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化的记忆（原创散文）

何家祥 · 发表于 2019-5-26 10:30:59

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
像深秋枯枝残叶，也像衰迈老人，日渐平静，日渐安宁。
太阳一直从东升起，从西边回家。月亮一直暮出，曦去。
一首唱了大半辈子《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旧歌，而今越来越被人遗忘，越来越疏远了曾经是命根的乡土。
村里外出要书记给批条的事情，不再是鲜活记忆中头等要闻。
一座瓦窑子竖立，替代了村里所有大事。
扔下粪桶，放下背篼，围在窑子旁看热闹。
不知那几个从外省回来的小伙儿拼命在往地下挖啥？好大个洞窟，还在往下挖。
连村书记，主任，会计都来维持现场持序。害怕看热闹的大人小孩掉进窑子，爬不起来，那就摊上大事。他们也不知道，那么大的窑子洞用来干啥。
好几天，窑子洞挖好，扔放一边，村里人没看出什么名堂。有些倦厌小伙儿们的反常行为。但新奇的驱动让村里老小不得不继续凑小伙儿们的热闹。
几个大小伙开始在窑子旁的一块大空地里堆泥巴。用铁锹铲一铲，另一个人就用脚踩一下。
看打窑子的老少也凑过来看小伙儿踩泥巴。既觉得好玩，又觉得单调。
那泥巴踩高了，也就没什好看的，又顺眼看看小伙儿平路路。
路路就四十多公分宽，长有二十多米，平整得看不到一点凸凹的。路路面上洒了一层薄薄细沙，细沙还是小伙们从清流嘉陵江边挖筛好挑回来。
谁知道小伙整那玩意干啥？连小伙的父母都不清楚。
时间走过炎热，但秋凉没给小伙儿带来足够凉爽，豆大汗珠一直从头上流到脚下。
老人们看着心疼，一时又帮不上什么忙，便把从几十米深吊井里舀回来的水，用木桶装着，放上一个掉了瓷的牙缸缸在里面，小伙儿渴了就往肚里灌两缸缸。
土地刚刚下放户，那被风吹像头发一样外翻的茅草房里，用泥浆与稻草杆搅拌的土墙中，马蜂窝到处都是，土灶砌成的灶头上，没有一颗米饭，只有几根带着浓烈猪潲味的烂红苕被清洗，扒了皮放在碗里。
怕被小孩和猫狗偷吃，就用碗盖一层，再用木锅盖再盖一层。等小伙儿们累了就端出来给他们吃。
小伙儿们心理藏的啥密秘？，只有等活儿干完才知道。村里一家老人的泥巴墙倒了，是风吹的，还是暴雨淋的，谁也都不知道。
村领导带着几个人在帮忙打土墙，土墙打好夹好，还得把屋上稻草换了，一年一换，有一年不换稻草就会腐烂，风雨倒灌。时不时还会有几条菜花蛇倒挂在二梁上。
回乡的几个大小伙儿看也不看那茅草房，只顾把被雨淋烂的路路重新平整好。
天气放晴，秋天异常迷人。大作物都收进仓，只剩些小作物。
小伙们开始用木条做方块块，用钢绳划泥，再用手甩泥盖在方块块内。一甩一划就是一块整直的湿泥巴。
再把湿泥巴轻轻放在平整的路上。久了，多了，暖爽的秋风一吹，泥巴块就干了，成为可爱的白色块，也给村里绘了一副很美的线画。
一条路路，两条路路……窑子旁边密密麻麻放着许多泥块。时间一久，泥块多起来，小伙儿们也开始疲倦得不想回那四面透风的茅草屋。
太晚太累，就整晚整晚躺在泥巴块边睡，最主要还是担心天气不好，怕下雨把泥巴块淋缺就没什么用了。
老人们就给小伙们扎了许多盖泥巴块的草板。只要一变天老人小孩都来帮忙把泥巴块盖上。
至于那薄薄的泥巴片像面块一样的桶状，只要一变色缩水，七成干小伙们就亲自像老者拍年轻人肩膀一样，轻轻一下，几片整齐的泥巴片。弯弯的，光滑滑的，像自己的饭碗一样平滑。
