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杨伟民 于 2019-5-27 11:59 编辑
桂花嫂
我家和桂花嫂结缘，始于三年前她对我母亲的护理。 自打桂树划分到户后，村里家家都开办农家乐。我家也合家开了一家名为桂香斋的餐厅。 仲秋时节，头茬桂开。黄色、橙色的桂花呈聚伞花序，簇生叶腑，绿荑素萼，幽香怡人。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桂林，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树下散摆桌椅，供游客喝茶品茗、棋牌娱乐。 用餐自然是桂香系列的农家宴。在众多的农家餐厅中，我家的桂香斋算得上是头牌。特别是秘制的桂花花雕鸭、桂花虾仁、鲜虾桂花糯米饼，更是点要率极高、回头客超多的招牌菜。 后来，又开了夜场。夜间雅客居多。夜静轮圆之际，喜把酒赏桂。鼻吸飘浮馨香，耳闻呢喃秋虫，沿小径踏寻那桂香最浓处…… 针对这些游客，我们桂香斋专供便于携带的桂花啤酒卤牛肉、桂花鸡翅、桂香南瓜糕，大受游客欢迎。 真可谓日夜顾客盈门，每天的净利润当以万计。 没想，福兮祸所伏。我母亲因长期劳累过度，突发脑中风。急送医院抢救，命保住，人却瘫了。出院后，回家康复。医嘱：你母亲的病情并不重，送医又及时，预后理当不错。好好康复，甚至可能不留任何后遗症。 但我家日夜顾客盈门，缺了母亲这一主将，人人忙得手忙脚乱。除了雇人三餐喂伺以外，根本无暇顾及母亲的康复。复诊时，主治医生根据我母亲的康复状况，向我提出了严肃的批评。他说，以目前的康复状况来看，你母亲的康复效果十分不理想。你思想上可要引起重视了。否则错过了最佳康复期，将来必定追悔不已。 我无奈地把我家的实际状况向主治医生作了汇报。跟他说，桂香斋是我家几代人的主要经济来源，关闭不得。预约客人又早已登记到了一月以后了。因此，即便是短暂歇业也不行。只得高薪雇人来照料母亲。但所雇之人又都不懂得如何帮助我母亲康复。还嫌累嫌脏，常常突然提出辞工。家里人三天两头地跑保姆介绍所寻找新保姆，被搞得焦头烂额。因此，现在能有个人一日三餐喂伺、料理便溺、并给予简单的清洗，也就心满意足了。别的也就不敢指望了。 主治医生听了，沉吟一会，说，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护理员，好不好？ 好呀。 跟你说啊，这人如能来护理你的母亲，你母亲今后不留任何后遗症就大有希望。 哦——竟有这般神奇？ 主治医生点点头。你不信啊？我把这人的情况向你作个简单的介绍。她是我曾经收治的一个病人的爱人。那年，她老公脑溢血送我院抢救。他的病情可比你母亲要严重得多。也是经过抢救，命保住了，人却瘫了。等到病情稳定后，出院回家康复。他爱人原是一家大企业的厂医护室护士。辞职回家护理丈夫。本来就有一定的医疗基础知识和操作能力。经我的介绍，又去专业的康复医院培训了一个阶段。因此，护理的效果非常好。半年后，她丈夫竟是自己走着来复诊的。后来，她暂没工作，我就介绍了几个病人请她护理，全是康复效果非常好。而她的收入也还可观。于是，就干脆做起了瘫痪病人的专职护理。这些年做下来，在针灸和按摩上更是术有专攻。怎么样？请不请。 当然请。快和她联系一下。 好，主治医生拨通了手机，通了一番话后，笑着对我说，你运气不错。她刚做完第一个病人的护理，正赶往下一个病人的家里去。途经我们医院，答应马上赶来和你面洽。 主治医生再次检查我母亲身体各部位的康复情况，笑着对我说，看来，这人和你们家挺有缘。她名叫赵桂花。而你们是种桂花的，可以说是“造桂花”。这下是赵桂花护理“造桂花”。你说，有趣不有趣？哈哈。 正说着，赵桂花来了。只见她，三十上下的年纪，梳高翘的马尾辫，着一身粉色运动套装，蹬一双也是粉色的运动鞋。