦荒前需烧荒。否则,荒草会缠住拖拉机的犁铧。这是一项危险系数极高的活计。万一荒火漫延进大兴安山林,就会引发一场难以扑救的森林大火。因此,烧荒前必须在烧荒的草甸和山林之间拓出一条截火道来。截火道自然是拓得越宽越安全。如果过于狭窄,虽能一时阻断明火。但火场的热旋风会把火星吹送过去,仍有可能越过截火道而复燃。 最初,连里计划在完达山林和荒草甸的接壤处拓出一条长十余华里、宽三十米的截火道来。这项艰巨的任务由我们男农工来担任。但这片山林边沿的榛树条过于稠密,还间有不少的杂树。因此开拓起来,难度很大、进度很慢。截火道迟迟不能打通,自然不敢点火烧荒,垦荒更是无从谈起。 当时,全团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就是垦荒。上级甚至提出了当年开荒、当年产粮的要求。团部大喇叭里每日不间断地播放着各连的开荒进度。团长召集各连连长开会,汇报的也全是开荒的地亩数。我连排在倒数第一。 那些依河的连队,开荒进度大大超前,那可以理解。他们有饶力河、七里沁河这样的天然截火道,大可放心烧荒,迅即地把人力、机力全部投入到垦荒中去,进度自然遥遥领先。 而我连哩,人力全部投入到开拓截火道不说,便是机车也只能闲置在车库里,有虎难纵山!连长汇报起开荒进度来,今天是母鸡下蛋、明日是野鸭孵窝。光蛋、光蛋、依旧是光蛋。 开始,还有说词儿。咱靠山,截火道没打通,不敢烧荒。但后来,同样是傍山连队,慢慢儿,也都几百、几千地垦出荒地来了。 这是咋回事呢? 连长去实地考察了几次,终于取到了“真经”。 原来他们的截火道拓得没我连宽。有的十几米。有的甚至只有几米。宽度不及我连截火道的一半,进度自然快。而且,他们也不待截火道全部贯通才烧荒,而是能烧一块就烧一块,烧完就垦荒。因此耕地也就成百上千地开垦出来了。而且还当年开荒、当年下种,竟钻出一片片绿油油的秧苗来。 但这种做法的危险性极大,稍有疏忽就可能跑荒,酿成弥天大祸。可是迫于当时的情势,好些傍山连队都在暗中实施。当然,他们也不是一味地冒险。烧荒那天,会沿截火道撒一线散兵把守。万一真有火星越过截火道,引起复燃了,及时扑灭。 那阵子,上上下下都开荒心切,对他们的这种做法,团里既不提倡,也不严令禁止。由此,他们的垦荒进度也大大地超过了我连。 摸到实底后,连长回来迅速调整了拓截火道的工作方针。宽度调整为十米。同时,大力压缩人员,把能派出的劳力全都压缩到拓截火道一线来。 铁姑娘班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来拓截火道的。 她们班一共六个人。班长来自天津,另外五人分别来自北京、哈尔滨、上海、杭州、双鸭山。她们常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囤垦戍边这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这六个铁姑娘个个俏丽、清纯。从外貌而论,很难把铁姑娘这个称号和她们联系在一起。可一投入到拓截火道的工作中来的时候,立刻把铁姑娘的那份泼辣劲儿全展示了出来。拓截火道这么累的活儿,她们却干得既轻松又愉快似的,还时不时地哼起歌曲。看到有些男工松怠时,几个铁姑娘窃窃私语几句,使个眼色,各自跑到那几个怠慢的男工面前,提出要和他们捉对儿竞赛,说完便猫下腰嚓嚓地砍起榛条来。砍出一丈多远,回头招招手,喊:来呀,追我呀!惹得大伙笑着起哄:阿米尔,冲!那些被邀竞赛的男工自然不能丢这份儿,呸呸往掌心吐唾沬,猛抡钢板斧直追……她们的加入,使全体男工都跟打了鸡血似地兴奋起来。 其实,内心最兴奋的是我。因为铁姑娘班的班长、天津知青王雨香是我的“隐秘恋人”。当时,我已入党,还是个支委。王雨香正在争取入党。因同是知青,支部指定我为王雨香的入党联系人,让她向我定期汇报思想。于是,我俩便有了单独的接触。 她的面孔是那么的秀逸,有一种艳丽与清雅并存、妩媚与恬静相辅的独特气质。