大家都想过来帮忙，除了稀奇，主要还是想看个究竟，看看小伙们搞那些名堂到底能有啥用！
有一个小孩也像小伙一样对着桶状泥巴片一小拳头下去，泥巴片全碎了。小伙们心疼至极，可又发不得气，小娃娃，天生好奇，捣蛋。只得摇摇头，舀一缸凉水把小孩子们打泼走。
快深秋，泥巴块和片都干完，被小伙子们收拾得整整齐齐，挑着一块一块放进窑子里，村里老人们瞪着大眼睛道：这是干啥呀？难道要把泥巴块窖到明年生出许多小泥巴块来？
小伙们装完泥巴块和片，就把在外挣的钱来掏出，去十多里外镇上去买煤炭。
小伙们把煤炭挑回来，倒在窑子口，再用干稻草和干木块把煤点燃，开始了三天三夜的通宵加煤。
老人们愈发纳闷：这娃儿们，把好好的煤炭用来烧泥巴块，这不是吃多了没事情干吗？
三天下来，村里老小们也沾了不少便宜，把猪的，人的都放在窑子面上烧，省了柴禾与煤炭。
最后一天，封了窑门，再把窑面上盖一层厚厚的稀泥，糊平后，把堰塘里的水倒在面上，一直倒，不能干。
三天后，窑子的温度降到与外面一样低，小伙们就撬开窑门，揭掉窑盖。一块块白泥巴块就变成了青色的砖。老人们都跑过来问：这是啥呀？干啥用呀？
小伙们没有吭声，就把烧好的砖瓦挑回去，把原先的茅草屋，泥巴墙全扔掉，把青砖用沙石灰和着砌成了墙，把瓦盖在了屋顶上。
第一年，一股强风夹杂着暴雨向脆弱的村庄袭来，村里的茅草屋基本上被揭盖淋垮，而唯有小伙们用砖瓦砌的屋毫发未损。这一下，小伙们就有活儿干了。
村里大小人户都到小伙家要砖定瓦，全村老小也都到窑子边帮忙踩泥做砖端砖装窑子，不到一年，全村的茅草屋都变成了抗风挡雨的青瓦屋。
本村够了，外村的也来要，不行就出钱买也要要。小伙们就开始卖砖卖瓦，全村的也跟着挖窑做砖烧瓦卖砖。村里小小的窑子把县里都惊动了，以此为标榜向全县推广。
这样，小小的村窑子成了改变村貌最有说服力的秘密武器。小小村窑子也成了最热闹场所。时间不会停下等待任何人，任何事。
村里窑子也不会因满足而满足。增加窑子，增加砖瓦场。
大股大股煤烟弥漫着村庄，出砖瓦时塞满鼻孔的灰尘，踩泥时的耕地占用……依流而过的清清嘉陵江水被窑子里吐出来的污水所侵蚀。
孩子们看着嘉陵江很害怕，不敢再跳下去戏水，怕身上沾了污水长豆豆。茂盛的黄竹，斑竹，翠竹……还有长期被鸦雀栖歇的摇钱树，梧桐树……在窑子的熏烟中无力垂头，无声抗议。
一座美丽整洁的青山，渐渐挖成了千疮百孔，树苗不知从何而生，炭渣覆盖着耕地，稍不慎就把脚扎个口。一天天，一年年。
当年那群小伙儿虽时过境迁，腰鼓房胀。不知又从那个省回来，立即填了自家的窑子，封了自家的砖场。修起了水泥路，离村远远的，买了一台砖机，在国家规定的地方办起了砖厂，修起了农村公寓，把村老小又给带跑。
只是，孤独了昔日热闹的村庄。翠竹在欢笑，绿水在畅流，鸟儿又回到了村庄。变迁，不会因风雨而停止。变迁，不会因阴晴而静下来。茅草屋，青瓦屋，高楼……
过去，那最热闹的村窑子像年轻力壮的小伙，走过无数风风雨雨后开始安静下来。村，绿荫成林，村，青瓦剥落。村，也真正开始静下来。
条条大道远远离村而去，楼，高高凝望着山脚下的村庄。村，原原本本又被大自然收养，抚慰。
那群带头挖窑子的小伙儿，被子孙带到上下都是电梯楼盘里。记忆，一次次被翻阅，一次次被潮流掩盖。
村庄，多了繁茂，少了嬉笑。

声明：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版权归属原作者，未经许可，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