皮肤白皙，笑容亲切，整个儿一个美少妇。 她先和主治医生寒喧几句，又和我握手，然后静静地听主治医生介绍我母亲的病情。介绍完母亲的病情后，我急切地问，你来不来？只要你肯来，护理费随你开。 赵桂花笑着摇摇头，很抱歉，暂时来不了。 为什么？ 我现在的护理档期已安排满了。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还有一个。 那你辞掉一个，护理费我们三倍给你。 赵桂花一直灿烂笑着的脸骤然黯淡下来，那不行！我得对每一个病人都负责到底。 我急切地追加承诺，待我母亲完全康复，再另付十万酬劳费。 她马尾辫摆来摆去地摇头，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无措地望着主治医生，不知再说啥。 她不忍看我大失所望的神情，笑着说，不过，你也别太着急。刚来医院的路上，我想了这么一个方案。我每天第一个病人的护理要从上午九点开始。九点之前，我给你母亲加半个号，从清晨五点半针灸、按摩到八点半。余下的三餐喂伺、便溺清洁还是雇人来做。等我腾出档期来，再正式接手你母亲的护理工作。你说，行不行？ 主治医生听了，插嘴道，这方案可行。最佳康复期是耽误不得的。但只要针灸、按摩到位了，康复效果就能有保证。 我觉得事情有了转圜之地，马上答应道，好呀，好呀。等你档期有空了，第一个要将我母亲顶上去。 我主动谈起护理费问题，开价：一小时一百，一天三小时三百。可不可以？ 赵桂花笑着摇摇头。 我有点急，那加倍，一小时二百，一天六百。行吗？ 赵桂花还是摇头。 那——你要多少？开个价吧，多高，我都还承担得起。 护理你母亲，我一分钱都不收。 啊！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没正式接手护理你母亲之前，钱我一分不收。但我要向你讨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说来听听。 每年桂花开的季节，你隔三差五地要供应我一大捧鲜桂花。花季过后，隔些日子要送我些糖桂花。可以不？ 我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我以为你要向我讨什么宝贝呢。就这两样东西啊，要多少给多少。 她笑笑，又说，不过，我要强调一点，就是你母亲完全康复了。只要我还做这护理工作，你就要一直供应下去。 没问题、完全没问题，今生今世都供应你。我忍不住地问，你要那么多桂花、糖桂花干啥用？ 赵桂花笑着说，我们每个杭州人的心里都沉淀着许多和桂花有关联的美好回忆。每年闻到这醉人的花香时，都会激发起那些回忆。但瘫痪在床的病人想闻到桂香就有困难了。于是，我就想折些桂枝插在他们家的花瓶里，萎了不断地换。让他们在桂花季里天天都能闻到桂花香。激活他们心中的美好回忆，增强康复的决心。积极的心理暗示对瘫痪病人的康复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主治医生，你说是不是？ 主治医生直点头，小赵，你的康复工作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了。 哪里、哪里，我也是在多年的护理实践中慢慢摸索出来的。你们看，以我快四十的年龄而言，我现在的衣着打扮都是偏嫩的。但我还是坚持这样穿着打扮，为的是向我的病人展示青春阳光的一面。而且，每次我护理完一个病人，在赶往下一个病人之前，都要淡淡地再补个妆，也是为了让他们看到生活的美好一面，增强他们的康复信心和决心……别嫌我唠叨，我们可说好了，桂花季，你提供鲜桂花。花季后，提供糖桂花。我要让我的病人常能吃到桂花西湖藕粉。 好、好，一言为定。 第二天，清晨五点，赵桂花就赶到桂香斋来替我母亲针灸、按摩。