身材匀称而健美,一件普普通通的黑色茄克工装,穿在她身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迷人风韵。 起初,我和她单独接触时,有一种局促感,交往几次后才慢慢自然起来。而她却对我有一种天生的信任感。汇报思想,连思想深处浮现的一闪念也全都坦诚地讲出来。有一次,在连队办公室汇报思想,她对我说,这些天我总做回天津老家吃肉餃的梦,是不是潜意识里扎根的思想动摇了。 我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肯定是想家了呗。这跟扎根动摇根本挨不上。 她却摇摇头,说:要说有所思才有所梦,那也应该是梦着吃素餃子才对呀。在家,我只馋素餃子,鲜肉水饺,一般不碰。可我这段时间做梦全吃肉馅餃。还做梦吃狗不离包子哩,一咬一兜油,可香咧。醒来,我想是不是怕艰苦的思想苗子冒头了......党要求我们灵魂深处自觉爆发革命,所以我把做梦的事汇报出来,请组织分析教育。 我不由得为她剖析灵魂的自觉性所感动,却又不愿她背上莫须有的思想包袱,便说:那是身体中长期缺乏某些营养元素而产生的自然反应。这和思想上怕艰苦完全挨不上。我还常做梦吃大肉包哩。一下能塞进十几只。按你的说法,我也怕艰苦啦? 说得雨香如释重负地笑了。 不久,大肉包还真让我吃着了。五一,连里改善伙食,除日常饭菜外,一人发两只大肉包。那天,我去食堂打饭,一进大门,看见雨香坐在门边的一只树桩櫈上。我朝她略略点点头,径自去打饭。领了两只大肉包、又抓了仨只玉米面窝头和一盆炖旱萝卜片走出来。雨香见我走了出来,便立起身朝大门外走去,到门边,又转回身,用手朝她刚才坐过的那只树桩櫈指指,然后顾自急急地走了。 我走近前一看,是块新毛巾裹着两只大肉包。便立刻明白,她把自己的两只大肉包省给我吃了。这时,她已走远,喊是喊不回了。剩在那更不行。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把那两只肉包拎回自己宿舍,吃得是那样地细嚼慢咽。敢说这是世上最香鲜的肉包。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里尽想着雨香。想她的俏丽、她的清纯、她的上进……我发觉其实她早已走进了我的心里。 在下一个汇报思想的日子里,我终于大胆地向她提出结为终身革命伴侣的请求。她红脸半天,低低地应了个“嗯”字,但又马上提高嗓音说:不过—— 我问:不过什么—— 她解释说:她们铁姑娘班内部有个约定,一心追求政治进步,三年內谁也不考虑个人问题。我是班长,不能率先破坏这个约定。所以我俩确定关系后,一定要严格保密三年……她扑闪着眼睛,问:能做到吗? 我沉思了一会,伸出手去,说:我理解你们的约定。来,我俩握握手,一言为定! 她羞怯地伸过手,眼里漾满着幸福的笑意:好,一言为定。 万没想到,这就是我俩那段青涩初恋的全部情话和所有的肌肤之亲! 我俩把保密工作做得极好。所谓极好,就是除了正常的工作联系外,没有任何私下的亲昵接触。有时甚至一连几天都见不到她的人影。她来拓截火道,自然使我感到莫大的兴奋,这下好了,能天天并肩劳动在一起了,工作累了,一直腰、一抬头,就能看见她那美丽的倩影,有时还能目遇她回眸一笑…… 那天,我在山林的阳坡上发现了一丛绛紫色的芍药花,有些花蕾才开裂,有些却开成浅杯状了。迎风颔首,雍容华贵。我高兴极了。芍药花的花语是情有独钟,而这正是我想向她表达的心声。虽然那个时代的人并不懂这些,但借花献情还是懂的。 更兼她那做中医药师的外公全用中药名给她兄弟姐妹取小名,而她的小名就叫芍药。我决定採此芍药献彼芍药。当我把一大捧芍药花献给雨香时,看到她眼里闪过一道晶亮的光泽。她陶醉状地闭眼嗅吸着芍药花的缕缕清香……我读懂了她内心对浪漫爱情的渴求。 可能是出于隐蔽我俩恋情的需要,她随手把那捧芍药花分给了班里的每个铁姑娘。那几个铁姑娘也全都欢笑着嗅吸花香,还插上发髻比试,大大方方地问大伙:美吗? 全体男知青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着鼓起掌来。铁姑娘们也就不再取下,一直篦在发髻,人到哪里就像哪里盛开出一大片芍药花……它激励着每一个拓截火道的人,殿春花都开了(芍药春末开花,又称殿春花)想要当年开荒,当年产粮,可得抓紧哟…... 由于生力军的加入,也因截火道的宽幅减窄,拓截火道的进度大大提高。但由于没有最后贯通,还是不敢点火烧荒,垦荒的进度仍停滞不前。 汇报会上,团长问:七连呢?还在那孵蛋吗?惹得其他各连连长嗤嗤地笑出声来。但见团长一直木着脸,又全都赶紧收住笑。 连领导沉不住气了。到截火道即将拓通的那一天,他们估算,当荒火烧到山林边的时候,整条截火道也就贯通了。于是决定提前点火烧荒。要知道,几台垦荒机车能提前一个班次开垦,那就是几百亩的新地,最主要的,是咱连垦荒终于提前实现了零的突破。 谁料,点火那天,午后突刮大风。火借风势,荒火的推进速度极快。只见,满野浓烟滚滚,烟霾中暗红色的火苗在不断地跳闪着,像一道火潮,以吞噬一切之势席地捲来…… 情况万分危急!倘截火道尚未贯通,而火潮提前漫到,那么火借风势进山,后果不堪设想…… 突变的情势使人慌乱。连长将人员做了紧急调配。留少数人散兵把守后来新增的窄幅截火道,其余的人员全部集中起来,赶到尚没拓通的地段去突击贯通。可能连长为了照顾女同志,铁姑娘班被分在一段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段把守截火道。而正是这一照顾性的措施,为后来的整个事件埋下了致命的祸根。 连长带领大队人马赶到尚没贯通的地段,好一通狂砍急锯,最后总算在荒火抵达前,贯通了整条截火道……人们刚想息口气,却望见铁姑娘班把守的地段有大片的明火已越过截火道,向另一侧的山林快速漫延…… 火光就是命令!人们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火场。还没到明火区,就被高温烤灸得无法近前。但众人置一切于度外,狂呼大叫着冲进火场,拼命挥打起榛树条,撩起一道道火星组成的弧线,像无数条红色的莽蛇狂舞着扑向人群,要吞噬他们的生命。被扑灭的地段则腾起呛人的白烟,裹夹着已碳化的树枝、草叶,劈头劈脑地吹来,让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但众人啥都不顾了,见火就扑,冒烟便打,有人呛得都咳出血来……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扑救,总算将荒火扑灭在山脚前。真险呐!就差一步,大火就进山了…… 连长清点人员,却不见了六名铁姑娘。仔细一搜寻,只见她们倒卧在灰烬中,已全部罹难了。 事后,经过火情分析,基本还原出当时的情景。她们把守的是个谷口,是山风的过道。进山风裹挟着大量的火星越过窄幅的截火道,落入另一侧的枯草丛和榛条林内,慢慢引起复燃,待到火苗蹿出时业已成片。铁姑娘们只想着要截住火势进山,采取了最危险也最有效的迎面拦截扑打的方式。因而被火圈包围,窒息倒地而亡。如若她们当时采取尾随扑打的方式,就完全不会引发这幕悲剧…… 唉——傻姑娘,你们不懂吗?即便不懂,身体的感受,也该教会你们该站在何处扑打呀。可是,为什么偏偏还要迎面扑打而不肯退避呢?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望着她们那么年轻的遗体,人们叹息:这些姑娘真可怜,连一场恋爱都来不及谈,就夭折在豆蔻年华了。 处理她们的葬事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团医院没有一下能停放六具尸体的太平间。同时,为了尽量缩小事件的负面影响,决定由连队原地处置。连队用上好的红松板材做了六具棺木。