以后天天按时而至。因保姆不住家，因此，我母亲清晨的便溺也由赵桂花处置。 没多长日子，她就和我们全家老少都处得很亲密，全家人不分老幼，都亲切地称呼她为桂花嫂。 桂花嫂做完我母亲的针灸、按摩后，立即赶往第一个病人家。隔三差五地从我家采摘一大捧鲜桂花。每次都捧着桂花笑呵呵地说，我的病人足不出户也可以闻到醉人的桂香啦。 两个月后，她的一个病人完全康复了。她就把我母亲排成了上午第一个护理对象。每天早晨来，护理到中午。护理费只肯和别的病人一样，一天一百。然后捧着一大捧鲜桂花去到别的病人家护理。 三个月后，我母亲由人扶着可以站立了。半年后，可以独立站稳，缓慢移步。一年后，手脚的运动功能完全恢复正常。 全家人欣喜若狂。一定要给桂花嫂十万元谢仪。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笑着说，桂花和糖桂花可要长年送下去的，不许反悔哟。 这个，我们自然不会毁约。前一批桂花萎了，桂花嫂就来拿新鲜桂花。她也不是纯粹来拿桂花。来的那天，还要给我们母亲针灸、按摩一番，说是巩固疗效。我们主动提出，桂香斋的糕点，她可以任意挑选送给她的病人吃。她摇头说，那可不行。外面的东西，瘫痪病人可不能随便给他们吃。吃出问题来，那可了不得。但吃碗桂花西湖藕粉还是可以的，藕粉也是由病人的家属亲自去挑选购买。我只是给他们添些糖桂花，效果蛮不错的。因此，你们不用太客气，别的不需要，能保证供应鲜桂花和糖桂花就可以了。 就这样，一连三年，桂花季，我们供应她鲜桂花。花季后，送她糖桂花。 今年金桂盛开季节，桂花嫂又来我家采鲜桂。那天，她穿一身淡湖蓝的运动套装，着一双也是淡湖蓝的运动鞋。只是马尾辫梳得比往日更高翘些，还扎了一条鹅黄色的手帕。脸施淡妆，显得比往日更年轻、更美丽。那天，她笑得也比往日更开心，对我说，金桂真香。老板，今天我可得多采些，给病人多插些。你可别心疼哟 我笑着说，哪里会。你尽量采。饭店开始忙了，我就不陪你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这竟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过了四五天，我们原以为桂花嫂又该来采鲜桂了。可她却没来。 又等了四五天，她还是没来。 起初，也没往坏处想，以为她可能实在太忙太辛苦，顾不上来采桂花了。直到盛花期快过，她一直不来。我们才料想情况有异了。一打听，才知道，桂花嫂摔死在电梯井里了。 就在那天，她从我家采了一大捧金桂去。第一个护理的病人是某小区的一家高层住户。那病人那天独立迈出了病后的第一步。全家人高兴极了，非留桂花嫂在他家吃庆功宴。桂花嫂一方面是盛情难却，一方面也是打心底高兴，竟喝了好几杯酒，耽误的时间有些久。她告别病人，捧着剩下的一大捧金桂往下一个病人的家里赶。 谁料，那天该小区的电梯出了故障。电梯到了桂花嫂等侯的那一层，门开了，车厢却还没下来。桂花嫂赶时间心切，又有一大捧金桂挡住了视线，迈进去，一脚踏空，坠落到电梯井底，当场摔死。 获此噩耗，全家大恸。母亲执意要在那棵金桂树下给桂花嫂设个祭台。摆满了桂香斋的各式秘制糕点。母亲点燃三炷香，哭喊桂花嫂为再造恩公，长跪不起。 金桂飘香，浓而溢远。我忽然生发出一个幻觉：那是桂花嫂的灵魂在升腾，採了桂花，急急赶去护理她的病人…… 那年，我家产制的糖桂花，全都送到医院和养老院，做了公益。母亲说，以后，她要做下一个桂花嫂，年年给这几家医院和养老院送鲜桂花和糖桂花。 哗、哗，全家人都鼓掌，支持她的这一决定，说，这是对桂花嫂最好、最久的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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