将铁姑娘的尸身清理干净后,抹上酒精入殓。但须等到六个姑娘的亲属们全都赶来看验过,方能下葬。 好在尚在塞北春季,尸身防腐并不很难。按东北民俗,在外横死的人的尸体是不能运回村庄的。于是在山林边用炸药炸出两个大坑来,人工修平后做停柩的厝坑。厝坑挖有两米多深,上覆雨布,有极佳的冷藏效果。为防止野狼、山猫等野兽闻味来祸祸,需要有人日夜值班守护。我强烈请缨值夜班。我和雨香相恋一场,单独相处的时日实在太少了,我要做最后的陪伴。但又顾忌会影响雨香的完美形象,不便公开恋人的身份,心中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守灵的日子,我更是夜夜以泪洗面,在心里千声万声地呼喊着雨香…… 停柩的最后一夜,我听到另一个厝坑边上也传出抽泣声。走过去一看,是北京知青张德江在祭奠北京籍的铁姑娘。张德江爽直地告诉我,他一直暗恋着她,却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表白。今天是她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夜了,他一定要把自己的爱意表白给她听。闻听此言,我俩在厝坑前抱头痛哭起来…… 三
返城成家后,我爱上了种植芍药花。在我家的阳台上摆满了盆栽芍药。亭亭玉立、不枝不蔓、香气氤氲。而且养成了在芍药花丛中吃早餐的习惯。一杯豆浆、两只肉包,细嚼慢咽,每每想起雨香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里省给我的那两只肉包,泪水就止不住地流淌满面…… 几十年了,我一直后悔当初不该隐匿这段铭心刻骨的初恋。倘若不隐匿,我就能给雨香以更热烈的恋情体验。高高的白桦林里定有我俩的热恋在演绎、青春的蜜汁在流淌…… 我也后悔成家时,为顾忌爱人的心理感受,向她隐瞒了自己的这段初恋。以致于几十年间,都没能回一趟北大荒去祭奠雨香。我只能通过北京荒友张德江来了解雨香墓地的点滴。 那夜,我和张德江在厝坑前相拥痛哭后,他对我说:你看,祭奠亡灵本该用白蜡,我却用了对红烛。我是在举行我俩的婚礼。你做我们的证婚人吧…… 后来,他返京后,当了名铺沥青路的市政工人,终身没娶。却每年都返回北大荒祭奠铁姑娘和修葺墓园。他告诉我,近些年,农场退耕还甸,当年烧荒垦出的耕地又还原成大草甸,辟成五星湿地公园了。由于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太多,铁姑娘的墓没迁移,还在那小山岗上。只是现在基本没人去祭奠,也极少修葺了。不过,他请我放心,他会年年去修葺的。每个铁姑娘的墓都会给修葺。谁料,两年前,他死于肺癌。我再没渠道探知铁姑娘墓园的消息了,心中一直焦虑着雨香的墓丘平塌了没?墓碑还矗立着吗? 这次,值纪念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农场邀知青重返第二故乡之际,我决定返回北大荒去祭奠雨香的孤魂和亲手修葺她及其他几位铁姑娘的墓丘。而且,不管多重多累,我都要从我家阳台上搬一盆最茂盛的芍药花去,移植在雨香的墓前。移植的步骤我都细细地想好了,先挖个大坑,把芍药连盆坐进去,然后敲碎花盆,将碎片拿出,再培上细土。这样,绝不会伤根,肯定能移植成功。我要喃喃地跟她说:雨香,我来晚了,你原谅我!几十年了,我第一次,也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八千里路云追月,年老多病的我追不动了。让这盆芍药来陪伴你吧,让它向你倾诉我心中那份难舍难忘的恋情。 天若有情天当哭,芍药染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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